燈光發(fā)出白色的光，填滿這個狹促的房間。我第一次遇見這樣的場景，周圍的墻及天花板都是白色的，特別是蓋在他身上的那張被子，白得跟雪一樣，他的臉容也是白得刺眼。我非常好奇，他為什么總是這樣子一動不動地躺著。一個玻璃吊瓶掛在墻上，有一條很細(xì)的管從瓶嘴垂下來，連著他的手掌背。他的身體被白色的被子以及繃帶緊緊包裹，跟冰棍一樣直，只露出兩只眼睛。

他的眼睛有點嚇人，一動不動。我不知道那雙眼睛是開著還是閉著，還能不能看見我或者周圍那些白色的東西。我不希望被他那雙眼角看見。如果被看見了，我的身子一定會被狠狠地吸進(jìn)去。那里是那么深，那么遠(yuǎn)，無邊無際。

想到冰棍，我突然很想吃一口。那種無限滋潤嘴唇以及喉嚨的感覺狠狠地吸引了我的神經(jīng)。我不想呆在這里，一刻也不想。我心里想著怎樣去跟媽媽再吵嚷一番，讓她再買一根冰棍給我吃。這需要時機(jī)。很顯然，現(xiàn)在不是時候。這里周圍的白色震住了我，我不敢吭聲，只靜靜地趴在媽媽的背上東張西望。

這里的墻壁不一樣，都是白色的，很光滑，很干凈，而我所見過的墻壁都是土黃色的，用一塊塊泥磚砌成，很低矮，而且還夾有稻稈。我很奇怪，問媽媽：“這是什么地方啊？為什么到處都是白色的？白色的墻，白色的被子，還有穿著白色衣服的人?！?/p>

媽媽說，這里是專門給病人治病的地方。

“那爸爸怎么啦？”

“他是受傷了?！?/p>

我對長時間呆在那個房間感到越來越不耐煩，幾次吵嚷著要離開。至于爸爸，他應(yīng)該躺在這里。因為他是病人。他要像一個孩子那樣，乖乖地聽醫(yī)生的話。醫(yī)生一定會給他打針吃藥，還會豎起大拇指贊美他。而這種贊美一定不會給我的，因為我所看見的醫(yī)生都是看都不看我一眼，他們的臉也跟墻壁一樣白，很是嚇人。我快要呼吸不過來了。我一定要離開。

離開那個奇怪的地方，我的心情就舒暢多了。媽媽把我從背上放下來，然后就拎著籃子到菜地里去了。我就一個人在天井下那塊只有一張桌子大小的地方撿些小石頭當(dāng)彈珠玩。

以前，在我哭鬧的時候，媽媽就嚇唬我說，那牛棚里關(guān)著一個壞蛋。那壞蛋戴著很高的帽子，專門咬老是哭鼻子的小孩。

后來，大人們出去干活時，我就一個人呆在家里。沒有哥哥的陪伴，他們不讓我出去，說外面有很多壞蛋，也有老虎會吃人。我確實不敢出門，心里很害怕屋外那個牛棚，害怕碰見戴著高帽子的壞蛋。

我一個人玩小石頭久了，覺得很無聊，很想到外面去。特別是小溪邊，那里有很多很多漂亮的石頭，形狀很奇特。我于是從門后邊拿了一把掃把，舉起來，慢慢地往外面走去。媽媽說，掃把可以趕鬼。我想壞蛋肯定也怕掃把。掃把有點沉，舉著很累，我就把木柄拔掉，拿了個掃把頭去了牛棚。

奇怪的是，我并沒有看見有戴著高帽子的壞蛋。牛棚旁邊有一塊大石頭，渾身長滿滑溜溜的綠色的東西，摸上去很柔軟，很舒服。我扔掉掃把頭，穿著開襠褲坐了上去，感覺下身涼涼的，很是舒服。我還前后挪動屁股。就這樣挪動著。

以前，我跟哥哥來這里，有時候會看見那頭老黃牛被關(guān)在里面，還有一頭小黃牛?，F(xiàn)在，老黃牛和它的孩子被大人拉出去了。它一定在地里干活。它的頭套著籠頭，頸背上架著牛軛，鼻子上戴了個很大的鐵環(huán)。還被一條很粗的繩索牽著，慢慢地走著，走一會鼻子就撲哧一聲。它們不被關(guān)在牛棚里的時候，總是這副模樣。

我往牛棚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里面什么都沒有。牛棚里有幾堆牛糞，頂部是尖的，形狀很像我在冬天戴的那頂毛線織的帽子。一只黑色的蟲子在那使勁地往牛屎堆里刨，鉆了進(jìn)去，一會又鉆出來，歡快得很。它的背殼烏黑發(fā)亮，整個兒可愛極了。

我就這樣靜靜地呆了許久，然后從那個石頭下來，感覺屁股以及那拉尿的地方都是涼絲絲的，很是舒服。

我把掃把頭扔在了那塊大石頭旁邊，離開了牛棚，老遠(yuǎn)看見幾只小狗在曬谷場那邊嬉鬧，于是就走了過去。

我覺得這個曬谷場很大，走一圈都要好久。白天的時候，這里常常鋪滿了稻谷，或者青菜、番薯、蘿卜之類的東西。到了晚上，曬谷場就像消失了一樣，什么動靜也沒有，什么也看不見。但，這里也有熱鬧的時候。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過幾次。大人們?nèi)寂艿竭@里。他們搭起很大的舞臺。他們大聲喊叫。我還聽見有人在喊叫聲中哭。我不喜歡這個地方，因為沒有我能夠玩耍的。只要有小孩一踏上那鋪滿稻谷或者菜干的地方，會有大人老遠(yuǎn)就開口大罵。就算沒有稻谷或者菜干之類的東西，就是站滿了人。他們喜歡在這里吵吵鬧鬧。

在曬谷場的邊上，有一架又舊又破的雞公車，車身斜躺著，車輪已經(jīng)不見了。這是誰家的雞公車呢？我知道很多男人家里都有。小石頭的爸爸也有一架，跟我爸爸那架一模一樣。那些男人也有相同的皮膚，都有被太陽曬得又黑又紅的手臂和臉。他們還喜歡狠狠地吸煙。

小狗們看見我，全都跑上來，在我身上亂蹭。

太陽快要下山了。

在太陽快要下山的那片天空，是四周最明亮的地方。山上沒有一棵樹，只有黑色的石頭和黃色的泥土。大人們說，這山上都是碗泥，可以做成很精美的瓷器。一條山路像一條很長的腰帶纏繞著那座很高的山，一直纏到太陽落下去的那個山頂。我眼睛一動不動地地盯著太陽。因為我知道，我將看到太陽會很神奇地與那條腰帶連到一起，像是一條彩帶托起一個紅紅的圓盤，美麗極了。每一次我都想，那個又圓又亮的太陽要是順著那條腰帶往下滾，一直滾到家門口，那該多好?。∥叶嗝纯释軌蛴H自用雙手把太陽抱起來。 它該是怎樣的溫暖與柔和！

我很費勁地把破雞公車放平了一些，然后坐了上去，感覺自己正坐著爸爸的雞公車，就沿著那條山路，一路顛著往山上走。我能感覺到微風(fēng)，一陣一陣的吹在臉上，很涼爽。

就在前天，我還坐爸爸的雞公車到山上去。山上有很多山洞。大人們像螞蟻一樣忙碌著，在山洞里進(jìn)進(jìn)出出，用畚箕把泥土從洞里面挑出來，然后用蛇皮袋裝好，一包包地擺放在雞公車的兩翼。那些泥土有些白，夾著淡紅。我沒見過這么漂亮的泥土，抓了一把捧在手里反復(fù)揉玩。這泥土，潔凈極了，不像地里那些泥巴，黑乎乎、臟兮兮的。

正玩著的時候，突然聽到驚叫聲從泥洞傳來，接著看到大人們慌亂成一團(tuán)?；艁y了好一陣，我看見大人們從泥洞里抬出了一個渾身是血的人。那個人是我爸爸。

我呆呆地看著西山，好像看見一大群人，從那條山路下來，排成好長的隊伍。很快，太陽不見了。那圓圓的東西最終還是沒有沿著山路滾到這兒來。它不見了。

小狗們還在圍著我轉(zhuǎn)，舔我的臉和光溜溜的屁股。我把黃色的那只抱起來，摟在懷里，把臉貼在它毛茸茸的身上，開始有傷心的沖動。挨著曬谷場的，是一口大池塘。這口池塘像半個月亮，里面有很多美麗的魚兒，有紅色的，也有白色的。

第二天早上，我還沒有完全睡醒，朦朧中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那個有著白色墻壁的小房間。我把頭伏在媽媽的肩膀上，感受著她寬厚的前胸的溫暖，以及她的長發(fā)的柔順。只是我還感覺，她抱得我有點緊了，使我有些喘不過氣來。還不會走路的妹妹正在媽媽的背上熟睡，背帶交叉著纏在一件大人穿過的舊大衣上，把她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

爸爸還是昨天那樣子躺著。

他說要抱抱我。

他用略帶煙味的嘴唇刮過我的臉蛋，淚水沾濕到了我的額頭。我感覺冰冷直透進(jìn)我的腦門。這種過于親昵的舉動讓我不知怎么辦好。他輕聲對我說，叫他一聲爸爸。這回我已經(jīng)不喜歡叫他，因為就在剛才，我依著他的意思叫他一聲爸爸，他的眼淚就像是我們家屋后那條小溪的溪水，一股股從他紅紅的眼眶涌出來，還沾濕了我整張臉。這使我很不舒服?，F(xiàn)在，我沒有開口叫他，只是用力推開他的頭。我還是想離開這里。我害怕觸碰到他的臉。

我推開他的臉，說：“爸爸，你還會用雞公車帶我去山上玩嗎？”

他眼里的淚水又像溪水那樣流出來。

一個全身穿著白色衣服的人進(jìn)來了。她有著跟媽媽一樣長的頭發(fā)，還戴著一副眼鏡。

媽媽跟她說：“都三天了，怎么辦才好？醫(yī)生怎么還不來？”媽媽開始嗚咽起來：“他們有比救人更重要的事嗎？”

“還不知道呢。醫(yī)生們都出去了。他們有很重要的任務(wù)。”她換了一個玻璃吊瓶，又說：“沒辦法，現(xiàn)在計劃生育抓得正緊，結(jié)扎手術(shù)需要醫(yī)生?！?/p>

“那是政治任務(wù)！”那穿著白色衣服的女人離開時說。

媽媽只應(yīng)了一聲：“哦！”

她紅紅的眼睛里，淚水還沒有干。

我問媽媽，那個穿白色衣服的人是誰。

媽媽沒有出聲。

“爸爸會死去嗎？”我小聲問道。

媽媽突然舉起手，很生氣地在我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罵道：“烏鴉嘴！”

接著，我哭起來。

她哭出聲來。

過了兩天，太陽快要下山的時候，我又去坐在那塊石頭上看牛糞里的蟲子，望著太陽漸漸落到山的背后。太陽的光芒慢慢隱去的景象深深吸引了我。這時，曬谷場那邊熱鬧了起來，越來越多的人圍在一起。三叔公的兒子勇生叔從牛棚后面的小山墩跳下來，很高興的樣子，走到我身旁。以前碰到我，他老喜歡捏我的小雞雞，然后像是玩他的彈弓那樣一拉一放。這一點令我非常討厭。哥哥在的時候，他會幫我，也因此跟勇生叔干了好幾回仗。但是哥哥沒有勇生叔高，打不過他。勇生叔總是能夠在打敗哥哥后得意地拉我的小雞雞，然后對我又摟又抱?，F(xiàn)在，他又像往常見到我時那樣，彎下像竹竿那樣瘦的身子，伸手捏住我的小雞雞，往外拉了拉，邊拉邊笑著說：“小寶，現(xiàn)在你哥哥不能幫你了?！闭f完就突然松手一放。

我感覺到不舒服。

我不敢叫痛，也不敢罵他。盡管我不喜歡，但我知道他不是個壞蛋。

勇生叔對小孩很友好，特別是對我，經(jīng)常給我東西吃，還經(jīng)常抱我出去玩。但是我真的很不喜歡他對我的小雞雞又捏又拉。他弄疼了我。我真的感覺很痛?。〉?，我能告訴誰知道呢！誰能幫我呢！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喜歡我還是討厭我！

我問：“勇生叔，你去曬谷場那邊玩么？他們那么多人在干什么？”

“鬼知道！不知道是放電影還是什么表演！看到?jīng)]有，那里堆滿了紅旗，還有很多鑼鼓，肯定有好戲！”他很興奮，繼續(xù)說道：“等會兒天一黑，他們就會給汽燈打氣，那里會像白天一樣通亮，紅旗飄揚(yáng)，鑼鼓震天響，熱鬧得很哩！”

我知道，以前見過。

他蹲下身子：“叔抱你去看看，要不要？”

“不！我不去那里！”

勇生叔又捏了一下我的小雞雞，然后吹著很響的口哨混進(jìn)曬谷場的人群里。

天還沒有暗，曬谷場上的鑼鼓聲也還沒有響起。老遠(yuǎn)，我就聽到了哭聲，是很多人的哭聲，一大片。我接著看見一隊人從曬谷場那邊的路朝這邊走來。他們用一塊木板抬著一個人，那個人身上蓋著白布。媽媽和幾個叔叔都在人群里大聲哭著。

責(zé)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