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廢

老廢姓費，排行老五，姓費名五，人稱“老廢”。

老廢讀書時就談著一相好，大學(xué)畢業(yè)后老廢被分到了鄉(xiāng)下國企，他的相好留在了城里。據(jù)說，某人看上了老廢的相好，所以廢了老廢武功，一舉把他打下鄉(xiāng)下地獄。

老廢就是老廢，一表人才。他的相好面對別人的鮮花和追求，就是不理不睬，堅決非老廢不嫁。有人說老廢讀書時就廢了人家的初吻，還有人說老廢廢了人家私處，不然人家怎么會跟定他這個窩囊廢。但老廢常說：“我婆娘心地善良，和我感情很深，我有福！”

老廢這么多年為了進城，沒少忙活，更沒少吃苦頭。

只要上頭大小“老爺”一下來，端茶又遞水，賣笑又好話。原來每天身背黃蝴蝶牌香煙，后來人家笑他老土，領(lǐng)導(dǎo)不抽那煙，他又改成紅河牌香煙，現(xiàn)在又改成紅塔山牌。對人家可謂是恭恭敬敬?？墒桥鸟R拍在了馬腿上，倒踢一腳，人家就是不買他的賬，丟下一句：“老廢，好樣的！好好干，組織會考慮”。老廢盼啊，盼啊，盼了幾十年，盼到了四十老幾頭發(fā)花白，就是盼不來調(diào)令，老廢被廢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

老廢這幾十年，花了大量人力物力財力，講了大量人話好話鬼話，把自己搞了人模鬼樣，就是搞不出個像樣。

有人打擊老廢，說：“老廢啊，認命吧，你沒命給你婆娘焐被窩！”老廢有時也認命了，可婆娘每到深夜又打電話來：“老廢啊，事情辦得怎么樣了？”老廢說沒底，結(jié)果婆娘就說有人敲她的門，頓時就把老廢搞了神魂顛倒，小汗直冒，長嘆一聲：“可憐了我那美人兒，可憐了專屬于我那的肥沃土地，干涸啊，干涸，嚴重缺水”。

大家伙看老廢很堅決，又給他出餿主意，說領(lǐng)導(dǎo)來了你要敬酒，把人家喝高興事情自然就成了。老廢真的端著酒杯，逢上頭下來的就敬酒。老廢那酒量，喝不上兩口，那臉就如剛過門的媳婦羞答答的，紅得像個老霉瓜。老廢那口才，像嘴上長年生了銹的一把鎖，說不上兩句就沒下文了，結(jié)果，老廢又把自己給廢了，不但沒把人家喝高興，還胡言亂語，經(jīng)常像條流浪狗呼嚕呼嚕睡在大街上。

老廢又失望了，宣布徹底戒酒?？蛇@晚老婆又來電話了，這回說的倒不是晚上敲門的事，而是老婆生病了，飯沒人煮，妞妞上學(xué)沒人接送，家長會也沒法參加。這回又把老廢肺都急炸了。他為了婆娘，為了女兒，只好強打起精神，把自己從罪惡的廢料堆里拉了回來。

有人又給他出主意了，說叫他背著煙酒跑，跑才能成事兒。老廢找了只麻蛇口袋，背上紅塔山牌香煙、本地包谷酒，天天往各單位辦公室跑，班也認不得上。結(jié)果，煙酒被人丟出了門外，老廢被保安左手一個，右手一人像拎豬雞般拎出了大門外。別說可憐了他那每月除去房貸后牙縫里省出的煙酒錢，關(guān)鍵是老廢又被廢了。老廢憤憤不平：“呸，你個爛保安，白檔豬！還瞧不起我，我可是正宗吃皇糧的，你什么都不是！”說完背著他那個長年在身的舊黃布包包，灰頭土臉地回去了。

回到單位，領(lǐng)導(dǎo)為了讓他嘗嘗無視組織紀律的滋味，把他叫到辦公室，說：“費哥（廢鍋）啊，你看你都快調(diào)到城里的人了，單位把你派到村里去下鄉(xiāng)三年，讓你鍛煉鍛煉，以后進了城好飛黃騰達?。　睆U鍋二話沒說，背起那個破黃布包包，乘坐兩條腿的11號公交車，就到村里去。只可惜，這個村是全鄉(xiāng)最邊遠的村，村里不通班車，老廢又不會騎電驢子，真是苦了廢鍋。現(xiàn)在，把他原本每個周末都能回城和婆娘睡宿熱炕頭的機會都徹底廢了。

風(fēng)雨過后總會有彩虹。那天，老廢褲腳高一只，低一只，滿身臭味，大汗淋漓地正為村頭公共茅廁挑大便，上頭來了人，村長叫老廢掃村頭的豬屎牛糞。老廢剛放下糞桶，拎起掃把，領(lǐng)導(dǎo)就來了，老廢為自己滿身糞臭的形象害羞至極，低頭連叫：“領(lǐng)導(dǎo)好！領(lǐng)導(dǎo)好！”

“咦，這人怎么這么熟悉？”那人取下墨鏡，仔細打量了一番，“你，你是費五嗎？”村長連聲說：“對對對，他就是被人廢了武功的廢物，人稱窩囊廢！”接著一陣哄笑聲。城里一位曾把老廢心愛的包谷酒丟出門外的人說：“老廢啊，你可是出了名啊，連省城的人都知道。”

省城來的那人突然臉色大變，上前握住老廢的手：“老同學(xué)啊，你怎么混到這地步，挑大糞，掃豬屎，回頭，我治理治理那些不尊重人才的歪門邪氣！修理修理那些專門打壓老實巴交好同志的壞蛋和蠢豬！”

老廢這回不廢了，調(diào)到了縣里，從村里到城里，一躍兩級，老廢真的成費哥了，可以和婆娘熱被窩嘍。

高級禮物

每逢年過節(jié)，給親戚朋友拜年拜節(jié)成了時尚。既然是拜，光嘴上拜還不行，手里要拎點東西，且東西越貴，人家認為最有誠意。

蛇年的春節(jié)，陽光燦爛，關(guān)小虎把皮鞋擦得锃亮，頭上抹上摩絲，西裝革履，攜全家老小，喜氣洋洋，油門一轟，回老家過年。

小虎何以如此神威？官當(dāng)?shù)么髥h？衣服新唄？車豪華唄？都不是，是禮品高級。他現(xiàn)在是要害部門一把手，再也不像以前任副職時，開著破車往東家進西家出，送點廉價的茶葉，幾塊錢一瓶的老燒酒，低檔酒，真是羞死人，自己送出去都害羞。

關(guān)小虎轟大油門，滿土路灰塵四濺，來到不足百米的，幾步路就可以到達的村頭二叔家門前，接著就聽到響亮而長長的鞭炮聲。

“二叔，快開門，快開門，老侄攜全家給你拜年了，祝你在新的一年身體健康，長命百歲，蛇年發(fā)財，樣樣都好！”二叔把他們?nèi)依闲∮嚼匣睒湎伦隆?/p>

“猜不到吧，茅臺，國酒茅臺，全世界的名酒，一千多塊一瓶呢？你看我這侄兒，孝順唄？一家人嘛，總得親親熱熱的?！闭f著，二叔拿起那高級禮物在手里搖晃。

“叔，你嘗口，可好喝了，我喝過的，又香又醇，絕對地道！”關(guān)小虎小心翼翼地把蓋子擰開，特意把酒倒進事先準(zhǔn)備好的高腳圓杯里。

“呸，呸?！边€沒等小虎把話說完，二叔就把酒吐在地上。

小虎傻了眼，一臉怒色，失聲道：“哎呀，多好的酒，多可惜啊，就這樣白花花在地上糟蹋了，我還沒舍得喝呢?！?/p>

“這是什么酒啊，這么難喝，又苦又澀，還不如我的老燒酒呢?！?/p>

“小虎，你又耍什么花花腸子，你二叔你也敢蒙?！痹谝慌缘母赣H陰沉著臉，冷靜地說。

“什么啊，二叔他是土法子，鄉(xiāng)巴佬喝不來蓋碗茶?！边@時，村中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嘴里都嘀咕著小虎二叔不識好歹。有兩個衣服穿得時髦，看上去頗有些見識的年輕人拍拍胸脯站了出來，對著小虎二叔說：

“老爹啊，你真是喝慣了老燒酒，連這種茅臺酒你也喝不來，真是土老帽干不來洋貨！再說你侄他是堂堂關(guān)大人，怎么會拿劣酒來送你呢。”

另外一個說：“這么高級的酒，一口就抵你幾瓶，我懂行，我試試，讓我們品嘗品嘗給你看！”

兩個年輕人為了證明這是好酒，為了給關(guān)小虎挽回面子，說完就一人一杯，像饑渴的雄鴨，伸長脖子，一飲而盡。在一旁的小虎心里挺不是滋味兒，心里嘀咕：“就喝一口多好啊，就幾十塊，一眨眼，兩杯，一杯五百，一千塊就不在了”。

話說這倆年輕人把酒下肚，還沒得意完就捂著肚子，臉色大變，呈現(xiàn)出極痛苦狀，又看看關(guān)小虎，臉色又由痛轉(zhuǎn)喜，像酒醉似的，翹起歪斜的大拇指，連聲稱贊道：“好酒！好酒！”之后，轉(zhuǎn)身離開了人群。

村人們正在嘮著家長里短，有兩個潑婦風(fēng)風(fēng)火火，大踏步往這邊趕來，那樣子像是要吃人似的，挺嚇人，嘴里罵罵咧咧：“關(guān)小虎，天殺的！賊養(yǎng)的！沒良心的！豬狗不如，要是我兒子出了什么問題，我就跟你拼命！”

關(guān)小虎知道出了事了，急忙喝下了杯里余下的那小滴，才覺味道不對，憋在了嘴里，吐不出，又咽不下。心虛的他，滿頭大汗，“難道茅臺酒就這味兒，我以前任副職時也偶爾跟朋友喝過一小口，哎呀，媽呀，這我哪知道？”

這個年是沒法過了，關(guān)小虎又轟足油門，山里土路灰塵四濺，拉著這兩個病夫，趕往醫(yī)院。

這年，關(guān)小虎事件在村里傳了開來，大家眾說紛紜，有的還添油加醋的說他道德敗壞，喪盡天良，想把他那個窮二叔毒死。

關(guān)小虎搞得一頭霧水，這個年也沒臉再待在老家。

時隔一年多，這片烏云還壓在他心頭。某天，他無意中看到一則新聞，某市正在查處一批假酒茅臺案。

他拿起電話，撥通了送酒人的電話，追問那酒是哪來的？是某人送的，再一追問，某人又是某人送的。你送我，我送你，誰都沒舍得拆開，最后送到了二叔這里。

關(guān)小虎氣得往后一仰，蛇年那團烏云，又壓在了他的心頭。

外祖父和四個兒女

外祖父死的時候，四個兒女都不在身邊，寂寞如天上的一顆殘星。

外祖父的長子，我的大舅，生于1953年，高小畢業(yè)后，回村當(dāng)了會計。16歲那年，大隊出民工，他任民工隊隊長，率領(lǐng)大隊民工五人，去昆明修建成昆鐵路。當(dāng)時修鐵路很苦，需人背馬馱，很多民工因吃不了苦，紛紛潛逃回鄉(xiāng)里。大舅作為鄉(xiāng)里民工隊隊長，一名干部，逃回鄉(xiāng)里，肯定要受政治處分。大舅硬著頭皮，干到建成通車。當(dāng)時人才極度匱乏，管他們的工頭問他給愿留下，于是大舅搖身一變，從一名民工變成了鐵路局工人，在火車站上班，留在了省城昆明。

后來大舅在省城買了一套60多平米的單位房，把農(nóng)村的舅媽接到城里，后來生了兩個兒子，生活十分拮據(jù)。為了節(jié)省開支，大舅一般不出門，更別說逛商場或公園，乃至到現(xiàn)在，連巴掌大的昆明城也經(jīng)常把他弄得暈頭轉(zhuǎn)向。

外祖父死的時候，今年五月，79歲，連長子在的地方也沒去過。不是因曾經(jīng)的恩怨，不是大舅沒有孝心，而是大舅到2013年時，還很拮據(jù)：表哥剛剛結(jié)婚，表弟剛剛云大畢業(yè)，一個人微薄的薪水要幾十年養(yǎng)活四張口，確實不容易。

大舅回家看望外祖父的時候，經(jīng)常說：“等家里好轉(zhuǎn)了，有了個住處，把他接到城里?！?/p>

外祖父的長女，也就是我的大姨，生于1956年。年輕時貌美如花，嫁了個鄰鄉(xiāng)的銅礦工人，當(dāng)時屬吃皇糧系列。那時大姨帶著一兒一女，在農(nóng)村，既要當(dāng)?shù)忠?dāng)媽，既要干男人的活又要干女人的活，白天很苦，晚上也很苦。那時鄉(xiāng)里來了個山東木匠，常年在鄉(xiāng)里做家具，賣家具。大姨家離鄉(xiāng)里不到一里，經(jīng)常去趕集。那時家里又富裕，經(jīng)常添置家具，一回生，二回熟，那位光棍木匠和長期忍受相思之苦的大姨產(chǎn)生了感情。后來大姨離了婚，就帶著一兒一女跟著木匠去了山東。

大姨雖每年寄錢回來，但錢解決不了問題，外祖父渴了，她連一口水都不能倒。外祖父被褥或衣服臟了，她連想洗都沒機會。

外祖父的次子，也就是我小舅，生于1967年，屬羊。由于是小兒子，從小外祖父外祖母就寵著小舅，所以導(dǎo)致小舅很調(diào)皮。那時屬于饑餓年代，小舅經(jīng)常把家里的小麥粑粑當(dāng)球玩，等他玩夠了，家里一頓的口糧沒了，一家人經(jīng)常餓肚子。

小舅生一兒一女，后來因?qū)せ▎柫?，離婚。離婚后學(xué)習(xí)較好的表弟失學(xué)，小舅外出打工，陷入了傳銷漩渦，后來聽說逃離了傳銷，但幾十年沒回過家。

表弟27歲，過了結(jié)婚的年齡，而如今農(nóng)村姑娘都往外跑，外祖父為了讓表弟娶上媳婦，堅決讓他到外地打工，還再三交代，領(lǐng)個女娃回來。自此，那所孤零零的空房就只剩外祖父一人。

外祖父的次女，也就是我母親。我家離外祖父家拐半座小山就到了，可以說，這么多年，外祖父最享福的就是在我家。逢年過節(jié)一家人圍在餐桌，在一起吃頓飯，其樂融融。到了農(nóng)忙，父親和母親總是忙完家里又忙外祖父家，犁田、耙地、挑水、喂豬。外祖父生病這幾年，他燒的柴，一擔(dān)水、一粒米、一顆藥都要母親操辦，可以說，母親是外祖父最好的兒女，是外祖父唯一的心靈港灣。

可好景不長，父親因我讀書、結(jié)婚、買房，為兄弟蓋小洋樓，花空了家里的所有積蓄。這兩年，父親不顧我們反對，都倔強地在外打工。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到了他鄉(xiāng)工作，離家很遠。我和妻都是教書匠，平日工作都挺忙，且相距十來里山路，孩子，只好叫母親來領(lǐng)。

母親來后，家里就只剩下生病的外祖父。從此，外祖父失去了母親這座大山。母親來后不到兩月，就接到了噩耗。

最可悲的是，外祖父是餓死？冷死？病死？成了一個謎。外祖父何時死，不得而知。母親走時，把外祖父交給堂哥，堂哥說，前晚我還煮飯給他吃，昨天家里請人做活，我沒忙過來去看，到今早去，他就像一只可憐的瘦羊，睡在了床下。

外祖父的眼一直沒有合上，直到大舅含淚拉下左眼，直到目前含淚摸下右眼。送外祖父上山那天，全村人都來了。在外祖父的四個兒女中，只有兩人送他最后一程。

外祖父彌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時日，骨瘦如一棵蒼老的枯樹，一個兒女都不在身邊，這棵內(nèi)空外剩包皮的老樹，內(nèi)心是怎樣的凄涼？媽媽說：你外祖父雖有四個兒女，相當(dāng)于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