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堂從沒有見過水會有這么多的花樣。他站在鹽場上，瞇縫著眼，盡力把視線望出去，出了水還是水，水很高，不遠處，都泡著云泡著天了。那水不動時，像一床淺藍色的棉被，把整個大地都蓋嚴實了。山堂望久了，真想走上前掀開這床藍被子，讓自己好好睡一覺。但一陣大風(fēng)吹來，藍被子就在他眼前瘋狂地抖動起來，像有成千上萬個頑皮的孩子頂著它在打打鬧鬧。藍被子抖動時，山堂才發(fā)現(xiàn)被面是繡著花的，那些花白得耀眼，有大有小，大的有一座小山大，最小的也有拳頭大，一朵是一朵，沒有重樣的，你想看什么樣子的就能看到什么樣子的，就像他以前仰臥在家鄉(xiāng)的花潭坡上放牛時看到的天上的白云，千變?nèi)f化。山上的花總是無聲無息地開放，但這些花都在大喊大叫。它們的聲音匯合起來，要多大就有多大，一天一地都響著滾雷聲。往往要很長一段時間，那些花朵才會被從藍被子上一一抖落，最后化成滿滿一天一地的白藍白藍，輕輕地晃動，像它從來就沒有抖動過似的。后來，山堂就真的扔下手中攪鹽的木耙，機械地邁動著腳步，跨出鹽場，往前走去。他感到自己越來越累，越來越困，他想睡覺，他想鉆進藍被子下面好好睡一覺。

“山堂，你要做什么？”遠遠地，傳來父親的呼喝：“山堂，你活厭煩了，想找死？”父親邊說邊提著木耙從曬鹽場那頭跑過來，像牽一頭眼看就要踏進莊稼地偷嘴的牲口一把拉住他，赤裸的胸脯像被烈火烤黃用刀刮過準備下鍋的羊皮。父親用他馬蹄一樣的大手，重重地拍了山堂鹽塊一樣厚重的脊背一下：“你想做什么?？靹邮指苫?！”看樣子父親還要動手打他，但母親的大叫及時制止了他：“老任，你吃錯藥啦，發(fā)這么大的火？他像牛像馬一樣跟你干，還要受你的氣？你太過分了?！蹦赣H浪一般從鹽池那邊奔過來。

父親嘆了口氣，嚴肅地對母親說：“剛剛你沒看到，這個傻瓜直直地走向大海，我真的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你瞧，海上現(xiàn)在這么大的風(fēng)浪。”

母親望了大海一眼，痛苦地搖了搖頭。她為山堂正了正他頭上的草帽，輕言慢語地說：“山堂，都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這是大海，不是家鄉(xiāng)的花潭河，你一進去，就會被淹死，就是你命大水淹不死你，也會被大魚大蝦給一口吞掉。魚有多大，有火車那么大，一口能吞下一頭牛！連烏龜也有水牛大，一口能吞下一個西瓜。把我們老家的山搬一座放進去，也看不到頂。別以為你在老家的花潭河能得很。這可是大海啊，你要離它遠一點?！?/p>

母親的話太有意思了：海里真有比火車還大的魚？有比水牛還大的烏龜？倒是真值得下海去看一看。山堂產(chǎn)生了下海的強烈沖動。他轉(zhuǎn)身向大海走去。

母親一愣，但很快上前一下抱住他，身子抖得像風(fēng)中的海。父親痛苦地搖著頭，也走過來緊緊拉著他的手。山堂看到，母親的眼淚像水珠一樣滾動在她草帽下黃色瓜葉一樣的臉龐，這讓他的心疼了一下。他什么也沒說，拾起鹽池上的鐵鏟，熟練地拌起滿地的鹽來。山堂知道，太陽很好的日子，一天只要把鹽抄上十回八回，鹽里的水分就會散去，他們就能把干透的鹽交給雇他們的主家，那個矮胖的老板娘秋紅，從她手中，他們一家三口平均每個月能領(lǐng)到五千塊錢。一個月五千，一年是多少，他算不清，但他知道是很多的錢了。家里的賬是母親管。每當(dāng)與秋紅結(jié)過賬，母親數(shù)著厚厚一疊錢，都會隨口說，等他們有更多的錢，就帶他到北京找最好的醫(yī)院治病，等他的病好了，銀花再考取大學(xué)，他們一家就有指望過上好日子。

母親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在他身邊，一邊忙活著一邊對他說：“這活真不是人干的，簡直要把人曬成魚干了，山堂，讓你受罪了。聽天氣預(yù)報說下星期就要下大雨，到時干不成活，我們母子一起去撿貝殼、拾海螺。我們要撿就撿最大的最好看的。你妹妹銀花，對這些東西喜歡得要命?！?/p>

他一直記著母親的話，晚上，在工棚吃過飯，他一個人摸到海邊，把自己放倒在沙灘上。曬了一天的沙灘，現(xiàn)在還是燙的。有時，他感覺自己的腦子像一個蜂房，每天蜂子出出進進，亂哄哄的，讓他怎么也理不出個頭緒，有時，卻又像秋天花潭河的水，明凈得里面有幾個魚蝦都數(shù)得清清楚楚。眼下，妹妹銀花的模樣在他的頭腦中越來越清晰：黑亮的短發(fā)和同樣黑亮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紅潤的嘴唇，身材像花潭河邊的金竹一樣纖秀。他本來還有個妹妹叫金花，但金花兩歲時一天被父母帶到花潭河邊鋤玉米，她自己一個人在地埂上玩耍，被毒蛇咬了，花潭河的水聲掩蓋了她的哭叫聲，等父母鋤完一趟返回身，發(fā)現(xiàn)金花一臉烏青，奄奄一息，人還沒有送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就斷氣了。金花死后，一直到他讀小學(xué)，母親才生下了銀花。直到銀花一天天長大，一家人才慢慢走出金花留在心頭的陰影。最讓他自豪的是，銀花天生是一塊讀書的料，從上小學(xué)到現(xiàn)在讀初二，從學(xué)校捧回的獎狀，把他家堂屋的兩面墻壁都快貼滿了。去年春節(jié)他和父母回家的時候，他看到銀花長高了半個頭，可他發(fā)現(xiàn)，從前愛說愛笑的妹妹變了，對他愛理不理，就連對母親也是若即若離，還常常一個人躲在她和奶奶睡覺的小屋里呆著，連燈也不開，也不知她在里面做什么。還有她看人的眼神，就像他家以前那只受了傷害的小貓。小時候，他和妹妹兩個人唱著村小宋老師教的兒歌玩老鷹抓小雞的游戲，他扮演小雞，當(dāng)老鷹追得急時，他一步跨上廈子，不小心一腳踏在那只正在呼呼大睡的大黑貓的尾巴上，大黑貓發(fā)出驚天動地的慘叫，一下就竄上三米高的院墻，小院一時雞飛狗跳。此后，不管他如何對那只黑貓好，可它看他，用的就是妹妹看他那樣的眼神，空洞，冰涼，冷漠，甚至還有敵意。他聽人說，長期與父母分離的孩子，大多會形成這樣的性格：孤僻、多疑，郁郁寡歡。但妹妹這樣，他還是受不了。他尤其忘不了的是去年他們回家過完大年離村的那天，妹妹和奶奶把他們送到村頭。當(dāng)他們搭乘的拖拉機發(fā)動時，他一回頭，看到妹妹一臉是淚地目送著他們，他的心疼得讓他差一點就跳下車，回到妹妹和奶奶身邊……他恨不能老天現(xiàn)在就下雨，明天他就去海邊撿回一大堆海螺和貝殼，他要從中挑揀最好看的，過春節(jié)時帶回去，不聲不響地在妹妹眼前攤開，妹妹見了，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的。送不送些給綠葉？他一遍遍問自己。送吧，可她已經(jīng)嫁給山門村長著一對小虎牙的壯生，聽說還生了孩子。不送吧，但在綠葉嫁給壯生之前，她把一個女人能給他的全部給了他。那真是像夢境一樣的歲月。他們一起在月光下的花潭河洗澡，兩人一絲不掛，他懷抱著她在花潭河邊的那棵彎著腰的水皮子樹下釣魚。釣到的魚都讓她帶回去。他和她的第一次，是在花潭坡上的蕎麥地里。他永遠記得那是一天午后，她要他帶她到后山上為她家找?guī)赘z頭柄。他提著磨得飛快的鐮刀，帶她在林子里轉(zhuǎn)悠，兩人都走出一身汗，才百里挑一地砍下幾根手腕粗的筆直的紅果樹。在山上，他燃起一堆火，把紅果樹用火燎過，掏出衣袋里的瓷片刮去皮，就成筆直趁手的鋤頭柄了。下山路經(jīng)張家那片花開如雪的蕎麥地時，眼尖的她忽然發(fā)現(xiàn)一只兔子在地里竄動，她歡叫一聲撲進地里。他們在蕎麥地里追兔子，但跑著跑著他就站住了，先是望著她跑，后來叫住她，說不用追了，他看到兔子了，不是一只是兩只。她氣喘吁吁地跑到他身邊，驚奇地望著他。他伸出兩只汗津津的大手，一手抓住她一只乳房，說：“你看，兩只兔子跑到這里了?！焙芸?，兩人不知不覺滾爬在一堆了。后來，他把自己的外衣墊在她屁股下，一下壓在她身上。等他們起身要走時，他才看到他的衣服都被她的血染紅了一大片。他用鐮刀在蕎麥地里挖了一個深坑，把衣服埋了。那天，在下山的路上，他看到綠葉不再像上山時那樣身手敏捷，而像剛學(xué)走路的孩子一樣步子蹣跚，且失魂落魄一般。他對她發(fā)誓，他是個有責(zé)任的男人，一定讓她過上好日子。綠葉用緊緊的擁抱和火一樣燙的嘴唇回應(yīng)他。那年收了蕎麥，他就跟外村的同學(xué)到離村三十多公里的一個小煤窯當(dāng)井下工。那是個典型的黑煤窯，為躲避當(dāng)?shù)厣癯龉頉]的礦山安監(jiān)人員，他們白天躺在工棚里睡大覺，夜深人靜才下井干活。煤窯與公路相隔五六公里，他們挖出的煤，都是用洗干凈的化肥袋子裝了，看上去像裝著糧食一樣，趁有月亮的夜晚，人挑馬馱六公里山路，運到一個不產(chǎn)煤的小山村，再倒騰給人拉到山外不知什么地方，好在他們生產(chǎn)的煤炭很優(yōu)質(zhì)，從不愁銷路。在煤窯，他們吃的是豬狗食，干的是牛馬活，窯工傷亡的事不時發(fā)生，讓人提心吊膽。盡管如此，他每個月能拿到差不多三千塊錢，聽說相當(dāng)于他們鄉(xiāng)長一個月的工資。他是村里第一批離開土地外出打工的人。從此，六口之家的任家慢慢在村里顯山露水：拆了老爹當(dāng)年興建的三間土屋，蓋起一溜五間青磚灰瓦的新房。新房里，擺著大彩電、沙發(fā)、洗衣機，就連闊大的家院，也是用水泥澆注的。煤窯每月放兩天假，他回去的時候，會叫妹妹把綠葉一家大小請來，殺雞宰鴨剖魚，擺滿一大桌，村長也會被請來，任家像過年一樣喜氣洋洋。銀花跟綠葉那個親密，一聲接一聲的“綠葉姐”，像蜜一樣甜，上廚房在一起，晾洗衣物在一起，到河邊洗菜在一起，就連上廁所也在一起。晚上，吃好喝好，兩家人都在他們的新家看電視，他和她彼此使個眼色，便前后幾分鐘溜出門。他們摸黑走向花潭河邊，在灌木掩隱的草皮上做那銷魂的事。那年臘月，就在他們準備結(jié)婚前半個月的一天深夜，他擔(dān)著煤埋頭在坑道里行走時，從一個三十多米高的通風(fēng)小眼掉下一個雞蛋大小的矸石，不偏不倚正中他的頭頂，橡塑安全帽完好無損，他頭上不但沒有流一滴血，甚至連個包都沒起，可他卻趴倒在地，再也站不起來，且不省人事。煤窯老板咒罵著，派人偷偷把他送到鄰縣醫(yī)院。治療了一個星期，他才睜開眼睛。半個月后，他能吃能睡了，甚至都能下井干活了，但他卻不再跟任何人說話，只是自己跟自己說話，有時說著說著就哭了，有時說著說著就笑了，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一個人。而他不說話時，完全跟正常人一樣。但煤窯老板還是辭退了他。父母帶他到煤窯想討個說法，跟他到了那里，才發(fā)現(xiàn)煤窯早被搗毀。綠葉是哭著一分不少退了他家送去的8888塊禮金的。之后，綠葉便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后來才聽人說她跟人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在一個大工廠為外國老板縫衣服。父親帶他跑了大小十幾家醫(yī)院，把家里二萬多塊積蓄花得一干二凈，他還吃了母親走村串寨帶回的成筐的草藥，但病情沒有一點好轉(zhuǎn)。每天，他到地里干完活一回家，就到綠葉家哭鬧，這時，全村老老少少都會來瞧熱鬧。這期間，縣上和鄉(xiāng)上的勞保人員幾次在村里動員青壯年外出打工，父母要帶他外出打工，可他死活不依，因為在村子里說不定還能看到綠葉。在這年的大年二十九，他果然在村頭盼到了綠葉。綠葉回村過年了，她拎著大包小包，穿著他從沒見過她穿的衣服，完全像個城里姑娘了。他興沖沖地走過去，她卻掉頭就跑，怕被他追上，她竟把手中的東西都丟了。路上，綠葉被人攔住了，是妹妹銀花。銀花跪在地上，雙手緊緊地抱著綠葉的腿，哭喊道：“綠葉姐，求求你，還是跟我哥好吧！他是個好人。我聽到每天晚上他連做夢也在喊你的名字。他好可憐啊。沒有你，他活不長的?！彼恢雷约菏遣皇且估锖斑^她的名字，但眼前的場面讓他目瞪口呆。還有，他看到，妹妹的哭聲，使他身旁那棵高大的大青樹的綠葉，無風(fēng)也在顫抖。他在離她們幾步遠的地方站住了。綠葉先是左躲右閃妹妹的拉扯，但后來，她也哭了，說：“銀花啊，要是他腦子沒有病，我怎么會舍得丟下你哥哥！銀花，你是個好姑娘，你要知道，我才二十歲，還有多長的日子要過啊?！彼晦D(zhuǎn)身走了，從此再沒糾纏過綠葉。綠葉的話傷了他的心，妹妹楚楚可憐的樣子更讓他心碎和絕望。而此前，妹妹是一個多么自信、陽光的小姑娘啊。過完年后，他答應(yīng)了早就不斷央求他跟他們外出打工的父母。于是，他們把老爹、奶奶和銀花丟在家里，用三只化肥袋子裝了鋪蓋行李就出發(fā)了。一個星期后，他們來到一個風(fēng)景如畫，卻總是飄散著魚腥臊味的海濱城市。一家三口先是在一家建筑工地拌砂漿、搬磚，干了三個月，他們只拿到一個月工資，工程卻不明不白地停工了，后來一位漁民介紹，他們就到這里曬鹽。冬春陽光弱曬不成鹽，他們就到碼頭幫人裝卸貨物。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四年多。

二

天果然在一個星期后變了。那天，他們剛把最后一車曬得還只有七成干的海鹽拉進貯鹽倉，堆在蘆葦編的席子上晾著，大雨就挾持著電閃雷鳴過來了。雨中的大海，一下長高了，十幾里長的大浪前赴后繼，瘋狂地席卷著海灘。風(fēng)里雨里，海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狂躁不已?？娠L(fēng)浪越大，他心里越是高興，對著大海手舞足蹈，像要把軀體里的什么拋出來。他知道，那些美不勝收的彩貝、海螺，要大風(fēng)大浪才能把它們從深海之中送到光天化日之下。

山堂常冒著大雨，來到海邊，呆呆地站在離海最近的地方。有時，浪會攔腰把他推倒，要帶他走，但他不情愿跟它們走，騰波踏浪，甩臂劈腿，踩水的步子亂了路數(shù)，但還是搖搖晃晃地回到岸上，從小在花潭河練就的好水性幫了他的大忙。泡在海里，他常無端地陷入對千里之外家鄉(xiāng)的花潭河的懷想之中，如同對一位故去的親人的回憶。在他們那四面環(huán)山的田疇間，幾十戶人家的棠梨村如一個蜂巢，微微地顯現(xiàn)于密密的樹林。每年春灌和夏旱時節(jié)，冬瓜木打造的水車四平八穩(wěn)地架在花潭河畔，晝夜吱吱呀呀地叫著，應(yīng)和著莊稼大口的吞咽聲，他是在十七歲那年第一次跨上水車的，并在初次車水時開始了自己的初戀。那年他還在讀高中。學(xué)校放暑假時，父母忙著去地里給玉米鋤草施肥，一天要他去為家里的兩畝稻田車水。上半天他車得飛快，讓水車的水像條潔白的小溪一樣流進他家的稻田，但下半天他就不行了，腳手像散了架。但他仍以山里人與生俱來的堅韌支撐著沒讓水車停下來。天在不知不覺中完全黑了。這時，他光裸的仍顯單薄的脊梁忽然感到一只溫?zé)岬男∈州p輕的一下拍打，他轉(zhuǎn)身一看，是和他小學(xué)同班的綠葉。他一驚，心跳一時加快：她都長成個兒高挑、紅口白臉的大姑娘了。她小他一歲，小學(xué)畢業(yè)就回家跟著父母和姐姐干活了。雖說他們同村，但他很少能見到她。那晚，她對他一笑，輕輕說：“讓開，我?guī)湍丬囈粫！彼唤钌畹赝难劬?，慢慢下了水車。飛輪在她腳下響亮地轉(zhuǎn)動，落滿星光的水嘩啦啦地笑著沖進待澆的田里，藏在栽插時人們留在田里的大腳印里僥幸存活的魚高興得跳起來，大大小小，這里一條，那里一條，使凝滯的夜一下鮮活起來了。呆在一旁的他看到，勞動時的她有多美?。核股銤夂诘拈L發(fā)隨著身體的劇烈運動而在她渾圓的穿著碎花襯衣的背上流動，像黑色的河水無聲地流淌；飽滿的胸部像腳下的水車一樣起伏，她還嗅到了她初夜升騰的地氣一樣溫?zé)岬牡暮箽狻Ｋ錾竦赝?，感到滿面發(fā)燒，他不由想起，童年時，他和她多么親密啊，他下河摸魚，她在岸上為他抱著衣服；一次上山拾蘑菇下暴雨，小伙伴為避雨走散了。雨停后，在下山的路途中，山洪淹沒了一條小溪中的列石，他見四處無人，背起躊躇的她過了河……這么多年，他只顧讀書，幾乎將她淡忘了。田里的水終于車夠了，她一下水車，他就把摸黑折的一枝金銀花插在她的頭發(fā)上，月光下，他看到了她甜美的笑容。后來，他沒有考取大學(xué)，回村不久，他便和她好上了。但她最后還是丟下自己，和壯生走了，一去不返……每每想到這些，他就想流淚。

大雨一場接一場地下，海里的風(fēng)浪忙得一刻也停不下來，人卻閑得似渾身長了刺一樣不舒服。他們居住的工棚是用礁石隨便壘成的，上面蓋了幾頁石棉瓦，石棉瓦上同樣壓著大塊礁石。工棚只有不到二十平方米，一塊石板搭起的灶臺、一個電飯煲、一個電炒鍋，一塊紙板相隔的兩張木板床，幾個木凳、一臺老式電扇就是全部家當(dāng)。平時，除了吃飯睡覺，他一刻都不想呆在里面。風(fēng)雨天，吃過母親一天做好的三頓飯，他就像拾破爛的人一樣帶著一個大化肥袋子，迎著風(fēng)雨到海邊去撿拾海螺、貝殼，有時一天跑幾十里路。他覺得他撿到的東西，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直到后來天氣變好，他們又開始曬鹽，他才把這些寶貝找個最妥當(dāng)?shù)牡胤?，用沙子埋了，搬了一大塊礁石做了記號。他早就想好了，過年時他要把它們都帶回去，把妹妹叫到一個背人的地方，把他的禮物一下放在妹妹面前。他敢肯定，妹妹見到這些東西，一定會露出他熟悉的花一樣美的笑容。

這天，二毛來叫他進城逛蕩。二毛的家離棠梨村五公里，與母親沾一點親，他叫母親表妹。他聽母親講過，二毛剛生下時，光光的頭皮上只有兩根一指長的黑發(fā)，于是，父母在為他取小名時，干脆就叫他二毛。二毛是個長相丑陋的男人，但心腸好。兩年前，她的女人生了一對雙胞胎千金，他把她留在村里照護孩子和兩個老人，自己一個人出來掙錢，他也在離山堂他們鹽場不遠的另一個鹽場曬鹽。幾年來，每隔十天半月，他會帶上些酒菜找山堂父子喝幾杯。他年齡雖小山堂的父親十幾歲，兩人卻相處得如同弟兄，無話不說。而母親常對他說：“我家山堂的命比黃連還苦?！彼犃瞬槐硎菊J同也不表示反對。天氣不好無法干活的日子，他會騎著他花了幾百元買的舊摩托，載著山堂到離鹽廠二十多公里的城里，兩人找個小酒店吃喝一通后，分頭到背街背巷，花二三十元找個女人睡一覺，再一道回轉(zhuǎn)。山堂的父母知道兒子跟二毛到縣城里都干些什么，但他們心照不宣，從沒干涉過自己的兒子。到這里曬鹽的男人，只要沒有帶媳婦的，都會像二毛他們一樣。山堂一聽到摩托喇叭聲，就興奮地從床上爬起來，幾下穿好衣服。一如往常，母親把一沓十元面值的鈔票遞給他。雨不緊不慢地下著。兩人披好雨衣，跨上摩托，向縣城駛?cè)?。沿途，山堂都睜大眼睛，看看海浪是否把什么珍寶送上岸，但見煙雨蒙蒙，海天一色，大海漲潮回流，那墻壁般的排浪“啊啊”地吼著，整齊而有節(jié)奏地朝岸邊壓來。被拖上岸的船，在白色的沙灘上底朝天地散落著，黑鴉鴉的像一群大魚的脊梁。

他們在一家名叫“鮮?！钡男【起^，點了一大鍋豆腐煮黃魚，又叫了兩瓶二鍋頭，便有滋有味地吃喝起來。魚和豆腐是淡煮，但他們的蘸水很辣很咸。辣子是二毛自己帶去的，是過年時他從老家捎回的小米辣面。每回進縣城吃喝，他都不忘用紙包一些帶上。他們?nèi)サ臅r候，還不到吃飯時間，餐館里只有他們一桌。二毛平時話不多，但二兩酒下去，嘴就很碎。他說他家的雙秀雙麗長得簡直一模一樣，就連哭聲也一模一樣，要不是雙秀左耳朵上長有一顆黃豆大的黑痣，打死他他也分辨不出姐妹倆誰是誰。說要是她們都是兒子就好了，龍鳳胎更好。兩個女的，看著熱鬧，但將來長大，都要嫁人，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他埋怨過女人，但女人說現(xiàn)在的社會不同了，村里雙女戶國家發(fā)補貼，而且女婿比兒子還孝順。再說她們姐妹倆那惹人愛的小模樣，他過年回去，一手抱一個，抱著就不想放下。說著說著自己又高興起來。二毛接著說：他女人有特異功能，她在山地里干活，忽然丟下手中的農(nóng)具往家里跑，人還沒進家門，她就聽到雙胞胎姐妹此起彼落的哭叫聲，那是孩子剛醒來哭鬧著要吃奶了。有一次，她把她們喂飽，讓她們在堂屋的草席上玩耍著，她到河邊洗衣服，一起洗衣的婦女看到她把衣服丟在岸上撒腿往家跑，不明白發(fā)生什么了。后來她們聽她說，她回去一推開家門，兩個剛會爬的孩子都頭挨頭擠著，口里咿咿呀呀著，趴在她家的井口照影兒，也不知道兩個孩子是如何爬出那高高的門檻、又如何爬下那五級臺階，再來到院角的水井邊……而孩子的奶奶到鄰居家借一樣?xùn)|西。要是她再晚一步回家，不用說會發(fā)生什么事。兩個孩子睡得再熟，只要她上去看著她或她的臉，很快她或她就會醒來。山堂先是認真聽著，但很快就沒有興趣了。好在二毛從不指望山堂答腔。山堂從白浪翻滾的鍋里夾起一塊魚，自言自語起來：“魚在咸得發(fā)苦的海水中長大，怎么會一點鹽味都沒有？聽人說，把海中的魚蝦放進淡水，它們就會死去。這到底是不是真的？”二毛無法回答他。酒店老板的兒子正趴在柜臺上做作業(yè)，他響亮地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說：“讓我告訴你原因：因為海水密度高，壓力大，海魚入淡水中會死，就是因為海魚的血壓適應(yīng)了海水的壓力，入淡水后淡水壓力小，海魚的血壓超過水壓導(dǎo)致血管暴裂死亡。”二毛豎直耳朵聽著，可山堂卻在自說自話。老板的兒子不高興了，說：“你不相信，你百度一下就知道我說的是真話了?！鄙教谜f：“只要天一晴，一退潮，我就要去撿貝殼和海螺了，這回，就是走遍天涯海角，我也一定要撿最漂亮的?！崩习宓膬鹤颖牬笱劬Γ瑔柖骸霸趺?，這人有精神病？”二毛說：“大前年，他在一家小煤窯挑煤，腦子被矸石砸壞了?！彼麏A起一團魚：“這么大的一塊矸石。他還戴著安全帽?！崩习宓膬鹤诱f：“那矸石肯定是從很高的地方落到他頭頂上的?！倍f：“聽說有三十多米高呢?！崩习宓膬鹤诱f：“我就說了，在一定高度，掉下一支鉛筆，能把鋼板穿透?！倍潎@：“看樣子你還不滿十歲，你知道的東西還真多?！崩习宓膬鹤有α?，他雙手抱拳向二毛晃了兩下：“勉強勉強，承蒙夸獎。”二毛被他逗得大笑，而山堂仍視而不見地自己跟自己說話。吃好喝好結(jié)賬，整五十元，山堂把一沓錢掏出來，二毛從中抽了兩張。山堂卻又遞過一張。二毛不接，說：“下次你多出點就是了?！鄙教眠@才把錢裝進衣袋。

雨難得地停下來。二毛載著山堂，左轉(zhuǎn)右轉(zhuǎn)了大半天，來到一處叫“新城巷”的地方，找地方把摩托停下來鎖好。山堂跟著二毛，在狹窄的、兩邊開著一道道低矮門戶的巷道中來回走動。盡管下了幾天雨，巷道仍散發(fā)著濃烈的尿臊味。巷道左彎右拐，在每一個轉(zhuǎn)角處，都站著三五個袒胸露腹、描眉畫目的女人。不時能看到像他們一樣的曬鹽漢在與她們搭訕。在小巷最深處，站著三四個女人，有的在打毛衣，有的在剪指甲。見了他們兩人，都笑著上來打招呼。二毛跟女人們說笑，他要女人們把價錢壓低一點，說男人要出力出汗，女人只要脫光身子躺下，幾分鐘的事情，蘿卜拔了坑還在。女人們也七嘴八舌，說跟你們這些曬鹽漢睡覺，像是抱著一只老火腿，連呼出口氣都能咸死人。看到山堂蹲在一棵電線桿下抽煙，一個女人說，這小伙子還害羞呢。另一個女人上前圍著山堂轉(zhuǎn)了一圈，說好像他也來過這兒了，看著面熟，不要指望他是童男子了。雙方調(diào)笑了一支煙的功夫，二毛訕訕地笑著，把山堂交給一個身軀肥滿的紅臉女人，自己也跟一個露出大半個胸脯的高個女人閃身進了一間小屋。紅臉女人倒也熱情，山堂一進去，她便關(guān)好門，上前一邊為他脫衣服，一邊用嘴唇噌著他的臉和胸脯，他還聞到強烈的粉香，很快沖動起來。他一邊在女人身上用勁，一邊喊著“綠葉綠葉?！迸艘贿叴?，一邊咯咯地笑著說：“大兄弟，我不叫綠葉，我叫紅花?！钡教萌越兄熬G葉綠葉?！迸诵Φ脺喩韥y顫，完事后，山堂不忙穿衣服，卻大哭大叫。說他對不起綠葉。女人冷笑一聲，說：“你們男人，都是些口是心非的東西。綠葉是你什么人？”山堂說：“狗日的壯生，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你！”女人幫他穿好衣服，說：“兄弟，看樣子你喝多了。好事都做完了，說好的三十塊，快給我。一會兒綠葉一會兒紅花。一會兒生一會兒熟的，我都快被你攪糊涂了?！鄙教脜s不管不顧還在說話：“銀花你好好讀書，等過春節(jié)回家，我要把大海里最好的貝殼、海螺送給你。讓你看一下哥哥的本事！送不送綠葉，到時候請你幫哥哥拿主意。哥哥什么都聽你的。銀花啊，你不知道，綠葉在跟你哥哥好之前，一個村的小伙子都在追他！”女人煩了，說：“快滾！今天老娘才開張，怎么就碰上你這只醉貓！綠葉難道是七仙女？”邊說邊板著臉從他衣袋里掏出錢拿了三張，把剩下的裝回，用力把他推出門。他的腳一落到骯臟不堪的巷道路面，一抬頭，看到二毛抽著煙，一臉壞笑地站著等他。這時，在他的意識里，他覺得剛剛與那女人睡覺的不是自己，是另一個曬鹽漢，就像他有時覺得自己說話，表達的是另一個人的思想。

這天晚上，剛吃過飯，父親好久沒有響的手機響了。為了方便與老家聯(lián)系，父親花兩百元買了一個手機。但他們一家為省錢，雙方很少通電話。他看到父親手忙腳亂地按下接聽鍵。奶奶的哭聲一下響起，裝滿了小小的燈光昏黃的工棚。家里怎么了，銀花怎么了？奶奶怎么了？他不禁從床上爬起來。四年前的仲夏，正是鹽場的大忙時節(jié)，一天晚上，他們還沒收工，就接到奶奶的電話，結(jié)果傳來爺爺去世的噩耗。這回怎么了，他的心一緊。父親才聽了幾句，就大驚失色地把手機遞給正在收拾碗筷的母親。母親聽了幾句，渾身顫抖，面如土色，突然失聲大哭：“我的可憐的銀花??！”便癱軟在地。父親雙手捧著臉，蹲坐在菜板前，浮腫的眼睛望著門外，卻不注視什么。自從看到妹妹送行時的眼淚，他最受不了的就是看到有人哭。他一頭沖出門。外面電閃雷鳴，傾盆大雨，不到一分鐘，他全身就透濕了。

是母親摸黑把他從海邊牽回家的。閃電的映照下，海里的浪如一座座移動的山向岸邊涌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呼嘯。母親也沒穿雨衣。在風(fēng)雨中，母親拉著他的手跌跌撞撞地走著，他感到母親周身的抖顫與痙攣。母親對著他的耳朵大聲喊道：“山堂，我知道我說什么，你也不會答理。就像你爹說的跟你說話就像跟一頭牛說話，跟一堵墻說話，跟一棵樹說話。但現(xiàn)在我要告訴你，你奶奶和銀花一老一小留在村里太苦了。你奶奶快七十歲的人了，還要自己做飯，銀花每天上學(xué)來回要跑十幾里，他們上學(xué)的路那是路嗎？銀花讀書是比你強，但你知道，現(xiàn)在多少大學(xué)生畢業(yè)了，還不照樣當(dāng)打工仔？剛才我跟你爹商量好了，我們要把他們接到這里，一家人團聚在這里，就是討飯也讓人心安。你給我記住，我回老家這幾天，你一定要聽你爹的。要是我不在的時候你出了什么事，媽就不活了，只要我回來見不到你，我就一頭扎進大海。媽說到做到。媽在這里求你了。你聽見了嗎？”山堂說：“銀花，今年回家，哥哥一定送你一大堆天底下最好的禮物。上回你見了我們，怎么一點不高興，整天嘟著小嘴不理人，像個賭氣的男孩，是嫌棄我?guī)Ыo你的東西不好看？等有時間，我還要去揀更多的，大海一定不會愧對我的。對了，到時候我?guī)Щ厝サ暮脰|西，送不送綠葉，哥聽你的?！蹦赣H用力搖動著他，放聲大哭了一會，隨后，一下把他的手扔開，面對著不時被閃電撕裂的天空大叫：“天老爺，你怎么不當(dāng)頭給我一個炸雷？”回答母親的是滔天的巨浪發(fā)出的轟鳴。

他跟母親回到工棚，看到父親不知喝了多少酒，醉成一堆爛泥躺在地上。

三

一覺醒來，銀花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天大亮了。她推推睡在身邊的奶奶，奶奶翻了個身，咕噥了一句：“你咋還沒走？要遲到了?！便y花沒再答理奶奶，三下兩下穿好衣服，連臉都沒洗，背起書包，拉開門就往學(xué)校沖。她家的黑狗從院角的柴垛里起來要跟她出門，要不是頭縮回得快，就被門給夾住了，它不高興地向著門外輕吠了一聲。銀花有些惱怒，石榴、麗姍、小國他們上學(xué)時怎么不叫自己一聲，把她給撇下了。她這時分外想念起老爹。老爹還活著時，每天凌晨五點，他就會醒來，坐在廈子一側(cè)抽水煙筒。不用同伴來喊，她也會在老爹煙筒發(fā)出的咕嘟咕嘟聲中醒來。在天氣好的夜晚，盈盈皓月，會從小窗窗口深深射進她和奶奶睡覺的小屋。是時，棲息在屋后柏樹上的喜鵲已經(jīng)叫過第三次，銀花早就聽出，那是一只雌鳥在叫，它在那棵柏樹上已經(jīng)孵過好幾窩后代了。龍生龍，鳳生鳳。這只老喜鵲養(yǎng)的兒女，也像母親一樣習(xí)慣早起早睡。晚上，當(dāng)任家拉亮燈，老喜鵲最后叫一聲，似乎對它的孩子們說：“該睡覺啦！”剛剛還喳喳叫個不停的一窩鳥便安靜下來。有一天晚上，銀花跟奶奶到村里辦喜事的表嬸家做客，學(xué)著大人喝了好幾大碗茶。那晚，常常頭一落枕就睡過去的她怎么也睡不著。子夜，她便聽到老喜鵲喳喳叫了三聲，不多不少，小喜鵲也輕輕叫了三聲，后來每隔三十分鐘，它們就叫一次。銀花清楚地聽到，它們每叫一次，老爹就起床抽一回?zé)煟@樣到了第三次，村里公雞們的第一遍報曉聲才響起，此起彼伏，從村頭傳到村尾，又從村尾傳到村頭，不用說，她該起床去上學(xué)了。常常是她背著書包去叫石榴、麗姍、小國起床……她把她的發(fā)現(xiàn)告訴奶奶，奶奶說：“你說的是真的？喜鵲叫得真像你說的那樣準時？在這兒我都住了幾十年了，咋沒聽見？今晚我可倒要聽聽，看看是不是真的像你說的這樣神？”奶奶說到做到，當(dāng)夜就沒怎么睡覺。

昨夜，正在熟睡的銀花被睡在她身旁的奶奶的呻吟驚醒了。她叫了一聲奶奶，奶奶說她的喉嚨里著火了，要喝水。銀花拉亮燈，到廚房端了水到床頭，看到奶奶一張臉紅得像醉酒后的爺爺。她用手一摸奶奶的額頭，摸到一團火。她把平時用來裝藥的紙箱翻了個遍，就是找不到平常用來治療頭痛發(fā)熱的阿斯匹林、撲感敏，她只好喚上狗，打著手電走到村頭，敲響了石榴家的門。住在村頭的石榴家有個小賣部，除了賣日常生活用品，還兼營一些藥品。她好不容易把門叫開，買了一把阿斯匹林、去痛片回家，等她生火燒開水，讓奶奶把藥吃下，她聽到自家養(yǎng)的那只大紅公雞叫第一遍了。頭一挨枕頭，她就睡了過去。

學(xué)校離棠梨村有五公里山路。說是路，是高抬了，其實有大半段，是連最善于爬高上低的山羊也不愛走的路，兩年了，銀花和本村七八個初中生，硬是在這六七里山上，用橡膠鞋底，一步步踏出來一條路的樣子。銀花以百米般沖刺的勁頭，一氣跑了兩公里，爬上一座高高的山坡，連氣都喘不過來，才不得不放慢腳步。

下到半山坡，穿行在高高低低的雜木叢中，她忽然聞到一股煙草味、酒味還有汗味。這是生人的氣息。她不由停下腳步，警惕地環(huán)視了四周一眼，見只是風(fēng)吹草動，她才放下心來，埋頭繼續(xù)趕路。

突然，她聽到身后的灌木叢中發(fā)出唰啦啦一陣急響，來不及回頭，她就被人從后面勒住了脖子。她本能地掙扎起來，但轉(zhuǎn)眼間，身子就騰空而起，手腳再也無法用上勁，被仰面朝天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她疼得眼冒金星。一張她在電視上看過的用黑泥巴擦抹過、根本看不出眉目的臉，向她的臉急速逼近，她拼命扭頭躲閃，但被人用手緊緊攥住脖子，嚇得趕緊閉上眼睛。掙扎間，她感到自己的褲子被人三把兩把脫了，緊接著，雙腿間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渾身被擠壓得幾乎要四分五裂。她哭不出聲，雙眼迸出了熱辣的淚水。她感到自己快死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睜開眼睛，看到只有自己光著下身躺在地上，全身上下走著匆匆忙忙的螞蟻。她雙肘著地起身，一看，雙腿間汪著鮮血和鼻涕一樣的東西。她的書包，被扔到幾米遠的一叢灌木上。她抓起一把落葉，把雙腿間的鮮血和臟物擦了，掙扎著站起來，覺得全身像散了架，趕緊扶住身旁的一棵樹才站穩(wěn)。她把書包挎在還在脹疼的脖頸上，拎著褲子，嗚嗚地哭著，走向不遠處的一條小溪。在溪水里，她從岸邊抓了滿滿一把苦蒿，把自己渾身上上下下擦了又擦，才上岸上穿好衣服，背起書包，頭重腳輕、恍恍惚惚地往學(xué)校趕去。

課間操的鈴聲使她明白自己來到學(xué)校。她把書包放回教室，忽然感到雙腿間有熱流正在刺著傷口。前幾天，她才來了初潮，經(jīng)奶奶指點才好不容易熬過的。她從書包里掏出錢，到校門口的小賣部買了一包衛(wèi)生紙，到廁所里把自己處理過，恍恍惚惚走進正在做操的隊列。

她趕上了最后一節(jié)課。是她最喜歡的白老師在上語文課。但白老師講些什么，她一句也沒聽進去。鈴聲響起，她才知道，四十五分鐘過去了，放學(xué)的時間到了。

像以往一樣，孩子們從學(xué)校回到村，太陽快落山了。銀花一進家院，返身就把院門關(guān)上并上了鎖。跑出去迎接她的狗慢了一步，就被她給關(guān)在外面。

奶奶正在做飯。銀花把書包往堂屋的飯桌上一丟，便奔進臥室，直挺挺地倒在床上，拉被子蓋上臉，嚎啕大哭。

聽到她的哭聲，奶奶停下手中的活，走進去，把被子從她的頭上拉開，急切地問：“銀花，今天誰招惹你了？快告訴奶奶?！?/p>

銀花猛地從床上坐起，一頭撲到奶奶懷里，高聲嚷嚷道：“奶奶，我沒有臉活了！”好半天，她才抽抽搭搭地把早晨在路上發(fā)生的事說了。末了，她緊緊抱著奶奶的脖子，聲嘶力竭地叫道：“奶奶，你說我該怎么辦？”

陰暗的臥室一時死寂如墳?zāi)?。突然，奶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身體像被割斷喉嚨的小羊那樣劇烈地抖動。銀花松開奶奶，大叫一聲：“我不活了！”猛然站起，扯腿往外就走。奶奶的哭聲一下停止了。銀花奔到院里開門時，被奶奶死死地抱住了。奶奶拼盡全力，才好不容易將她拽回堂屋。燈下，奶奶的臉色像被霜打過的紅薯葉片一樣呈青黑色，一副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銀花一下怔住了。

奶奶用一雙樹皮般粗硬的手緊緊捧住銀花的臉龐，一字一頓地對銀花說：“銀花，你給我好好聽著，懶狗盼屎，懶人盼死。你想死，容易，奶奶陪著你！”

銀花一時驚呆了，頭腦一下清醒過來。她知道，奶奶可是說到做到的人。她清楚地記得，幾年前，村里有一家人的一只雞丟失了，懷疑是她家的大黑狗夜里偷吃了。那段時間大黑狗正奶著七只還沒有睜開眼睛的小狗。丟雞人上門告狀的時候，奶奶正在她家小院的石榴樹下剁豬草。奶奶喚來大黑狗，在她的腦門上摩挲了一會，隨后，拿起刀往狗脖子上一抹，狗血眨眼間像紅布般鋪了一地。“我看看它肚子里有沒有你家的雞。”奶奶說著，操刀還要往不斷掙扎的狗的肚子上劃。來人大驚失色搶過奶奶手中的菜刀。當(dāng)天晚上，那家人的雞找到了，來家里向奶奶道歉。幾天后，黑狗奇跡般地活了過來，但沒有奶水了。奶奶每天用米湯煮紅薯加上雞蛋喂養(yǎng)那七只小狗，直到它們滿雙月，會滿世界找吃的，才把它們一一送人，后來黑狗老死了，現(xiàn)在她家里養(yǎng)的小公狗，就是它的后代，家人都跟著銀花叫它小黑。

奶奶說：“你要相信，干下這傷天害理的壞事的人，肯定會被天打五雷轟！”奶奶說著把她拖進臥室，拉亮燈，把她按坐在床上，隨后一言不發(fā)地望著她，眼里淚光盈盈。

花潭河邊，家里的三畝水田，除了收種請工幫忙，平時放水、打藥都是奶奶一人照管。奶奶還養(yǎng)著一大群雞，十天半月就殺一只，說是銀花正是吃長飯的年齡，督促她多吃雞肉多喝雞湯補補身體。爺爺患重病死后，家里只留下銀花和奶奶相依為命。七十歲的奶奶一下像有了一百歲。有時，銀花望著奶奶，覺得好陌生：奶奶消瘦的面孔，前額漾起的大堆皺紋，還有深陷的兩頰，突出的顴骨，細長的鼻子，嘴里咀嚼著什么似的其實什么東西都沒有。有時，銀花乍看上去，奶奶像是用木柴搭成或用黑泥捏造的。奶奶還常常自言自語。一天深夜，銀花口干起來找水喝，看到奶奶兩手捧著面頰，在堂屋靠墻壁坐著，口里念念有聲。銀花問她：“奶奶，這么晚了，你怎么還不睡？”奶奶神情迷離恍惚地望了銀花一眼，半天才說：“等進了墳?zāi)购螅瑝蛭宜牧??！泵客砼R睡前，她趴在飯桌上做作業(yè)，奶奶在她身邊忙活：搓棕繩、草繩，剝玉米……手一刻也沒有閑下來的時候。父母和哥哥都不在身邊，她也漸漸習(xí)慣了。奶奶說：“銀花你不小了，要懂事了。你想想，你爹媽和你哥哥過大年回來，要是看到你成了山坡上的一堆土，你叫他們怎么活？你看你哥哥，每天那么累，每年回家，還給你帶回那么多的貝殼、海螺?！痹阢y花的記憶中，奶奶很少一次就說這么多的話。她的眼圈不禁紅了。

奶奶說完出去了，銀花聽到廚房里傳來聲響。不一會，奶奶端著一大碗銀花愛吃的燉雞蛋進臥室來了。銀花剛剛干了的眼睛又流下了淚水。

見銀花埋頭吃東西，奶奶點點頭，出了一口長氣，隨后，奶奶打著手電，喚上小黑出門去了。小黑臨出門時，回頭悻悻地望了她一眼，她報以它一個白眼。銀花不知道奶奶這么晚還要去干什么，她也沒心思問。飯后，她收拾好碗筷，做完家庭作業(yè)，奶奶還沒有回來。她就呆呆地坐著等奶奶。她看到窗外，蝙蝠在樹與樹之間飛來飛去。夜深了，奶奶總算回來了。那晚，奶奶給她熬了一大碗草藥汁讓她喝。那藥又腥又苦又麻，讓她直伸舌頭，差點連先前吃下的飯菜都吐出來，但奶奶用嚴厲的眼神監(jiān)督她把藥汁全喝光。隨后，奶奶煮了一大鍋草藥水，讓她洗澡。她的下身才一接觸漆黑的藥水，火燒般地刺痛，疼痛甚至蔓延到整條腿，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她一下從大盆里站起來，再也不敢蹲下。是奶奶用盡全力才把她重新按坐在藥水里的。收拾好了，祖孫倆躺在床上，奶奶告訴她，她是架著村里一個中年女人的名義到鄰村黃花寨找草醫(yī)老葉抓的藥。銀花只要用了這些藥，就不會生孩子了。奶奶還對她講了一個故事：她還是姑娘時，她們村里有一個小伴叫小芽，被村支書糟蹋了，當(dāng)時講家庭成分，小芽家是地主，一直不敢聲張。新婚那晚，小芽擔(dān)心被認出自己不是黃花閨女，害怕得要命，她媽把雞血裝在一個魚尿泡里，總算讓小芽蒙混過關(guān)。凌晨，祖孫倆才睡下，奶奶說：“銀花，答應(yīng)奶奶，不要再胡思亂想了。你還小，有些東西只要你長大，就會忘記的。睡吧。時候不早了，你聽老喜鵲都在叫第二遍了?！彼犜挼亻]上眼，把頭縮進奶奶的腋窩，熟悉的氣息撲鼻而來，她很快就睡去。

四

出了這件事后，原本天真活潑的銀花，完全像另外一個人，說話常常張口結(jié)舌，做事不時手足無措，人更顯得孤僻和落落寡合。同學(xué)們在一起瘋鬧時，她總是遠遠避開；每天早晚的上學(xué)路上，她總是讓自己走在村里的同伴們中間。出事后的大半個月，路經(jīng)她被人強暴的地方，她渾身上下會一下緊繃起來，常常要費好大的勁才克制住撒腿就跑的念頭?？粗荒_高一腳低地走路的樣子，石榴譏笑她在模仿木偶。

新校區(qū)的學(xué)生是清一色的山里孩子，學(xué)習(xí)都很刻苦，五月，臨近期末考試，學(xué)校的學(xué)習(xí)氣氛越來越濃，人們都投身于功課中了，沒有人覺察到銀花的異常。

但銀花常常懷念起以前在村里的讀書時光。

建國后，五十多戶的棠梨村，有一所完小，學(xué)校設(shè)在宋家祠堂。那是一個小小的四合院，院中長著兩棵桂花樹。銀花聽人說過，村里最多時有三個老師，四十多個學(xué)生。他們的班主任叫宋文典，這是個身材矮小而強壯的中年人，有牛一樣粗壯的腰，一張扁大的臉上長滿了濃密的胡子，兩道稀疏的眉毛下，一雙金魚眼怕光似地瞇縫著。早年，他只讀到初中畢業(yè)就因家貧輟學(xué)了?；卮搴?，他苦練毛筆字，通宵攻讀《新華字典》，慢慢地，他成了村里最有學(xué)問的人，被大隊聘為代課教師，他教數(shù)學(xué)、語文、政治三門課，他可以從一年級一直教到六年級。他教的學(xué)生，每年都有一兩個能考上花潭中心學(xué)校。村里十五歲以下的孩子，都是他給取的名，春節(jié)家家戶戶貼的春聯(lián)，都出自他的手，為此他常常顯得自命不凡。但村里大人小孩都覺得理所當(dāng)然?？勺尨迦藶樗z憾的是，他幾次參加老師轉(zhuǎn)正考試，都考不上。于是他只能每月領(lǐng)三百元錢的工資。哥哥和綠葉都是他教過的學(xué)生。學(xué)校大多數(shù)時間只有一二年級上音樂課，就是偶爾上一次，五音不全的宋老師也總是教學(xué)生們唱兒歌，銀花小學(xué)畢業(yè)，還會唱宋老師當(dāng)年教他們的《小青蛙》：

小青蛙，呱呱呱，

水里游，岸上爬，

吃害蟲，保莊稼，

人人都要保護它。

哥哥和她逗笑時，哥哥最愛唱的兒歌是《螳螂》。不用說也是以前宋老師教他的：

螳螂哥，螳螂哥，

肚兒大，吃得多。

飛飛能把粉蝶捕，

跳跳能把蝗蟲捉。

兩把大刀舞起來，

一只害蟲不放過！

哥哥唱著，還在草地上或床上扭曲著身子，一跳一跳，雙手做成剪狀，模仿一只正在捕捉害蟲的螳螂，讓銀花樂不可支，笑得連氣都喘不上來。

到銀花上學(xué)時，學(xué)校還有宋老師和另外一個教師，二三十個學(xué)生。學(xué)校離銀花家只隔著兩戶人，早上，聽到上課的哨聲響起，銀花趕去也不遲。上課時，她能聞到出門時埋在灶灰下面的紅薯發(fā)出的香氣，聽到母親打井水時木桶碰到水面的“撲嗵”聲和母雞下了蛋向主人報喜的歡叫聲。孩子們上課時，跟他們?nèi)サ墓肪屠侠蠈崒嵉厮谛ｉT口，等他們放學(xué)。三年前，銀花讀四年級下學(xué)期時，聽說他們村不再辦學(xué)了，村里十幾個孩子都要到離村五公里的花潭中心校就讀。此前，在宋老師的帶領(lǐng)下，孩子們到剛剛建成的中心校參觀。中心校有一排三層高的教學(xué)樓，白墻，水泥頂，窗明幾凈，用水泥澆注的籃球場亮得能照見人影，還有孩子們從沒見過的食堂、澡堂、圖書室，在那里，就連廁所，里里外外都貼著白色的瓷磚。孩子們喜歡得連連蹦高。但學(xué)校規(guī)定，由于新校區(qū)的住宿條件限制，離村五里以上的學(xué)生，讀小學(xué)的可以住校，初中生只能走讀，中午在學(xué)校就餐、休息。這一來，每天雞叫頭遍，棠梨村的孩子們就得上路了。

從棠梨村出門的兩里路，路旁有山地，祖輩人人挑馬運肥送糧，踏出了一條光溜溜的小徑，但越往前行，那路就斷斷續(xù)續(xù)，尤其路途中的兩公里，要上下三座大大小小的山不說，還被野棠梨、苦刺花、麻栗棵、藤蔓等占領(lǐng)，灌木長得密實的地方，人連腳都找不到地方放，稀的地方，卻盡是雜亂的山石。那天，就是這五公里路，師生走了整整三個小時。但不抄這條近路到學(xué)校，路程有八九公里。都是山里的孩子，沒有誰怕走路。但有幾天下暴雨，三條洶涌的山溪隔斷了孩子們的去路，村長怨聲載道地出錢請人在每條山溪就近放倒一棵大腿粗的黃栗木，連枝帶葉往溪兩岸一搭，以后再逢山洪，孩子們就大呼小叫著，歪歪扭扭走在上面，活像一只只被折斷了翅膀的小鳥。“獨木橋”讓他們枯燥乏味的行程有了驚險刺激的過程。還離老遠，他們就爭先恐后地往橋上沖，看誰第一個過去。

哥哥是在銀花讀五年級的下學(xué)期在井下出事的。銀花知道，哥哥要是不在煤窯出事傷了腦子，是不會出去打工的。就是出去，也一定會跟綠葉一起去，像村里別的戀人，成雙成對地出去。有的出去一年兩年，沒聽說結(jié)婚，就抱回了他們的孩子。她常常想念父母，尤其是哥哥更讓她牽掛。在她受污辱前，一天，當(dāng)他們的班主任白老師聽說花潭河沿岸的村莊有不少人到遙遠的地方在海邊給人家曬鹽，她問她的學(xué)生：“親眼見過大海的請舉手？”五十多個學(xué)生沒有一個舉手。白老師給大家念了一段書上的話：“一個農(nóng)民，一個像騾子一樣活了四十年的人，他們那種人所能看到的一切就是田地，再不就是趕集的時候去過一兩次大城市，幾英里之外的大城市。不過后來，干旱毀了他的一切：老婆和一個不知底細的牧師跑了，兩個孩子發(fā)高燒死了?？傊粋€背運的倒霉蛋。就這樣，有一天他收拾東西，徒步橫穿英國，就為了去倫敦。但由于根本不認識路，他沒有到倫敦，反而到了一個不起眼的小鎮(zhèn)。從那里沿著路一直走，拐過兩個彎，繞到一座小山的背后。最后，猛然間，你就會看到大海。他以前從沒看到過大海。那種感覺好像是觸電?！卑桌蠋煾嬖V大家，這是意大利一個名叫亞歷山德羅·巴里特的大作家寫的《海上鋼琴師》中的一段文字，等中考后，她會把這本書帶來讓同學(xué)們傳閱。白老師說，她和大家一樣是本地人。當(dāng)年她考取青島的一所大學(xué)，她才第一次見到大海，感覺真的像觸電?！霸谶@以前，盡管我從影視和書本上了解過大海，但真正站在它面前，我才知道，地球上真的有那么多的奇跡。無風(fēng)時，大海靜得像是一張大得無邊的藍色綢緞，但狂風(fēng)一起，巨浪奔涌就像萬馬飛奔，陡峭的堤岸炸著一道又一道四處噴沫的開花浪，轟隆隆的濤聲此起彼伏，漫空回響……”老師對大海的描述，使銀花感到身臨其境，心里生起了對大海的強烈向往。她甚至想好了，等考上縣城的一中，她就要利用暑假，去找父母和哥哥，去看一看大海，去親身體驗一下觸電的感覺。她還要讓哥哥帶他去海邊，親手撿拾海螺、貝殼。盡管哥哥過年時帶給她的禮物，已經(jīng)讓她和石榴們大開眼界了。

當(dāng)年父母和哥哥回家過年的時候，銀花就纏著母親，要她講講大海。想不到當(dāng)年在讀高中時還寫過詩的母親輕描淡寫地說：“大海？有什么好講的。沒有風(fēng)浪時，像一塊田一樣死靜，而一旦風(fēng)吹草動，海里的浪比大樹還高。我嘗過海里的水，咸得要命，就是用來澆花都不行。你哥哥一天幾次到海里游泳，可一上岸就得趕緊用從外面運來的淡水沖干凈身子?！蹦赣H繼而告訴銀花，曬鹽雖然掙的錢多，但比種田種地苦多了。和在村里種田種地一樣，曬鹽也靠天吃飯，雖說一年四季都可以曬鹽，但收獲最多的時候是夏天和秋天。那些天，太陽像火在燃燒，人一走進鹽場，像走進火爐，有被烤熟的感覺，一地白花花的鹽刺得你連眼睛都睜不開。見銀花感興趣，母親就津津有味地說起曬鹽的各道工序：先是用抽水機將海水抽到鹽池，一格一格漫進來，讓海水在驕陽之下慢慢自然蒸發(fā)。太陽好的日子，鹽田曬上兩天，鹽粒就可以從鹽水中結(jié)晶出來了。他們每天交給鹽場老板一噸鹽，人人身上都要被太陽曬蛻一層皮，像染了一身炭。但當(dāng)?shù)厝苏f：“人曬得越黑，鹽曬得越白?！蓖砩?，他們常常睡不踏實，一有風(fēng)雨，就要提著應(yīng)急燈，大步流星地奔向鹽田搶收鹽。有時海邊狂風(fēng)大作，卷起的鹽塊石子似地砸在臉上，火辣辣地疼。而黑暗中奔跑，腳常常被石頭戳傷，被鹵水浸泡后，長時間無法愈合。母親說，要是不為了掙錢為你哥哥治病，我們寧可回家就著咸菜吃飯，也不想到海邊受那樣的苦。最后，母親告誡她：“你一定要一門心思讀書，將后讀完大學(xué)找個好工作。”銀花強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連連點頭。他們離家半個月，細心的母親就寄回一張照片給她。照片上，烈日當(dāng)頭，哥哥和父母頭戴斗笠，腳穿水鞋，站在白得刺眼的鹽場上，每人的脖子處都披著一條白毛巾，臉龐被太陽曬得通紅，衣服透濕，豆粒大的汗珠掛在臉上，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父母表情嚴肅得不行，只有哥哥笑得咧著一嘴白牙。他們膚色黝黑，那是太陽饋贈的印記，和白花花的鹽形成鮮明對比。以后，她一想他們，就會悄悄找出這張照片看上一會兒。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照片上笑得一臉燦爛的哥哥，在心里說：“銀花，你要爭氣，將來一定不能讓哥哥委屈，要讓他過上好日子?！比ツ?，父母和哥哥回家過年，一天晚上，本來她下決心要跟母親傾訴自己受到傷害的事，但母親似乎發(fā)現(xiàn)她的異常，母親動情地緊緊抱著她，喉嚨哽咽地對她說：“銀花，我和你爹都是年過半百的人了。要是你哥哥的病治不好，將后我們只能把他交給你了。你要安心學(xué)習(xí)。”母親的話，讓她把來到嘴邊的話咽回肚里。她學(xué)習(xí)更用功了，她白天犧牲了午睡，晚上做功課到深夜，直到奶奶生氣地把燈關(guān)了，才一邊打著長長的呵欠、一邊揉著眼睛上床睡覺。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在年級越來越靠前，校長在全校大會上點名表揚過她。校長說：“任銀花同學(xué)，只要你繼續(xù)努力，明年中考，縣城一中高中的新生榜上，肯定有你的名字。到時，我們中心校的師生都為你高興！”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但期間，不斷聽到外村也是走讀的孩子，有的過險峻處摔下去摜得鼻青臉腫，有的被毒蛇咬傷，幸得及時搶救，保住了性命。而有一個讀初三、三個初一的女生卻退學(xué)了。同學(xué)們隱隱聽人說那三個女生是在上學(xué)的路上被人強奸了才退學(xué)的，但學(xué)校沒有人出面證實這事是真是假。每聽到一次這樣的傳聞，銀花就膽戰(zhàn)心驚一次。每天兩趟的上學(xué)路上，她總懸著一顆心。樹林里一有風(fēng)吹草動，她就毛骨悚然。她還常感到惡心，一見油膩的東西就想嘔吐，她以為是自己學(xué)習(xí)太過玩命，就盡力在人前掩飾著。她還盼望著自己早一天長大，她不會忘記奶奶的話：“有些東西只要你長大，就會忘記的。”她知道奶奶不會欺騙她。

這年的摸底考，銀花在全年級排名第一?？蓪W(xué)校的櫥窗里剛剛貼出她的成績，銀花就下了一次地獄……

那是七月的一天下午，在上第一節(jié)課的時候，她突然感覺到肚子發(fā)痛。在上完第四節(jié)課后，她又感到下腹陣陣劇痛，讓她眼冒金星。她實在痛得受不了，到廁所一看，下身在流血，以為是自己又來月經(jīng)了。去年被人強奸后，她就沒有行經(jīng)了。她以為是吃了奶奶給她的藥引起的正常反應(yīng)，就沒怎么在意。在廁所里，她用手紙草草處理一下，剛到小賣部買了衛(wèi)生巾，疼痛又發(fā)作了，她汗如雨下，艱難地走進廁所，剛脫了褲子蹲下，感到腸肚被往雙腿間掏出般的劇痛，低頭一看，是一個小孩子的頭，她驚恐萬狀，遏制不住地發(fā)出一聲讓人頭皮發(fā)麻的慘叫，隨后眼前一黑，頭重腳輕歪倒在地。正在球場上上體育課的幾個女同學(xué)聽到她的大叫，以為她在蹲坑里看到麻蛇或老鼠，這樣的事以前發(fā)生過幾回，她們手忙腳亂地趕進去，但很快她們發(fā)出了長長短短不像人聲的驚叫……當(dāng)銀花醒來，看到自己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白老師坐在一旁打著毛衣……

五

母親是兩個月后才回到鹽場的。山堂看到，母親好像老去了十多歲，人也變矮小了，以前花白的頭發(fā)現(xiàn)在幾乎全白了。她背上背著一個孩子，和她一起來的還有奶奶、銀花。他們回來的時候，他和父親正在鹽池里忙活，一看清是他們，他欣喜若狂，“噢”地大叫一聲，丟下手中的鹽耙就奔上去，父親卻像棵樹一樣呆立著。讓他想不到的是，當(dāng)他跌跌撞撞、大呼小叫地奔向妹妹時，她用冰冷的眼神躲避開他的親熱。妹妹的臉像一張紙一樣白，嘴唇干裂，大熱的天還包著一塊厚厚的頭巾，看上去虛弱不堪。但很快他就釋然了：妹妹從沒出過遠門，這次連續(xù)三天坐客車、火車，不筋疲力盡才怪呢。連他這樣的壯漢，每年回家，幾千里路，來回兩趟，回到鹽場，身體也要幾天才會完全恢復(fù)過來。等過幾天，他一定會看到妹妹通紅的小臉。倒是奶奶撲向他，把他緊緊抱住，喊了一聲“山堂”，便一臉是淚。他們甚至把小黑也帶到鹽場，這倒給山堂帶來很大安慰。春節(jié)時還只有半大的黑狗已經(jīng)長成大狗。山堂看到，當(dāng)母親打開鐵籠子，要它出來，它懶洋洋的，連動也不想動的樣子，山堂叫了一聲“小黑”，它猛然從籠子竄出，嗚嗚地叫著奔向他，一下直立起來，差點將他撲倒。很快，它又撲向父親。他看到父親先還鎮(zhèn)定自若，只是一個勁地對奶奶說：“全家團圓就好，全家團圓就好，省得互相牽腸掛肚?！钡f著說著，父親的眼睛發(fā)紅了。一大家子人進了工棚后，父親打電話要二毛騎摩托到城里買菜打酒，說叔侄倆好幾天沒在一起了，晚上他們透透地喝上一回。天黑吃飯時，二毛奇怪地問，前年他也想帶一只狗到海邊給自己做伴，他帶著狗搭乘客車時，駕駛員只是多收了他十塊錢，但要上火車時，列車員怎么說也不讓他把狗帶上車，他只好三文不值兩文地把狗賣了。母親說，我們能把狗帶到這兒，得感謝學(xué)校的白老師。聽說他們?nèi)乙?，銀花舍不下狗，白老師找朋友用鐵線給狗做了個籠子，又到縣防疫站給狗打了針，還叫防疫站給開了證明，并陪他們坐了大半天班車，到了火車站，將狗帶到托運處過了秤，她交了一百多塊的托運費，最后看到他們和狗一起上了火車，白老師才離開。次日，父親、二毛和他，還有從附近鹽場請來的七八個男人忙活了一天，在緊鄰著他們原來的工棚的空地上，蓋起一間用空心磚做墻、石棉瓦做頂?shù)男∥荨．?dāng)晚，父親和山堂搬了進去。

妹妹先是在工棚足不出戶地躲了一個星期，整天顯得神不守舍。一個太陽很好的早晨，她總算走出工棚，向大海走去。奶奶抱著孩子，嘴里咕噥著什么跟在她身后。遠遠地，他看到妹妹和奶奶在海邊一動不動地站著，癡癡地望著大海。懷中的孩子哭叫起來，奶奶便從挎在肩上的一個軍用包里掏出奶瓶喂他，嘴里含著奶嘴，那孩子便不出聲了。就這樣，妹妹在奶奶的陪伴下，看了整整一天的海。第二天一早，妹妹上鹽池來了，和他們一樣，頭戴草帽，腳穿水鞋，脖子上掛著一條白毛巾。經(jīng)母親調(diào)教了幾天，攤鹽、掃鹽、劃渣、裝鹽、擔(dān)鹽，妹妹就干得像模像樣了，臉龐也被太陽曬得通紅，豆粒大的汗珠整天掛在臉上，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又幾天，她蒼白的皮膚被曬得黝黑。這一切讓他感到踏實下來，整天便笑呵呵的，干起活來感到有使不完的力氣。太陽不下山，他們會一直忙碌著。熱辣辣的太陽在呼喚，沙沙響的鹽花在呼喚。她的胸脯常被奶汁打濕，而那個長有一頭濃密的黑發(fā)的孩子在不遠處奶奶懷中哭叫，可妹妹從不喂他奶，也從不抱他一下。父母和奶奶都沒責(zé)備她，而是讓二毛騎摩托車進城買回奶粉、奶瓶和嬰孩的日常用品。他發(fā)現(xiàn)，妹妹幾乎不望孩子一眼，就是有時奶奶和母親強行將孩子塞給她，她也像接過一條蛇一樣害怕，孩子哭鬧，她條件反射望一眼孩子，眼里也充滿對孩子的厭煩和憎惡。妹妹不喜歡的人，他當(dāng)然也不喜歡。妹妹來鹽場快半個月了，山堂從來沒有在妹妹臉上看過一絲笑容。每晚，他帶著小黑到海邊無目地轉(zhuǎn)悠。他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是在一天正午，那天，他到工棚里去喝水，見奶奶正給孩子喂奶。奶奶忽然說她要上廁所，不由分說地把孩子塞給她。他第一次正眼看孩子，這一看，使他禁不住目瞪口呆，驚喜交集：孩子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完全像他當(dāng)年抱過的妹妹，尤其是雙腮那對深深的酒窩，更像是從妹妹的臉上復(fù)制出來的?？傊⒆拥拿婺?、神態(tài)，親切而虛幻，像是一枝剛射出的箭，一下就擊中了他的心。他抱著他，搖晃著身子，把自己變成一個搖籃。他的心一下充滿了憂傷和幸福。他摸摸孩子的小手，感到像豆腐那樣柔滑與溫軟；他忍不住用顫抖的唇，笨拙地沉迷地親吻著孩子的眼睛、酒窩。他產(chǎn)生了將全部的愛和對往日妹妹的好，放在這個小生命身上的熱烈愿望。此后，每晚收工后，他狼吞虎咽地吃過飯，便從母親或奶奶懷中抱過孩子，喚上小黑，走到海邊，四仰八叉躺在海灘上，讓孩子坐在自己的肚皮上，他覺得孩子的心貼著他的心一起跳動。被太陽曬了一天的白沙暖暖的，帶咸味的海風(fēng)陣陣襲來，讓他愜意極了。他感到自己回到多年前，他帶著小她七歲的妹妹玩耍時歡天喜地的情景。他對著他唱起了兒歌：

“小鴨子，一身黃，

扁扁嘴巴紅腳掌。

嘎嘎嘎嘎高聲唱，

一搖一擺下池塘……”

慢慢地，孩子也跟著他咿咿呀呀開了。奶奶跟了他兩個晚上，就說她年紀大了，受不了夜里的海風(fēng)，就不去了，任由他帶著孩子和小黑在海灘上呆到深夜。

夏天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好在秋天的太陽并不比夏天的差，鹽場仍舊有好的收成。山堂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這些天，很少露面的鹽場女主人秋紅幾次到這里來，把母親從鹽場上拉到海邊，嘀嘀咕咕就是半天。秋紅一張大圓臉，一張大嘴，可稀疏的眉毛下，長著兩只又圓又鼓的眼睛，怎么看怎么像一對魚眼。盡管她一到鹽場就和他們一家人有說有笑，給他們家的鹽價也公平，但山堂卻怎么也跟她熟不起來。

這天暮色四合時，山堂剛把最后一锨鹽裝進鹽車，準備和妹妹推進貯鹽倉，看到秋紅從母親懷中抱過孩子，走向一輛已經(jīng)啟動的銀白色的小轎車。他預(yù)感到了什么。當(dāng)秋紅抬腿要進車門時，他用手指著他們對妹妹大叫起來，可妹妹閉上眼睛，一動不動。他一下掀翻了鹽車，像瘋了一樣飛奔而去，一把從秋紅手中奪過孩子，返身大步向大海走去，小黑興沖沖地跑在他們前面。除了妹妹，在場的人都大叫大嚷著追著他。

到了海邊，他輕輕躺下，慢慢把手中的孩子放在自己肚皮上，唱起了他常給孩子聽的兒歌。

“小老鼠，搬雞蛋，

雞蛋太大怎么辦？

一只老鼠地上躺，

緊緊抱住大雞蛋。

一只老鼠拉尾巴，

拉呀拉呀拉回家。”

跟上來的家人都在他身邊呆呆地站住了，沒有人出聲。每個人都可以從他的臉上看出他那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他不管不顧地唱著，不斷地顛動著孩子。濤聲不絕于耳，讓他感覺自己是躺在海面上。這時，他肚皮上搖來晃去的孩子，也跟著他咿咿呀呀開了。他沒有看見，父親長吁了一口氣，而母親和奶奶破涕而笑，妹妹坐在鹽場上抱頭無聲地啜泣。他只是顛動著孩子一起唱啊唱……

次日一早，父母和奶奶醒來，發(fā)現(xiàn)山堂、孩子和小黑都不見了，他們到海邊尋找，銀花也相跟著。此時的鹽場空曠寂寥，天邊鑲著一條金線的大海仍在沉睡，平坦的灘涂、茂密的蒿草，以及一格格鹽池，都在安詳?shù)仂o待日出，只有斷崖下面的潮水不知疲倦地在沿岸大大小小的巖洞漲漲落落。不遠處，與他們鹽場毗連著的石頭屋里，還亮著星星點點的燈火。有兩個男人腰上系著用繩子拴著的汽車內(nèi)胎，在淺灘的海水里打撈著零星的海產(chǎn)。他們沿著海邊走了大約一公里，來到一片平坦的海灘上，遠遠地，就見小黑迎上來。跟著小黑，他們爬上一個緩坡。這時，太陽從遠海那邊露出小半個紅臉。在越來越明亮的光線下，他們發(fā)現(xiàn)孩子坐在地上，被一些閃著光的東西團團圍住，孩子的一雙小手像翅膀一樣扇動著。山堂在不遠處，背對著孩子從沙里往外扒拉著什么。走近了，他們看到，圍著孩子那閃閃發(fā)光的東西，是海螺和貝殼。它們有黑的、花的、藍的、白的、紅的……七彩紛呈，且沒有一個重樣，有的像花籃，有的小船，有的像小帽，有的像扇子，有的像樹葉，有的像磨盤，有的像白帆，有的像南瓜花，有的像大肚子魚，有的像刺猬，有的像小鳥……讓人眼花繚亂。當(dāng)山堂直起腰轉(zhuǎn)過身來，家人們看到他捧著一堆海螺和貝殼。而山堂這才發(fā)現(xiàn)孩子不見了，他驚慌失措地丟下手中的東西，大張著嘴四面環(huán)視。很快，他笑了。在奶奶身后，妹妹坐在他用作記號的那塊大礁石上，面向大海，海風(fēng)吹動著她的頭發(fā)，孩子被她抱在懷中，她正用奶瓶喂他。燦爛的陽光灑了妹妹和孩子一頭一臉。他凝神地望著。妹妹發(fā)現(xiàn)了他的注視，臉一下羞得通紅，隨手抓了一把沙向他扔來。

“小母親，真好看！”山堂唱起了兒歌。這時海風(fēng)起了，一時排浪拍岸，濤聲四起，沒有人聽清他在嚷嚷些什么。

責(zé)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