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臉在發(fā)燒,我想,他一定喜歡我的吻深深印向他明凈的額,加上那甜蜜清新的味道。我用桃木梳子,把發(fā)絲打亂,又輕輕梳理,別上一枚粉紅的星朵水晶小卡。我在想象,我伏在他肩上,如瀑般濃密的長發(fā),掩蓋他的背,掩蓋現實及眾人的目光?;蛟S有了這樣的屏障,就可以抵消蜚短流長,我就可以忘掉世界,跨越歲月,和他好好相愛。
功成名就的我,坐在星巴克金碧輝煌的大廳里,優(yōu)雅地攪著小匙;我身著寶石藍曳地長裙,端著高腳杯,穿梭于上層社會的酒宴間;當我站在自家別墅的露臺上,欣賞著浩瀚夜空中的點點繁星,不禁感慨:我不再是那個穿著破爛衣服的灰姑娘了。
論起我的今天,要歸功于一個人。而我的心里,也一直裝著這個人。
1
時光回到10年前。
我嗜夜。我對于夜的喜愛,就像蝴蝶迷戀深山里的玫瑰。因為,只有夜,才能掩飾我的貧窮、卑微、倉皇、疲憊和失落。
那是一個夏末秋初的夜晚,天空中飄著淡淡的雨絲。我在QQ上見到他,他說:“飛兒,來拿書吧。知道你緊著用,我上午就去書店給你買好了?!敝烙忻赓M的書可看,我欣喜若狂,慌忙下得網來,在衣柜里翻了好久,才尋出一件不合時令的鵝黃長裙,至少,它是我唯一能拿出手的物件。走在街上,街燈在秋雨中閃閃爍爍,像我迷離的目光。我極力強迫自己邁著優(yōu)雅細碎的步子,一顆小心臟“怦怦”直跳。夜晚的大街上,車輛依然很多,我在猜想,他會不會可能就躲在哪輛車子里,然后悄然開到我面前,或是藏在茂盛的闊葉桐樹下,在車內靜靜地吸著煙,他一定在注視我,叼著香煙,右嘴角微微上斜,有些匪氣和霸氣的樣子……
我喜歡!
可是,我知道我優(yōu)雅不起,上帝賜于我嬌美的面容,曼妙的身姿。卻因為貧困,我澎湃的青春,只能裹在一襲枯樹葉般的舊衣里。
“我是去拿書,不是去約會,那是我唯一改變命運的希望!”我定定神,咬咬唇對自己說。
濃密的葉影在我頭頂,飽蘸五色燈火,卻掩飾不住我內心的單薄。遠處一個穩(wěn)立的男人提著一袋書,是他!我的呼吸變得急促。我在一處爬滿鮮花的柵欄邊停住腳步,他遞過書,點了一支煙,說:“哥見過許多有才的人,包括男人和女人,但是沒見過像你這樣眉心含痣,古典優(yōu)雅又勤奮努力的女孩。”燈光下,我的心掃過他的面龐,他鼻梁高挺,俊目生輝。“你的文章,哥看了,才華橫溢,哥支持你!”或許是感激,或許是緊張,我臉上“騰”地躍起兩抹緋紅,“謝謝!”我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吧担『煤门?,不要有顧慮,哥做你的后盾,以后你需要書,盡管給哥說。哥一瓶酒,一盒煙,得抵你多少本書??!”
“好啦,你快點兒回去吧!”然后,他轉身大踏步離去。我也回身,徑直向前走,腳步竟有幾分不舍,幾次回首,風揚起我的長發(fā),我看到他決絕的背影,他的背影不會參透我含蓄的表情,而斜入嘴角的幾根發(fā)絲,卻染上了他衣領間好聞的煙草兒味道。
2
第二次相見,亦是夜晚。那時夜已深,奇怪的是,弦月當空,又有片片飛雪飄舞。
他又按照我給他列下的書目,買下了十數本書。我知道他有家室,也有一定的地位,白日不方便與我相見。其實,我也知道他喜歡我,有時我說一句幼稚的話,他就會偷偷笑,純真可愛得像個需要人抱的孩童。所幸,我也愛與他在夜晚相見。
我取出自己積攢的一些小錢,到市場上精心挑選了自己喜歡的物品:踩上小巧的黑色高幫靴,只有這樣的靴,才能踩出細碎的步子,豹紋打底衫,裹在草綠的小棉衣里,像一個暗啞而又極具誘惑的秘密。臨行前,我細細對鏡,將雙唇涂上晶亮的蜜絲佛陀。我的臉在發(fā)燒,我想,他一定喜歡,我的初吻深深印向他明凈的額,加上那甜蜜清新的味道……我用桃木梳子,把發(fā)絲打亂,又輕輕梳理,別上一枚粉紅的星朵水晶小卡。我在想象,我伏在他肩上,如瀑般濃密的長發(fā),掩蓋他的背,掩蓋現實以及眾人的目光?;蛟S有了這樣的屏障,就可以抵消蜚短流長,我就可以忘掉世界,跨越歲月,和他好好相愛。
那是一座夢幻般的小橋,橋頭有梅,亭亭玉立,美艷如同我這個17歲少女的心事。
他像一棵樹,巍然屹立。我向他走近,插進小棉衣兜里的手滲出細密的汗絲。我很想,跑著親昵地喊他的名字,撲進他的懷中。我渴望他寬厚的手掌,能撫過我的長發(fā),就像愛惜在皚皚飛雪中飄零的一只無蕊可藏的蝶。我渴望他能瘋狂地吻干我苦澀的淚水。我希望他能聽我說:“其實那些書真的沒有你重要!”
而現實——他距離我半米遠,我嗅到他身上沉沉的醉酒味道,他晃著身子,腳步踉蹌著說:“飛兒,好好努力??!奮斗吧!哥是十毒俱全,哥這輩子就這德行了。但是,只要哥不死,就等到你成功的那一天,等到你成功了,哥就退!”看著他滿眼的憐愛,和有意保持的距離。我迷惘。
飛雪一片又一片,漫白了長街。馬路兩側有紅的燈籠在隱約閃亮,我好想說:陪我一起在街上走走可以嗎?就像兩個孩子,手拉著手,踩著雪兒“咯吱咯吱”響。但我知道,這個不容易實現。
難言的靜默,他的目光融化在我眸子的波濤里,我感覺到心中有大片大片火紅的玫瑰,如火如荼的綻放,那馥郁的芳香如同一張密密的絲網向我們襲來,夜好靜,靜得能聽到他粗重的呼吸。我輕輕向他靠近,我的發(fā)蹭到他的鼻尖,他似乎感覺到了什么?突然哈哈大笑,向外跳出一步。狠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猛推我一把,大大咧咧地說:“傻丫頭,快走!快走!”然后,轉身離去,那個重拐九十度的影像,永遠定格在我的心里,我明顯地看到,有兩滴晶瑩的露珠從他眼里跌落,可是,沒容我接住,它便消融于那層層迭加的飛雪里,空留我伸出的雙手,一片惆悵。
心破碎,淚已紛飛。
3
夜,我的小院,一燈如豆。博客上他留給我一張紙條:
“君未生時我已生,君未老時我已老。珍惜青春,好好用功!情長不如你的路長,不要為一片爛樹葉迷了眼,你正年輕,向前走,你會擁有一片森林?!?/p>
我離開電腦,來到庭院,淚水順著面頰嘩嘩流下,心也嘩啦啦坍塌。無人憐我17歲豆蔻年華,如此寂寞冷清。早年,母親嫌父親老實又家貧,與人私奔。后來,相依為命的父親,又入贅一外村富戶。那個重達200多斤,胳膊有些殘疾的女人說了,可以給我留下房產,但不允許父親帶我和弟弟到她家。所以,從13歲,我就等同于失去了雙親,半工半讀養(yǎng)活弟弟,我們像兩只小狗,在世上流浪,吃盡了苦頭,體味到了太多的世態(tài)炎涼。我沒有朋友,唯一的欣慰就是在一臺舊電腦上抒寫文字,直到在一次文學聚會上見到他。
他懂我,了我,憐我……
4
自從他意識到我們之間,將要發(fā)生點兒什么后,就像從空氣中蒸發(fā),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哪怕,我在QQ上狂甩10000個“I love you!我等你到滄海桑田?!彼沁呉琅f是死水一潭,他掐斷了和我的一切聯(lián)系。但是,隔一段時間,總有書店的人送來時新的優(yōu)品圖書。他雖有的是錢,但除了書,不提供其他。他要我靠寫作,自強自立,要我通過自己努力,活出女性的尊嚴。每當拿到書,我都會把它們放到床上,撫摸著那粗糙、清香的封皮,輕輕印上一個吻。我想著每一個字都有他手觸的溫度,甚至當我說傻話,他罵我的聲音都那么可愛。
這種狀況,直到我拿到上海同濟大學的入學通知書,直到他通過別人得知我能一次掙8000元獎學金,我的一篇小稿可以賺到2000元,直到他通過上海的老戰(zhàn)友,給我介紹了深愛我的男友一哲,直到他得知我住進了花園別墅,有了精美的鞋子和舞裙,直到他得知我這個灰姑娘已蛻變成水晶公主,他才停止供給我圖書。
10年,他默默滋養(yǎng),浸染頁頁墨香,使我空洞的心靈充溢著愛和力量,是他那無言勝有言的關愛,使我走出自卑的陰影,得以在和莘莘學子的博弈中,勇摘桂冠。
5
一度在想,我該怎樣報答他?買多幾倍的圖書送到他的書房里?還是把一沓錢打到他的卡上?我站在陽臺上苦苦思索。夜涼如水,一哲輕輕走過來,把我輕輕攬在懷里,他說:“飛兒,你的心事我懂得,有些情是不需要還的,真正的情無法用物質來衡量。你能幸福,不就是對他最好的回報嗎?”一語如醍醐灌頂。
但是年底,我和一哲還是由上海飛回家鄉(xiāng)。我們拉著滿滿一車子禮物,讓車子在當年那爬滿鮮花的柵欄邊停下,我的心仍然跳得厲害,眼睛里充溢著淚水,我的手心里依然有細密的汗絲。只是,那里沒有往昔的燈光,亦不見那個提著書袋的堅毅男人。
我依照以前他的樓房牌號,摁響那淡綠的門鈴。迎面出來一個女人。
“你說他?。俊弊叱鲆粋€阿姨,“說起他這個人也夠可憐的,他當年混得不錯,但是因為父母多病后又雙亡,欠了人家一大屁股債,為了還債,他不情愿的娶了上司朋友的女兒。結婚才知道,他老婆只知做飯、生孩子,人還俗。他是文武秀才,兩人根本不合拍。憑著聰明精干,有錢有地位了,卻變了個人,吃喝嫖賭全讓他占了。但是,這個人有個特點,愛幫人,只要他認識的需要幫助的人,沒有不受過他的益的,我兒子上大學,趕上那年老伴住院,當時家里正缺錢,他二話不說,就甩出5000元,后來連提也不讓我提?!?/p>
“唉,好人不長命,酒喝得太猛,早已在一年前去世了。聽說,前幾年他曾鬧過一段時間離婚,他老婆揮起菜刀,說如果離婚,就全家人一塊兒死。為了老人和孩子,他只能作罷。酒卻喝得更兇,和老婆分居,天天晚上跑到書房去睡。拜佛誦經,有時大半夜里,還看他站在陽臺上,喃喃自語。
臨終時,家里問他還有什么話?他手里死抓著一個小玉佛,嘴里只念:飛,飛,飛!翻點遺物,他老婆說,老家伙還有一本日記,全是寫的飛啊飛的,家人都看不懂,只是里面夾了他手畫的一個女孩像,長發(fā),據說,眉心還有一顆梅花痣,他老婆一氣之下給燒了。你說奇不奇,但那玉佛像是和他的手長在一起,好幾個壯漢,齊下力,都沒有掰開。她老婆當著眾人數落,這個書呆子,不知中了什么邪,人又不是鳥,飛什么飛!這下飛到閻王爺那里去了!
“唉……”女人說著搖了搖頭,用手絹抹了抹眼。
6
淚水晃出了眼眶,只有我知道,那玉佛是我第二次取書時,趁他不注意,悄悄扔在他衣兜里的啊。竟然沒有想到,粗枝大葉的他會如此珍藏。雖然我愛他,但我也在心里罵過他的花心,但是哪想到,他為了我,一改糜爛的惡習。
想起,他曾用細細的鉛筆,給我寫過一封“情書”。是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只不過,這封“情書”,是被掃描到他博客上的。自此之后,他的博客再也沒有更新過,像一片小島漂浮在Internet的海上。
……
想你,入夢
你像一個踏浪的孩子在我的海邊嬉戲
總是不由自主想你
總是刻意毀壞想你的痕跡
因為,不能想你
所以,我選擇逃避
那應該是他鬧離婚的那段時期,終以失敗而告終,他是個行動重于言語的人。做不到的事他是不會講的。
想,多少個夜晚,萬家燈火,他青燈孤守,而后站在書房陽臺,點一根煙,向著我們約會的地方,輕輕自言自語:“飛兒,我的小傻瓜,你過得還好吧?為了你的幸福,哥不能打擾你,哥想你……”
一哲還在樓下等我,我恍惚著走下樓梯。斯人已去,我所有的成功,我所有的財富,我所有的才情,我所有的愛情,都抵不過,他在歲月里站在高臺之上,對愛情的真摯守望。
雖然,今生從未執(zhí)手,我這個眉心含痣的微末女子,卻陪他到人生最后……
(編輯 高龍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