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不一樣的煙火

澳門是煙火的。與武漢、成都不一樣的煙火。武漢比較紛亂，成都比較慵懶，而澳門則帶著一點西洋味，帶著一點歷史味，比較潮流，比較厚實。

澳門不大，甚至小得有些可憐，但我著實喜歡。尤其是澳門老街。澳門老街與內(nèi)地其他城市的老街很不一樣——內(nèi)地老街古典得很中國，而澳門不同，也很古典，卻透著些西洋味，底色仍是中國的。澳門是懂得節(jié)操的良家婦女，在外來文化肆無忌憚的沖擊下，不斷容納，不斷吸收，不斷成為底色鮮明的自己。聽一位教授談澳門，他說：“澳門在文化的傳承上，最重要的就是尊重歷史、還原歷史，而不是去粉飾或摧毀，同時，澳門非常注重文化傳播與旅游的結(jié)合，把歷史轉(zhuǎn)化成現(xiàn)代人可以解讀和欣賞的東西?！庇谑?，澳門老街成為一個古老的證詞，四百余年歐洲文明的滲透，無非是一次次解讀著中華文明的不可瓦解與恒久魅力。

午后的澳門老街盡是光陰的味道。斑駁的墻壁，正是最動人的凋零。澳門老街不少，名氣大一點的有：大三巴街、富隆新街、十月初五街、官也街。不同的老街，有著不一樣的芬芳。大三巴街散落著許多古董店，有種穿越感；富隆新街多為白墻紅窗的兩層建筑，很有點蒼茫；十月初五街，每一個角落都充滿故事，滿是夢的色彩。我最喜官也街。石板鋪成的街路有一股涼意，沁人心脾的涼，如一泓清泉，緩緩流過我的心田。街旁有幾株盆栽，在墻腳蒼綠，做出一副神秘的姿態(tài)，仿佛誰也讀不懂它的心事。官也街看起來有些局促，甚至有些凌亂，開著各種吃食店鋪——手信店、雪糕店、甜品店，還有別具特色的風(fēng)味餐館。在這兒，味蕾如一朵花，瞬間綻放，什么都想嘗上一嘗。

除了老街，澳門還散落著一些古巷，如大堂巷、瘋堂斜巷，風(fēng)味與老街差不多，卻更有光陰的味道。幾百年時光，被一道門、一扇窗敲碎，散落滿地，誰也拾不起來，只愿跟著碎掉，飄散在每一條歷史的縫隙間，與它一起蒼老。

澳門是島城，分為澳門半島、氹仔島和路環(huán)島，還有路氹城，路氹城的內(nèi)里也滿是島的顏色。島的周圍是藍色的海，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的海?？耧L(fēng)卷起海水，海水瘋長，長成滔天巨浪，巨浪無情，越是無情，越會看到一個女人的影子。不，她不是人，而是萬民心中的神——媽祖。

媽祖文化在澳門濃郁而盛行，媽祖廟便是集中體現(xiàn)。

去澳門之前，剛看完劉濤主演的電視劇《媽祖》很是喜歡。劉濤本身便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溫情，眉目間透著大慈大悲，飾演媽祖再合適不過。于我心間，媽祖就是這樣，有著美麗的模樣和慈善的眼神。澳門的媽祖廟差不多已經(jīng)走過五百多年的光陰了，縱然受過火災(zāi)，縱然經(jīng)歷政權(quán)更迭，也從未徹底消散。我爬上媽祖廟，是五月，風(fēng)和日麗的五月，早已過了娘媽誕?？蓩屪鎻R的香火沒有一點凋敝的傾向，極為鼎盛，參拜者眾多。或許在民眾心里，媽祖早已抽象化了，是一種文化表征，更是一種靈魂信仰。置身于懸崖峭壁之上，蒼翠古木之間，凝視那些縹緲的煙火，心一下子空靈起來，瞬間便明白了媽祖廟存在的深刻含義，也領(lǐng)悟到了澳門在文化傳承上的認真與大度。

可對于任何一座城市而言，都不可能只是一味地懷舊與復(fù)古。

澳門也不例外。

在近現(xiàn)代世界里無法延伸的澳門明白，歷史與當下的某種錯位，早已注定不能故步自封，必須尋找一條光明的出路。澳門人是智慧的、創(chuàng)新的、大膽的。在所有人眼里，有一個字幾乎被罵了幾千年也無法翻身，那便是——賭。可澳門人偏偏要去碰它，甚至要讓它成為澳門的頂梁柱。如今，澳門是世界四大賭城之一，有許多賭場，如葡京、寶馬會、海上皇宮、文華東方……賭場內(nèi)富麗堂皇，極盡奢華，似乎要的就是這樣的排場。這樣的排場總會讓人不由得想起何鴻燊——一個在賭的世界里自由馳騁的大贏家。在澳門，何鴻燊在博彩業(yè)領(lǐng)域獨占鰲頭。據(jù)說，澳門有三分之一的人直接或間接地受益于他的公司。

賭，常發(fā)生在夜里，因而澳門總是燈火通明，儼然一座不夜城。除了賭場，街道兩旁的許多餐廳、酒吧、商店、KTV也是通宵營業(yè)。色彩斑斕的霓虹燈此起彼伏地閃爍，古典與現(xiàn)代交織，傳統(tǒng)與西洋融合，呈現(xiàn)出澳門不一樣的風(fēng)情。

喜歡這樣的夜，帶著點煙火，帶著點詩意，帶著點溫存。

是夜，和朋友一起在街上毫無目的地散步，誰也不知要走向哪里，誰也不在乎走到哪里。首次發(fā)現(xiàn)，一座城市的霓虹燈竟可以如此溫柔，有種女人的嫵媚，有種熱戀中的浪漫。連海風(fēng)也溫柔了，溫暖了，迎面吹來，像蒲公英拂面而過，融融的，非常舒服。在一家酒吧前，我停下腳步，對朋友說：“我們?nèi)ズ纫槐?！”朋友不太同意，說：“我只想就這樣一直走下去?！蔽疫B忙解釋：“這樣的夜，或許微醉時更嫵媚。”朋友只好點頭。我們沒有喝多，但臉都紅紅的，在澳門的夜里有一種特別的溫存。

果然，我們走在澳門的夜里，從不醉到微醉，又從微醉到沉醉，多么青春，多么浪漫，多么暢快。那夜，走了多少路，什么時候醒來，我全不記得了，忘在澳門深夜的煙火中。只知道有一天還會再去，還會再走那些路。

揚州：冷月無聲盡風(fēng)流

“揚”字很美，總讓人幻想起漫天揚花的場面，引人癡醉。揚州也是美的，美得一塌糊涂。李白“煙花三月下?lián)P州”的迷魂湯不知灌醉了多少文人雅士。仿佛千里之外，已能嗅見揚州月光浸染的清香。有點涼意，有點幽遠，不醉都不行。

薄涼的月光流過二十四橋風(fēng)蝕的石頭，冰清玉潔的女人衣袂飄飄，長袖揮舞，輕盈曼妙，翩如驚鴻。樹影婆娑的夜，處處溢滿風(fēng)情。再拘謹?shù)娜?，遭遇這樣的夜，也免不了生出一些風(fēng)流的奢望。總要想起揚州八怪——鄭燮、羅聘、黃慎、李方膺、高翔、金農(nóng)、李鱔、汪士慎。他們也是風(fēng)流的，只是不在青樓，而是以另外一種方式演繹。風(fēng)流在山水里，風(fēng)流在宣紙上，風(fēng)流在筆墨間?？催^鄭燮的《竹石圖》，竹清石秀，也透著一股子風(fēng)流意韻。畫上還題有一首詩：“烏紗擲去不為官，囊橐蕭蕭兩袖寒。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fēng)江上作魚竿?！倍嗝礊t灑的詩句，多么風(fēng)流的心態(tài)。

李白的詩句也沾染上他的飄逸風(fēng)流，而揚州被弄得神魂顛倒，下?lián)P州的日子仿佛只有三月最夠味。是也好，不是也好，我都遲到了。四月，我是春意爛漫的四月去的。錯過了三月的煙花，可另一種萍水相逢的邂逅更讓人心動——瓊花。揚州有瓊花觀，可那早已成為歷史煙云，瓊花的風(fēng)姿隨風(fēng)而去。我遭遇的瓊花不在那里，而是南山文苑。一株獨放，弄玉輕盈，楚楚動人，占盡揚州三之二分春色?；▓F絨繁，真像一個繡球，拋向天下有情人。就算白得那樣透明、純粹，因為身在揚州，也略顯幾分風(fēng)流。

揚州瓊花的往日時光里，一定忘不了他——隋煬帝楊廣。因他的頭上罩著亡國的陰霾，我對他的印象一直不好。可我喜歡他那份風(fēng)流，肆無忌憚，不顧生死，甚至有點淫逸。他做皇帝之前，在揚州呆了十多年，揚州縱然再美，再風(fēng)華絕代，也該膩了吧。可揚州有的是風(fēng)流，唯有風(fēng)流能夠一次又一次勾住一個人的心。揚州美女是他的最愛，來一次，選一次，就算三千佳麗，也絕不嫌多?？梢韵胂蠊芟医z竹，香嬌玉嫩，鶯歌燕舞，酒香四溢，風(fēng)流得多么揚州。只有傾國傾城的女人，絕不是揚州；只為柔情似水的女人，也絕不是楊廣。他還可以更風(fēng)流——到揚州，只為看一眼瓊花，然后摘一枚，獻給最愛的女人。天下癡人，莫過如此。明代小說《隋煬帝艷史》這一段縱然只是傳說，也傳得風(fēng)情萬種。他的風(fēng)流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便終于客死揚州，也絕無怨悔。

揚州城是沒有骨頭的，酥酥的，像緩緩流過身體的水。是水，也是灑滿花瓣的水，透著迷人的香。雇一輛人力三輪車，在揚州的巷子里緩緩碾壓過去。青磚院落，垂楊綠柳，春風(fēng)化筆，勾勒一幅濃淡適宜的水墨山水。有點詩意，有點古意。有人說，揚州是一位永不蒼老的女人，永遠那樣冰肌雪膚?？蓳P州于我心里，縱然有一天蒼老了，也定是半點也不減女人味。揚州從來這樣，歷史煙云伴著硝煙散去，歲月淘盡，剩下的不是滿目蕭條，不是破敗荒涼，只有那些濃郁得散不開的風(fēng)流。

可在揚州吃飯，我卻沒有半點食欲。揚州似乎更適合點幾樣素菜，喝幾杯小酒。餐館是小覺林素菜館，在揚州很有名氣，朋友們也多次推薦。點一盤三鮮鍋巴，再一盤素肥腸就夠了。三兩杯酒下肚，豪氣仗劍般的風(fēng)流，涌上心頭。揚州適合這樣的吃法，越簡單越有味。像鄭燮，風(fēng)流得文雅淡薄，不食人間煙火，官也不愿當，就躲起來寫寫詩，作作畫。真想再多喝幾杯，可我沒有。在揚州，一介書生絕不能風(fēng)流過頭。

談?chuàng)P州，總避不開它——瘦西湖。瘦西湖，妙在“瘦”字上。熊召政說：“西湖一瘦，便有了尺水玲瓏的味道。”真是不錯。修長的湖面掩掩藏藏，羞羞答答，半面含妝，賺足了江南水鄉(xiāng)的朦朧意蘊。到了瘦西湖你才知道，有一種風(fēng)流竟可以這樣婉約。乾隆也是風(fēng)流人物，很喜歡這份含蓄，來過一次不夠，還要來。游瘦西湖，要乘船才夠味。冶春—綠楊村—紅園—西園曲水—大虹橋—長堤春柳—徐園—小金山—釣魚臺—白塔—鳧莊—五亭橋—觀音山，就那么看過去，一處有一處的風(fēng)韻，冶春清幽，綠楊村安閑，紅園典雅，西園曲水靜謐……湖水將它們串聯(lián)起來，一處風(fēng)景，一粒珍珠，串成一條項鏈，便有了同樣的花容月貌——風(fēng)流。這種風(fēng)流，清人李斗撰寫的《揚州畫舫錄》記載極為豐富，刻畫也別開生面。年少時看，喜歡得不行，在心底起誓——長大了，一定要去揚州，一定要去瘦西湖。歲月無法腐蝕的風(fēng)流，今天我?guī)е耙粓鲞h古的約會，久久擁抱。

揚州不薄我。是夜，分了一點明澈薄涼的月光于我。揚州的夜少了月光，便全然沒了味，一點也不風(fēng)流。唐詩人徐凝有一首寫揚州的詩——《憶揚州》讓人愛不釋手?！疤煜氯置髟乱梗譄o賴是揚州”。天下三分月光，就占了兩分，揚州的明月夜該有多驚艷呀！起舞弄清影，三杯兩盞淡酒，要醉就醉在這揚州城里，要風(fēng)流就風(fēng)流在揚州無聲的冷月里。

揚州的月光，太容易波心蕩漾。蕩來蕩去，蕩著蕩著，便生出一些奢侈的“邪念”——老了，就和愛人在揚州老城區(qū)買一處院落住下。這樣的夜，與她共飲一壺酒，推盞交杯，該有多美。醉了，便倒在月光里，沉沉睡去。冷月薄涼，也無所謂，誰讓揚州太風(fēng)流？

三亞：天涯海角的抵達

喜歡藍，帶著深邃與迷亂，再芬芳的心，也總能被俘獲。天藍，藍得明凈高爽；海藍，藍得隱遠神秘。海天之間，藍成一片稠密，再層層疊疊化開，化成一座城市的模樣。天為“三”，海為“亞”，再沒有哪座城市可以比三亞更讓人把心情藍得比海與天更暢快。

三亞有一種濃郁的貴族氣質(zhì)。那些建筑，也金碧輝煌，可絕不落俗，內(nèi)里透著一股大家閨秀的氣息。三亞的街道很熱鬧，開著各樣的店鋪，裝修極盡奢華，卻不失半點品位。比如蘭桂坊酒吧，燈光與音樂近乎完美的交織，呈現(xiàn)出一種深刻而曠遠的的藝術(shù)氣質(zhì)。這樣的店鋪，有時讓人有點敬畏，甚至卻步。但三亞有這樣的自信，它不怕你不來，只怕你來了，再也不愿離開。我是不太喜歡繁華的人，平時也非常節(jié)儉，可到了三亞，總?cè)滩蛔∫獡砣肽且环萁鹱砑埫缘纳菝抑小?/p>

有誰會不喜歡三亞那份自信，那份優(yōu)雅，那份高貴？

三亞長滿了椰子樹，隨處可見。那份碧綠像一塊塊綠寶石，鑲嵌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妝點出三亞不一樣的姿態(tài)與風(fēng)情。三亞很獨特，市樹有兩種——椰子和酸豆。椰子樹是有紳士風(fēng)度的，縱然名聲在外，也心甘情愿與酸豆樹平分秋色。椰子的風(fēng)度亦是三亞的風(fēng)度。有過一段時間，關(guān)于三亞的流言漫天紛飛，一言一刀，砍得三亞遍體鱗傷。三亞沒有憂傷，沒有生氣，只莞爾一笑，用禪意的綠安慰心情，然后安排椰子樹列好隊，照樣以最美麗的方式，笑迎四海來賓。

這樣的風(fēng)度，唯有三亞，天之涯、海之角的三亞。

三亞從來如此，即便把藍得純粹的時光往前推一千年也是。

那時，三亞叫崖州。聽名字好像處處充滿了懸崖絕壁似的。在廟堂之上，皇帝的眼里，崖州是邊遠蠻荒之地，大臣們也聽而生畏。去吧，爾等去崖州贖罪吧——皇帝心里一定這樣對貶謫的大臣們說。于是，崖州注定要與一批滿腹經(jīng)綸的人相遇，而后溶解吸收他們的才華。韋執(zhí)誼、唐瑗、丁謂、趙鼎、盧多遜、胡銓、王仕熙、趙謙……來一個，崖州容納一個，絕不嫌棄。收留這樣一群人，便是往自己的身體注入孤獨的血液。崖州，不怕；崖州，甘愿。

因此，曾經(jīng)的崖州在今天綻放成三亞的模樣。

三亞是濱海城市，海灘風(fēng)光怎么也不容錯過。三亞海灣很多，有三亞灣、海棠灣、崖州灣、大東海灣、亞龍灣、月亮灣。我最喜歡亞龍灣，仿佛有一種天然的消解機制，再多煩惱都可以剎那間煙消云散。亞龍灣的海灘很長，隨意找一張?zhí)梢翁上?，陽光不用太烈，作為底色，天的藍被襯托得高遠空靈。讓天的藍鉆進我的眼睛，再鉆進我的血液，把我的靈魂也染成一片藍?？匆粫海[一會，那樣的午后，寧愿時間也不要走，或是走得慢一點，再慢一點。陽光、風(fēng)、海水，一起襲來，讓人無法抗拒。脫了鞋，在柔軟的沙灘上行走。不，行走遠遠不夠開懷，要奔跑，向著湛藍的海水奔跑。天藍得太高，無法觸摸，可海水藍就在眼前，伸手可及。那是一種鉆心的藍，鉆進心里去了，便無法自拔。只好一頭栽進去，讓海水的藍裹挾每一寸肌膚。亞龍灣的肌膚之親，讓我這樣的外鄉(xiāng)人也有了一點高貴的自信。

與其說三亞是“東方夏威夷”，不如講夏威夷是“西方三亞”。

在三亞，與海纏綿還可以用另一種姿態(tài)。站在高處，站在更接近天藍的山頭，用幾近癡呆的眼神凝視海的藍。這個地方，最好是——鹿回頭。

被傳奇色彩緊緊裹卷的鹿回頭，在某種意義上是被抽象的，是被象征的，即便腳踏實地踩著一塊巖石，也是滿心的虛幻。活在虛幻與現(xiàn)實世界里的鹿回頭，用最古老的愛情宣言凝固成一道永恒的風(fēng)景。鹿回頭看海，總會不自覺地陷入這一場預(yù)先設(shè)定好的虛幻陷阱中，半點不由人。終于發(fā)現(xiàn)海水的藍隱遠神秘，突然間便讀不懂了，不知道那藍的深邃里到底隱藏著怎樣的秘密。遠方的遠方，海的藍，天的藍，連成一色，然后乘風(fēng)破浪，拋給上鹿回頭的所有人一個巨大的疑問：美麗的鹿，該不該在這里回頭？誰也回答不上，只能交給海水，交給天邊，交給本就是一個巨大疑問的藍。

還有一個地方，要比鹿回頭更適合留下愛情的誓言，那便是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只是聽名字，便有一種地老天荒的蒼茫。紅塵世俗的束縛被天涯海角的海水洗濯得纖塵不染，只想找一塊嶙峋的石頭，在心里刻上永不蒼老的誓言。

海的藍，有多深邃？

天的藍，有多神秘？

再深邃也深邃不過相濡以沫的愛；再神秘也神秘不過一往而深的情。天盡頭，海盡頭，真適合彈一曲《梁?！窂椀胶Ｒ部萘?，石也爛了。有人說到了天涯海角，一定要給最愛的人打個電話，或是發(fā)條短信。我給萍發(fā)了一條——“我在天涯海角許下最湛藍的誓言，你是我愛情生命里永恒的主角”。她很快便回了——“天涯海角，我的心與你一起抵達”。因為三亞，因為天涯海角，因為天的藍、海的藍，再世俗的愛情也有了更崇高而亙古的含義。所有人都在這里抵達愛情的彼岸，回望天涯海角，生生世世也要堅守。

不得不對三亞說一聲“謝謝”，純粹的風(fēng)景給予我生命里最重要的闡釋與明悟。我很清楚，在三亞，絕不僅僅是一場短暫的邂逅，而是一場天涯海角的抵達。

蘭州：遠在泛黃的紙上

蘭州像寫逼仄的行書，一點也不飄逸。

可以坦言，初到蘭州城，我是滿心失望的。站在火車站，遠山不遠，沒有樹，也不見草，盡是荒涼。近看城樓，怎一個“舊”字了得。車在路上七轉(zhuǎn)八轉(zhuǎn)，就是轉(zhuǎn)不動，一個個喇叭聲響，震耳欲聾，此起彼伏。蘭州是省會，怎會如此堵？堵得小氣，堵得掉了身價。甚至堵得像落魄的偏遠縣城。我是去蘭州榆中縣，走高速。兩邊全是山，高高的山，可仍沒有樹，越高越荒涼。涼到心里，打個寒戰(zhàn)。正是秋天。我終于有點明白：原來，真正的荒涼不是落葉飄飄，而是壓根見不著落葉。

這樣的情緒，持續(xù)了很久，時間悶悶沉沉的，像吼不出聲的天邊滾雷。幸好光陰未老，我的淺知拙見便有了變化。

改變我的，首先是黃河。

黃河是大氣的。蘭州是唯一黃河穿越市區(qū)中心的省會城市，怎能不沾染上這樣的氣息？暮色晚風(fēng)中，聽黃河的濤聲，渾厚、磅礴、粗獷，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氣勢一點也不虛張。沒有艄公的歌謠，黃河有些寂寞?？删退慵拍?，也寂寞得英雄無淚，氣吞山河。濤聲入耳，長年累月，人也會豪氣起來。也是暮色沉沉，晚風(fēng)寒寒，一個詩人，站在中山橋邊，寫下如此豪邁的詩句——我撒了一泡尿，黃河就流到了盡頭。我讀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讀不夠。仿佛萬里河山，盡在胸中。該是何等胸懷呀！蘇州也是生在水中的城?？赡切┧侨崆樗扑乃?，與黃河水截然不同。蘇州更像是溫柔的南方女子，而蘭州則是粗獷的北方漢子。蘭州不懂得風(fēng)花雪月、打情罵俏，因而，它一點也不嫵媚，不風(fēng)情，不妖嬈。它只挺起厚實的腰板，聳著結(jié)實的雙肩，老老實實地過日子。

有些月光的晚上，聽黃河濤聲，容易聽出另一種味來。河面上挨著的全是船，艄公唱著歌謠，纖夫喊著號子。他們光著膀子，汗水如油，裹著的，是厚實的肌肉。黃河因他們而熱鬧，他們因黃河而踏實?？蛇@些終究是遠去的濤聲，越聽越遠。遠在那里，遠在泛黃的紙上，蛀滿蟲眼。

是的，蘭州的大氣遠在紙上。紙上歪歪斜斜寫滿的，是歷史。

蘭州，隋之前叫金城——金戈鐵馬的金。漢朝大將霍去病千里奔襲河西走廊，于皋蘭山下卻匈奴。匈奴剽悍，來勢洶洶?？苫羧ゲ「夂?，萬里征程，刀光劍影，嚇得匈奴破了膽，四處逃竄。霍去病命人在金城修筑城堡，城堡森嚴，固若金湯。從此，“倚巖百丈峙雄關(guān)，西域咽喉在此間”。多么有底氣！葡萄，美酒，夜光杯，都是柔美之物，可在金城卻有種雄渾的蒼涼。蒼涼得蒼茫，讓人敬畏。

金城的金，亦是金帛絲綢的金。城不大，卻一面環(huán)山，一面臨河，西域中原，唯此一道。大批大批馱著貨物的駱駝從這兒經(jīng)過。牽著駱駝的是商人，不畏風(fēng)沙的商人。那樣的畫面誰都可以想象：寒風(fēng)凜冽，黃沙漫漫，中間辟有一條小道，彎彎曲曲，望不見盡頭。商人們牽著駱駝，一個接著一個，同樣望不見盡頭。隔幾十里，有家客棧，客棧的表面也盡是黃沙。駱駝累了，停下來喝點水；商人們也累了，停下來喝點酒。走過那么長的沙道，南方的商人胸中也充滿豪氣。喝酒必定也是大口干。喝了酒，商人們做買賣也豪爽了，從來不會斤斤計較。去年，和一群詩人在皋蘭山上聚會。他們朗誦詩歌的樣子，也滿是蒼茫和雄渾。站得高，誰都敢問蒼天。我聽得比任何時候都要認真。有人問，你聽到了什么？我說，近一點，我聽到了詩句，遠一點，我聽到了漢唐的駝鈴。都大氣磅礴，都豪氣沖天。

單就字詞而言——金城，顯得大氣，蘭州，顯得秀氣。雪小禪說，蘭州的“蘭”字，非常美。特別是繁體字的蘭，好像有香氣似的。正是如此。有人說，皋蘭山名字由來，也與蘭花的香氣有關(guān)。我不敢確定。要說香氣，在蘭州，在兩個地方，我有聞過，一個是青城鎮(zhèn)，一個是興隆山。

誰也不會想到，在歷史蒼茫如蘭州這樣的城，會有青城這樣一座古鎮(zhèn)。青城——名字聽起來也是充滿香氣的。今天看起來靜謐而安閑。在羅家大院看過那些刺繡，做工精細，栩栩如生，不知女人的手該有多巧。在那些老掉的水煙制作工具間，我聞到了香氣。是煙的香氣，纏纏繞繞，彌漫了整整有八百年。水煙一度成為青城的支柱，鼎盛時竟有大小兩百余家作坊。在青城書院，我聞到了另一種香氣——書香。青城書院早已沒了書聲瑯瑯，可那些斑駁了的桌椅和掛在墻上的字畫，都透露著淡淡的香。香氣迷人，沁人心脾。這香氣迷醉過一些書生，后來他們的成績都不錯。一組數(shù)據(jù)可以作證——皇榜翰林一人，進士十人、舉人二十九人，孝廉方正十人、貢生八十二人，其他如秀才廩膳生員不計其數(shù)。香氣迷人，可我要說，香氣養(yǎng)人，特別是書香。

更讓人不敢相信的是，在四野荒涼的蘭州，還會藏著興隆這樣一座山。興隆山一點也不荒涼，長滿了樹，長滿了草。秋天去時，層層疊疊的葉正在枯。這一層全是透紅的；這一層全是紅里透著一點黃的；這一層全是黃里透著一點紅的；這一層全是綠的。一層層看上去，層層不同色，好看極了。在蜿蜒的山道上，可以聞見一種極淡的香氣，若有似無。朋友說是泥土之香。不，不止泥土。是野草之香，是樹葉之香，是薄霧之香，是香火之香，是自然之香。

還有一種香，蘭州城里到處都是。牛肉面香。外地人習(xí)慣叫牛肉面為蘭州拉面。蘭州拉面就像蘭州的雜志《讀者》一樣，聞名遐邇。提起蘭州，首先想到的便是拉面。蘭州城里隨處可見牛肉面館。有幾家比較出名的，比如馬子祿，比如國保，比如馬有布，比如金鼎。牛肉面對蘭州人而言是必不可少的，每天早晨都要吃一碗。好多時候，牛肉面館前都排著長隊。面粉的香，牛肉的香，香蔥的香，辣椒的香，都彌漫起來，香在蘭州人的舌尖，香在蘭州城的每個角落。在蘭州兩年半的時光里，我每天早晨幾乎都是吃牛肉面。怎么吃都像是吃不夠。昨天的牛肉面都還在舌尖飄香，今天又忍不住要吃。像是中了它的毒，上了癮，嘴上吃著，心中念著。一切都心甘情愿。

這個冬天蘭州又下了些雪，我一個人沿著黃河邊走。風(fēng)有點寒，打在我的臉上卻不疼。路上的人很少，蘭州顯得有些安靜。在雪里，蘭州城白茫茫一片，冒著些寒氣。我沒有感到寒。我明白，是蘭州溫暖著我。我確定，我愛上了蘭州。

是的，深深愛上你。

上海：烽火里透著風(fēng)情

上海有過太多的烽火，烽火里有著太多的故事。連春日的雨水，夏日的陽光，秋日的落葉，冬日的雪花都刻滿歷史的模樣。很多時候，上海顯得不太真實，如鏡花水月。把萬種風(fēng)情演繹得淋漓盡致的女人，用胭脂與口紅涂抹上海的嫵媚與柔情。

喜歡那一襲旗袍，典雅妖嬈，往女人身上一穿，滿是驚艷，盡顯風(fēng)情。若是再刁一支香煙，男人看了，就像一抷土正好遭遇一杯水，瞬間就軟化了。如何雄心壯志，此時此刻都拋諸腦后，十萬八千里也不算遠。

這樣的女人是屬于上海的。

看張愛玲舊照，最喜她穿旗袍的樣子。有一張最有味道：她穿黑平緞高領(lǐng)無袖旗袍，眼神略顯哀愁，有點寂寞，風(fēng)情萬種。張愛玲的寂寞與風(fēng)情，正是烽火里上海這座城市的真實寫照。上海，只有風(fēng)情注定不夠，張愛玲要為它濃妝艷抹，涂上傳奇的色彩?？次牧值奈募秾ふ覐垚哿岬纳虾！房傆X得張愛玲的悲歡離合與這座城市的人文傳承怎么也無法分割。歲月在風(fēng)聲里沙啞，可一座城市的記憶竟可以因一個人的傳奇而留下深深烙印。

喜歡段奕宏主演的電視劇《上海，上?！匪餮莸膭⒐д市詧皂g，從經(jīng)營大新舞臺，到成功創(chuàng)辦大世界游樂場，這種大膽的創(chuàng)新拼搏精神，既是昨天的上海，也是今天的上海。背靠長江，面朝大海，在一百余年的歷史風(fēng)云里，從來都不缺這樣的眼光與氣質(zhì)。

硝煙四起的烽火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烽火”；繁華的十里洋場絕了，拔地而起的是另一種“繁華”；絕代風(fēng)華的旗袍少了，盡情演繹的是另一種“嫵媚”。

陸家嘴，南京路，東方明珠，外灘，連船行如梭的黃浦江也透著一種氣吞山河的大氣。那天夜里，和阿慧在東方明珠附近閑逛，她要我給她拍張照，一定要拍下東方明珠的全貌。相機里的東方明珠閃爍著多彩的霓虹，高聳夜空，眼觀四野，仿佛整個世界盡在它的眼中。近代以來，上海的眼光從來都是國際的，誰也無法阻擋它以國際大都市的姿態(tài)屹立于東方中國。商場“烽火”，從容不迫，那些繁華過后凋零終是再次風(fēng)華絕代的前奏。十里洋場，于沉浮煙云間，華麗轉(zhuǎn)變，我愿意叫它——十里中國。

上海有這樣的底氣。

上海人也有這樣的自信。

上海人的風(fēng)光無限很難與他們在私下生活里的“小氣”聯(lián)系起來。上海人的“小氣”，很明顯地表現(xiàn)在吃飯上。阿慧是上海人，每次與她去餐廳吃飯，她總是說：“少點一點，多了，吃不完?！庇袝r吃不完，阿慧一定要打包，拿回去，下頓熱了，再吃。上海人的光芒，在飯桌上仿佛一下子就黯淡了，淡得沒有半點色彩?？烧l又能指責(zé)上海人的這種“小氣”呢？

陳丹燕在《上海弄堂》里寫道：“要是一個人到了上海而沒有去上海的弄堂走一走，應(yīng)該要覺得很遺憾。”一點不錯。繁華背后的弄堂該是有另一番上海風(fēng)味?；蛟S還要地道，還要風(fēng)情。

秋日的午后，有些陽光，有些微風(fēng)，我獨自闖進一條弄堂。兩三層的樓房，稀稀疏疏落下些許陰影。底層開著些店鋪，雜貨店、水果店、理發(fā)店……都不大，與南京路、陸家嘴這些繁華的地帶形成鮮明對比，但于上海而言，絕非是一種戲劇化的矛盾，而是一種包容。就像上海可以接受一切的藝術(shù)形式一樣。高雅如音樂會，常在許多城市遇冷，可到了上海總是聽眾云集；通俗如周立波的海派清口，上海人也非常喜歡，一場接一場，座無虛席。信步于弄堂里，常能聽到一些懷舊的聲音——如京劇，如昆曲，也有一些民國味濃郁的歌曲。不知是誰放著鄧麗君的《甜蜜蜜》用留聲機放的，那種略帶沙啞的味道，剎那間便讓人產(chǎn)生錯覺，以為回到昔日上海。那些往日妖嬈的女人也素顏打扮，有時甚至穿一雙拖鞋，在弄堂里低調(diào)穿行，可那骨子里的絕代風(fēng)華，是一點也掩不住的?？蔹S的梧桐葉，也總愿跟隨她們身上的那股迷人香味而舞蹈，片片凋零得心甘情愿。

這樣一座懷舊的城市，在高速飛奔的軌道上，絕不會忘乎所以。在豫園、楓涇、上海街都能有一種時光瞬間凝滯的感覺。那些雕刻著舊日時光的院落、樓閣、石頭與欄桿，都小聲講訴著埋葬在烽火里的上海故事。在上海的生命歷程中，它很清楚自己應(yīng)該堅守什么，應(yīng)該擯棄什么。它早已看透人世間的種種顛覆，所以它總是在堂皇的姿態(tài)下思考著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它走在時代的最前沿，可它也漂流在歷史的河流里，它永遠只做它自己，誰的誘惑都不起作用。

某個夜晚，天上月明星稀，和阿慧在南京路的一家酒吧里喝酒。阿慧喝不了多少，幾杯酒光景便有些頭暈，直喊不行了?？伤欠N喝酒時的爽朗著實讓人喜歡，能喝，就不顧一切地喝。她沒有穿旗袍，可那燙卷的秀發(fā)與濃厚的口紅，把上海女人的氣質(zhì)與風(fēng)情散發(fā)得溢滿整個上海。上海人容易醉在上海，外地人來了上海稍不留意也會醉。所以，上海對于如我這樣的外地人而言，實在不宜久待，待久了，怕再也不愿意醒來。可離開久了，又會思念，又會想去，哪怕只是待三兩天，也好。

上海就是這樣一座城——在你的心里只能永遠是思念，而不是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