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的話:
宋長玥的《回歸》表現(xiàn)出西部特有的宏闊神性的大美。那些“蒼老的云朵”“正在消融的雪地”“浮在雪水表面的鷹翎”等等,都是令人神往的地域風光;而詩人并不局限于具體的生活情節(jié)和場面,進入到深沉內省的精神層面:“我的良知啊,舉起你的鞭子抽打我,放逐我,擊敗我。沿鷹跡指示的方向前進。我因此博大?!绷钊说男木骋搽S之純凈而開闊起來。桂興華的作品則往往是以敘事為主體,又善于從看似平凡瑣細的事物中,提取非凡的意義和構成詩的元素。詩,在于虛實相生,而詩人所擇取的路徑迥異——這,就是風格。
(鄒岳漢)
很久了。
獨自守著冬天最后的日子淡淡消逝于我們的心靈,難以訴說的傷感又像倦鳥一樣歸來,我說,我等你已經很久了。
屋外的風聲在荒原上左奔右突,我無力保持平靜的心情,在遙遠的地方,格?;ǔ善善档幸环N獨白遍地生滿枯敗的憂悒,有一種獨白被人類遺忘在很多年前,在這個風聲怒號的夜晚,有一種獨白緊緊攫住我的靈魂。我平復的靈魂又開始傷痛。
看見那個滿臉風塵的牧羊人了嗎?
看見那只在冰河掙扎的小羊羔了嗎?
看見那三塊遺棄在荒原的石頭了嗎?
我們的勇氣已潰散在果實面前。我只看見一位孤獨的老人,在歷史的夕光中虔誠地誦念一部經典。我只看見我們的父親和母親懷抱幼小的弟弟,站在落雪的山頂。
我說,你看見了嗎?
是的,我要回歸。
谷風掃開殘雪,收麥人的心臟裸露在空曠的西部,我握住逃難者驚慌的手指,在一滴淚水中看見歷史的某一篇章,它記載著一個輝煌的日子,我們因此跪拜在冰凍的黑土淺層,將悔恨和不安卸在那里,它記載著:
一個母親的孩子將在冬夜誕生。
一個孩子的父親將在冬夜遠走他鄉(xiāng)。
之后的第九個夜晚,
勞動者的領袖走上山頂,
告訴你們哪里是心靈的寓所。
誰看見了父親們的走向?那些養(yǎng)活我們的王,誰遇見過他們?我必須放下文明人的架子,剔去虛偽和貪欲的成分,和我的心靈做一次長談。它在時光的背面,而我時刻都能聽清它的聲音:
你已經墮落。
我沒有水給你。
我沒有糧食給你。
我沒有房屋給你。
你站在大風地帶我只給你空曠。
當我獨坐在高原一間寒冷的小屋,傾聽夜行人走過無邊的土地,遙遠的地方,大雪紛紛落下。我聽見它說:你必須站在春天的第一個黎明,你必須等待一群為心靈所累的遠行者,除了做他們的首領,你別無選擇。
跪坐在一月的夜晚,父親啊你在哪里?
當我將哀悼的頭顱升向天空,并且誦念好人一生平安的贊詞,除了蒼老的云朵,我的頭頂一片空曠。父親,我是你的棄兒,血管里繼承著你和先人的品性。我一次又一次把憂傷的目光驅向遠方,看見的只是正在消融的雪地,幾根漂浮在雪水表面的鷹翎。
你的血性,使你一生坎坷。
父親啊,老家的燈火漸次亮起,去年的瘦馬已抵達村口,外面的人們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跪坐在悲苦中心,眼望冬云籠罩四極,三三兩兩的挽歌棲上靈魂,父親啊,你在哪里?
邪惡侵蝕我的心靈,我面向誰懺悔?
依光伏地,我亦如長路上茫然漫行的負重者,當冬日的凝重揭去我臉上最后一層銅質的光芒,雪地里的裸樹正詮釋我存在的含義。援倚故人無限憂郁的關懷,我將丑惡的身體放逐到野外,父親,哪里是孤行者憩息的陽坡?請指給我通往內陸的大道,請給我一口落滿塵埃的舊雪。我是孤獨者,也是博大者,只有你,能把我從罪惡的邊緣領回家去。
我不該背叛人類善良的品格,我不該被遺忘很久的一種欲念所惑,我不該折磨我鐘愛的女孩和花朵,我是有罪的。
父親啊,在這之后,請指給我回家的路。
這是通往家的路嗎?
老人的淚水遺留在黃昏,遠離家門,而拯救我們的莊稼又被一場大水沖走,在異鄉(xiāng)的暮色中,我們只能認定,太陽落下的地方,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走呀,這個方向,是唯一的方向,是生產凈水和糧食的方向。
黑烏鴉吃掉了我們的口糧,我們懷揣一粒瘦弱的種子,尋找播種的土壤。我們跪在你的面前,忠誠地誦念,水啊,土啊,光啊,在第幾個年月里,我們將重獲安寧和溫馨?
那么,讓我先從理解海洋和土地開始,循著一生的陽光,先崇拜它們。
想起你。
火爐邊的草帽丟失在多風的北方,大雪淹沒了我們的路,我不知道深冬的郵車將遠方的消息送到了什么地方。這個冬天,他們只有一把茶壺可以暖暖心事。
當冬天以一個女孩子柔弱的身體偎著我們的心臟,我無力推門欣賞外面的雪景,融化在手掌上的是她們二十多年寂寞無主的心靈,誰能用一種工具親歷她們的歷程?她們比我此刻選擇的詞語冰冷,比我此刻的心情遙遠。太陽出來的時候她們就消逝了。
沒有我們,她們如何度過冬去?
沒有我們,這個冬天不知要曠寂多少年。
什么漫過來,在我們的心上印滿生命之痕?
白雪充滿山谷,河床裸露的石頭如愛我的面孔,就在去年的路上,我破舊的鞋子被一場大風吹走。
金黃叩開天空的大門,月光下的寓所,我們騰出操縱首飾的雙手,重又回到記憶。告訴我,困擾你的事物,是否是一把丟棄多年的鑰匙,是否是失散好久的一個名字?
但是,你已失去了那個男人,他如今羈留在雪片密集的地方,讓一首充滿淚水的鄉(xiāng)謠在風中趕路。
且不必用三種以上的心情理解他。
且不必用憂傷之外的詞語打攪他。
他擁著一部經典,被你思念的光芒灼傷,他此刻只需要思想之外的寧靜。
潔凈的月光將你的聲音擱置在荒原,每一顆理念的星星都無法照耀覆蓋高地的天空。
你只有選擇父親,父親們回歸原來的地方,除了父親這頂高貴的王冠,一無所有,而你看見的秋天,比任何一個年代都輝煌。
父親就是豐富和苦難的象征。
這時候你應當相信大地上翻飛的黃葉,相信水中花朵高尚的舞蹈,你無疑是家園和漂泊的繼承者,你會永居其中。
只要你聽清那個流浪者在子夜的山頭蒼遠的低語。
第九個夜晚,
那個男人越過荒原和布滿低灌木的叢林,
在月光下,他涉過蔚藍的湖泊,
而在更深的彼岸,
他舉起了前行的風燈。
你必定感覺到了一個男人狂飆般的呼吸和心跳。
那個秋天,我像一只受傷的大鳥飄飄搖搖低飛在西北之西,峽谷充滿了濃烈的太陽味,我因此受到麥場上金蘑菇的誘惑。
然后我就在一場風暴和另一場風暴里打發(fā)日子,我覺得我在風里晃晃悠悠行走的姿勢很多年后仍然含蓄,那時,路上沒有一個人,野花微弱的呼吸來自我的女孩,她把手放在我背后,說:天黑的時候,你要想起我。
就這么遠了,前面是緲如浮舟的路燈,后面是急速退去的歲月,彼此走近的日子,才發(fā)覺路極其遙遠。
守著舊事,我淚流滿面。
接觸世事的年齡,我看見父親被沉重的麥粒打翻在地,他粗重的呼吸和伏在地上的恥辱,使我幼小的心靈充滿恐懼。
那些日子,我常常感受到山外的西風鋪天蓋地地卷來,老屋頂上,唯一的一朵野菊就在那些日子越過我瘦小的手掌,熄滅于一場風暴。我的父親,猶如西風中一只巨大的鳥,搖搖晃晃,永遠尋找著粗糙的巢。
那些日子,我還沒有學會為晚歸的父親沏一杯濃茶。那些日子,我在月光下的土屋一直傾聽父親推開厚重的木門時嘶啞的聲音。多年后,我知道那種聲音是父親靈魂深處發(fā)出的叫聲。
現(xiàn)在,父親亦如一只倦鳥飛走,我獨自守著過去,想想父親,那個一生從事教育,卻一生被愚昧和荒唐教育的男人,像王一樣端坐在空中,俯視著令他坎坷和失落的世界。
暮冬的傍晚,我走過那間陳舊的黑房子。無力推門進去,我寧愿將唯一的種子遺棄在雪地,任疲累的西風穿過,這種心情沒有一種客??梢允樟?,也沒有一塊土地能讓它棲息。
我
天涯孤旅。
我的良知在深秋金黃的道路上留下懷念,當我一天天衰老,一天天迫于世故,而將嬰兒的純真和老人們珍惜的親情疏遠,我說,我的良知啊,舉起你的鞭子抽打我,放逐我,擊敗我。
我正被物質抽象和變形,我看見了同樣的人,他們不屑于老人的痛苦,不屑于同類施與他們的關懷,他們不知道他們因此走向死亡。
還有什么比心靈的死亡更可怕,還有什么比把良知當作糞土更使人悲憤?
而今風雪漫天,西北大陸古老的一角,保護著我們純潔的心愿。
這里,原本是好地方。
沒有村莊的部落,沒有墳塋的歌者,當那只大鷹如一片闊葉緩緩移過草原,我驚悚,我放下人類脆弱的尊嚴,驚嘆生命的高亢。
是的,在那只衰老的大鷹抖動著鐵質的羽毛蒼蒼茫茫飛越天空的時候,我為那個揮鞭探身的騎者在落日下輝煌的身影所折服,我為那個炊煙旁倚帳遠望的小母親所感動。
我只崇拜他們,生命的挑戰(zhàn)者,愛的生產力,我只崇拜古老大地上,那個白發(fā)老人秋日黃昏中誦念的經卷。
伸出感激之手,我久久撫摸那塊剛硬的名字,內心充滿傷感和失落。劫難后的冬天,尚存一息的理智脆如薄冰,我咽下最后一滴淚,在古老的草原,茫然失措地吟唱:
世界啊!我愛平靜的日子。
當我從平靜中歸來,
依然看不見天邊唯一的明星。
但我看見了什么?
嬌美的新娘遺棄了故土,屋頂?shù)奶柊?,我的弟兄們從來沒有被遺忘嗎?屋頂下的風燈啊,我的姐妹們從來沒有被解釋和熱愛嗎?
我在落日的草原上流浪,我在頭羊曾經回頭張望的地方駐足,我注定是這樣的人了。
俯視蒼茫,并不驚奇。
本在思念中的河流,已穿過心靈的漠地。
我只需趕路。
我只需狂飲少女擺在門前的大碗春酒。
我只需在草原深處獨對一輪落日。
想想誦經的老人和母親,
而猛然醒悟:已經是春天了,去年的舊房子已被新鮮的陽光覆蓋,我們難以按原路回到那些美麗的地方。我們已沒有愛,我們除了自己,只剩下無邊的漂泊和長路。
北方灼目的火焰樹,盛開的果實指向遙遠和深沉,指向祖先,也指向我。
我的太陽啊,沉靜的九月,在北方的大地上,曳著陽光疾速移動的麥捆,令我們恐慌不已,這些被血和淚澆灌的火焰樹,是父親們首先點燃的。
……因之我滿懷莊嚴,并不時被一種沉重驅使。
我在九月里看見了這一群被墾殖者驅趕的植物,看見了他們彎曲的手指和被風吹蝕的眼睛。
這是流動的生命,這是我們的父親。
這是我們得以遠行和思念的水啊。
窗外的陽光在雪后的黃昏有些冰涼,我們養(yǎng)活的日子繼續(xù)從心臟走向心臟。
昨日的果實被我們久久守護,被我久久愛著的還有一片雪地,我在渴望中到達了這里,凝望雪那邊滾動的一輪純金之環(huán),猶如第一夜凝望我的新娘。這永恒的甜蜜,這永恒的苦戀。
我找到根了嗎?我找到血緣了嗎?
當我背靠理念中的一棵大樹,從黃昏坐到黃昏,第一匹馬已走向山巔,它身后的小馬駒歡騰于秋后的碎石場。
我就要走過今天了。
這些水將掩蓋我悲哀的面孔。
村莊上空的星座啊,請指給我通向彼岸的大道。
我無須掩飾男人的眼睛,也無須用一只酒杯隱藏黃昏之后深深的孤獨,我是眾多男人中被艱辛和孤傲所看中的幼子,走過空谷,沿鷹跡指示的方向前進。我因此博大。
但我溯流而上,接近心臟,這些水呈現(xiàn)瑰麗的色彩,養(yǎng)活我們,奴役我們。水?。?/p>
我因此在子夜走向山巔,靜觀天象,我說,是時候了,金燦燦的液體該沐浴我了。
不錯,是時候了。
世界抬起我。世界沉浮我。
現(xiàn)在,我是失去家園的人,你的鳥群無法喚我回到那棵古老的樹下。
這是多么遠的路?。∥疑钪粓銮镉赀^后,世界充滿了清純和骯臟,我和我的先人們面對不同的困境艱難生活著,我們吃著自種的糧食,喝著天下的雨水,我們的另一部分糧食喪失在鳥喙之下或者另外一些人的腹中。在那些陰柔的黃昏,我們隨一匹誕生于久遠的白馬翻越山岡,靜觀遠方升起的那縷炊煙,我們流下了淚。多少年了,我們簡單的愿望就是平安地活下去。
現(xiàn)在,我失去了家園,離家園一步之遙時我知道我不可能到達那里。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我佇立荒原,只想對子孫們說:我們活過。
流逝的水和花朵,妖嬈在土里。失去草原的大馬,只剩下鼠類啃食過的草根。而長久回蕩的嘶鳴和百年不倒的鬃毛依然屹立在記憶的高地。
這是多么動人的一幕:嬌嫩的母親酣睡了,身旁的嬰兒睜大凈水拭過的眼睛盯著黑暗的屋頂。內戰(zhàn)、饑餓、疾病和污染,使幼小的嬰兒一夜之間蒼老。
世界唯一的眼睛啊,不要使良知枯萎,不要使愛干涸。
但我們注定要被歷史拋棄在空曠的山地,我們注定要被歲月遺棄在逆吹的風中,我們只有自己。
走吧,失魂者!只要我們沿夕光閃現(xiàn)的老人指示的方向挺進,我們就知道世界的門扉為每個迷途者敞開,已經有九個夜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