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秦巴路難行

提起秦嶺山區(qū)，我感慨萬千。帶著妻小在外打拼，已經(jīng)七年沒有回去過春節(jié)了，今年和妻子商定要回去過個春節(jié)，并特意帶上相機，要好好感受故鄉(xiāng)的巨變。從上海一路奔波到西安后，經(jīng)過一番艱苦的排隊買票、等車之后，便乘大巴向秦嶺深處奔去。

秦嶺南麓因水歸流漢江而屬于長江流域，卻保持著北方的民俗風情。這里曾是國家級貧困地區(qū)，山勢險惡，可耕地極為貧乏，“八山一水一份田”是這里的真實寫照。我出生在商洛市山陽縣縣城外西南40公里的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叫做桃園村，一條大河從家門前流過——傳古時有秀才考取功名后衣錦還鄉(xiāng)，載大批黃金而過，因覆船使黃金散落河底，故稱為金錢河，與丹江同屬漢江支流。我的童年時代就在那河邊度過，直到12歲到縣城住校讀重點中學，1997年到西安讀大學，自2001年到南京及上海工作起，回家就成為一件奢侈的事兒。

商洛歷史厚重，遠在春秋時代，這里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改革家商鞅的封邑。秦末漢初，“商山四皓”避秦暴政和戰(zhàn)亂，食紫芝于此。漢高祖劉邦晚年欲廢太子劉盈改立小兒子趙王如意為儲，終因此四博士對劉盈的背書而作罷，此可謂商洛對中國歷史的貢獻。此外，夏禹治水、倉頡造字等典故也發(fā)生于此，清初白蓮教首領(lǐng)王聰?shù)匾厕D(zhuǎn)戰(zhàn)于此。而山陽乃秦國與荊楚交界，秦與楚的多次戰(zhàn)亂均與此相關(guān)，靠近武當山的漫川關(guān)也當時的古戰(zhàn)場，那里八水環(huán)流，山勢崎嶇，易守難攻，成為秦國的東南門戶。

自古以來，陜南都以“路難行”名揚天下，關(guān)鍵是因為特殊的自然環(huán)境——大山林立，綿延不絕，川道崎嶇，谷深峽怪，所以山難開，路難修，交通條件非常落后。大詩人賈島有詩《山陽行》說：“一山未了一山迎，十里都無半里坪；宜是老禪遙指處，只堪圖畫不堪行。”古代中原戰(zhàn)亂不斷，很多人逃荒逃難逃罪逃追，在無奈下從東向西、或從北向南，進入這迷離的山川之中，靠山林中自然物產(chǎn)世代居住，反而享受了太平，久而久之，形成了今天口音多雜、生活習慣差異大的地方風情。

交通的落后是最大的痛楚，直到1997年，商洛全境仍然“地無寸鐵，路無一高”——無一寸鐵路和高速公路。以我所在的山陽為例，據(jù)資料表明，解放前全縣沒有一條水泥路，除了放牛娃開出來的山路外，幾乎很難找到通往山外的大路；即使到了八十年代，柏油路面也十分有限，主要在縣城所在的川道地帶以及到商洛的交通要道。1991年開始，我在縣城讀中學，那幾年，每次到學校只能乘“蹦蹦車”——改裝的貨用三輪車，在盤山公路上蹦蹦跳跳，忽上忽下，塵土飛揚，還要翻越“鐘嶺”，心驚肉跳，常見路邊山谷下的車輛殘骸。

那時候，如果要到西安去，可是要接受考驗的。很多公路都是“切山”開辟的，半邊是懸崖，半邊是深谷，看一眼就毛骨悚然。縣城到商州雖路面平整，但在山溝里七拐八彎，東突西抄，爬上“殿嶺”之顛，再緩沖下山，不但時間耗得受不了，而且沒有一點安全感。至于從商州到西安，可謂九曲十八彎，沿路到處是“減速鳴號靠右行”的提示，熬得焦頭爛額好不容易爬上“秦嶺”之顛，又要在川道里慢行兩個多小時才能看見平原，當然就是出過藍田猿人的藍田縣了。全程不到200公里，卻需要一整天時間，到西安已困乏得渾身要散架。

山凹里，驚奇的城市變遷

商州地處商洛市西北部，秦嶺南麓，丹江上游，是商洛市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也是山里孩子眼中的“大城市”。商州歷史悠久，是革命戰(zhàn)爭年代鄂豫陜根據(jù)地的中心區(qū)域，是全國生態(tài)環(huán)境建設重點試點示范區(qū)，又是國家重要水源涵養(yǎng)區(qū)，森林覆蓋率達58.7%，是一片山綠水清、物產(chǎn)充實的土地。

我上初二時來參加過奧林匹克數(shù)學大賽。那是1992年，當時全商州城里找不到一座八層以上的樓房，道路也很不平整，城區(qū)面積很小，那時有“一條馬路一盞燈，一個喇叭全城聽” 這樣的戲言形容這里的貧困。今天我再回商州，雖然只是從城邊高速公路上繞過，但從車窗向外望去，我也不由得感到吃驚——近處是一排排嶄新的便捷服務店面，稍遠便c9FsVcsU/BQ338ZEHq+h49sEHpAgyJFIzTf4Av0kgWY=能看見一大片的新建小區(qū)和廣場，遠處也有不少高樓矗立，可以預想其中的變化了，想必當年商洛最為豪華的“工農(nóng)兵商場”，在后起之秀的襯托下，也早已破舊沒落了。

從商州到山陽的路依然繞著山崖穿越山越谷。我想起了1997年8月份奔赴西安上大學時在途中發(fā)生事，由于雨后垮塌，半山腰的盤山公路發(fā)生塌方，重型機械正在施工，大批車輛堵車在坡路上。當時是盛夏，太陽炙烤大地，樹葉也懶洋洋地發(fā)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杳無人煙，直叫人心慌。大叔大嬸們肩挑背扛著吃的喝的在叫賣，一包方便面要四元，一瓶礦泉水要三元，一個茶葉蛋要一元，在那年，相當于正常價格的七八倍。我自然舍不得吃，只能忍餓忍渴，在悶熱和惶恐中煎熬了五個多小時。而這里，是山陽到商州的必經(jīng)之路。

了望窗外，一條盤旋的匝道引向另一條新路，通向右方，巍峨的高山下幽深的黑洞就在不遠的山腰上，而山腰外則是盤桓的匝道和跨越山谷的大橋。那條路正是銀武（銀川—武漢）高速公路的一部分，從商州到山陽縣城，直至漫川關(guān)，經(jīng)十堰通向武漢。商州至漫川關(guān)段全長90多公里，設計時速為80公里，雙向六車道，工程量浩大，一路都是隧道與高架連環(huán)相接。這條路正是武漢至西安間最便捷的通道。不知道從哪個時點起，陜鄂兩地之間的往來，無需再繞道河南，兩省會間全程僅為772公里，一路行程縮至8小時。

過了殿嶺之顛，我們一路前行，半邊山谷里溪水潺潺，半邊立坡上懸崖突兀，在彎曲的川道里扭了四十多分鐘，遠遠看到一個七層古塔，那就是山陽的標志——豐陽塔。我興奮地對母女倆說：“到縣城了！”女兒激動起來：“這就是山陽縣??！這么狹窄的地方，怎么修縣城？是不是修在山頂上??？” 妻子哄她：“愚公移山，把山移走了再修?。　?/p>

上一次穿過縣城是2003年正月，數(shù)年不見，已經(jīng)面目全非，變化之大，令我深感吃驚。城邊上光怪陸離的廣告招牌昭示著經(jīng)濟的活躍；老一代最愛閑逛的山陽老街已經(jīng)淹沒在混凝土叢林里，不見了蹤影；北新街在當年我讀中學時候山陽唯一的主街道，雖然還是原貌，但路面和建筑物顯然已翻新。曾經(jīng)統(tǒng)領(lǐng)山陽文化娛樂界20多年的電影院，已經(jīng)被一個大型的綜合性超市所替代，場面相當壯闊。

再見鄉(xiāng)土卻刮目相看

縣城不大，不到一個小時我們就穿越到東頭，干脆再到母校去瞧瞧，也就是位于縣城東3公里的一個土垣上的山陽中學。垣下原來稀稀落落幾個夯土屋子，如今變成了樓房，加上新添的住宅和店家，熙熙攘攘，熱鬧非凡。真無法置信，這就是我昔日奔走戲耍的小村落？

中學校門早已更新，一排立柱兩層門廊，中空，自南沿坡盤環(huán)至西，氣勢恢弘。門后整潔的操場、后山、以及三排色澤明快的教學、宿舍樓一覽無遺，和校門融為一體——我仿佛聽見了當年的連天笑語、呼朋喚友的聲音，看見了路燈下苦讀單詞的那黑瘦的少年。一棟紅色的綜合大樓盡顯重點中學的氣派，而那棟樓的后面，已是兩棟五層白樓，那里曾有我住過的門窗洞開的平房——當年“合著棉衣裹被子”的情景很快躍入我的腦海。高大的學生食堂，窗明幾凈，我感慨萬千，當年我們 “無論刮風下雨還是烈日炎炎都要在食堂門前空地上席地就餐”的情景，已經(jīng)一去不返了。

離開縣城的時候，我留意到在縣河兩岸忙碌的工地，我知道，縣城的開發(fā)才方興未艾，也許若干年后再回來，又是一副悅?cè)硕康木跋螅?/p>

伴著山澗的泉水，走了二十多里的山路，突然眼前一亮，豁然開朗，如同進入世外桃源，一個約五六平方公里的“盆地”出現(xiàn)在眼前，一條大河從盆地中間穿過——這就是咱的金錢河，我對女兒說：“以前你爺爺奶奶就在這條河里吃水、洗澡、洗衣裳，我以到夏天就只穿著褲衩在河里玩水，抓魚，渾身曬得脫幾層皮……”聽后，女兒便叫嚷著也要下河抓魚。

向河對岸望去，橫著一片片山村。那村里，那路邊，已經(jīng)多出了不少小樓房，已經(jīng)不是當年的景象——如魯迅所描述，“蒼黃的天底下，橫著幾個蕭瑟的荒村！”這，也是我讀書時寒假回家，下車后遠望家鄉(xiāng)的感嘆。如今，似乎已不能再這樣感嘆了，我家的老土房，已經(jīng)淹沒在白色的磚瓦叢林中，完全失去了蹤影。

河灘上，“圍河造田”所形成的大片麥田已是綠油油一片，一座大橋橫跨金錢河，成為這個盆地里最壯觀的景致。這橋是2002年修建的，當年我回家已經(jīng)感受過了。而此前，沒有這個橋，要步行過河才能乘車；如果山洪爆發(fā)，就要繞到十里之外的戶垣鎮(zhèn)里過橋——那是當年我們鎮(zhèn)唯一的跨河大橋！

車子在橋頭停下，父親、母親已經(jīng)在路邊迎接我們了。女兒高興的喊爺爺奶奶。母親抱起孫兒，樂呵呵地笑開了花；父親幫我提皮箱，一鼓勁抗上肩頭，興匆匆向前走去……

春節(jié)過得很快。這幾天里，看到了村前村后層次錯落的“樓群”，感受了鎮(zhèn)里集市的“繁榮商業(yè)”，特別是看到了自幼“有雨便泥濘”的村間道路變成了水泥路。在欣喜之余，也重新體驗了熟悉不過的農(nóng)家生活——如今的餐桌，已經(jīng)可以多菜一湯、葷素搭配了。我要求母親做一頓酸菜糊湯吃吃，感受一下兒時的記憶。父親說：“那時候吃糊湯，是沒辦法了要填飽肚子，現(xiàn)在吃糊湯，是吃新鮮??！”

在大地屏障里巧奪天工

按原定計劃，正月初七，要返回上海了。為了一個特殊的心愿，我選擇了另一條路去西安。

清晨，我們搭上班車，在父母的目送下，沿金錢河向上游而去U7PttdHU+ZndD+h//0WFJIs0dB0EHbtRSQ7XR+EU/xE=?？匆娨黄芰?，想起來小時候給砍柴的父親送架子車的情形；看見一個叫柴莊的鎮(zhèn)子，想起了小時侯冒著風雪跟隨大孩子來看戲的情形。女兒瞪大眼睛聽我講“神奇的故事”——那些年，我在故鄉(xiāng)經(jīng)歷過的往事。

約十點鐘，到了鳳鎮(zhèn)，一個保留著傳統(tǒng)建筑的鎮(zhèn)子。路的兩側(cè)多是黑木門，黑鏤花木窗的房子，多是原木飛檐，馬頭墻，雕花窗。女兒若有所思：“好象見過這種房子耶？在武打電影里！”我指著對面遠處鳳凰山上的山頭說，這里歷史悠久啦，山上的寨子就是漢留侯張良筑的。其實，我也不知道真假，只聽說張良辭漢后來到秦嶺紫柏山修煉過。

班車未進柞水城區(qū)，而是直奔新建的高速路。這條路直通西安，從終南山山體貫穿而過。終南山在中國歷史上久負盛名，漢隋唐等重要朝代定都終南山北面不遠的長安，文人隱士想出人頭地，常在這里修煉，是謂“終南捷徑”。唐代著名詩人王維詩詠終南山的巍峨和行路艱辛，云：“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如今王維再來終南，不必問樵投宿了，不到一個鐘頭就可以從山南邊到達西安。終南山也是道教的圣地，王重陽曾在這里修行并創(chuàng)立全真教，并由“全真七子”傳揚天下——金庸小說中不乏終南山的人文景致的精彩描寫。

終于，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來了——“世界第一公路長隧”！“好美啊，好長?。　迸畠后@呼起來。太壯觀了，走過了多少高速公路，經(jīng)過了過少隧道，沒有過這樣的雄渾體驗——如同霞光四射的生命長廊，頂很高，沿很寬，燈光很漂亮，前方如一束光芒照向遠方，看不到盡頭，似乎通望另一個世界。估計每隔5公里的樣子，就有這么一“天井”景致——抬頭忽然看見藍天白云一閃，流星般劃過！頂上彩燈炫耀，兩邊綠樹婆娑，環(huán)境之幽雅，氛圍之溫馨，在其它地方的隧道從未感受過！

這是中國工程技術(shù)人員歷時四年零九個多月創(chuàng)造的一項世界之最，讓中國南北天塹變通途——秦嶺終南山公路隧道是中國自行設計施工的世界最長的雙洞單向公路隧道，北起西安市長安區(qū)青岔，南至商洛市所轄的柞水縣營盤鎮(zhèn)，是包茂（包頭—茂名）大通道的“咽喉工程”，是溝通黃河經(jīng)濟圈和長江經(jīng)濟圈的交通樞紐，也是陜西“三縱四橫五輻射”高速公路網(wǎng)絡中溝通秦嶺南北的控制性工程。這條隧道2006年建成，總投資32億元，采用雙洞單向四車道，設計時速80公里，全長18.02公里，比之前的亞洲第一公路長隧——日本關(guān)越隧道還要長7.3公里。

先祖可曾料到，在這自古禁地，后輩人竟創(chuàng)造如此浩瀚工程，而且，無論是“公”是 “鐵”，均可謂巧奪天工！

責任編輯：閻 安 王彥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