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大雪第三天,山里下了一場入冬后最大的雪,把村子和大山裹得嚴嚴實實,空曠的雪原上一派肅穆,農(nóng)家的房頂上一股股白煙蒸蒸日上。村長病倒了,得的是不好的病。在農(nóng)村,所謂不好的病就是老病。
冬天的山野夜長晝短,尤其是地處淺垴山交接地帶的千戶臺,太陽出得遲,落得早,讓人覺得日子像馬路上汽車過來時的影子說過就過了。莊廓院里,白楊樹長長的影子過早地貼在窗子上,透過窗戶上的玻璃,一片陰影在村長的臉上晃來晃去。陰面的山坡被積雪蓋得昏昏欲睡,只有陽面的山坡露著一些七長八短的草,牛羊們回家的腳步飛快。
我決定買幾斤冰糖去看村長。不為別的,就為村長的幾十個雞蛋和他家的燙炕。我去村長家時,太陽正好從西邊的山豁口落下去,余輝還沒有退盡,一片濃重的紅色將西天染成了悲壯的血色,村子里一片沉靜。牛羊們很精神地走在歸家的路上,小巷深處的看家狗半睜半閉著雙眼臥在門前,享受著最后一點溫熱,孤獨如惆悵。
在村長家門口我跟劉天有老漢相遇了,他的一雙布鞋和褲管被雪浸濕了。他一只手提著一筐子雞蛋,一只手提著一只公雞,這么厚重的禮物讓我這個拿工資的人都感到吃驚。劉天有老漢佝僂著腰走了過來說:“李村,謝謝你呀,和村長送來了我的籽種,我這輩子忘不了。”
我趕忙接住他手里的筐子說:“要謝你就謝村長,再說,讓誰遇上這種事都會這么做的。”
“不見得吧!現(xiàn)如今人們都變了,變得麻木不仁了?!眲⑻煊欣蠞h意味深長地把最后的“吧”字拉得特別長。
我對千戶臺村已從陌生變得一天天熟悉。在我看來,千戶臺從來是劉姓、王姓兩個經(jīng)緯分明的陣營,劉天有老漢跟支書是親房黨家,他鄭重來看村長,讓我刮目相看。
一進門,劉老漢便大聲嚷道:“聽說你不行了,等逑了幾天,你咋還不死哩?”
“不中哩,閻王爺這老東西不遛他的尻子,還不在生死簿上造我的冊哩!急也干逑蛋。昨天中午我做夢,夢見讓火爐里的煤煙把我眼看要弄死了,想翻個身翻不起來。突然,一個白胡子老漢手里提著一個素白的馬尾鞭子,我想一定是太上老君,他駕著一朵輕云從火燒坡埡豁口飄過來,也不知往我嘴里塞了個啥東西,就來了力氣。醒來時往窗子外頭一看,是白嘩嘩的太陽,啥都沒有,你說怪不怪?”一看劉老漢進來了,村長顯然來了精神。
“你少給我說好聽的,你是不是想告許我是神仙救了你呀,神仙也不行,快死吧,你不急我還急哩!你先去陰間占個好風水,打好莊廓蓋好房子,我就舒舒貼貼住進去,你看中不中?不中了再慢慢兒商量?!?/p>
“說得美,你就看上我一輩子苦性好,陽間沒苦夠,還讓我去陰間為你們當牛做馬呀?”
這一對老朋友一說一笑,似乎幾年沒有見面似的。一時間,生命的死亡反而變得麻木和淡遠,生者與死者之間的距離一瞬間近了。他們的臉上洋溢著一種久違的溫暖,我十分吃驚他們之間肆無忌憚的生死玩笑。在我看來,劉老漢來看望病危中的村長,不是來安慰和道別的,簡直是來吃咒送葬的。可村長卻心悅誠服地接受了這種咒語。
慢慢地,他們又進入了正題,進入了回憶。正題不過就是當年的英雄壯舉,清湯寡水的讓人意會不出一點偉大的東西來。還是村長先說:“這幾天我躺在炕上總是想一些過去的事情。我們嘴上天天喊著讓群眾過上好日子,喊了幾十年,也實打?qū)嵉馗闪藥资辏珊萌兆舆€是個水對面,這咋說呢?”
“是呀,我也想這個問題,可就是想不出個眉眼。這問題到底出在阿乍呢?”
“狗日的,要我看,還是怪我們村干部自己。想當年,站在鐮刀斧頭下舉著拳頭的時候,不是都說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嗎?可后來咋就變了呢?想起這些年,我就像被別人扒光褲子,露著尻子和雞巴走在群眾中間,丟人哩!如果有一天讓人指著脊梁骨問,這幾年,你們給群眾干逑了個啥?群眾干瘦了,你們吃肥了,我們咋回答?”村長動了感情,他一邊吸著鼻涕,一邊拍著自己干瘦的胸脯,很痛苦的樣子。
“老伙子,不瞞你說,這些年我也一直想,像你這樣的干部少了,干部和群眾的關(guān)系淡了,你沒看見鄉(xiāng)長拉我籽種時的架式,你再看看馬干事那天六親不認的猖狂勁兒,還是本鄉(xiāng)本土的人呢,就連一點面子都不留。遠的不說就說近的,看看我們的天來支書,群眾意見這么大,上面就是不聞不問。也該換一換了,再不換把群眾逼急了。”
“也是。”
劉老漢和村長暫時進入了一種沉默。過了一會兒,劉老漢從口袋里抽出一條紙條兒,折一下,摸出一撮黃煙,擱在紙條上再揉破幾個紙煙頭擱上,嗖一擰一掐,便是一個喇叭筒。他把卷好的煙棒子遞給村長,等村長穩(wěn)穩(wěn)當當?shù)鹪谧炖?,他這才劃著了火柴。之后,他輕輕吹滅手里的火柴棍,說:“這種事情也不光是我們這里發(fā)生,要我看,除非我們這些村干部要來一回脫胎換骨。”
“不要說了,都怪我們!”村長不高興了,輕輕地咳嗽了幾聲,再也不說話了。他好像在想什么,想什么呢?想過去自己的輝煌呢,還是想那些遙遠而親切的人情世故呢?
劉老漢怕村長經(jīng)受不住這種苦思悶想,就趕緊轉(zhuǎn)換了話題。眼看著快要進黃土的人了,就讓他高興高興吧。
“老伙子,就算是哥倆剛才啥也沒說。從現(xiàn)在開始,啥也不想,喝幾盅盅,你看中不中?不中了再換個別的?!?/p>
村長說:“還是喝酩餾酒吧,現(xiàn)在的酒說是幾十塊幾百塊的高檔酒,都是水味兒?!?/p>
村長臉上頃刻間有了淡淡的微笑,消瘦發(fā)黑的臉也露出了微微的紅暈。村長讓兒子抱來了一壇酵藏多年的酩餾酒。剛開始時,他只是抿一抿,品嘗著酩餾酒的酒力和味道,慢慢地忘記了自己是個生命垂危的人,而且輸了就喝干。約有一頓飯的工夫,劉老漢和村長都上了桃花臉色,話也明顯多了起來。這時候,村長又說話了。
“老伙子,哥倆可要講個原則。按往日的慣例,現(xiàn)在該干啥?”
“這還用問?不是唱,就是彈。”
“那好。今天你氣血不好,就嫑唱了,讓兄弟給你好好彈一個?!闭f完,劉老漢拿下墻上掛著的三弦琴,上上下下看了看琴桿,用左手的虎口卡住三弦的擔子,上下滑動了幾下,又摸子摸弦軸和琴鼓上紫黑的木質(zhì),將弦子上的穗子擺正,捏了捏手指上的關(guān)節(jié),開始彈起來。彈的是河湟地區(qū)的鄉(xiāng)民人人皆知的《滿天星》。那激昂的旋律,讓人想象不出莊稼人會有惆悵日子的。這種帶著粘稠的泥土味兒的曲子,很快就進入了一種忘我的境界。
不料,村長突然瘋了似的從炕上一骨碌爬起來,將被子嘩一推,蹲下來。他咕了幾口酩餾酒,抹一把嘴,高聲嚷道:“停。還是來‘尕老漢’過癮!把你一個人搖頭晃腦的美逑得不行!”
也許這便是音樂和精神的力量。劉老漢先是一驚,村長能有這種舉動,是他沒有想到的,便試探性地問:“老村長,你不死了?”
“不!彈!我唱!”
劉老漢用手指彈了彈琴鼓上的蟒皮,再試了試三弦琴的中音,調(diào)正弦音說:“彈就彈。你可要悠著點唱,不要今晚夕掙逑死了,明兒個就沒人陪我了?!?/p>
“你彈你的,我唱我的,閻王爺不收哈干著急,老漢家就這個鬧法?!?/p>
于是,山里的夜被一曲《尕老漢》攪得鮮活活的。
一個尕老漢,七十七來么喲,
再加上四歲葉子青,
老漢八十一來么喲。
懷抱上個琵琶,彈來么喲,
當啷啷的響來葉子青,
嗆啷啷的響來么喲。
劉老漢的左手在琴桿上靈活地滑動,右手不停地撥弄著琴弦,晃來晃去的頭跟扭動著的腰身形成一種和諧的節(jié)律,好像三弦的音樂節(jié)奏不是彈出來的,而是用全身的骨肉和力氣搖晃出來的。他先彈出長長的過門兒,如牛羊在山坡上撒著歡兒,如娃娃們在八月的麥場上趕著趟兒嬉鬧,帶著山野和泥土的氣息從靈巧的十指間徐徐溢瀉。進入主題后,旋律又變得相當悠長,似湟水潺潺,如大山連綿。等彈奏第二遍時,村長就放開了嗓門。
吼著吼著,不知不覺進入了角色。整個屋子,時而像春雨淅瀝,云雀唱秋;時而又似電閃雷鳴,山洪暴發(fā)。莊稼人就是如此的豁達和超脫,他們往往在生命的盡頭以喜慶的氣氛來對待生命的悲壯和偉大,有時甚至以一種忘我來對待死亡和災(zāi)難的。歌聲和琴聲和諧地從屋里徐徐彌散而出,久久地回旋在冬天的夜空里。村子沒有聽到這種音樂有很長時間,倒有些新奇。他們一個個從屋里走出來,聽個究竟,不知是天之籟還是地之鳴。已經(jīng)睡了的,干脆迷迷糊糊地爬在被窩里,雙手托住下巴骨,靜靜地傾聽著。他們似乎品出了什么味道,細細回味著。盡管音樂對很多山里人來說是比較遙遠的話題,但是這“尕老漢”的小調(diào)對他們并不陌生。
唱了一會兒,劉老漢放下三弦琴。他知道村長剩下的日子不會太多了,鐵匠打鐵要看個火色,何況村長的后事還沒有準備齊全。
“老伙子,癮該過了吧!下一個節(jié)目該由我出,中不中?”
“說!”
“酒喝了歌也唱了,你看剩下的就是……”
“剩下的是死,這我知道?!?/p>
劉老漢搖了搖頭說:“你的老衣縫好了,你試一試吧!”
“誰縫的?”
“不管,大家都知道你沒女兒,是村里的幾個老女人縫的?!?/p>
村長挪了挪身子,吃力地抓住劉老漢的手,輕輕地摸著摸著,摸完了手心又摸手背,好像他要從劉老漢的手上摸出幾十年的人生滄桑,和用語言無法表達的東西。這一對在泥土中同生共死過的老朋友,就是這樣用靈與肉交流著感情,很長時間說不出一句話來。突然,村長雙手用力捏了下劉老漢的手,眼淚便噗嚕嚕往下滾:“我,我活不了多長了,我對不住村里人,對不住田寡婦。田寡婦來了沒,沒來,就替我捎個話,說我對不住她,我給她跪下磕頭了?!闭f時,村長極力使出力氣,想爬起來跪下,但被劉老漢死死地摁住了。
村長的思維似乎有些跳躍,但并不混亂,他說:“我整整干了三十八年的村長,可還有幾家農(nóng)戶每年吃救濟糧,我沒本事呀!”他痛苦地用拳頭擂了幾下自己的心口窩窩,好像群眾的口糧不夠吃,全都是他的責任。
“老伙計,”劉老漢的話一出口,眼圈潮濕了,“這不能怪你,土地下放快三十年了,你啥都不要想,怪就怪他們太懶?!?/p>
夜深了,山野靜得像沉睡在夢里,依稀聽見劃拳喝酒的聲音。三三兩兩的酒曲兒在夜空里飄來飄去,汪汪汪的犬吠時停時叫。
這一夜,我跟劉老漢沒有回家,他一直守候在村長的身邊。
第二天,天氣特別好。中午,劉老漢在院子里磨著剃頭刀子。他要為村長好好剃個頭,讓村長干干凈凈、風風光光地離開這個世界。素常平日連帽子都不敢脫的村長,卻十分爽快地答應(yīng)了劉老漢。
我說:“村長,你不怕頭凍嗎?”
村長說:“不怕,快死的人了,怕啥!”
劉老漢先剃的是頭。他一邊剃,一邊在剃過的頭皮上來來回回摸,看是否有沒剃干凈的地方。不一會兒,一個青皮清潔的光頭兒,在太陽光下發(fā)出幽幽的肉光。剃完了頭發(fā),他又在褲腿上擋了幾下刀子,然后又倒著發(fā)根邊摸邊刮,幽幽的光頭被劉老漢重新清理了一遍,一直到順摸倒摸是同一種感覺,這才放下心來。村長的頭發(fā)出了一片青光。
莊稼人干干凈凈地落在土炕上,最后還得干干凈凈地埋在土坑里,所以葬禮隆重不隆重不要緊,但頭臉要收拾得干干凈凈、衣服穿得整整齊齊,這是應(yīng)該做到的。剃完了頭,就是刮臉。這是一個難啃的腰節(jié)骨,不是一般的剃頭匠都能勝任的。村長近一個月來,腸子里基本上沒有什么五谷,所以臉皮很松,就像一個被太陽曬了幾天的蔫茄子,皺皺巴巴的。劉老漢耐著性子一刀一刀刮下去,每刮一刀,他就用拇指和食指使勁繃緊臉上的肉。他的牙齒緊緊地咬住嘴唇,每刮一刀就舔一下嘴唇,放松一下,好像刀功不在手上,而在牙齒和嘴唇上。劉老漢一千次地提醒自己,不能見紅,見了紅,老家伙是要耍脾氣的。讓老人生著一肚子氣離開這個世界,無論如何是不好的。
這一切在劉老漢的刀下,順利地進行完了。
劉老漢拿來鏡子,雙手遞給村長說:“老家伙,尕兄弟的手藝還不錯吧?就是縣上的理發(fā)館也不見得好?!?/p>
村長接過鏡子,小孩似的東瞧瞧西看看,伸出右手來摸了摸青皮光頭,滿意地說:“好,好,老漢家還真不賴!就這樣,倒回上十幾年,找個年輕的婆娘說不定二茬子瓜更甜哩!”停了片刻,看劉老漢沒有回應(yīng),村長問道:“尕兄弟,你看中不中?”
“中,一定中。說不定連媒人都不要,還倒貼一個哩?!眲⒗蠞h滿口答應(yīng)。
村長明知是劉老漢哄弄他的,但還是很滿意地說:“好,這就好哩!”
“還有老衣哩,你也試試,看合身不?”見村長興致極濃,劉老漢趕忙把村長的老衣拿過來。
老衣是用緞子縫制的,在眾人的幫助下,村長穿好了老衣,由大伙攙扶著站了起來,要不是瘦一些,儼然是一個解放前的財主或有錢人的派頭。
此刻,太陽已經(jīng)給千戶臺這塊山地和村長家的莊廓鋪上了一層金光,那黃土筑成的莊墻泛出一層厚實而柔和的亮光,讓院子顯得格外透亮。麻雀們登上光禿禿的枝頭,歡喜地叫個不停。而在不遠處的一棵白楊樹上,不知什么時候搭起了一個喜鵲窩,高高地懸著,兩只花喜鵲駕駕駕地喊個不停。鄰居房頂上站著的一個小男孩,他一邊玩著飄飄的吹脹了的豬尿泡,一邊高聲喊:
喜鵲喜鵲駕駕駕,
我倆盼個好親家。
二十五
冬至過后不久,臘月就緊鑼密鼓地到了。整個臘月,千戶臺村連空氣都沉浸在一片咚咚嚓嚓的鑼鼓聲中,男的、女的,肥的、瘦的,胖的、癟的一大群屁股,把村子扭得七擰八歪,把寒冬扭成了怪異的暖春。多少年沒有出過社火,有了這樣一個展示自我表現(xiàn)自我的機會,村巷里的男男女女突然變得比往常精神了,也漂亮了。那些平常素日在村頭巷尾醉醉答答腰來腿不來的和喝醉了酒專找女人麻煩的男人,一天天變得稀疏和零星了,也一天天變得比往常清醒起來,整潔起來。他們中的一部分被劉文林選入了排練社火的隊伍,一部分在制作道具,還有一部分因自己的女人排練社火,自覺承擔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wù)活兒。村里出現(xiàn)了祥和的氣氛。
排練社火的進程比我想象的要順利得多,也快得多。劉文林為了村里的社火,簡直做到了勞心、勞神、勞錢,他用自己的錢從縣文化館高薪聘請了兩位輔導老師,白天的答答、的答答教舞蹈動作,晚上嗦咪咪嗦咪咪教社火曲子,兩位輔導老師吃住在劉文林家。村子里很快充滿了文化的氣氛,連那些無所事事整天盯著女人們屁股和胸脯的光棍,也自覺加入到這個隊伍中來了。雙龍、雙獅表演,旱船表演,妖婆婆、啞巴、八大光棍表演,二十幾個節(jié)目都排練得差不多了。
一切都按秩序進行,臘月十九是村里的社火首次預演的日子,連續(xù)幾日的陰天過后那天卻出奇得晴。密集的鼓聲在镲的結(jié)伴下響了一陣子,太陽就露出一張鮮活的臉來。我從天保家出來去找劉文林商量畫臉、裝身子的事,見會計王海成從村委會辦公室走了出來。他拿著黑板擦和幾根粉筆,屁顛屁顛的,一種行施權(quán)力的神情無法掩飾地掛在臉上。
我說:“王會,忙???”
會計指了指村務(wù)公開欄,歪了一下嘴說:“有幾件事給群眾該寫一寫了。”他今天的任務(wù)是把村務(wù)公開欄寫好了,會上定下的幾件事都一個多月了,再不張榜公布怕是給大家說不過去。
我說:“你寫吧,寫完了趕緊過來出社火,今天劉文林請了鄉(xiāng)上的領(lǐng)導要來看社火,還指望你拉二胡呢。”
會計說:“不多,一會兒就好了。”說時,他點燃了一支煙,一邊抽一邊計劃著版面。像這種張榜的事情他不急于馬上寫上去,他喜歡眾人圍觀時自己一邊寫字一邊讓人們評頭論足的感覺,那時候,他寫出的點、橫、撇、捺就和他一左一右晃動的頭同時用上了力,尤其是撇和捺,頭偏得幅度越大,也就更見功夫,簡直像書法家寫的。他從來不把自己寫的字叫字,一般都叫書法。因此,久而久之,這里的人把寫字不叫寫字,而叫寫書法,只有小學生的字和那些特別難看的字才叫字。字和書法是有天壤之別的,就跟垢痂和麝香有著天壤之別一樣。
會計寫完了第一個公示內(nèi)容,向后退了兩步,歪著頭開始欣賞起他的書法,很快就圍觀了一些方臉的圓臉的長臉的男人和女人。他們評頭論足指手畫腳,臉上的表情褒貶不一,但大都議論的不是公示的內(nèi)容本身,而是會計的字。因為第一個公示內(nèi)容與他們的切身利益關(guān)系不大,怎么寫都無所為。會計的鋼筆字和粉筆字都好,這是村里人公認的,誰都清楚,村里的幾個小學老師還沒有一個比會計寫得好的,每每村里人議論起鋼筆字和粉筆字,會計的臉上就流露出英雄有了用武之地的自豪,但今天人們不是來看字的,是來關(guān)心自己的,他們大清早來這里,就是看自己的名字是不是在黑板上。
第一個公示的是村里的財務(wù)開支,黑底白字,會計中規(guī)中矩地寫了“千戶臺村財務(wù)開支情況”,然后一項一項列了開支,列到“其他”一項時,是一大筆開支,會計就省去了。
有一個老人問:“‘其他’是啥開支,咋就六個點點兒?”
會計邊寫邊答:“就是不好明說的吃喝,別的村都這么寫。”
“噢,是這么回事,六個點點兒是不好明說的,怪不得既像六張又大又圓的嘴,又像六個酒盅兒?!?/p>
“老人家,你太幽默了。”
“啥油饃呀,天天能吃油饃,不成了鄉(xiāng)長?”
人群里一陣哈哈大笑。
其實,在這里圍觀的人關(guān)心的不是第一個公開,因為大多數(shù)人實際上根本不知道村里的收入,也就談不上關(guān)心開支。吃喝就吃喝,很正常,長下肚子誰不吃喝?不吃喝還能修通村里的水泥路?不吃喝還能改造村里的水路和電路?現(xiàn)如今吃吃喝喝已經(jīng)是一種不可缺少的禮數(shù),這些理兒人們已是心知肚明家喻戶曉。人嘛,又不是在空氣里活著。誰不吃喝誰他媽就沒命了。關(guān)鍵得把握分寸,哪些該吃哪些不該吃,哪些是好消化的哪些是不好消化的。否則,就會惹火燒身,這些老村長做得天衣無縫。
第二個公示是低保戶名單,黑底紅字,這等于是正式的榜,而且是最重量級的榜,上了這個榜,就等于明年的危房改造基本上垂手可得。會計的公示是別出心裁的,是有講究的。他用的是大紅的粉筆,因為是讓人們高興的事兒,而且都是一個個人名字。他從家里出來時就特意把那些張榜的人名字按姓氏筆劃排列好了,簡直用盡了心思。他想用姓氏筆畫的多少排列,因為張榜的都是劉姓和王姓,是村里旗鼓相當?shù)膬蓚€陣營,還真有些不好排,把劉姓排在前面吧,怕長了村里劉姓人家的勢,滅了村里王姓人家的威風,把王姓排在前面吧,又怕挨支書的一頓訓。深思熟慮后,他只好把心思用在人名的第二個字的筆畫多少,最后甚至考慮到了第三個字。他先按第二個字的筆畫排列,如果第二個字的筆畫分不出前后,再考慮第三個字,聰明透頂?shù)臅嬚媸琴M盡了心思。
這還不夠,他有意在水里泡濕了粉筆,那些字一落在黑板上顯得格外醒目,第二個人名字剛寫完,第一個人名字就已經(jīng)在黑板上鮮亮無比,而且鮮亮的程度還在漸漸加深。這樣的效果讓有些人的眼睛里剎那間流出了少見的溫暖,卻讓有些人在最短的時間里冒出了火。會計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好像這些農(nóng)戶能成為低保戶中的一員是由于他的努力和恩惠,村民們應(yīng)該感激他。
人們都把脖子伸得像長頸鹿一樣揚著,望著,希望能望出一些希望來,有一個被村里人叫“大漢”的瘦高個男人簡直就是鶴立雞群。誰都知道,這是一個多月前全體戶主會上抓鬮產(chǎn)生的結(jié)果,是當場唱票公布的。十戶劉姓人家,九戶王姓人家,是鐵板釘釘?shù)氖虑?,誰也變不了,就等著臘月底領(lǐng)票子歡歡喜喜過大年。有消息靈通的村民早就打聽到了發(fā)錢的辦法和取錢的銀行,今年不發(fā)現(xiàn)金,一戶發(fā)一個卡,是工行卡。管他是公卡還是母卡,反正能領(lǐng)錢就行。
會計在人們的厚望中鄭重地寫完了名單,順數(shù)是十九個,倒數(shù)也是十九個,沒錯,這跟抓鬮的數(shù)字是相同的。其實他更欣賞的是自己的一手好字。公示欄前已經(jīng)圍了許多人,那些伸長脖子的人們望了再望,望了再望,有的點頭,有的搖頭,有的一臉的憤怒和無奈,有的一臉的笑容和踏實。點頭的,是實打?qū)崨]有變的九戶王姓人家,跟一個多月前抓鬮的結(jié)果一模一樣,看來,村長運作的事情從來都是表里如一,他站得端立得正。搖頭的,是那些沒有抓到鬮的,他們表達著抓鬮的不合理性和偶然性,但當初他們是抱著賭一把碰碰運氣的心理,贊成了,也心悅誠服地參與了,有道是敲了鑼兒要上場,耍下猴兒就是戲,只能默認。這會兒眼睜睜看著別人家的煙洞里升起了裊裊的炊煙,他們甚至在炊煙里嗅到了香噴噴的飯菜味兒,也只好無可奈何,他們認了,是自己的命薄。
最不能容忍的是一群憤怒的人,是那十戶劉姓人家,跟抓鬮的結(jié)果驢唇不對馬嘴,甚至本末倒置。他們一看見公示欄里的名字沒有自己,簡直肺都氣炸了,但他們不甘心,幾乎還懷著一種是不是會計弄錯了或?qū)戝e了的質(zhì)疑。在這種合理的質(zhì)疑沒有徹底破滅之前,他們還沒有失去理智,依然輕描淡寫地看待這個無情的現(xiàn)實和沉重的打擊。露著笑容的,他們跟支書暗中的勾當他們清楚,他們抿著嘴唇偷偷離開了這惹火燒身的現(xiàn)場,站在離公示欄很遠的地方,一邊抽著從自己口袋里摸出來的紙煙,一邊隔岸觀火。
“王會,這是咋日弄的,你是不是弄錯了?”
“沒錯,這是支書給的單子,還有支書的簽字和名章,你看劉天來三個字多亮,名章多紅,咋錯呢!”
“讓我看看!”
會計把單子遞過去,說:“看吧,看好了,是白紙黑字。你看上十遍八遍把眼睛看瞎了把紙看破了,也不會變成你的名字!”會計說話的時候嘴特別歪,歪得像一把帶勾的刀子,讓那個人有些生氣了,將會計狠狠瞪了一眼,一把扯過單子說:“看就看,又不是皇上的圣旨,咋就看不得!我就不信會把我的眼睛看瞎,會把你的紙看破!”
這種對抗性的話一出口,一些人黑黝黝的臉上露出了咬牙切齒的表情,會計的口氣也軟多了,說:“看吧,看吧。”
那些伸長脖子的人緩緩動了起來,從前面動到后面,從后面動到更遠處,很快不約而同地圍成了一個小團體,他們互換了一下眼色或臉色,都心照不宣地有了一個共同的主題和目標。隨著一聲:“走,找狗日的算賬!”的聲音和腳下蕩起的浩浩蕩蕩的黃塵和殘雪,那十戶在眾目睽睽下抓了鬮卻落空了的人家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頃刻間臉都成了拉長的橡皮,十分難看和可怕。因為他們多少回為這件曠世的大事踏踏實實付出過也真真切切激動過,多少回他們家全人全坐在炕頭上,鄭重謀劃著這些錢的用場。就一個早晨,不,應(yīng)該說是一剎那,一切向往和謀劃都成了泡影。
男人們一晃一晃在前,女人們一擰一擰在后,老人和孩子掂著細碎的腳步緊跟著。他們從公示欄旁走開去,一路上嘴里嘟嘟囔囔不干不凈哩哩啦啦沖下坡垣,直沖支書家,差點把支書家矮小的莊廓門擠破。在這件事情上他們輕重是花了本錢的,按時下的話說,是進行了前期投資的。他們不是在自己家的年豬上打主意,就是在養(yǎng)雞專業(yè)戶家的雞上下工夫,而且支書是掂著肥胖的肚子拍著腔子有承諾的,咋說變就變。有這么做事的嗎!這又不是娃娃們玩家家,想玩了玩不想玩了不玩的事情,一定得討個說法。
他們對自己不公正的貍貓換太子心知肚明,這跟村長和會計沒有一點關(guān)系,有個吃飯的肚子,就有個想事的心。誰都知道,老村長當了三十多年的村長,從未出過差兒,就是過去那么艱苦的日子都沒有出過差兒,會計不會有那個膽兒,一定是支書劉天來這小子偷梁換柱。冤有頭債有主,他們義無反顧地沖進了支書家,排山倒海的氣勢把支書的女人嚇得無處藏身,她先鉆進了草房,覺著不安全,然后又鉆進了炕洞。等人們把支書女人拉出來時,她滿臉滿身就成了黑臉的包公,炕煙已經(jīng)把她嗆得上氣不接下氣。
支書家的那條狗還算忠誠,極力維護著主人的尊嚴,汪汪汪叫個不停,把一條粗長的鐵鏈繩扯得在支書精心設(shè)計的走絲上來來回回發(fā)出金屬的脆響,到后來,由于人多勢重,漸漸地偃旗息鼓了,沒有一點叫聲了。
一群人瞧了瞧支書女人的狼狽,像土改時的地主婆兒,一時讓同情心占了上風,雄赳赳走了,一群人又昂然地圍了過來。人群還在像蜜蜂窩一樣不斷擴大,毫無節(jié)制,這群人數(shù)量更大。這會兒,天氣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晴了,太陽把整個照壁毫不留情地照得泛出了一層光來,使黑底更黑,白字更白,紅字更紅。關(guān)心此事的和不關(guān)心此事的還有看熱鬧的人都圍在照壁前,把會計和村務(wù)公開欄圍得水泄不通。剛才還覺得照壁比人群高大得多,威武得多,排場得多,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上去,都是千戶臺村的一大景觀。這會兒,人群長得遠遠比照壁高大起來了,高大得有了排山倒海之勢??磥?,支書是跟許多人承諾過這個名額的,他可能是一女許二男了,或者干脆就是一女許多男了。這會兒到了把一個女子四分五裂的時候了。
許多人渴望已久的第三個公示內(nèi)容也很快公布了,同樣是黑底紅字。這一次,會計用的是水紅色的粉筆,醒目刺眼的“千戶臺村第二輪危房改造農(nóng)戶名單公示欄”下面,碼了九個更加醒目的人名。這九個名字不同尋常,是電閃雷鳴,是一觸即發(fā)的定時炸彈,一旦變成事實,秋后就能從民政上領(lǐng)取一萬八千元現(xiàn)金,大放寬心蓋房子,然后等著年底驗收,這絕對不是鬧著玩的。這回數(shù)名字的不是會計,而是關(guān)注此事的所有人們,他們從人縫里擠了進來,目光像一把把鋒利的刀子,唰地掃了一下,就把該記的都記下了。
有人從會計手里一把搶過單子細細看了看,沒錯,白紙黑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跟黑板上的是一樣的??磥?,問題不是出在會計這里。
黑壓壓的人群又開始騷動了,很快進入了一種無序狀態(tài)。人們開始憤怒了,誰都說,劉天來鐵口鋼牙答應(yīng)他的,咋說變就變了呢!剛才去找支書的一群人又哩哩啦啦回來了,說是支書去了鄉(xiāng)政府,早上走的,還沒有回來,他的女人也說不清支書什么時候回來。他們看著黑板上一個個拳頭大的字和人名,就是糊上一層屎尿也不能平息自己心中的憤怒和仇恨,他們很快用自己的帽子和頭巾把那些怎么看都讓他們心煩的人名擦得五花八門,擦得一干二凈。
照壁上只剩下一片黑,黑得一片空曠和茫然。一時間,他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先是沮喪,然后是憤怒,再然后是絕望,有一個女人竟然哭爹叫娘地大嗥起來,無法抑止地敘說著她的不幸。他們很快又把絕望化成了仇恨和憤怒,好像橫在他們面前的照壁不是照壁,而是讓他們咬牙切齒的劉天來。
“走,去鄉(xiāng)上告!鄉(xiāng)上告不成去縣上告,縣上不成往省里中央告,不信就告不倒他!”
我到現(xiàn)場時,會計已被失去理智的群眾扭打了一頓,我知道會計是無辜的,是替支書挨打的。他的表情像一個曬焉了的茄子,帽沿的一大半被撕下來,遮住了半拉兒臉,衣服的紐環(huán)全都扯豁了,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紐扣狼狽地吊著。他的嘴奮力歪了幾下才吐出了氣說:“李村,你看你看,真是無法無天了,要不要叫鄉(xiāng)派出所過來?!?/p>
我擺了擺手說:“這是村里內(nèi)部矛盾,不能叫派出所。我說,各位父老鄉(xiāng)親,我是吃你們百家飯的,在村里也沒有沾親帶故的,我誰都不偏向,你們聽我的勸,千萬不能這樣,肉爛了爛在鍋里。這樣鬧只能是雞飛蛋打,讓鄉(xiāng)里和縣上收回這九戶危房改造戶不說,還對村里產(chǎn)生不良的后果。請大家相信我,公示欄公布的這九戶仍然算數(shù),大家也都知道,村長還在家里放命,不要鬧,我另外從民政局給村里爭取九戶,怎樣抓的鬮怎樣分配,大家看行不行?”
“你就有這么大的能耐?”
我說:“我用自己的人格保證,說到做到。只要你們不鬧,我一定不負眾望,把這件事情辦好。”
“那好,我們就信你一回,不過這跟你沒關(guān)系,劉天來的賬我們遲早還是要算的!”
許多人在半信半疑中動搖了上訪的念頭,但他們的憤怒仍然無法抑止。很快,人們就拿著各自使慣了的鐵器家什,雙手有力地掂了掂,向著照壁英勇威武地走來,有扛著鐵錘鋼釬的,有提著鋤頭瓦刀的,那些在他們的手里千錘百煉過的創(chuàng)造勞動成果的家什,只要使上力氣,指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狼狽不堪。
鐵器無情地碰撞著照壁上的磚石和混泥土堅硬的質(zhì)地,金屬的脆響冷漠木然地響徹在冬日慈祥溫暖的陽光里,然后,一些火星迸射進干冷的空氣里,傳出更遠的地方,傳出一種混亂來。野蠻而又瘋狂的力量在鐵器和磚石中碰撞著,“轟”一聲悶雷般的響聲,在黃塵飛揚中那個鶴立雞群的照壁,那個在千戶臺象征村容村貌的一大景觀,在人們眼睜睜的注視中說倒就倒了,倒得也太簡單了。
一股塵土有些兒夸張地飛了起來,飛得老高老高,眾人臉上的表情都松了一口氣,在他們認為推翻了照壁,就等于推翻了事實。剛才使足了力氣的幾個男人都點上了煙,一邊抽煙,一邊還在罵罵咧咧。
我的諾言和誠懇的態(tài)度打動了憤怒的人群,他們在這兒發(fā)泄了內(nèi)心深處的不滿,又很快加入到了社火的隊伍中去了。
在千戶臺那面最大的旱場上,劉文林組織的社火隊正在進行首場演出。此時正好響起咚嚓咚嚓咚咚嚓的鑼鼓聲,密集的鼓點敲得人們心里像揣了貓似的。心急的娃娃們慌亂地吃了最后一口飯,輕松地躲過大人們的目光,在袖口上狠勁兒抹一下濃稠的鼻涕,黑乎乎的小手順手捏了一塊饃饃,徑直朝旱場跑去。那些社火隊伍里的身子正在不慌不忙地化妝,說是早上要預演,但大家心里都明白,在鄉(xiāng)間,冬天的早上往往就是中午或是中午以后。他們中的許多人已經(jīng)聽說了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但大都很麻木,仍然做著跳社火的準備。
中午一點半,社火預演開始了。既然是預演,劉文林把什么都做足了,做真了,他把鄉(xiāng)上的副書記和宣傳干事也請來了,就等著支書??芍t遲不來,只好開演了。
這是一次盛大的預演,因為千戶臺在解放后沒有出過社火,在一定意義上說,就有點破天荒的意味。發(fā)泄完了憤怒的人們該干什么還得干什么,不能因為自己沒有達到目的就放棄了生活。他們有的拿了馬扎,有的拿了椅子,有的懷里抱著木頭墩墩,娃娃們在前大人們在后,自覺有序地把旱場圍了一圈。他們推翻了公示欄,總算出了一口惡氣,現(xiàn)在有足夠的心情來看社火了。賣水果蔬菜的,賣葵花籽和花生果的,各叫各的賣。
一陣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響過后,旱船在徐徐的春風中,在“水鄉(xiāng)”婉約的槳聲里,在船姑娘輕盈而花哨的腳步中,從“水”上輕盈地蕩過來了,那情態(tài),那神韻,那種黃土地上原本不存在的水文化無不透露著六百余年前江浙水鄉(xiāng)的影子和情致。
八個壯漢組成的鑼鼓隊是社火隊伍的領(lǐng)頭,由鼓、鑼、鈸等組成。寒風里,咚——啪、咚——啪的幾聲“二踢腳”炸響之后,一輛手扶拖拉機緩緩地滑了過來,兩個手柄上過早地系著大紅的綢子,油箱蓋上也拴著大紅的綢子,無處不透露著春節(jié)喜慶的氣氛。車廂里是一面直徑三尺有余的牛皮大鼓,此鼓叫太平鼓,鼓兩旁的車廂里站著兩個目清眉秀膀大腰圓的莊稼人,腰里也同樣系了鮮艷的紅綢子,對打的兩個壯漢被手扶拖拉機拉到旱場上時已經(jīng)大汗淋淋,在一陣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中,揮動的鼓錘舞動著漫天彩綢,簡直就看不清是鼓錘在舞還是彩綢在舞。鼓點是傳統(tǒng)的《鳳凰三點頭》、《五子過街》、《秦皇亂點兵》、《蛟龍出海》、《獅子滾繡球》、《和尚鼓》,密集的鼓點拉開了社火的序幕。
鑼鼓隊后面是秧歌隊。在鼓、鑼、鈸的間奏中,秧歌隊每到一處唱著不同的頌詞。
春官是社火隊伍中的統(tǒng)帥,莊戶人家大都稱“燈官”,說白了,春官就是民間傳說中報春的官,預示著春回大地,萬象更新,在老百姓的心目中,是大自然輪回的使者。在社火隊伍里春官至上,春官為大,人官也要迎接春官。在正月的社火隊伍里人間的官再大也是小的,春官再小也是大的,只見春官騎著一匹高頭大馬,頭戴夸張了的極品烏紗帽,前額上貼“榀頭興旺”,后背上貼著“一品當朝”的字樣,身穿大紅官服,手持笤帚為笏板,踱著四平八穩(wěn)的官步走了過來。身后是師爺,倒騎著毛驢,背著玉皇大帝的赦旨,緊隨其后的是鑾駕相隨,四個兵士騎著毛驢抬著木锨上寫的“肅靜”、“回避”的牌子,一路上呼喊示威。等喊開了場子,春官口中就開始念念有詞道:
“本官奉玉皇大帝的赦旨,王母娘娘的金牌,帶了毛糙社火來到此地,帶來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五谷豐登,百世興旺者也。本官所到之地,掃歪風邪氣,除五谷百病,財源茂盛,人丁興旺,是也不是?”
“是?!彪S從們高聲應(yīng)和道。
春官是社火中的大身子,所到之處前呼后應(yīng),放鞭炮,擺香案,設(shè)供品,頂禮膜拜,討個吉利,貢品先讓春官享用,隨行人員再吃,而后其他社火人員才能吃。
八條造型優(yōu)美、氣度昂然的龍隊過來時,場面上已經(jīng)擠滿了人。其中四條是黃龍,四條是青龍,黃龍象征國泰民安,青龍象征風調(diào)雨順。每條龍由十二個人撐著長長的龍身,一人抬龍頭,一人舞龍尾。抬龍頭的必是身強體壯的,舞龍尾的小巧玲瓏,這樣才能做到伸縮自如,進退得當。只聽得鞭炮齊放、鑼鼓齊鳴,在鑼鼓的伴奏下幾條巨龍在城門洞前騰空而降,在手舞寶珠人的引領(lǐng)下,忽而昂首騰飛,忽而頭尾相連就地盤旋,忽而龍身左右擺動,龍頭由上至下,由左到右,帶動全身翻滾;忽而龍頭高聳龍身盤成一團,忽而幾條滾翻成一團;忽而幾條龍并行,快如風弛電掣一般氣勢宏偉。把《蛟龍出?!?、《二龍戲珠》的龍舞演得繪聲繪色。一時間,旱場上就揚起了漫天的黃塵,徐徐地潮一樣向周圍的觀眾彌漫而來,像剛剛刮過一陣旋風,在圍觀者的衣服上很快就落了一層塵土,但他們?nèi)徊还苓@些,似乎就是奔著這漫天的塵埃來的。
八龍鬧春過后是兩獅對舞。兩個力大身穩(wěn)的莊稼人頂著獅子頭,兩個敏捷靈活的小伙子舞獅尾。力大身穩(wěn)的莊稼漢站立著身子舞獅頭,敏捷靈活的小伙子弓著腰身不斷搖動獅子的尾巴,二人默契的配合,像一對鍘草的馬夫。兩頭獅子前仆后躍、伏臥、翻滾、站立、豎立、搖頭擺尾,展示百獸之王的雄姿。地面上的對舞一步步靠近了觀眾時,武師裝束的年輕人是領(lǐng)獅者,他在空中翻了三個斤斗,在觀眾眼前劃了三個美麗的弧線,在輪起的塵埃中,人群中便有了“再來一次,再來一次!”的吶喊。旱場上已經(jīng)罷放好了三張八仙桌子,從大到小、從低到高碼起來,足有丈把高,舞獅者一層一層地往高處爬,攀躍的過程不僅需要二人默契的配合,還需要強大的力量,當那個頂獅子頭的莊稼漢準備躍上第一層八仙桌子時,搖動獅子尾巴的小伙子要在同一個時間里用最大的力量雙手卡住前者的腰帶,奮力向上推動,然后順勢抓住前者的腰帶一躍而上,這一切過程都是非常連貫的,讓圍觀的人看不出一點破綻。他們一直爬到第三層八仙桌就開始表演了。只見舞獅者表演自如,在三尺見方的桌面上完成了豎立、轉(zhuǎn)身、調(diào)頭等高難度的動作。這些舞獅者都是花里的牡丹人伙里的梢子。獅子表演結(jié)束時,只見從丈把高的桌子上一躍而下,落地翻滾,脫皮亮相,贏得人們的熱烈喝彩。
人群里熱烈的喝彩聲還沒有結(jié)束,張翁背老婆的布偶表演又登場亮相了。這是一種由一人表演雙體的啞劇劇目。巧妙的化妝,幽默風趣的表演,把憨態(tài)可笑的張翁背少妻回娘家的境遇和情態(tài)表演得活靈活現(xiàn),你看,那一會兒走一會兒跑,一會兒涉水一會兒過橋,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洼的詼諧動作,真是惟妙惟肖。
妖婆婆風趣幽默地走過來時,懷里抱著“三官?!辈纪尥?,她在人群中扭著肥胖的尻子走來走去,還不時拍一拍懷里的布娃娃,讓布娃娃哭,讓布娃娃笑。她看準那些尚在生育期的女人,風一樣走過去,滿嘴是花言巧語,硬是往懷里揣娃娃,生女兒還是送兒子全憑她的一張三寸不爛之舌說了算,還不時討點吉利錢,逗人取樂。
啞巴頭戴破草帽,反穿白板子皮襖,用鍋墨把臉涂得油黑油黑,完全淹沒了他的真實身份。他手里拿著一個紅蘿卜,或者白蘿卜,全在于他的興趣。他在人群里竄前跑后,歡喜若狂,用最為夸張的動作歡慶五谷豐登,安居樂業(yè),還是預示著新生命的降生過程,誰也說不清,惟有民俗學家才能說個大概。
打扮成丑角的傻公子趕著騎驢的新媳婦風風火火上路了,小兩口在春的氣息里親親熱熱,人趕驢,驢戲人,滑稽可笑的人驢之戲表現(xiàn)著人類和動物的親和。
八大光棍們扭著“八步兒”舞動著扇子過來了,這些八男八女成雙成對的所謂的八大光棍,是由八男八女裝扮的。男的是白扣布的汗褡兒青絲布的褲,頭戴黑禮帽腰系青絲帶,插著表花戴墨鏡,扭著有力而別致的“八步兒”;女的是花襖紅褲綠絲帶,黑手帕包頭戴紅花,扭動著柳枝一樣婀娜的腰身。他們扇動著蝴蝶一樣翩翩起舞的折扇,像湟水谷地里春天的花紅柳綠般過來了。
當二胡、四弦、板胡、三弦、笛子、嗩吶、碰鈴、木魚把過門奏響之后,八大光棍扇著扇子開始唱:
春季里么就到了著,
水仙花兒開(呀),
水仙花兒開;
繡閣里的女兒(呀),
踩呀麻踩青來呀,
小呀啊哥哥,
小呀啊哥哥呀,
情意扯不斷……
水仙花兒開了者,
十呀十里香(呀),
十呀十里香;
繡閣里的女兒(呀),
心里起波浪呀,
小呀啊哥哥,
小呀啊哥哥呀,
托把手兒來……
支書劉天來大清早就去了鄉(xiāng)上的信用社,他是取匯款的。這一年他差不多每個月去一回信用社,每去一回都要踏踏實實醉一回,他幸福的日子像南山的泉水清清兒長流。他已經(jīng)把鄉(xiāng)政府門口那家清真飯館里的“手抓”吃上癮了,逢人就說:“媽的,不吃還行,一吃還吃上癮了,三天不吃一頓‘手抓’,就吃不下飯?!?/p>
他女兒在重慶找了一份不錯的工作,每月寄給他6000塊錢,他便逢人就說,還是內(nèi)地的錢好掙,女兒剛上班就掙這樣多,往后還不知掙多少哩。但他根本不知道這些錢的來龍去脈,他更不知道現(xiàn)在村里發(fā)生了什么。他的日子越過越滋潤,像秋天的旱獺,他旺盛的食欲把自己吃得更加大腹便便,腦滿腸肥,體重從去年的八十公斤長成了今年的九十二公斤,而且還在長,走起路來十分費力。他從信用社取了錢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喝得酩酊大醉,酒的力量使他幸福得哼哼央央,頭重腳輕,走路時腰來腿不來。
他早上去得特別早,這會兒還不知道上午村里發(fā)生了什么。打老遠聽得村里到處是歌唱的聲音,他肥胖的身子從人堆里奮力擠進去,站在前排,打了一個冗長的臭哄哄的嗝,一股沖天的酒氣牛勁十足,把他周圍的幾個人沖得涌到另一邊去了。這小小的騷動,很快引來了一些人的目光,他們在人群里很快尋找到了支書劉天來的身影,像蜜蜂傳遞信息一樣用眼神、用口形、用手勢奔走相告。那個讓他們憤怒和絕望的人終于出現(xiàn)了,他們的眼里充滿了刀子般的寒光,他們的眼神不約而同地做出了一個決定,要對付公示欄那樣對付劉天來。
主席臺上留著支書劉天來的位子,坐在主席臺上的鄉(xiāng)黨委副書記發(fā)現(xiàn)了人堆里的他,向他招了一下手,他擺了擺手,又一頭扎進了女人堆里,他喜歡往女人堆里扎,這正中人們的下懷。
社火剛剛開場,扮演“八大光棍”的一個女人深深迷住了支書劉天來的眼睛,他深情地看了幾眼,對自己逐漸老去的精氣神兒不免發(fā)出感嘆。
要命的是,支書劉天來也分明感覺到了一種像春天般暖和的目光和表情,無時不在注視著他,撩撥著他。他不是那種坐懷不亂的人,他醉眼朦朧地瞇了一會兒,扮演八大光棍的八個女人,跟他深深淺淺有一腿的就有三個,其中就有胡春梅。得到危房改造的兩個女人一反常態(tài),兩對多情的濃眉下兩雙大眼不斷地往他這個方向大咧咧直勾勾地看,以至亂了方寸,直看得他心里像開了花兒,身體像充了氣的氣球飄在云彩里,不知想看哪個女人,想干哪個女人。他與那些含義曖昧的目光相遇時,心里早就七上八下,他跟著社火的曲調(diào)嘴里不停地哼哼著,身上的肥肉突突突顫動著,像給一個機器人通上了電。他哼著哼著就跑調(diào)了,跑成了“花兒”的曲調(diào):
大河沿上的磨石頭,
一頭兒尖尖,
一頭兒扁扁,
尕磨兒上能煅個底扇;
我背上了走,
手拿的皮鞭兒太短。
尕妹給我繡上個滿腰轉(zhuǎn),
褐子的邊邊,
里子是氈氈,
牛毛倆扎上個牡丹;
我勒上了走,
人前顯個手段。
是禍躲不過,是福跑不掉。也許是命中注定,也許干脆就是兩篩子核桃棗兒惹下的禍。這時候,有人從王家小賣部里弄來一篩子核桃一篩子棗兒,這是劉文林早就安排好的事情,但今天這樣的奢侈好像不是時候。為了這開天辟地的社火和不同尋常的日子,劉文林還特地分別在一篩子核桃和一篩子棗兒里,各放了二十張拾圓的票子。
支書劉天來雖然喝得酩酊大醉,但把這些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心里暗暗罵道,狗日的,幾個錢把你燒得不知天高地厚了,去年沒有把你的磚廠怎么樣,今年要要回來,你以為合同沒到期,就拿你沒辦法了。
支書劉天來剛哼完最后一句,只見劉文林將核桃棗兒向空中天女散花似地潑了出去。一瞬間,天空中的核桃棗兒像秋風掃落葉飄飄地滑翔開來,直滑得紛紛揚揚鋪天蓋地,而四十張拾圓的人民幣票子像四十支花朵,也在空中毫無掩飾地款款綻放了。所有的人都把頭仰起來張望著,像張望著一場從未發(fā)生過的奇異的天體現(xiàn)象。也許就是一種天造地設(shè)的鬧劇,社火身子還沒有跳熱,那八大光棍的“八步兒”還沒有淋漓盡致地發(fā)揮出韻味兒,觀眾為了搶到那四十張拾圓的票子和更多的核桃棗兒,不要命地橫沖直撞,一瞬間就把社火隊伍沖了個亂七八糟。隨著音樂節(jié)奏的間斷,社火隊伍里的身子和那些吹拉彈唱的也開始搶腳下星星點點嘩嘩滾動的核桃棗兒和錢票。場面一時亂了起來,所有人的目光和一切行為都集中在核桃棗兒和錢票上。
那個被村里人稱為巫婆的半瘋半傻的田寡婦田玉英又一次出現(xiàn)了。她的出現(xiàn)把原本就十分熱鬧的場面推向了高峰和極致,場面又多了一個風趣幽默的節(jié)目。她整天無所事事,像這樣的場面她每次都是頭一個到,包括村里的紅白喜事沒有她不到場的。今天她剛剛在鄉(xiāng)政府旁邊的一家館子里舔完了人們吃剩的一個肉菜碟子,遲到了一會兒,眼看著自己得不到一點好處了,便咣——咣——咣緊鑼密鼓地敲了三下破鑼,就急死忙活地擠進人堆里,用鑼錘胡亂追打搶到核桃棗兒和錢票的人。眼見核桃棗兒和紛紛揚揚的錢票像黎明前的星星一樣越來越稀少了,便跑過去在案幾上的篩子里奮力伸進了幾乎一輩子沒有洗過的碳一樣黑的手,狠狠抓了一把。那是供品,是供奉土地爺?shù)模睦镒屢粋€半呆半傻的老女人隨便動的。扮演關(guān)公大老爺?shù)纳碜友勖魇挚?,一把將她拉開,她木木地看了一會兒“關(guān)公”,斷斷續(xù)續(xù)的思維終于有了明確的認知,眼前的“關(guān)公”八成是個半真半假的,她嗨嗨笑著說:“你是假的吧?!?/p>
“關(guān)公”說:“我就是關(guān)公,你不信了問燈官?!?/p>
劉文林立馬跑來,他頭上的“一品當朝”的官帽也不知什么時候掉在地上,讓熙熙攘攘的人們踩扁了,像一朵曬焉了的狗尿苔。他一下跳到馬扎上厲聲喊道:“他就是關(guān)公,快快走開,不然他手中的大刀不認人!”
“嗨嗨,不要哄弄尕百姓,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你唬誰呀,人家電視里的胡主席、溫總理走鄉(xiāng)下村都比你客氣,不是跟老人們握手,就是摸著娃們的頭,問寒問暖,你們喳喳咧咧嚇誰呀。”說時,她膽怯地摸了一下“關(guān)公”飄逸的胡子和額頭上的月牙,又摸了摸大刀,見沒有把她怎么樣,她幾乎憤怒地說了聲“屁一個關(guān)公,全是假的!”便突然揚起臟兮兮的手朝“關(guān)公”的臉上就是一把掌。那一把掌準確無誤,又十分結(jié)實有力,著實把“關(guān)公”打了個滿臉花?!瓣P(guān)公”還沒來及還手,就見她舉起鑼錘奮力將篩子挑翻,口里嚷道:“哪來的野社火!給玉皇大帝不報告,給我王母娘娘也不打個招呼,也敢扮關(guān)老爺?shù)纳碜樱妓麐尩臐L!滾!沒看你們的皮臉腦,尖嘴猴腮的賣尻貨,關(guān)老爺?shù)纳碜邮钦l想裝就裝的嗎?誰敢再哄弄百姓,我要報告玉皇大帝,把你們統(tǒng)統(tǒng)收拾了喂狗喂狼?!彼贿吅?,一邊用手里的鑼錘瘋瘋張張打了過去,見什么打什么,直打得社火場子亂了方寸,沒有了主心骨。
坐在主席臺上的鄉(xiāng)黨委副書記和宣傳干事?lián)u了搖頭,抬起屁股坐車走了,劉文林有些顧此失彼。
頓時就有一群人像紅火處賣母豬肉似的又圍了上去,搶核桃棗兒和人民幣票子,局面一時大亂。跳社火的、看社火的、搶核桃棗兒和票子的、看熱鬧的被沖得人仰馬翻,哭爹喊媽。有幾個莊稼人為你搶的多了、他搶的少了爭吵著,另有幾個為搶來的核桃棗兒分配不公,大打出手,扭成一團。剎那間,整個場面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蜂窩,而且繼續(xù)毫無節(jié)制地擴張著,混亂著。就在一片混亂中,一些人行色匆匆自覺自愿地走在了一起,他們的不謀而合有著一個共同的目的,就是找支書算賬,亂中取勝。
也許是一種巧合,也許是蓄謀已久,在這看似完全失控的場面中,第一個被擠倒的不是老弱病殘孕和女人孩子,而是喝得酩酊大醉身壯如牛的支書劉天來。
支書劉天來沒有明白自己的身體是怎么倒的,他這么結(jié)實的身體平常素日里就是站著睡著了也是推不倒的,咋今天不知不覺就倒了呢。他肥胖遲緩麻木的身軀在混亂中被憤怒的人們蓄意推倒時,像一個裝滿了糧食的麻袋,緩緩的,木木的,又像細水浸倒墻那樣幾乎沒有聲響,說垮就垮說倒就倒了。他倒下后,剛才眾多人搶核桃棗兒和錢票的主題立馬發(fā)生了深刻而實質(zhì)性的變化。頃刻間,人群形成了一種群打落水狗的場面,這個場面的形成幾乎也是人們蓄謀已久的,是水到渠成的,是情理之中的,讓許多老漢和老奶奶都把支持的目光善良地集中在群眾這邊。
“他早就該受這個罪,該挨這頓打了。把他早早兒打醒了是好事,要不他就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p>
許多人手里都拿著讓人至痛的東西,許多人臉上的表情都是沉重莊嚴的。誰也沒有想到,老實巴交的天保是什么時候變成一個聰明人的,他提著剛才坐在屁股下面的馬扎兒,王明高拿著的是一根柳木棍子,胡春梅拿著的是剛才跳“八大光棍”的扇子,一個女人提著火鏟,另一個女人拿的是一塊磚頭,還有一個女人提著一根榆木棍,許許多多的中年的、青年的女人義無反顧地涌了上來,個個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他們心硬口硬統(tǒng)一了口徑,與支書劉天來劃清界限,訴說著他一個又一個甜言蜜語的謊話和騙局。
第一下是天保打的,打得十分果斷而有力。在整個女人們咄咄逼人喋喋不休的控訴過程中,一直在馬扎上坐著、看著熱鬧的天保,他見一個女人朝支書劉天來英勇無畏地吐了一口濃濃的口水,便嗨嗨一笑,從屁股下面大膽從容地抽出馬扎,奮力朝一個狼狽不堪的頭部砸去。莊稼人不圖美觀,只求經(jīng)久耐用,那個面目可憎的馬扎滿身都是有斤有兩的榆木做成的,只見支書劉天來用右臂下意識地擋了回去,只聽得“哐”一聲木木地響,支書劉天來在地上滾了一下,大聲嚷道:“誰,誰這么大的膽子打我?”
“我,我們大家打你!”
“你們睜開瞎眼了好好看看,看好了,我是誰。我是千戶臺的支書,是劉天來!我剛從鄉(xiāng)上喝完酒來的,你們敢打我,你們是不是長了天膽?”支書劉天來抹了一把雙眼說,“聽好了,再打,我要叫派出所了!”說時,一只手本能地捂住了頭,另一只手在上衣口袋里掏手機。
“打的就是你!你叫吧!你敢掏出手機,今天打死你狗日的!”
第二下是一個又胖又結(jié)實的女人打的,她的打又快又準。那女人迅速脫下自己的半高跟兒皮鞋,二話不說,在支書劉天來肥大的頭上啪啪啪結(jié)結(jié)實實扇了三下。直扇得鞋底上的塵土飛揚,直扇得原本就吃硬了酒的劉天來暈頭轉(zhuǎn)向,分不清東南西北前后左右,直扇得鞋底兒斷成了三節(jié)。人們橫七豎八地打著,直打得支書劉天來爬在地上緊緊抱住了頭。一塊破磚頭砸過來,正好砸在前額上,支書劉天來晃了晃,血慢慢流了出來,順著他扁平的鼻梁往下滴,流到嘴唇上,接著流到下巴上,吧嗒吧嗒往下掉,把一大片黃土泡濕了,看不清是讓水泡的,還是讓血浸的。
“割了狗日的那逑東西,割了,他就不使喚了!”
臘月里,到處是殺豬的聲音。一個屠戶很快拿來了一把殺豬刀,刀刃上還粘著一層肥油。他可能也是個在謊言中的上當受騙者,一把明晃晃的刀毫不畏懼地挑開了支書劉天來的褲帶。支書劉天來發(fā)出了殺豬般的叫聲,這聲音很快讓人們產(chǎn)生了畏懼,屠戶的殺豬刀抖抖顫顫地掉在地上。
屠戶見多識廣,他眉頭一皺,便有了下面的惡作劇。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條女人們納鞋底用的麻線,這是屠戶處理豬大腸和豬小腸還有豬肚子時必不可少的東西。聰明的女人們馬上找到了解決問題的辦法,他們扒了支書劉天來的褲子,在他的陽器上麻利地扎了麻線。
支書劉天來發(fā)出殺豬一樣的喊聲,但都無濟于事,反而有了把惡作劇做下去的勇氣,他們讓麻線的一頭拴在他脖子里,使他絲毫不敢動彈一下。支書劉天來在地上蜷縮成一只蝦。
支書劉天來被打得一敗涂地后,出夠了氣的男人們陸續(xù)散去,他們七八人一群、四五人一幫去喝酒去了,剩下的是女人們。他們用腳踹、用手擰、用堅硬的鞋底兒打,那堅硬的高跟鞋底兒每打一下,像一把遲鈍的錐子在肉上錐著,很快把他弄得鼻青臉腫,散皮豁眼。那幾個苦大仇深讓支書日弄了幾年的女人,盼星待月似地等了這么幾年啥都等空了,一肚子苦水、一肚子悲傷、一肚子憤懣,今天終于有了訴說和發(fā)泄的機會。她們踹疼了腳,擰疼了手,把自己廉價的高根兒皮鞋也打得面目全非,無法穿在自己的腳上,急得在地上直跺腳。
一個村里做蟲草生意的小老板自告奮勇說:“都別心疼,打壞了鞋的女人,早早兒報上自己的號,今年‘三八’我每人送一雙!”
女人們終于想起了作為一個女性最有力量最富殺傷力的報復行為。他們用足了嘴上的力氣,支書劉天來的臉上頃刻間吐滿了女人們肆無忌憚的口水。吐完了口水的女人又把濃稠的鼻涕擤在他的頭上和臉上,總之,她們使用了一切能夠使用的歹毒的手段。
熱鬧的場面變得不熱鬧,是另外一個女人掃了大家的興。田寡婦田玉英站在支書旁邊,仔細端詳著支書劉天來的嘴臉,像不認識似的,她用那把鑼錘在支書劉天來亂糟糟的頭上使勁蹭了幾下,又把他的下巴撐起來。她幾乎是千戶臺的一個幽靈,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她咣敲了一下鑼,咔嚓咔嚓跳兩步,咣一下,咔嚓咔嚓跳兩步,敲夠了三下,她的鑼錘在破鑼上畫了一圈,跳了幾下文化大革命時期的“忠”字舞步,高聲唱道:
毛主席,真?zhèn)ゴ?,領(lǐng)導人民打天下,
鄧小平,膽子大,讓全國人民把福納。
劉天來,真混蛋,讓一幫女人打趴下。
打打打,打打打,把劉天來徹底打趴下。
她咣又敲了一下,一只手將鑼抱在胸前,一只手高舉著鑼錘響亮地唱道:
毛主席的戰(zhàn)士,
最聽黨的話,
哪里需要哪里去,
打起背包就出發(fā)。
余音未盡,節(jié)奏和內(nèi)容又變得驢唇不對馬嘴前言不搭后語:
東風吹,戰(zhàn)鼓擂,
現(xiàn)在的世道誰怕誰;
不再是中國怕美國,
而是美國求中國。(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