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慶祥,男,漢族,祖籍山東青島,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于湖南湘潭,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從2000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著有短篇小說《俄羅斯套娃》《夏日事件》《故鄉(xiāng)傳奇》(上、中、下)等,其中部分作品發(fā)表在《鴨綠江》《芒種》《福建文學》等刊物。中篇小說《美人兮》《白馬非馬》分別入選布老虎中篇小說秋之卷和冬之卷?,F供職于某家媒體。
鬼把戲
好人不知壞人有多壞,壞人不知好人有多好。
老頭兒做事,有時冒鬼氣。常聽人說:這老頭兒,咋這么怪異呢?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人老了,成老頭了,突然大不像從前了,周邊的人一時半會兒適應不過來,心里就會生出許多疑問。特別是那種身輕如燕的老頭兒,干巴瘦,沒什么病的,能吃,能喝,能睡,一天到晚閑不著,蹭蹭蹭,這兒一趟那兒一趟,像《紅燈記》里李玉和的吹牛皮:渾身是膽雄赳赳。你只要幾天沒見他,他又變成武俠片里的高手了,飛來飛去無牽掛,大扔大撂自逍遙。所以,疑問來自反差,昨天和今天的反差一大,大伙就受不了了。
這不是恭維誰。他們吃的鹽,比晚輩吃的飯都多,過的橋,比后生走的路都多,大紅大紫都開過,大風大浪都經過,洞悉世事,混得一把胡子滿臉皺紋,無欲無求了,還有什么羈絆的?還有什么顧忌的?歲月改變了他們的容顏,于是在心理上給了他們一些補償,用無形之手將年邁的人生時鐘撥回到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玩童年代。這是上蒼的公平。古代一個將軍遲暮了,吃一頓要上茅房排三次便,而這種老頭兒,沒那么老朽,他們很少傷風感冒,上下通氣,根本不咳嗽,看上去千年老人參似的。
這是幾句閑話。
在二十二三歲那年,我去一家法制報實習(我說的這些可能與后面我要說的沒多大關系,但我想還是想說出來),總編室的女編輯為人熱情,沒什么臭架子,愛說話,那天不知怎么就扯上了兩個老頭兒的事。說不上是一件什么事。一件小事吧。聽了,先是愕然,接著,我就忍不住笑了。五六十歲的老頭兒,兒孫滿堂的了,還還還……還這么……
我是小字輩,當時還不敢妄加評論,也沒想起合適的語句來形容,只覺得不可思議。按說,那種事是小孩子才干得出來的,誰會想到是兩個老頭兒做下的。
他們當然是有名有姓的,但對怎樣稱呼兩位先生,我猶豫再三。為了敘述方便,只好姑且用甲乙來代稱了。
甲老頭兒的辦公桌與乙老頭兒的辦公桌斜對著,兩人每天的照面多多少少是保持斜視姿勢的,而不是同事間的正常的正大光明的正視。兩人崇尚君子動口不動手的江湖規(guī)矩,所以彼此交鋒時多斗嘴,用口水撩閑,有事沒事銜叨幾句。漸漸地,半真半假的,便難免生出事來。人過中年的女編輯微微有點駝背,額頭奇寬,兩個眼睛好像天生的互相瞧不起,都躲得遠遠的。她嗓音發(fā)啞,捏在指間的蘸水鋼筆在她滔滔不絕的時候,鋒芒畢露,墨水四濺。一個女人肢體運行起來卻像半個男人。當時她肯定會提及到,但我實在想不起來那件事的起因了。
有一些情節(jié)我還記得。起先是嘴上功夫略遜的甲老頭兒使的壞——早晨上班的乙老頭兒屁股和椅子剛親密接觸,就嗷的一聲,房蓋差點吵翻,嚇了大伙一跳,還沒弄明白誰發(fā)的什么瘋,卻看見甲老頭兒靠在墻角笑得上不來氣了。這回他無疑是占了大便宜。只見他身子佝僂成了一團,又有點像蒸鍋屜簾上受熱的螃蟹大蝦,紅光光笑燦燦地扭曲著,從墻角里開始笑,一直笑得俯身在辦公桌上,四肢亂動,發(fā)福的腰身也一反常態(tài)地向前來回地折了。乙老頭兒立刻明白了,跳將起來,揮舞老拳打將過來,甲老頭兒反應奇快,繞著桌子左閃右躲,還拍掌笑個沒夠。
乙老頭兒像開訴苦大會,拎起椅子上的血證,向所有的人展示痛苦——椅墊兒上面密密麻麻的大頭針正寒光四射。編輯室最不缺的就是別稿簽用的大頭針了。甲老頭兒真不愧是高級編輯,足智多謀,談笑間,竟把鋒利無比的這個鐵物件、短玩意、細家伙變成了制敵的法寶。
那天,甲老頭樂了一天,強忍著笑,吃水流出幾次也合不攏嘴。
事還沒完。
第二天上班,乙老頭兒比甲老頭兒來得早一會兒。當甲老頭兒進屋時,看見乙老頭兒神態(tài)自若地坐在茶幾前的三人沙發(fā)上行注目禮,和藹可親得要命。甲老頭也歉意地回了一個笑瞇瞇。他忽然想起了昨天的事。他還比乙老頭大一歲呢。乙老頭會理發(fā),手藝不錯,他的頭一直由他來剪……
像往常那樣,他放下棕色公文包,拿過案頭上茶杯,旋開杯蓋兒,一邊打夯似的吭著鼻子——天氣稍有反常,他的鼻子便有輕度的不適,一邊步履輕快地繞到女編輯的身后,從窗臺上拎起暖水瓶,拔開木塞,往杯子倒水——就在這一刻,誰也沒有注意乙老頭兒的表情。他閉上了雙眼,嘴邊念念有詞。天啊,他在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事后,他得意忘形地對很多人描述了自己當時的心理活動。包括女編輯。他在心里虔誠地禱告,讓佛主保佑正在倒水的甲老頭兒不要有一個多余的程序。倒水就是倒水,倒了水,端著茶杯,回到辦公桌前,他就算大功告成了。到那時,看誰鬧出更大的笑話。
甲老頭兒可能還在尋思昨天捉弄乙老頭兒的事,一溜神,比平時少了一道程序——先在杯子里倒少量的水,涮涮杯底,潑在一盆仙人掌里——花是女編輯的私產,她聽了風水師的指點從早市買來,神像似的擺在辦公桌一側的窗臺上用來辟邪。甲老頭兒卻沒心沒肺地用熱水潑它,氣得她口舌生瘡。好在那是一盆堅強的花,清末革命黨人似的砍頭只當風吹帽——乙老頭眼睜睜看到自己陰謀得逞,佯裝鎮(zhèn)定,用獵手的眼睛盯著甲老頭兒厚厚的嘴唇挨上杯沿兒,喝下一口,巴嗒巴嗒嘴,再喝下一口,有滋有味地喝下大半杯,他從沙發(fā)上一躍而起,嘿嘿地冷笑,那笑意準確地傳達了他的意思:你也有今天,老猴精。接著,他便爽朗地發(fā)出了野獸般的狂笑,笑得稿紙詭異地翻動,窗戶玻璃鬧鬼般地作響,墻皮情不自禁地簌簌地落灰,笑得甲老頭兒心里發(fā)毛,疑神疑鬼,最終自己去發(fā)現自己落入了獵手布下的陷阱。乙老頭兒再沖下來,攢足力氣,重重地補上一扎槍,甲老頭兒就會像他設想了無數遍那樣,跑到水池子前哇哇地嘔出腸子來。
女編輯由于仙人掌的事,與甲老頭兒不會沒有隔隙,但她實在沒有耐性聽乙老頭兒賣關子,抑制著激動的心情,緊繃著臉問:你到底把他怎么了?
乙老頭兒捂著發(fā)光的大牙,笑顫顫地說:我把腳后跟的死皮……哈哈……哈……撕下來幾塊,放在他的杯子里了……哈哈哈。
那一刻,女編輯看見窗臺上的那盆仙人掌瞬間綻放出淡黃色的小花。
所謂的好人和壞人,是一對互為困惑的矛盾體。
什么是好,什么是壞,好有多好,壞有多壞,好到什么程度是好,壞到怎樣才是壞——這些問題,讓我對過去和現在發(fā)生的事產生了疑慮。好心辦了壞事,壞事變成好事,諸如此類的轉換,更加深了我的迷失。好與壞,是與非,從來都是從立場出發(fā)的態(tài)度和判斷。那么,有沒有一個共同的評判標準呢?或許我們可以用具有普遍意義的道德和信念等等等等的概念。這可能不會人人滿意。當昨天的是變成今天的非,過去的好成為現在的壞,我們如何判斷好與壞,是與非呢?
還是說說我認識的另外兩個老頭兒吧。
他們一個姓田,一個姓牛。姓田的老頭兒個子高高的,也比姓牛的老頭兒胖,兩個人站在一起,正好擰勁兒。兩人從來不認識,所在系統(tǒng)在風景區(qū)舉辦夏季培訓班,不期而遇,又分在一個房間,床對床,桌對桌,睡在一塊預制板下,就不能不說是緣分了。
說實在的,所謂的培訓只不過是單位變相的福利待遇,找個由頭,讓大家輪班到風景區(qū)來躲躲清靜,度度假,放松放松,多好的事呀。老田與老牛都是望六之年的人了,年紀相仿,志趣也差不多,按理說不會發(fā)生什么事,但世事難料——兩人從頭一天見面,就覺得不對付。
細究起來,這事要怪培訓班組織者考慮欠周到,還得怨度假村的設施不完備,本來在辦好事,卻沒有辦好,沒有辦實,一個紕漏,讓兩個老頭兒在兩個星期的培訓中倍受煎熬。
房間里為什么就擺一個茶幾呢?
第一天來報到,是兒子開車送老田來的,在服務臺的登記冊上找到自己的名字,畫了對號,接過小丫頭笑著雙手遞過來的鑰匙,興沖沖地來到二樓,打開房門,推開窗子,好眼亮??!一片湖水,鋪滿了上午的陽光,光潔可鑒。不遠處連綿的低山,郁郁蔥蔥,山谷里飄來了松樹的氣息。湖東面的一條泥沙小路蜿蜒通向山谷,沿著小路向上看,一座小亭子掩映在綠樹叢中……好地方,老田心里別提多舒坦了。他拿出了老子的派頭,差使兒子把挨著門口的一個小茶幾搬到自己的床前,又把帶來的一個小柳條箱塞在床下……
一切安排妥當,兒子急三火四地走了。
他打開拎兜,分門別類地把洗漱用具、假牙、老花鏡,還有心愛的半導體收音機,一樣一樣擺在那個充當了床頭柜的小茶幾上。門一響,見兒子又推門進來,滿頭大汗,一手拎一把凳子,像少林寺練擔臂功的和尚。老田眨動昏花的老眼,盯盯地看著長相酷似自己的兒子。兒子站在門口琢磨片刻,迅速果敢地把兩個凳子并排挨著小茶幾放好,從床下拉出柳條箱,架在上面。拍拍手,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這樣拿東西,得勁兒點。
兒子走了,老田也收拾好了,看無事可做,閑著出了房間,向小亭子踱去。
轉了一大圈,到了午飯時間,老田回到度假村,在服務臺前,遇見一個高高胖胖的老頭兒拎著兩個旅行包正要上樓,老田學習雷鋒好榜樣,上前就拎過來一個包,在樓梯上還搭訕道:你這是裝的什么寶貝,好酒?那老頭兒顯然是把他當門童了,矜持著面孔,交出鑰匙讓老田去開門,老田看了看房間號就樂了,說:我們老哥倆是一個房間。新來的老頭兒一怔,馬上明白自己錯在哪兒了,自我介紹姓牛。老田即興開了句玩笑,說:你姓牛,我姓田,有意思,田要牛來犁,可牛不許到田里來禍害莊稼呀。老牛這才緩顏,接話道:我是一頭吃的是草,擠的是奶的牛。
老田要去餐廳用餐,老牛說他來之前在家吃過了,老田便一個人下了樓。由于報到的時間截止到晚上六點,人陸陸續(xù)續(xù)地來,餐廳里就餐的人還不多,老田端著不銹鋼托盤圍著長條形的桌子好個轉,撿了葷的素的熱的涼的,一大盤子,吃到最后直打飽嗝。不少在家老婆嚴令禁止的美味佳肴,在這兒可以大快朵頤了。
飯后,回到房間,見老牛雙手枕在腦后,仰面朝天躺在床上。但推門進來的一瞬間,老田似乎看見老牛連忙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地僵在那兒。老田自覺地放緩動作,躡手躡腳地回到床前,一扭臉,看見自己的柳條箱上擺滿了東西,一樣一樣,和自己上午擺在茶幾上的用具用品差不多。老田核計了幾秒鐘,似乎明白了剛才老牛的怪異舉動是怎么回事了。
擺就擺吧,房間里就一個小茶幾。再說了,總不能自己沒有用的去讓給別人,誰用都是用,誰先來的,誰先占的,誰用。
老田寬懷大度,老牛心安理得,兩個人晨起暮宿,暫時還維持著相安無事的局面。
過些天,老田要開箱取件外套,費了好大的麻煩,才把箱蓋上零七八碎東西挪到門口的沙發(fā)上,又把鋪在箱蓋上的報紙掀開,哎呀媽呀,這句感嘆幾乎是脫口而出的。
這個柳條箱是有來歷的,是有紀念意義的,雖然它看上去舊點,破點,不起眼兒點,但它卻是老田婚姻生活開始的例證。家里的老物件扔的扔,給人的給人,唯獨這個柳條箱他一直沒舍得。每當憶苦思甜的時候,他還對兒子的兒子說過,孫子,論年頭,這箱子比你爸歲數都大呢,它是我們的傳家寶啊??涩F在,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箱子出問題了——箱蓋上那趟表明著歷史印跡和價值所在的紅字“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的語錄被花掉了,被破相了。不用問,是報紙上的大字標題作的祟,雖然缺邊少沿的,有的筆畫模模糊糊,他也辨認得出來:打好國企改革攻堅戰(zhàn)。哎呀媽呀,咋弄的呀?老田心疼死了,對著老牛不客氣地怒吼。又細看看,箱蓋上布滿了一圈圈一塊塊的水印子、油漬。打開箱子,箱蓋里面也生出了一撮撮細小的灰毛。度假村據山而建,地氣足,濕度大,又是用了幾十年的老箱子,難免寄生細菌,只要環(huán)境條件適合,生出蘑菇菌類什么的,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事情已經發(fā)生,說什么也于事無補。
從此,兩個老頭兒心里就打了結。
老田之所以又干又瘦,是他睡眠一直不好,一挨枕頭就怕睡不著,越怕越緊張,越緊張越睡不著。這個毛病,到了新環(huán)境就更嚴重了。為此,每天晚上臨睡覺前,老田先往小亭子上溜,然后出沒在二樓的走廊上,從這頭走到那頭,游游逛逛,像個正在踩盤子的小偷,什么時候走夠了,走得腳發(fā)酸,才上床睡覺。而老牛之所以又高又胖,是因為他是黑甜鄉(xiāng)的老客,聽著他在叨咕天下大事家長里短,三秒鐘不用,用老田的話說,人就死過去了,呼嚕打得像開火車。
老田躺在床上,眼睛瞪得大如銅鈴,支愣著耳朵,連長尾巴壁虎眨眼睛都聽得著。
老牛也不禮讓,說故意的也可能真是故意的,偏偏在老田將就寢沒就寢的節(jié)骨眼兒上,大鋪大睡,老田就遭大罪了。
老田數羊,數了幾百只……想象水龍頭滴水的聲音,滴了一盆又一盆……夜空布滿繁星,摘了一顆又一顆……沒用的。看那邊那位,卻是潮起潮涌,流星趕月。老田在黑暗中瞪著黑色的眼睛,盯著灰暗的天棚,眼直了,眼皮酸了,迷迷糊糊,迷迷糊糊,直到窗外露白,剛剛進入朦朧狀態(tài),老牛起床了。很規(guī)律,很準時,一般在五點三刻左右,前后不差兩分鐘,老牛自詡自己的生物鐘比墻上掛的石英鐘還準呢。而且,還不用換電池。
先是一陣■■■■的穿衣聲,接著趿上了拖鞋,起身從架子上取下臉盆,把柳條箱箱蓋上的香皂、牙膏和漱口杯統(tǒng)統(tǒng)放入盆中,推門出去,通往水房的走廊上便傳來了拖泥帶水的腳步聲。嘩嘩嘩嘩,叮叮當當,吱吱吱吱,咳咳咳咳,撲撲撲撲……聲音不疾不緩,有條不紊,似在盡可能地有所控制,減少對外界的干擾。但在老田的耳膜上,那是一把鋒利的刀子在寒冷的玻璃上劃過,是椎心刺骨的尖叫。大概十分鐘過后,腳步聲由遠及近,由輕轉重,從走廊上回到房間,又將起床后的動作以相反的方式重復一次,輕嘆一聲,開始掃床,掃得很慢,一下一下,又掃得很重,像掃在老田的身體上,那把掃帚變成了除銹的鋼刷,連筋骨帶皮肉全被老牛掃成肉末骨頭渣子了。
冷不丁離開家,沒有了老婆大人的照顧,又受到老牛的殘酷折磨,又干又瘦的老田一天天憔悴了。老田要反攻倒算。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當年他曾經帶領十多個人徒步從大連走到北京去接受檢閱,風餐露宿一個多月,骨子里沒有血性的人,辦不到的。
老田有個老習慣,午飯以后,要瞇一小會兒,十分八分的。當他意識到如果舍棄小小不然的享受,就可能讓老牛感受一番痛苦的時候,老田決定取消午睡。
他把半導體收音機調到評書臺,調高音量,里面即刻傳來啪啪的槍聲,嗒嗒的馬蹄聲,傻小子咧開大嘴的哇哇大哭和歹人得意時的嘿嘿獰笑,單田芳的破鑼嗓音灌滿了整個房間。老牛哪是個糊涂人,老田一撅腚,他就猜得出要拉幾個屎蛋子。他瞧不起老田的摳門,愛占小便宜,走路輕飄飄的,說話軟聲細氣的。老田吹噓去北京搞串聯的事,他沒稀搭腔,但心里不屑,當年他也是打頭陣的,上千條語錄倒背如流,幾百首紅歌張口就來,也不含糊。面對老田的狂瘋搗亂,起初他還心里亂蓬蓬的,過了一兩天,就什么也不礙事了。他心寬,才體胖,才吃得香,才睡得著。他的腦袋如同火柴頭兒,枕頭就是火柴皮,二者一接觸,就哧啦一聲著了,拉單田芳作幫兇,搞宗派主義,也沒用。十八般武藝全使出來吧!老牛真是大將風度,處變不驚,臨危不懼,仍然鼾聲悠揚。老田連忙變招,捏起杯蓋镲茶杯,戧戧起,戧戧起,戧戧戧戧起戧起……一陣歡天喜地,手腕子酸了,耳根子木了,對面床上的老牛沒有反應,像高山上傲然挺立的青松,老田就自亂陣腳了。
老田無計可施了,提出要換個房間,組織培訓的人沒理他那根胡子,棒里夾槍地對他說:老同志,到了這兒,誰也不能搞特殊化。困難人人有,克服克服吧。沒幾天了,以后想來這兒,還指不準猴年馬月呢。
碰了一鼻子灰,老田只好另想辦法。起初,老牛還納悶,這深更半夜耗子搬家似的,出出進進的干什么呢?睡了一覺,心里畢竟不踏實,睜眼一看,對面的床空空的,連行李都不見了。老牛嚇了一跳,他聽到過一個夢游的故事:漢子把睡在一個屋里的伙計撥弄醒了,伙計問漢子摸人家的腦袋為啥,天明還要割麥呢。漢子惋惜道:剛才夢見進瓜地了,正摸著一個大的要下刀砍呢,你把俺吵吵醒了。伙計聽了驚得全身冷汗,抱了頭不敢睡了。還有一種人夢游,雙臂前伸,雙腿兔子似的蹦來蹦去,瞎蹦,亂蹦,老田倒不至于把人的頭當西瓜砍了,但像鬼魂一樣蹦來蹦去是有可能的。這度假村緊挨著一片湖面,蹦進去,不是老命沒了?老田要出事了,他也高興不到哪去。老牛發(fā)神經似的深一腳淺一腳圍著湖邊轉了一個多小時,不見動靜,又心事重重地往回走,走到小會議室的門口,似有異響,心一慌,腳下絆了個趔趄,等抬了頭,正看見老田從落地的大玻璃窗里,鬼氣繚繞地盯著他。
老田的辦法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會議室有長條桌,他拉了兩張往起一并,鋪了褥子,放上枕頭,舒服談不上,倒是挺新奇,開始睡吧。會議室,高舉架,大空間,通風好,沒人打擾,聽到的是草叢中蟲的啁啾與蛙的鳴唱,這些要比老牛的開火車悅耳多了。對付了幾天,老田覺得不對勁兒,他品了品,怎么腰桿酸了,膝蓋疼了,腦袋發(fā)沉,像古代充軍的犯人脖子上了枷,胳膊腿也吃不上力氣了,完了,這人快散架了。山里的風沒有城里的大不假,但刮起來,怪,邪。尤其入了夜,涼得扎骨頭。民間有四大硬之說,什么門洞風,野豬鬃,醉鬼的舌頭,老山東。風從山谷生,繞來繞去,掠過別致的小亭子,吹拂那片湖面,揚起風頭,沖著會議室大開大敞的窗戶門灌進來,再怎么也抵得過門洞風了——嗖嗖的風啊,老田那身板,剪紙似的,怎么扛得了?
老田的罪沒白遭,事鬧出去了,度假村終于答應特事特辦,給老田騰出一雜物間,可以視作單間,美中不足的離旱廁不遠。起夜的人不用多,一個,兩個,三個,上了三個,老田的覺就不用睡了。逃出狼窩又落虎穴。老田勉強堅持了一周,下山了,病懨懨地被兒子接走了。兒子在路上還打擊他,說:老老實實在家呆著多好,找這份罪受?媽不讓來,你偏要來。老田唉聲嘆氣,心里真是不可名狀啊。
過了幾天,培訓班結束,老牛回到家,不知怎么血壓血脂血糖還高起來了。他晚上睡覺翻來覆去,有時還一驚一乍的。按說他老婆早過了更年期,還是習慣性地對他不放心。滿臉狐疑地詐他:出去幾天,不是做了什么虧心事回來吧?老牛說:瞎扯。我……我……我有點害怕。他老婆揶揄道:你這么搶手,害怕個屁。
老牛說的是實話。每天晚上,睡著睡著,老田一張臉就探進蚊帳里來,很近很近地,直湊到鼻子前,傻乎拉地瞅著他,誰能不害怕?
鬼呢喃
我問走夜路的人碰到過鬼嗎?他們
說沒有碰到鬼,倒是遇到了不少靈魂。
——題記
故事發(fā)生在一棟大樓里。
大樓毗鄰城市商業(yè)區(qū)的一個大廣場,在銀行、商場、酒店、寫字樓、圖書館、保險公司、健身俱樂部和快餐店眾星捧月般的烘托下,差不多遮擋了城市東北角的天際。
在高大建筑和大人物面前,人的感受是相同的,會喘不過來氣。
大樓呈長條形、半弧狀,像高手碼好的麻將牌,方方正正,高高大大,厚厚實實?;秀遍g,又會覺得那是俄羅斯莫斯科紅場邊上眾多雄偉建筑中的一棟。
每天,從大樓出出進進的幾乎都是掌握國家機器的人。他們身著深色的挺括的制服,頭戴大沿帽,威風凜凜,道貌岸然,看上去心里托底。
大樓不是普通的大樓。每年秋天,有很多作奸犯科的人——主要是殺人越貨、圖財害命、殺人放火的歹人強人,被五花大綁手銬腳鐐地押入大樓,又面目呆滯萬念俱灰地被架著拖出來。他們當中有的去坐牢,有的去赴死,為自己的野心、沖動和貪婪付出慘痛的代價。
等押解犯人的警車嗚里哇啦地開走了,大樓外的告示欄下就成了另一個熱鬧的場所。告示欄里貼滿了用朱紅水筆圈過的判決書,所書內容從來是言簡意賅的,但是前來看的人還是很多,還是很津津有味地看。看過了還不想走,立在原地瞎核計,嘴上叨叨叨,叨叨叨,后來的著急,使勁兒往前擠,恨不得擠破腦袋。三下兩下,鞋踩掉了,火爆的脾氣就大發(fā)了,出拳一杵炮,飛腳一扁踹,你來我往,熱火朝天地對打起來。
大樓有十幾層二十幾層高,曾經是全城的人非常自豪的最高建筑。進到里面,長長的走廊自東貫通到西,有三五十米長;走廊的南北兩側是蜂巢似的房間,一間挨著一間,手握國家機器的人像工蜂蟻兵,日復一日地出出進進,辛勤而忙碌。
按理說,鬧鬼的事,不會發(fā)生在這棟大樓里。
據傳,鬧鬼的是大樓十二層西面北側的那個房間。與一個律師有關。律師有四十多歲,蒜頭鼻子,蓄長發(fā),說話嘴唇上翹,有人開他的玩笑,說像撒歡的狗尾巴,也有人說像意大利水城威尼斯的貢多拉小船。他在大樓的那個房間為第二天開庭寫辯護詞,從下午三點多鐘開始寫,不知不覺一直寫到人去樓空,夜深人靜,整個大樓人走得就他一個人在??簥^的中年律師忘記了饑困,奮筆疾書,慷慨激昂。不知何時,外面起風了,嗚嗚地像拉胡琴。又過了一會兒,風刮得就不像話了,要和誰過不去似的。兇猛。霸道。強悍。膽小的人會自己嚇唬自己,想到外面是不是突然來了幾十上百的強盜,唿唿喇喇地破窗砸門,沖進來索命奪財。起初,律師不太介意,漸漸地,四處角落里傳來了呼呼啦啦的怪響。
律師的膽子沒有小的。這位也不例外。他小時和人打賭,為了兩角錢活吞了毛毛蟲、蜈蚣和蟑螂,十三四歲一幫一伙地打群架,動過刀子,二十多歲認識了幾個走南闖北的河南人,去荒郊野外盜墓,又后來跑到中蒙和中俄邊境當倒爺,把蒙古的牛羊下水和俄羅斯的獸皮大衣走私到內地,折騰到三十多歲,才收心向一個遠房親戚學解剖,花錢從刑場上拉回有熱氣的人,把器官割了賣給那些有錢人。他的膽子大著呢。他吹牛皮說:遇上鬼了,尤其是女的,我把她蘸了辣根生嚼了。
那天晚上是個例外。他問自己,真是奇了怪了,我怎么也膽怯了呢?當時,汗毛一根一根地,鋼針似的立了起來。這就是明證。沒什么好說的。人高度緊張,神經特別敏感。他確實聽見有人在說話,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低語傾訴,聽不清楚,卻真實存在,就在一門之隔的走廊上。他屏住氣息,兩只耳朵比兔子支楞得還高,到底說的什么,實在聽不真。聽著聽著,有的字眼還是被他捕捉到了。不是有人說,律師在挑字眼找邪理方面是百行百業(yè)中最拿手的最牛皮的嗎?是的,他聽到了一個冤,一個死,一個找,一個門,這四個字應該是可以肯定的。好趣的他把這幾個字聯綴起來,并做增補,最終成了這樣一句話:冤死鬼找上門來了。
在寂靜的房間里,律師嘿嘿地笑了,他笑自己好笑。
莫名其妙的好奇心驅駛他站起身來,挺直小腿向后擋開笨重的椅子,撫弄兩下又濃又厚的頭發(fā),躡手躡腳地來到房門口,俯耳仔細往外探聽。他的動作很輕,即便是夜晚里的貓行走在地毯上也不過如此。
走廊上好像有所察覺,奇怪的悄聲低語月光潮水般地退去了,悄無聲息了。雨停了。挾裹著土腥味的風在大樓里游蕩。間或,又有怪異的聲響傳來。他自信地認為,那只是風穿過門縫的嗚咽聲和窗戶上的插銷吧嗒吧嗒的下落聲。他回到寫字臺前,在凌亂的字里行間梳理被打斷的思路,一個長長的深呼吸,伏下身繼續(xù)寫辯護詞。
淅瀝瀝的雨聲又傳來了,先疏后急,由遠及近,排山倒海,氣貫長虹,如急促敲打的軍鼓指揮著千軍萬馬圍攻古代的城池。頃刻間,天地一片混響。在亂耳的雨聲中,隱約又夾雜著說話聲。他屏住氣息,意外之中又有了收獲。他判斷出了說話人的性別。不過,那個哀怨的聲音還是重復著那句話:冤死鬼找上門來了。他啞然失笑,把手中的碳素筆摔在桌子上,神經過敏,哪來的鬼呀?自己從娘胎來到人世的那一刻就已經是無神論者了,從不敬天,也不畏地。相反,天地鬼神還往往是被取笑的對象。
他曾經站在五六米遠的土丘上,目睹了一個女囚鼻涕眼淚地暗泣。他印象深刻著呢。毒死親夫的女囚被反剪著胳膊,穿一件洗得發(fā)灰的紅色棉袍,眼泡紅腫,不停地聳動雙肩,捆綁的雙臂扭曲了她的身體。接到口令,法警踢了她的腳彎,她便軟軟地雙膝著地,身子向一側扭去,臉與地面搶了幾次,她又昂起脖子。法警又接到口令,舉槍從后腦擊穿了她,她的頭應聲栽向前方,像過年時晚輩給長者叩首。堅定。虔誠。血漿飛濺。她卻還在那里扭動,仿佛要掙脫手臂上的繩索,看得出來,捆綁讓她很不舒服。她像一只吊在樹枝上垂死的狗,沒有了掙扎的哀鳴,一只腳卻在亂蹬,臉在地上打轉,糊滿了血漿與泥土的混合物。
太陽光刺眼,捂著白口罩,戴著大墨鏡的法警泥塑石刻一般??诹钤俅蜗逻_,法警原地碎跑,像百米運動員發(fā)令槍響前的預熱。然后才果斷地上前一步,槍口向下,又是一槍,砰,女囚不動了。當時,作為法醫(yī)見習生的他,在近處的一個土丘上不動聲色地觀摩了對三個囚犯行刑的全過程。他沒有怕,當時沒怕,過后也沒有怕。他掂量過自己的膽量,還開玩笑地對遠房親戚說,如果有一天自己真的怕了,也是怕那種女鬼,一襲紅裙,披頭散發(fā),伸出長長舌頭,張牙舞爪,夜深人靜,房門作響,門簾飄動,撲將過來。??!
他胡思亂想了一陣,還是不能斷定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風停雨歇,那個哀怨的聲音又時斷時續(xù)地傳來??蘅奁?,抽抽嗒嗒,鼻子和嘴巴用力地提著氣,一吸一吐,一聲比一聲沉。痛徹肺腑。他不信:真有那么大的冤屈嗎?
門響了,門開了,一閃,又關上了。像冒失的男人走錯了門,誤入了女廁所或澡堂子女部那種情況:推門,探一下頭,嚇得吐舌頭,趕忙縮脖窩回去了。聞聽門聲響,律師往門那兒看,正看見門關上的剎那,好像有黑影一閃。他又笑自己,埋下頭佯裝寫字;門又傳來開啟的動靜,他抬頭看,門又關上了,閃回去的黑影比剛才更濃更大,像一個人亂蓬蓬的頭頂,只是不見眉眼。這樣反反復復了好幾次,律師干脆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扇門看,心想,你開呀,開大點,有本事顯出形來嚇我。他正勇士般地挑戰(zhàn)自己的膽量,伏在身下的辦公桌輕微移動了幾下,他是六十年代以后出生的人,一秒鐘沒用就想到了地震。但是棚頂上吊下的燈頭,紋絲沒動,墻角里的一個汽水瓶子也哨兵似的立在原地。
平時,他出門在外穿三接頭的皮鞋,回到辦公桌前就換上一雙便鞋,走南闖北的人就怕腳受委屈,人要是腳下不得勁兒,便感覺渾身不舒服。此時,便鞋里的腳指頭突然觸到了肉乎乎的東西,他驚跳起來,撞得桌上的杯盤擺設叮當作響。他最怕耗子、蛇之類的異物。門外的低語驟然增強,大到足以振聾發(fā)聵。遺憾的是,他突然變得神智不清,很快失去了知覺。事后,他對人解釋說,自己突發(fā)心絞痛,昏死在辦公桌上了。
這事大概過了三年,律師到哈爾濱旅行結婚,在索菲亞大教堂前,偶遇了曾經的同行,因為那人已經改作自由撰稿了,兩人志趣差不多,寒喧幾句,進了中央大街上的一個小酒館,天南地北地海聊起來。這個半生不熟的人在當地很有名氣,因為連酒館的老板娘都親切地稱呼他作家。他特別健談,也說到了一段與鬼有關的事。
他說,幾年前我搬進一個老宅子,一個人,沒有妻兒老小,每到陰雨連綿的夜晚,一位哭者便會上門來。多半在午夜時分,嗚咽不絕。時間一久,自己好像也熟悉了哭聲??蘼暫苷媲校€喃喃地說著話,聽口音是北方人,你們遼寧那邊的,就趙本山宋丹丹在春晚那個味兒。親切啊。起初我以為,怕是老人家投親不遇,衣食無著,又是風雨之夜,便推門出去,想問一問,進屋歇歇腳也不是不可以的。人,誰能沒有犯難的時候。
屋檐下,臺階前,雨腳如麻,水滴飛濺,卻不見一人?;氐轿堇铮羲?,心想,這是人老了,有幻覺了。過了不久,迷迷糊糊的,那個老人家的哭聲又傳進我的耳朵。當我來到屋外,又連個人影也不見。但是,每到陰雨連綿的夜晚,這位哭泣的老人家便會上門來。午夜時分,嗚咽不絕。我也睡不著了,提把椅子與老人家隔門而坐,聽她說,聽她哭,有時點上一支煙,沏上兩杯茶,自己一杯,放在門口一杯,權當是敬老人家,陪她坐坐。我困惑,一個歷經滄桑的人為什么還會在冥冥之域如此地傷心?人到老了,即使是哭,也沒有眼淚了。
又一個春雨之夜,老人家又不請自到,這一次,她似乎哭得格外傷心。正趕上那幾天我咳嗽得厲害,睡不好覺,白天黑夜昏昏沉沉的。于是,我不想陪她到天亮了,取來紙筆,寫了一行字:
你的傷心也讓我傷心,我能為你做點什么嗎?
我在那張紙上舔了口水,打開屋門,貼在門框上。然后關了門,熄了燈,靜靜地等候她的回答。我聽到了沉重的嘆息,那是老人家最后的聲音。從此,每逢雨天就只有雨的淅瀝聲了。天亮了,我去看自己寫的那張紙條,發(fā)現這句話末尾那個大大的問號被摳掉了。真是令人難以置信。你遇到過鬼魂嗎?你的妻子很美。你們是在哪兒認識的?
作家談笑風生,喝了很多杯烈酒,幾乎吃光了一盤子香腸。
律師蜜月回來不久,鬧鬼的那棟樓就不復存在了。上噸的炸藥在導火線的串聯下,威力無比,它被炸掉了。按照報紙上敘述的,沒用上三十秒,大樓就在塵土飛揚中化作了一片磚頭瓦塊。而且,連同大樓后面的那棟寫字樓也炸掉了——律師的新婚妻子就曾經在那棟樓里的復印社工作。
不用擔心,律師的妻子和一大群白領又搬進了一棟新落成的大廈。大廈美輪美奐,十年的停停建建,功夫下到了,眾多的工程技術人員出出進進上上下下,像圣經里搭建通天塔,工程質量不可能說不過去。大廈成為城市的新地標建筑是理所當然的。不過也出過傷亡事故,掐指算算,有三兩個工人違章作業(yè),沒有笑到人生的最后。這是施工方和勞監(jiān)部門的一致說法。
搬進大廈的人大多是晚上不睡、早上不起的年輕人,所以陽氣不足,陰柔有余,個個小臉煞白,愛哭愛鬧。
大廈很高,用落成時剪彩官員的話說是,直插云霄。由于搬得匆忙,大廈的電梯還沒有安裝調試好。無奈,那些細細長長、白白凈凈、柔柔弱弱、豆芽菜似的年輕人,每天只好爬折折返返的消防樓梯,一個接一個,一個跟在一個的屁股后面,一個看著一個的頭頂、頭發(fā)和肩膀,像公園里癡狂的暴走族。其實呢,電梯偶爾也可以坐的,他們怕困在里面出不來,還擔心運氣不好掉下來摔死。那就怪不得人了。大廈管理員尖酸地說,一群爬樓梯的命,不用可憐他們。
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搬進大廈沒幾天,有人在樓梯上聽到了嗒嗒嗒的高跟鞋的聲音。回頭看,又什么人也沒有。往下走幾層,又聽到了相同的腳步聲,似有人在不遠不近地盯梢尾隨。大廈里的大男人小男人一般都膽大,小女人就受不了了。上班下班非要挎一個男士作伴不可,否則就形同篩糠,站立不穩(wěn),更不要說走路下樓梯了。這種偏得,男士們喜出望外,挎上軟軟的胳膊,摟上柔柔的肩,再往下,那就不好亂來了。男人的頭,女人的腰,動不得的。
勉強度過數日,又過了幾天,事情就鬧開了。
事情出在兩個大男人身上。兩個人都屬肥胖型的。大肚腩,粗脖子,圓圓的屁股,走起路來企鵝似的,甩來甩去,身子從中間往兩頭掰。二人的不同之處在于高矮之分。由于不滿意自己氣吹似的發(fā)福的身體,二人心血來潮,相約結伴爬樓梯減肥,發(fā)誓以后基本上告別電梯,從爬上爬下的運動中去尋找久違的男人的健美與自信。他們堅持了十多天的呼哧帶喘大汗淋漓,腰酸腿軟屁股疼,咧著嘴,像上了酷刑似的。這天午餐后,二人又開始發(fā)瘋,樓上樓下地爬,呼嚕轟隆地下到四五層中間的樓梯上,忽聽得身后有女聲嬌嘀嘀地喚道:
相公——走的那么急是作甚啊?等——等,奴家!
像京戲里的念唱。
矮個兒的耳朵長,回頭張望,沒見人。折折返返的消防樓梯狹窄而陡峭,從不見天光,昏暗之中只有一盞鑲在墻壁里的應急燈,發(fā)著綠熒熒的光,燈罩上是一個飛奔的小人兒。
矮個兒問高個兒:聽著什么沒?
沒聽見。
你聽,好好聽聽。
沒有……有,好像有。
高個兒翻了翻白眼兒,對矮個兒表示禮貌性的回應。話音未落,耳邊真的傳來了一個似曾熟悉的女聲,且風塵味十足。
大哥,等等小妹兒唄!
二人聽罷,誰也不敢往后面看,撒腿就跑。矮個兒笨拙,情急之中腳下不利索,一個前滾翻,像打谷場上的碾子,右胳膊肘戧破了皮,額角撞起了筋包,肩膀、膝蓋,還有胯骨部位,起哄般地作痛。但這些都不是最糟糕的,讓矮個兒痛不欲生的是門牙磕在了樓梯的扶手上。
同事們聞訊探望矮個兒,沒料到他面目全非成這個樣子,驚訝的表情像大白天遇到了鬼。矮個兒伸出手指滑稽地打出一個V字。大伙的表情又轉為了不可思議,也太樂觀太幽默太瀟灑太沒心沒肺了,都這個熊樣了還瞎逗?矮個兒把捂嘴的手拿開,嘴唇腫得趕上豬八戒了。矮個兒傷心地說:兩顆門牙,沒了。接著,又指指肚子說:咽下去了,沒救了。
半年以后,矮個兒鑲了烤瓷牙,一照鏡子,樂壞了。因禍得福啊,假牙弄得像真的似的,誰也看不出來,還特別白,白森森的白。冷不丁這么白的牙,他都不好意思張嘴說話了,像個害羞的大姑娘,有話沒話都把嘴捂上。曾記否,當時牙科大夫還尋他的開心,說:你要能把牙馬上便出來,我就能救活它。
發(fā)生了矮個兒這出滾樓梯事件,轟動是不可避免的。單位領導生氣了。皮肉筋骨之傷容易治,三個月五個月,最多半年,什么都搞掂了,但是說新大廈鬧鬼,性質就嚴重了,這是動搖軍心,這是妖言惑眾,這么鬧下去,正常的工作秩序就無法正常了。
開一個大會,對矮個兒和高個兒正式提出批評,責成二人深刻反省,當眾把事情說清楚,新大廈根本就沒有所謂的鬼魂,是二人一唱一和上演了這場惡作劇。
大廈那個管理員弓子似的彈了起來。拔著脖,帶著氣,臉色超難看。搬進新大廈之前,管理員是一個科室的小頭頭,眼看望六了,又趕上縮編機構精減人員,屈尊接了這個差事。管理員是一個糊弄老實人的叫法,其實就是保安,看個家,護個院,攔攔擋擋,收收發(fā)發(fā),活不多,事不雜,不操心,挺好的。可是,你說讓他干保安,他打死也不干。說你干管理員怎么樣,他樂壞了,說,那趕情好,謝謝領導厚愛。人啊,機關算盡,掰扯半天,往往自己繞不出自己,一句漂亮的話,一個華而不實的好詞,比灌了迷魂湯還有神效,不知天南地北了,心里熨帖了,其實是一樣一樣的,只是換了個說法叫法而已。
大廈的管理員得值宿,值一宿,休兩天。管理員家里有小買賣,老婆和小姨子在小商品批發(fā)市場賣紐扣,這也是管理員欣然換崗的隱秘原因。
值夜班,整個大廈都在巡視防范之內。這是管理員的職責之所在。有明文規(guī)定的。但是,不知怎rNuH3M3olQ6jKvCcLfOFsve9EvorbzGT10RS69NmoPI=么了,自從矮個兒的那事以后,大廈里的人都變聰明了——傻大膽,傻大膽,傻,膽子才大。管理員也不傻啊,一俟入夜,陸陸續(xù)續(xù)人走得差不多了,大廈里也消停了,人家悄默聲地就把值宿房間的門反鎖上了,大被往頭上一蒙,早早地進入睡眠狀態(tài)。管理員隨身帶了兩樣東西:斧子和電棍。他操起斧子,咬著下嘴唇說,這個是給人預備的。另一只手掂量了幾下電棍,神秘地說:一般的東西拿不住小鬼,小鬼就怕電擊,看到電火花噴出來,就躲遠遠的了。值了幾天班,平安無事,他膽子也大了,那天喝了喜酒回來值宿,吃酒誤事,大意疏忽,房門忘反鎖了,酣睡至半夜,事先沒有任何預兆的,哐的一聲,突然房門四敞大開,嚇得他半死;下半夜又有敲門聲,繼而抓門撓門拍門拽門踹門鼓搗門,一撥一撥的,熱鬧東京似的。
所以,開大會這會兒大廈管理員弓子似的彈起來是有來由的。他說這宿自己是不能值了,這么老大的一個大廈,黑燈瞎火的,一個人值宿,太嚇人了。不信,你們領導也值兩天看看,體驗體驗就知道了。
領導大怒,斥責道:工作無貴賤,分工有不同,你到底想干什么?有的人,單位上已經很照顧了,還說那沒牙的話,逮便宜就上。鬧名鬧利鬧情緒,還鬧鬼,這點小伎倆,騙得了誰?
管理員也不是省油的燈,說:報告領導,我肝迷糊,要求提前病退,告老還鄉(xiāng),兒子說不聽,我回家?guī)O子玩去。
聽了新婚妻子說的新大廈里的那些事,律師搖頭嘆息,思忖半天道:其實,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都是些丟了魂的人啊。
責任編輯 寧珍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