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建偉,1963年生,河南南陽鎮(zhèn)平人,中國作協(xié)主席團委員,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1985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小說、報告文學、評論、電影劇本、電視劇劇本三十余部(篇),共計八百余萬字。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北方城郭》《英雄時代》《突出重圍》等;中篇小說集《蒼茫冬日》《上校的婚姻》等;電影劇本《驚濤駭浪》《大愛無垠》等。獲第六屆茅盾文學獎、中宣部第七屆“五個一工程”獎?,F(xiàn)供職于八一電影制片廠。
引子
那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村莊,像瓜果一樣綴在藤蔓上,這些藤,就是我們土地上大大小小的河流。這種格局的形成,幾乎和我們的歷史一樣悠長。每個村子都有不下數(shù)十次的毀滅和重建。毀滅時的鮮血又滋潤出一個鮮活的嬰兒。腥紅的血隨著河水變淡,最后消逝到不知何處。那些魂靈卻不死,依附在一株株古槐上,看著子孫們重復著自己經(jīng)歷過的苦難,卻默不作語。
趙河算不得一條大河,從伏牛山瀉向東南。水不大,卻浮躁至極,東扭西晃,行出八里就打了十六個彎,還滾出一個寬大深邃的河床。得到兩行古槐的衛(wèi)護之后,河水在河床里志得意滿地逍遙起來。
流過八里崗,撇下一個村子,鉗在河灣里。村里百十來戶就有十八姓。現(xiàn)在老周家正處在鼎盛時期,四十幾戶,人丁興旺。這里的村莊大都以姓氏群居,眼睛一樣,容不得點滴雜質。三十幾年前,一位民俗專家來此地采風,道出一個原因,說八里崗人皆浮躁,祖上都是些不安分的人,到這里是另起爐灶,創(chuàng)業(yè)來了,恩怨械斗之事一定很多。不過這正應了達爾文的進化論,好哇!村里人納罕這人的見識,尾隨他幾天,想讓這世外高人為自己家族指點迷津。專家住了三日,臨走時說:“這是一塊寶地,以后會有大發(fā)展?!?/p>
再早一些時候,黃瞎子就在此定居了。他是個陰陽先生,來歷已不可考。他看不見,眼珠子卻賊亮。他掐算的幾件事應驗之后,村里人對他就不敢小覷了。三四十年前,開村民大會,要斗張善人。原先都種人家的田,大都不敢上前。一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沖上臺去,手持牛耳尖刀,沒言語,割下張善人的一個耳朵就走。小伙子是周德仁,大家都知道他父親偷了張大奶奶,被張善人亂棍打出,三尺白綾懸梁了。黃瞎子當夜在老槐樹下對眾人說:“周家的德仁要大發(fā)。”
近來黃瞎子又說:“周家勢要敗了?!北娙瞬恍牛八蛇€是隊長?!毕棺诱f:“快了?!币桓扇嗽囍?,“是不是老梁家……”瞎子鼻子哼一聲,“見識真淺!姓毛的能算大姓?毛主席坐了二三十年江山。”眾人一片唏噓,把旱煙又吸良久,再問:“這是何道理?”瞎子拉開長談的架勢,“萬物都有陽陽二氣,陽盛則陰虧,陰盛則陽衰,都要敗。要想長久,把握個陰陽中庸,牢記,牢記。這就順應了物理?!薄暗氯赎枤膺^盛,”有人又猜,“總不會又輪上張家。”黃瞎子眼珠子一掄,“明太祖做過和尚,韓信當年受辱胯下。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黃瞎子高聲吟誦,抑揚頓措。眾人似懂非懂,聽完似乎尋到了底氣,臨走時昂頭挺胸不說,屁也盡朝響處放。
眾人一走,黃瞎子又拉起墜子唱起來。
莫道你,莫道你當朝太師威如火
更有那,更有那路上行人口似碑
忍幾忍,忍過這苦中苦的日喲
總有個,總有個三十年河東轉河西
……
這首歌他唱了幾十年,村里人也都會,卻不如黃瞎子唱得好。歌子極樸素,調(diào)子上沒有大迭大漲大激蕩,幾乎只在一個樂句上徘徊,卻有一股奇怪的內(nèi)力伸出來,讓你在迷迷癡癡中飄飄遙遙感到那股力量的存在。最后那個“西”字黃瞎子總用宛梆唱法,盡可能長地拖下去,最后細若游絲,飄飄蕩蕩彌漫過整個村子,隨著靜靜流淌的趙河水遠去了……漸漸又帶著幾絲RxZnzas49Uci261hnx3YpA==蒼涼的血腥氣。
1
十五年前的一個悶熱的天。黑黑的云從北面伏牛山那邊壓過來。濃云的邊沿已現(xiàn)出灰黃的顏色。熱鬧紛繁的盛夏的大地沉寂下來。一切都處在焦躁不安的等待中,默默承受著大雷雨給予的粗暴。
梁玉蘭這些天瘋狂地溺在自己晚熱的苦戀之中。她無法估量出這次瘋狂的愛戀的價值。她已經(jīng)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但依然顯得嬌柔,甚至還留下一些少女的婀娜。兩只乳房沒有下垂,依舊高聳在胸前。她就要跟著心愛的光華哥開始不為人知的逃亡,遠離給她二十八年磨難的八里崗。
河神廟里空空蕩蕩,神像兩年前就被砸了個稀爛。廟門兩旁有對聯(lián),都昏了,斑駁一片。她倚在門框上,看著半里外的八里崗。就在這個時候,村子的西北角冒出一股濃烈的黑煙。
任光華突然從竹林里閃出來,他嘴唇極厚,眼睛大而明亮,里面射出兩股狠狠的剛毅。他淡淡地看了玉蘭一眼,把包袱朝廟門里一扔臉朝門外坐下了。
玉蘭長出一口氣,一時找不出話說,癡癡地立在男人身旁,眼睛直勾勾地盯住男人的下巴。她又朝男人靠靠,大著膽子,把小手伸進男人的褂子里輕柔地撫摸著。
任光華依舊望著村子里的大火。他摸出一支煙,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仔細、悠閑地吸著,一直等到村里沒了火光。他伸開大手,撫摸一下女人的黑發(fā),“我把房子燒了。”
“那咱們真的不回來了?”
任光華看一眼黑沉沉的天,“你在想什么,丟了魂似的?!?/p>
“我想巧巧,是個女娃娃,怕要走我的路?!?/p>
“來不及了,”任光華拾起包袱,“等過個一兩年,我再回來接她。”
過了趙河,任光華朝伏牛山走。兩天后,他才知道選擇進山是多么愚蠢。這一念之差改變了他的整個后半生。
2
十一年前,就決定了他們會有今天的逃亡。那年玉蘭十六,光華十九。那年冬天光華應征入伍了。他連夜去縣城,走到河邊站下了。那時河里還沒這一行青石搭石。吃了晚飯,黃瞎子踅到他的房子里弄玄,要掐算他的前程。云里霧里聽了一會兒,腦子里全是玉蘭,再也不想聽。
槐林黝黑黝黑,槐角嘩啦嘩啦。他想玉蘭一定知道他今晚走。想到這里,他氣喘吁吁了,一股蜜甜的熱乎乎的氣息慢慢從他心里升騰。終于,影子走近了。兩張年輕的臉都仰望著天空。不知過了多久,光華說,“你怎么知道我會等你?”幽幽地?!熬褪侵缆?!”來到水邊,玉蘭看著光華,猶豫一下,想脫鞋。光華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怯生生地問:“我背你,好嗎?”玉蘭溫順地伏在他寬寬的脊背上。光華走得好慢,但還是有點晃動,在這晃動中,玉蘭前胸有一股股異樣的壓痛,她羞愧極了,也幸福極了。如今她僅有一個希望,就是想這河能變得像老人講的天河那樣寬,無邊無岸,永遠走不到盡頭。任光華不知道這一走會有什么結局。上岸很久了,他才感到兩條腿麻木了?;剡^頭,月光下的河水正泛著銀光,玉蘭在寒冷中收縮得愈發(fā)嬌小可憐背上背包,光華終于憋不住,大聲問:“你會嫁給你二哥么?”玉蘭張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確實不知道。光華又打雷般吼叫:“不要嫁給他——聽見沒有?”
他走了,再也沒回頭。
玉蘭沒等到他回來就出嫁了,嫁給她的二哥梁三勇了。任光華當了八年兵轉回來,玉蘭已經(jīng)是四個娃的母親,放蕩得不可收拾。應了那句俗話:好漢無好妻,好妻嫁個毛雞蛋。
三勇是個啥子角色?他爹知道。
3
私奔的風波后來平息了。任光華一人逃了九年。梁玉蘭生了一場大病,人瘦得不成樣子。這件事完全改變了梁巧巧。那時村里人都說她是個仁義的乖孩子,嘴甜腿勤。著火的時候,她正拿著黃瞎子的上衣逮虱子。
4
任光華家著火,梁文法拼命救了半天。他恨任光華。任光華在黨,他不在;任光華高小畢業(yè),他只識得自己的名字。不是任光華的二外爺解放前當過土匪,他就當上大隊民兵連長了。聽說任光華那兩間草房著了,他心里著實高興一陣,但莊稼人的本分叫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好好的東西毀壞。
兒子叉八正在家里偷吃饃,梁文法一把拎將過來,照屁股就是一巴掌,“日你娘,你鱉娃又逃學了!”
叉八怯怯地望著父親,“學校早不上課了?!?/p>
梁文法拿出一個饃遞給叉八,“日你娘任光華,家里著火了,你狗日的鉆到哪個老鼠洞去了,看你今夜黑睡個球,抱住老母豬睡吧。”
“光華叔跟我三嫂走啦。背個大包袱?!?/p>
“你鱉娃說啥?任光華跟,跟你三嫂私奔了?你,你聽誰說的?”梁文法從椅子上跳下來。
“我在竹林里屙屎,看見光華叔和三嫂一起過河了?!?/p>
梁文法心里很不是滋味。玉蘭竟忍心扔下四個娃走了!妻子死了五年,再也續(xù)不上。仗著是民兵排長,這兩年也不太寂寞,還有人挺喜歡他的狠勁兒。早個五七年,他們老梁家在八里崗還很受人敬慕哩。如今孤門獨戶的任光華竟欺負到梁家頭上了!他覺得這口氣實在難咽。一抬頭,看見叉八抖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大模大樣啃著冷饃,又罵:“你個沒眼色的死驢!還不快給你四伯講去?”
叉八應聲而去。
“叫他去隊長家求求,想個法子?!?/p>
梁文法頹唐地蹴在門口,“我尋思這火也燒得怪,咋日弄也救不下,八成是任老大自己放的?!?/p>
5
八里崗不大不小,人口不多不少。這地方大的村子有幾千號人,一村一個大隊,隊長就有好幾個,上面有支書大隊長。小村子只有幾戶人,幾個村合一個隊,各行其事,同樣顯不出隊長這一道子。別看隊長的沙帽翅沒柳葉長,那也是公雞頭上的一塊肉——大小是個官,代表著一級政府。自從有隊長這個職稱,周德仁始終沒離開過這個位置。
八里崗離縣城七十八里,離石佛寺街五里。自古都是“地以人傳,人以地傳”。六朝時大畫家宗炳就在石佛寺學畫三年。后來元好問做了涅陽縣令,來寺朝拜,因他還是個大詩人,更讓陋寺生輝。在周德仁眼里,石佛寺的大名能赫然印在比主席像大不了許多的地圖上,并不是繪圖的人看中了那幾間破房幾尊石佛。是什么使然?四年前,任光華回來了,他緊張了一陣兒。八里崗有雞尿濕柴的事,還得找他。
6
在八里崗好做人,梁四老漢體會最深。
雖然出了一些不正大光明的事兒,日子過得處心積慮,如今不也兒孫繞膝了?給玉蘭圓房的時候,他還大方過一回,請來道喜的人喝了喜酒。黃瞎子也來了,開口沒好話。
“梁四哥,往常你可是有口痰也要留著點燈的角色,今天為了什么事?”
別人勸瞎子,“今天是三勇和玉蘭的大喜日子,你老說點吉利話。”
黃瞎子裝聾賣傻,“算過八字嗎?再說這今天叫哥,明天叫外頭人,也不合適?!?/p>
梁文法派人把瞎子架了出去。
黃瞎子曾給玉蘭提過親。梁四沒聽完就不耐煩了。
“那我白養(yǎng)她了。三兒是缺鼻子呀?還是少眼睛?這事我自有主張?!?/p>
黃瞎子輕笑一聲,心想你城府深著哩,把玉蘭抱回來時,不是說當閨女養(yǎng)嗎?如今花花腸子露出來了。
“四哥,三勇和玉蘭也算陰陽相對,理上也說得通。不過玉蘭子如花似玉,是天地造化陰人之精。自古都是才子配佳人。我聽三勇聲口,木訥含混,混混沌沌,能說個人也算造化了。把玉蘭子給他,怕他沒福消受哩。四哥,還望三思?!?/p>
三勇?那可是梁四老漢的命根子!如今讓一個瞎子這般小瞧,梁四眼里想噴火。又一想瞎子還談什么如花似玉、沉魚落雁,全他媽一個活見鬼,一笑,把一腔怒火壓了下去。
“老弟,嘿嘿,這個家是我在當著。玉蘭是我的閨女,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不就要她給我端個茶送個水?嫁人?說的燈草一樣輕飄!你出錢給三勇娶一房?連你碗里的飯,還不是隊里幾百號人賞的?你說大話,也不怕閃了舌頭!你給她吃啦?管她穿了?如今反倒管起她的婚嫁。我說你呀,往后多積點德,鬧不好下一輩子又是一個絕戶頭,睜眼瞎?!?/p>
7
總算熬過來了。
老漢抬起頭,望望天。云很低,似乎一伸手就可抓到?!八烙裉m又野到哪去了。”夾起最小的孫子,撿起一個瓦片,準確地揩到小孩子的勾子里。兩個大的要溜。“回來!又下河洗澡?水里有夜叉,吃了你們。都回來揪洋槐葉。曬干一斤七分錢哩,換成鹽夠咱家吃一個月?!?/p>
“北頭著火了。”
“著火了管你屁事?;厝??!?/p>
三個孩子恭順地折回院子。這個家,梁四老漢是皇帝。
老大小猴子一樣,噌噌幾下爬上一丈多高的洋槐樹。梁四拿過一把椅子,坐下,怡然自得地看著三個虎頭虎腦的孫子。三個孫子一人一個樣,不像玉蘭,都像他們的爹。可當年他能有啥法子?只能抱怨自己命太苦。記得五年前來了一位公社婦女干部,來了解農(nóng)村婚姻情況,讓婆娘們說男人的不是。當時他嚇得尿了一褲子。婦女干部像是聞到了什么味,問,再三地問。玉蘭只是說:“我這條命是他家救的,就這話,再問也是這話。”
多好啊,八里崗!
他迷糊了一會兒醒過來,看見三個赤條條的孩子。他們太小了,老大才九歲,小的才六歲。他的心不由得一震。他是老了,但還沒有老朽。他還想活,想看看孫子們大發(fā)。他還想做主,把巧巧嫁給她大哥或二哥。這樣,入了祖墳,也不會覺得愧對祖先了。梁家的香火沒絕在他手里,而且越來越旺了。
“四伯,四伯,不好了。”
叉八喘著粗氣跑進院子。
8
夏季已經(jīng)欠收,秋天果然又只收柴禾。任光華當兵不到一年。梁老四不敢奢望太大的排場,想趁著有些積蓄,給三勇和玉蘭圓房。去找隊長開證明,周德仁吃了一驚。
“玉蘭說下了?哪莊的?一點風都沒有露?!毖哉Z中頗多關注。
“還有誰,你三勇兄弟。自家人,省事?!?/p>
“三勇兄弟好福氣呀?!标犻L變得眉開眼笑,“四叔,你可真讓大侄子開眼。十幾年紅薯稀飯,換個白嫩水靈的兒媳婦,值!可話說回來,不是你老人家心善,十個玉蘭也早叫狼狐吃了?!?/p>
“還沒給玉蘭講哩。我怕抹不開臉。這今日叫哥,明日叫男人,今日是爹,明日是公公,不好開口。大侄子,你要是不嫌棄,就做個媒人,給玉蘭開導開導?!?/p>
“玉蘭是你養(yǎng)大的,圓房還不是你一句話?咱就來個快刀斬亂麻。過幾天你置桌酒菜,我把公社管扯結婚證的文書請來,沒有不成之理。”
“這八里崗,還不是大侄子你說了算。就這么定吧?!?/p>
梁四感激不盡地走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把三勇和玉蘭叫到席前。
“梁三勇,你娶梁玉蘭是自愿的嗎?”白臉文書嘴里嘞著酒氣,一邊用手剔牙,一邊問。
三勇咧開大嘴,嘿嘿一笑,“俺聽俺爹的。俺愿意。”
“梁玉蘭,你嫁——”文書一見玉蘭的模樣,后兩個字硬是叫不出來,嘴成一個黑黑的洞,酒也醒了一半,“你嫁梁三勇是自愿的嗎?”
玉蘭勾著頭,看著腳尖,不發(fā)一言。
“這位妹子怕生人,你看她羞的,還能不愿意。不是怕你批評,這小倆口從小一起長大,恐怕早生米做成熟飯了?!敝艿氯食?。
文書走到門外,又忍不住回頭看看玉蘭和三勇,臉上滿是疑惑。
婚禮是按舊俗進行的。拜完花堂,村里人開始七嘴八舌地品頭論足。玉蘭由一個老太婆引導著進了新房。老太婆一邊走,一邊朝娃娃們?nèi)龀缘?,口里念叨:“一把核桃一把棗,撒得兒女滿床跑?!痹鹤永?,眾人把三勇死死圍上。三勇渾身從里到外都是新的,上身又加十字披紅帶子,窘得手腳不知咋放。
“都說人的衣裳馬的鞍,雖看三勇模樣不強,叫這衣裳一打扮,乖乖,也人模狗樣哩?!?/p>
“別看三勇憨,可有憨福。娶的媳婦可是拔梢的?!?/p>
“三勇,恁俊的媳婦,可要把門拴好?!?/p>
不管別人咋說,三勇都是嘿嘿一笑。
女人是偏僻鄉(xiāng)村青壯漢子念不完的書,總也談不膩的話,永遠也品不夠的味,越干越有勁兒的活兒。鬧完房,幾個半大小伙子仍沒盡興,躲在新房窗外不肯走。兩個漢子把黃瞎子抬到院內(nèi),黃瞎子長嘯一聲:“苦啊——苦。”
雞叫頭遍了,露水下來了,眼皮打架了,還舍不得走。屋內(nèi)仍沒有動靜。月到中天了,槐樹枝枝透出模模糊糊的銀白。終于忍不住了,小心用舌頭舔破那層紅紙,把目光伸進去,也只見一堆混沌的黑。好不容易等到一團黑影的移動,忙把臉貼上去……終于沒有聽到陽陽壯壯的呻吟和木床的哀痛……又良久,忽有一聲音破窗而出,忙支楞起耳朵,卻是三勇如雷的鼾聲……
周德仁家的房子在八里崗一直體面了二十幾年,后來梁三勇家蓋了一棟小樓,紅磚的光輝才漸漸消逝。
他跟前還剩一兒一女,兒子叫大興,今年剛過十歲。
民兵排長進來了。
“隊長,狗日的任光華和玉蘭私奔了?!?/p>
按村里的輩分,周德仁管梁文法叫叔。
“啥事?文法。”隊長直呼其名。
土改的時候,梁文法和周德仁是八里崗的斗爭苗子。分了君臣,還是五八年的事。糧食衛(wèi)星一個比一個放得高,小麥畝產(chǎn)已經(jīng)達到一萬八千斤。涅陽落后了,縣里要求石佛寺高級社放一顆能在全省叫響的。肖社長的圓臉瘦下去兩指半。
“我說各位佛爺,總不能一言不發(fā)吧?兩萬斤,怎么樣?”
社長用目光掃了一圈拐個彎,梁文法說話了:“兩萬斤,我的娘,連麥稈算上也沒有這個數(shù)。”
眾人吵得精疲力竭,沒人敢應,周德仁從一個墻角站了起來,“兩萬五也容易。八里崗行?!?/p>
第二年,八里崗小麥畝產(chǎn)達兩萬五千三百四十七斤二兩,周德仁的大幅照片上了省報。
梁文法這些年把全部身心投入到火熱的革命斗爭中,眼看三十歲了,還沒個家室。他心里一直有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八里崗富農(nóng)分子李秋石的獨生女兒李翠花。富農(nóng)分子在共產(chǎn)主義大食堂只能算半個人,餓得全身發(fā)胖。梁文法愛屋及烏,經(jīng)常弄些吃的給她。那件事注定要在這天晚上發(fā)生。月亮不亮,翠花又溜進他的小屋取食?!拔姆ǜ纾业枚嗔?,他說你仁義?!蔽姆ā班拧币宦暋N姆ǜ杏X到空氣中彌漫著酒香,突然把翠花抱住了,“我要你!”翠花哀求著要走。文法喘著粗氣,邊脫翠花的衣服邊說:“我要娶你。”翠花的身子蛇一樣柔軟,肩頭和乳房渾圓結實。翠花幸福得哭了。梁文法親了親她的身子。
周德仁對這件事的評價只有一個“好”字。
肖支書沒過多久就發(fā)了話:“文法這人立場不夠堅定?!?/p>
9
“狗日的真絕,把房子都燒了。”
隊長似乎毫不在意,用眼的余光瞟了一下梁文法,仍在看地上的螞蟻?!芭馨桑苣銈€■事。走幾個人秋里還能多分幾斤苞谷哩。”
“他狗日的一個人……”
“唉——你這個當公公的,一廂情愿,有個鳥味!”
周德仁突然板起面孔,“他放火了么?”
“他把自己的兩間草房燒了?!?/p>
“還是放了火,”周德仁不耐煩地打斷他,“倉庫還有多少糧食?”
“還有七八千斤麥子。”
“倉庫沒事吧?”
“好玄!就差幾丈遠,我朝倉庫房坡上潑了水才沒著。”
“為啥來來叫我?”周德仁掏出旱煙袋,把獨山玉翡翠煙嘴含在嘴里,“別人容易,對付任老大可得費點神。他走多久了?”
梁文法感到一股涼氣從股溝冉冉上升,“有,有一個時辰?!?/p>
“怪不得我呀,任老大。”隊長低吟一聲。
梁四老漢領著三個孫子昏天黑地進了院子。
“大侄子,你可要給俺做主呀。你看這三個娃娃丁點大,不能沒娘啊?!币灰婈犻L,他撲通跪在地上,“大侄子,你要答應我?!?/p>
周德仁禁不住牽動了俠義心腸。這種感情十年前有過一回,村里已經(jīng)餓死八個了,他跑到縣里痛哭流涕,人家硬不給一粒麥子,那回他當了強盜。他面對梁四跪下了,“侄兒有何德行,這不要折殺侄兒嗎?四叔,你快先起來,快先起來。”他流著淚,扶著梁四老漢,悲憤地說,“任老大,你也算是土生土長,咋不知寧拆十家廟,莫毀一門親哩?!?/p>
周德仁冷靜一會兒,對梁文法道:“你帶十個基干民兵連夜去追。今黑一人二十分,兩毛錢。”
10
梁玉蘭還在襁褓之中,就注定要做梁三勇的老婆。幾十年后,梁巧巧滿身孝衣,白練束腰,面對那座嶄新的墳丘,默默地對母親說:“娘,我不能像你這么活?!焙髞?,她果真一步步實現(xiàn)了她的誓言。
巧巧永遠不能原諒自己的祖父。老漢給她家?guī)淼那韬涂嚯y太多。那帶血的痕跡印在他們額頭上,藏不住。他們的心里都插著刀子。小時候,他們就孤獨地活在那個小院里,聽到的只有嘆息。他們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很蒼老了。
當年梁四老漢也沒料到事情會弄成這樣。祖祖輩輩的莊稼人不都是這么活的嗎?吃飯,娶妻生子。梁家已經(jīng)三代單傳,老伴給他留下一兒一女,拍拍屁股去了。女兒玉英八歲,兒子三勇剛過兩個生日。梁四老漢在老伴墳頭上哭了三天三夜。看見一雙兒女,心想梁家命不該絕。退一萬步,也可以換親。誰知過了幾年,三勇仍是丁點大,玉英的胸脯卻飽滿得要綻開了。梁四2eSPxvuLKlcVRxfueFE+Lkf/2FTlNX63NTBfJaKJ2dI=正在作難,梁玉蘭卻叫她親爹媽扔在河灘上了。天無絕人之路,玉蘭在河灘上哭了兩天兩夜,沒有餓死,也沒叫野狗吃掉。梁四抱起玉蘭,紅撲撲的嬰兒竟沖老漢慘然一笑。梁四去問黃瞎子,黃瞎子掐指算了半天,“四哥,像是個大閨女生的,你可要好好待她?!?/p>
十七歲的玉蘭水蔥一般,豐滿而苗條。逢人莞爾一笑,不多言語,低頭走過。身段顏色都與當?shù)嘏硬煌?。每在人前走過,總扯著青壯漢子的眼珠跟著轉。玉蘭對眾人的目光卻渾然不覺。隊長卻看都不看她一眼。
終于在芝麻地里發(fā)生了這樣一件事。
太陽像寡婦一樣沒有血色。
“是玉蘭子嗎?”周德仁笑著,笑得蠢笨、遲疑。
“隊長六哥,我掐點芝麻葉子?!?/p>
“天災呀?!敝艿氯势话逊旁诒羌饴劼?,“看這天,古怪啊。你爹是小能人,真好造化。”
野地里刮過一陣風,掀開了玉蘭的衣襟,不該露的地方露了出來,雖然只曇花一現(xiàn),周德仁卻敏銳地用眼睛捕捉住了。他的全身從來沒有過地悸動了一下。
“你爹也真是,看你這衣裳小的,錢不知用那兒去了?!表樖峙呐挠裉m的肩頭。
玉蘭感到自己快縮沒有了,“我爹說等錢多起來了……”
“六哥給你買,要么?”
“六嫂她,她,她待我很好。”
“一條不中用的母狗,”周德仁臉黑喪下來,“多早也要死在我手里。玉蘭子,實際上我的命好苦,我心腸原先也軟。看見你我就暖烘烘的?!?/p>
玉蘭驚恐悲憫地望著他,不禁有點發(fā)怵。
“玉蘭子,你的顏色好透明。什么東西真香,叫六哥看看你帶香袋沒有?!?/p>
“六哥,六哥,我問你叫六哥哩。別這樣,我只有十七呀?!?/p>
周德仁用兩只黑手瘋狂地向她表示著一種渴望。玉蘭感到頭大如斗,“六哥,求你了。求……”
周德仁平靜了一些,仍舊捏著玉蘭的手。“我是真心喜歡你,我沒喜歡過別人。一廂情愿最沒意思,這我知道。多久想通了,我都等。吃食堂你還記得嗎?你那時只十三,打飯時總是盯著鍋底,急得眼里要伸出兩只小手去撈。我給做飯的劉大爺交待過,不能餓著你。那時我是可憐你,你命苦。誰知看你看多了……你又出落得這樣好……我知道你現(xiàn)在不愿意。我也是才知道真心喜歡一個人原來這么好。我不強求你,我現(xiàn)在不要,可,可我真想親親你……”
梁玉蘭再也說不出話。周德仁親親她的臉,捏捏她的乳房,說:“小蘭子,我等著那個時候,會有那一天?!?/p>
周德仁看著兔子一樣驚慌逃躥的玉蘭,神色肅穆。過了一小會兒,又煩躁無比?!霸趺磿沁@樣!怎么會是這樣。鬧翻身難道就是這樣。我變成這個樣子了,玉蘭子問我叫哥哩。她還是個閨女。四叔和爹都給張善人扛過長活。”他親親自己還有淡淡余香的手,慢慢往村里晃。
結婚了,玉蘭更沒言語了,幾乎連個笑臉都沒有。難道結婚就是和個男人睡在一張床上嗎?玉蘭到蘭芝家串門,蘭芝說到自己的男人雙頰緋紅歡天喜地,神秘莫測地說:“他呀,最會疼人,總撩得你……才,嘻嘻。天下最有勁最有勁……骨頭都碎了,可我喜歡要。”玉蘭聽得懵里懵懂,卻覺得結婚沒趣。三勇鼾聲如雷,覺也睡不好,她好后悔。
梁四老漢終日期待著孫子的降生。棉衣脫去好久了,玉蘭仍是那么嬌小,腰身還是那么苗條。玉蘭和三勇形同路人,反不如從前親熱。梁四心里犯嘀咕。玉蘭吃飯正常,從來沒嘔吐過。
于是就審問兒子,“到底咋回事?她不同意?你還算個男人嗎?不管咋弄,明春我要抱孫娃?!?/p>
三勇抱著頭,憋了半天,悲嘆地叫一聲:“爹——我不中用啦,你想個法吧?!?/p>
梁四老漢只覺兩眼發(fā)黑,一屁股蹲在地上,長嘯一聲,“老天爺呀——”
11
嫁到曹營的姐姐回來了。住了好幾天。父女倆先是爭吵,后來閨女整夜整夜地哭。玉蘭一出現(xiàn),父女倆都鴉雀無聲。玉英用凄惶的目光打量著玉蘭。有一次梁老四暴跳如雷,打了玉英一耳光,這場談話就不可避免。
“蘭蘭,咱家的命都苦啊。這十幾年爹是不是把你當親閨女看?”
玉蘭茫然地點點頭。屋內(nèi)陰森森的,油燈的火苗神秘地一竄一竄,好像在預示一個非常事件。
“三勇廢了,可咱梁家不能絕后呀。你看爹都急成啥樣了。妹子,就再委曲一回,啊——忍幾忍,生下一男半女,就能熬一輩子。你姐夫人是粗些,可極會疼人哩……對外人只說你走親戚……不會有人知道……好妹子,好苦命的妹子……啊嗚……”
“不!不能!”玉蘭聽明白了,心像是叫蛇咬了,“姐,我養(yǎng)活爹,我養(yǎng)活,當牛做馬都行。求你了,跟爹說說,別讓這樣?!庇裉m跪在地上,扯著玉英的衣衫哀求著。
梁四推門進來了。只半個月,他的頭發(fā)全白了。他知道這樣做的后果,但他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可以眉頭不皺地砍掉自己一只手。他威嚴地咳嗽一聲,冷淡地宣判。
“不是爹把你拾來,你娃子早叫狗吃了。不就生個娃娃么?有啥大不了的。人活低了還能顧面子?再說你姐夫也是自己人。別多說了,明早收拾一下,跟你姐去吧?!?/p>
玉蘭抖著站起來,面對十八年的養(yǎng)育之恩,她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風把云撕掉了,死沉沉的黃月亮露了出來。窗欞上晃動著樹的縮影。一只巴掌伸了過來。玉蘭蜷曲在床上。又來了一只手,她的臉被捧起來了。兩片肥厚的雙唇輕輕送出幾個字,“玉蘭子……”慢慢壓了過來。玉英姐姐就睡在隔壁。玉蘭感到自己被夾起來了,再放下時,衣服沒有了。“別怕,別怕……”玉蘭把雙臂架起擋住自己的臉。她掙扎著,被后悔和苦惱壓迫著,用低沉的呻吟哀告著。她輕叫一聲,知道什么都完了。
12
就這么開始了。
頭幾天心靈的創(chuàng)痛早已是一個夢。當時的厭惡和恐懼也已煙消云散。倒是僅僅屬于肉體的片刻的歡樂讓她久久難以忘懷。她恨那些日子,但又留戀這幾天給另外日子的補償。恥辱感過后,想想也不過如此。她理解了那些小媳婦歡樂的笑語。許多次她都滿懷著希望,想把三勇變成一個男人??墒峭絼?。她便煩躁不安,幾次把三勇趕到地下睡。有肚里孩子架著,三勇不敢造次,嘿嘿一笑,鼾聲仍震天價響。玉蘭只好寄希望于腹內(nèi)已開始蠕動的小生命。
臨盆的時候是黃昏。村子上空罩著昏黃淡青色的煙霧。
給公社衛(wèi)生院的林醫(yī)生塞了二十塊錢,人家才出這趟診。五更時分,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梁四從箱子底下翻出祖宗牌位,擺起,點燃一根香,拉三勇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
人怕鬼,鬼偏找上門。第二天,抱著孩子到亮處一看,爺兒倆傻了。孩子和他姑父一模一樣,大耳朵,大嘴巴,小眼睛,尖下巴。
梁家的下一代注定都要與外界隔絕地度過自己的童年。這種日子又在他們臉上烙下另一種印記。
有了學學,玉蘭更懶得和人說話。她覺得那些天事情多得簡直做不完。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玉蘭越來越覺著不對。學學哭起來不會拐彎,看人兩眼發(fā)直,叫他半天,直愣愣地瞅著你。
“老天爺,弄不好是個啞巴。”她不知所措了。
兩個男人聞聲跑來,左瞅瞅,右瞧瞧,越看心越?jīng)?。照孩子屁股狠抽一巴掌,哭聲拖百十來年不拐彎?/p>
三個大人圍著一個孩子,頹唐地看著,表情木然,良久不見聲息。突然,女人撲上前去,抱著孩子哭喊著,“我的學學,你說話呀!我是你娘,你叫我,我是你娘?。⌒∽孀?,你說話呀,我是你娘——”
這個打擊老梁家無論如何經(jīng)受不起。后來的兩個孩子也都是長到五歲才會說話,兒童的聲音帶著一絲蒼涼。好事者去問黃瞎子。瞎子念念有聲,后來用竹竿在地上畫出一個“苦”字,每一畫都血腥四溢。
13
七想我的床啊
床是柏木床
紅緞被子絲蚊帳
咋不見我郎
八想我的身啊
賽過一竹林
百鳥朝鳳來往迅
我還是一個人
玉蘭不知什么時候學會了《十想》,聲音很凄苦,拉起長聲來,簡直就是一條銀線。
“別唱了,玉蘭子。你一直是個孝順孩子……總該想點辦法?!?/p>
“生吧,我不在乎。”玉蘭冷笑一聲,“都生成姐夫這樣的,還得絕。”
“玉蘭子,不去曹營,讓爹好好想想……好好想想?!?/p>
玉蘭身上對人類的痛惜憐憫之情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她冷淡輕蔑地想玩弄一個東西,最好是有生命的。既然已犯了殺人罪,殺一個是殺,殺十個八個也是個殺。
有了這次打擊,梁四老漢管不了許多了,自然能謹慎還是謹慎些好。老的不說了,今夜脫下草鞋,明早穿不穿得上還難說。小的還要活人。他要好好想想。家境太好的,事后免不了常來欺負。有妻室的也要不得。挑來挑去,也就沒人了。想起張氏二兄弟,老漢的眼亮了起來。
張家解放前是八里崗的首富。這兄弟倆的父親就是張善人。大的二十八九,小的二十四五。兩人都很英俊,結結實實,額頭寬寬,眼睛大大,眉毛淡淡,胡子拉茬。三勇壞就壞在沒長胡子上。選誰呢?只選哪一個都不行。干脆兩個都要,你防我我防你,這事還不像鐵桶一樣嚴實?
他還要好好想想。張善人是惡霸地主,早叫政府槍斃了。兄弟倆一對光棍,這樣的出身,還不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梁四老漢把兄弟倆請來為他修東廂房。初夏已經(jīng)很熱了,偏又遇到一個肉頭太陽。兄弟倆脫掉衣服,裸著銅色的脊背,拼死力揭房上的爛草。玉蘭一邊和泥巴,一邊出神。這脊背好寬好厚。四肢好強健好粗壯。干起活來有條有理,舉止從容。只用看看那巨大的臀部,你想象不到有什么東西能征服它。玉蘭肌體里的某種東西蘇醒了。她下意識地將上衣解開一個扣子,倒好開水,喚兄弟倆下來歇。她上身只有這一件衣服,兩只乳房在衣服里有力地顫抖著。那是一雙極富彈性,而又極富誘惑的二十歲女人的乳房。她彎下腰,把碗端起來,遞給兄弟倆。她相信,只要兄弟倆一正視她,注定要看到她敞開的領口,感覺到那若隱若現(xiàn)、細膩滑潤的胸脯。她渴望那充滿野味和力量的目光能燒融她。她一無所有。兒子廢了,光華哥沒有音訊,只有這可憐巴巴的一點性欲頑強地不肯離她而去。只有這一個被公公認可的機會。她要抓住它,把它變得長久……
14
聽到那聲槍響,張家兄弟倆就知道這個世界把他們的一切權利都剝奪了。老張家的后輩不配有婚姻,也不會有愛情。
開完大會,張善人就被押解到他父親修建的祠堂里。他的老婆在縣城解放的前一天病死了,給他留下一個女兒兩個兒子。姐姐吩咐兄弟倆去看看父親,她已經(jīng)聽說周德仁割了父親一只耳朵。
張老大和張老二忘不了那血腥的一幕。
父親被吊在房梁上,半張臉血糊淋拉。周德仁、梁文法等幾個人也在祠堂里,拿著趕牛的皮鞭子,有板有眼,一下一下地抽。原先他們還能聽到父親的慘叫,后來就聽不清了。梁文法說:“聽老人們講,他把村里的俊女人都糟賤遍了。”周德仁叼著煙,眼時冒了火。他抬起腿猛踢張善人的襠。十幾年過去了,張家兄弟還忘不了父親的那聲慘叫。他們看見一條紅紅的蚯蚓從父親褲角鉆了出來。梁文法抄起步槍要砸,周德仁攔住了他,“打死了不好向工作隊交待。最遲后天就要槍斃他。拿水來?!?/p>
張善人也有不善的時候。
周德仁的娘在麥田里遇上張善人。她那時只生過一個,還水靈得很。張善人的老婆臥病在床一個月了。事情就這么發(fā)生了。周德仁的爹臨走的時候腰里插把菜刀,他看了看哭昏過去的妻子,走進墨一樣的黑夜。推開門不見張善人,他就撲到張大奶奶的床上……有誰見過一根房梁上吊兩個人?周德仁在那天清晨一下子失去了兩個親人。那一年槐花開得好盛好盛,苦香四溢。
那瓢水讓他們知道父親還活著。過了十幾年他們還在想:姐姐當時真不該來。周德仁把飯盒一腳踢翻了,用鷹一樣的眼睛冷冷地盯著姐姐,扛著一支步槍出去了。張老大那天晚上硬是咬碎了一顆門牙。
第二天早晨醒來,他們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血腥。沒有聞到毒藥味兒,為什么?他們一直認為這肯定是一種暗示。姐姐死了,她喝了毒藥。兩條腿向下滴著血。上身裸露著,雙乳已被抓得稀爛??梢韵胂笏R死時受了多大的苦痛。姐姐的死因一直是個謎。工作隊說這個地主的臭小姐自絕于新社會,自絕于人民。
吃過早飯,周德仁領人把她埋了。
15
三天后,房子翻修好了。按習俗,這天晚上的飯菜要豐盛一些。梁四特地買了一瓶白酒。三勇按事先的安排,到他舅舅家?guī)兔θチ?。玉蘭身著平時很少挨身的白上衣,忙里忙外。炒完菜,又去勸酒。
“大兄弟,再滿上,喝?!?/p>
說著,便把酒端起,敬上,依舊勾著頭,臉蛋紅紅的。
干了幾日活,熟了,加上仗著酒力,兄弟倆便借著醉意,認認真真打量八里崗最俊俏的媳婦。
兄弟倆自打省了人事,和女人哪有這般親近?幾經(jīng)撩撥,便禁不住春心浮蕩。
“嫂子,三勇哥真不會享福,放著白嫩水靈的媳婦不守,去做什么勞什子事?!?/p>
玉蘭紅著臉,卻裝著無意間撩起衣襟擦汗,眼珠兒不離那兩張被酒氣欲火燒得通紅的臉。
“三嫂,你要看得起,陪,陪我喝了這杯。”老二壯著膽,一把捏住玉蘭纖細的手腕。
“三嫂,這守活寡的日子不太好過吧。”
“你三勇哥不知冷熱,是根木頭。”
玉蘭并不掙脫,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她看見老二眼里竟溢出了眼淚,不禁大受感動,好生詫異,忙夾塊肉塞進老二嘴里?!袄隙阍撊⑾眿D了。”用手摸摸他的胡子。
老二受到了鼓舞,把玉蘭抱住了。一只大手從領口猛插進去,輕輕地、用力地、小心地、慢慢地捏揉兩個硬梆梆、軟和和的乳房。玉蘭像一頭耕了兩畝地的南陽黃牛癱在老二的懷里,喃喃著,“真好,真好……”老二親著玉蘭,另一只手卻沿著褲腰向下伸過去……玉蘭靜靜地躺著,“原來是這樣好……”老大壓低嗓子,惡狠狠地說:“老二!你找死!”老二說:“這樣活跟死也差不多?!?/p>
梁四不知什么時候進了堂屋。
老大老二嚇得屁滾尿流,把喝下的酒都作冷汗出了。老二只覺襠里汗?jié)n漬的,兩腿一軟給老漢跪下了。玉蘭忙閃進屋,大口喘氣。
梁四老漢把門一掩,輕咳兩聲,扯把椅子坐下,張張嘴,話沒射出來。伸手掏出煙袋,慢騰騰地裝了一鍋葉子煙,把綠墨玉煙嘴含在嘴里,一手捻著胡須,不緊不慢地吸一口。
兄弟倆感到這間屋子有些憋氣,太靜了,似乎一點聲響都會引起爆炸。老二不敢起來,望著梁四老漢,等候發(fā)落。
梁四吸足了煙,張家兄弟的精神全垮了。
又過了很久,老漢威嚴地哼一聲,把煙袋掖好。
“解放前,我給你家種地,你爹就剝削過我,欺壓過我。你爹吃了顆槍子兒,那也是現(xiàn)世現(xiàn)報,活該!如今可是新社會,貧下中農(nóng)做了主人。讓你們吃口飯,那是共產(chǎn)黨的寬大。我還活著,你們就欺負到家里。文法可是俺本家兄弟,他的脾氣你們不會不知道。他手里可有槍。”
老二連磕著響頭,“就是給你老做牛做馬,只是別把俺交給文法叔?!?/p>
“那這三天的工錢就算啦?!?/p>
“算啦,算啦?!崩洗髶屩f。
“起來吧。哪有不饞嘴的貓?狗日的,也不能急成那樣?!?/p>
老二惶惶地從地上爬起,半個屁股欠在椅子上,只等著老漢叫他們滾。
老漢看火候到了,亮出了底牌。
“明說了吧,三勇是個廢人,不中用了。學學怕是啞了。俺梁家的香火不能斷。玉蘭生就一副美人胎子,日你娘別虧待了她。來年播下種子,老子不會虧待你們。咱這兒把丑話說在前頭。這事可不敢讓旁人知道,親娘老子也不行。把你們的嘴都上把鎖。走漏了風聲,看我不告你們個強占貧老老婆??陕犌謇玻俊?/p>
兄弟倆聽得目瞪口呆,卻又不敢心花怒放。
老漢朝屋里喊:“玉蘭——,今夜學學跟我睡東廂房?!币晦D身,把堂屋門開個小縫,閃了出去。
進了廂房,梁四老漢背靠著門,悲嘆一聲:“作孽呀,老天爺?!?/p>
倨傲地支撐了半天,他勝了,卻勝得悲哀極了。聽著北屋傳來隱隱約約的嬉笑呻吟,老漢痛苦地閉上眼睛。他顫抖地伸開形似鷹爪的手,看見那上面還沾著些暗紅色、粘乎乎的東西。屋內(nèi)只有一些綠色火苗的竄動。他感到右眼的上眼皮有力地跳一下。
16
只幾個月,玉蘭就無師自通了一切騷娘們都會的技術,并且用得青出于藍。她的肚子很爭氣,兩個兒子接連出生。兩個兒子中間,公公又讓收養(yǎng)了巧巧。
張家兄弟不敢常去了,周德仁已經(jīng)冷言冷語警告過他們。
玉蘭在外面見了人,仍是臉一紅,低頭走過?;氐郊依?,就高高地驕傲地揚起一點也不害羞的腦袋,專在公公面前晃來晃去。
和張三,那是一兩夜以前的事,今晚她就能懷著誠摯的愉快擁抱李四。
玉蘭又是一夜沒歸。梁四發(fā)話了。
“玉蘭,你越來越不像樣子!這樣下去沒你的好果子吃。我是你爹,這個家是我在當。”
玉蘭懶怏怏地打個哈欠,要進里屋,“我不在乎?!?/p>
“你站??!我是你爹!我在乎!”
“梁老四!你聽著!”玉蘭冷冷地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老漢被震得要倒。
“我是欠你一條命,還你三條,夠了吧?這只能怨你自己!我就這么一丁丁點好受了,我不能丟,不能戒,大不了一死。你看著辦?!?/p>
“原先商量好的,你個臭不要臉的!”
梁四老漢抓起一根樹枝要打,玉蘭沒費氣力就奪了過來。
玉蘭遲疑地怪笑著。
“梁老四!你要是怕外人知道,你要我行不?梁老四!反正我不是你親生?!绷河裉m抱住梁老四,往里屋拖。梁老四發(fā)現(xiàn)玉蘭很美麗,從來沒有今天美麗。
“臭婊子!松開!骨頭要碎了?!?/p>
小院,院角的老槐樹,還有水靈靈的玉蘭都籠在一片片冰冷的朝霞里。玉蘭眨眨憂郁野性的眼睛。
“我才二十五,才二十五!沒一個中用的。”玉蘭哭出聲來,“爹,求求你了——啥都沒有,就這一點了……求求你,別逼我……”
梁四老漢呆呆地立在門口。玉蘭是不是該這么活?他糊涂了。
17
打竹板,嘩啦啦
八里崗出個倆口仨
大的生小,小的生大
加上姐夫的夠弟兄仨
誰說女人恁金貴
是個男人都能爬
村歌合轍押韻,好聽易記,沒多久就廣為流傳了。玉蘭見了人和往常一樣,仍是臉一紅,低頭走過。
“真看不出來,裝得恁像。”“破鞋都會裝好人。”“說玉蘭子都不愿意,老家伙逼的?!薄澳肛i不愿意,郎豬也爬不上去?!?/p>
眾人私下把這事說累了,說乏了。也是欺三勇是個二百五,收工的路上,一干人圍著三勇七嘴八舌。
“三勇哥,聽我給你唱個歌?!?/p>
扯開嗓子拿著調(diào)兒,擠眉弄眼,把村歌從頭唱到尾。
三勇聽完,表情木然,根本沒聽懂。眾人大失所望,把準備了半天的大笑,硬塞進厚臉皮里。可又不甘心,說得更露。
“三勇,你三個娃娃都生得虎里虎氣,哪兒像你!唉,你用的啥法子?”
三勇臉憋得通紅,瞪著眼。眾人的笑聲都送到嘴邊了。只見三勇站住,轉身對眾人道:“三個娃都問我叫爹哩?!?/p>
眾皆失色,面面相覷。都被三勇這自豪的回答鎮(zhèn)住了。咂咂嘴,四下散去。
“三勇,你鱉娃站下。”
走在后面的梁文法叫住三勇,拉在一旁的苞谷地里,左右抽了兩耳光。
“看你美氣哩,不知道王二哥貴姓了?日你娘,你羞死先人哩。老婆讓人偷了,有個啥光彩?回去跟你爹講,好好管教管教玉蘭。家法沒有,族法還在?!?/p>
梁文法那時老婆還在,并不覺著玉蘭是如何的嬌嫩,何等地水靈。
18
周德仁知道三勇是個廢人后,神色黯然。他說了幾句誰也聽不懂的話:“真想不到,我以為他們?nèi)找故卦谝黄?,早就……?/p>
又一日,周德仁和梁文法從大隊開會回來,碰到了玉蘭的二兒子明明。
“文法,這四清也過去了,不知啥時候還能動動槍。有些人該干掉?!?/p>
周德仁嘎地折斷一株玉米,望望天上的淡云,“要修水庫,缺幾個放炮的。我看就讓張家兄弟去吧。”
“他們沒日弄過……”
“文法!你變了,從你娶親那天就變了。摸了十幾年槍了,硬是不明白。上面有動靜,還是個你死我活?!?/p>
19
這年冬天,異樣地冷。剛過小雪節(jié),趙河就結了冰。沿河竹林靜極了。靜得鬧哄哄的。黃瞎子正在拉墜子,忽然一根弦斷了。他暗叫一聲“不好”。后來許多天,他蟄在小草屋打坐,神情凄然。
八里崗人極端狂熱起來。平日蔫蔫的三勇也熱血沸騰,隨大家去了河神廟,砸斷了一個神的胳膊。他瘋子一樣大笑三聲。
當夜,巧巧高燒不止,大隊赤腳醫(yī)生說要出疹子,給了藥。燒不退,梁四清清楚楚看見被子冒著青煙,順手打了三勇一耳光。
“你逞什么能!快請你黃二伯?!?/p>
黃瞎子把了脈,用發(fā)亮的眼珠子盯住三勇,狂吼,“大膽!還不快跪下?!比抡J定神靈把自己的罪孽告訴了黃瞎子,浩氣蕩盡,膝蓋早軟了。
“拿盤子,拿筷子來?!?/p>
玉蘭慌不迭要出里屋。
“大膽!”瞎子斷喝,“純陰之人,褻瀆了,褻瀆了。需一純陽頑童去拿奉物。叫學學?!?/p>
學學也嚇得大氣不敢出,瞪著眼看黃瞎子作法。
把一雙筷子平放進盤子,黃瞎子雙掌膠住,念念有聲:“……大神大神。上梁不正,禍殃遂生。三勇本一蠢物。小女代父受過。若果真是大神下臨,就收下供物,饒了她吧?!?/p>
兩根筷子慢慢直立在空盤子內(nèi),倒下后叮叮有聲。
這件事叫八里崗人驚嘆不已。十幾年后,八里崗第一個高中畢業(yè)生田永川發(fā)表了不同的看法。
“巧巧的病是得力于西藥治好,至于那筷子,是黃二爺用氣功變的把戲。好讓人信他的陰陽之術?!?/p>
黃瞎子大汗淋淋,輕嘆一聲:“好了。病好后,玉蘭要去燒香還愿。兩個月內(nèi),父母不要交媾??陕犌宄??”
黃瞎子用眼珠感覺一下玉蘭,搖搖頭。
20
河水只剩下兩丈來寬。玉蘭來了半日,一直盯著那青色搭石。忽然想起香還沒燒,一抬頭,竟僵在那兒。一把香掉進河里,順水流走了。
她趕快逃進竹林,盯著那個人。
21
任光華回來了。他當了八年兵,把大西北跑遍了。代理了兩年排長,正要給他轉正,他卻要回來。連長把心愛的打火機送給了任光華。官、錢和世面,莊戶人都盼。任光華是八里崗第一個見過大世面的,稀奇得很。
“你說那蒙古人,真的整天喝酒吃肉?光景過得恁好?啊,大侄子?”
“那地方不長莊稼,只長草,又大得沒邊,就養(yǎng)下許多牛馬,不吃肉吃什么?”
“光華哥,聽說那地方娶老婆不要財禮,相中了,就唱幾支歌,熬不住就抱過來一起睡,是真的嗎?”
“那是人家的習俗。日子好了,咱這兒也中,有情有意,就行?!?/p>
“還不都是一個鼻子倆眼,也得放屁屙屎。想要娃娃也得出幾身臭汗。多了不得?!绷何姆óY聲甕氣的聲音。
接下去是一片無垠的寂靜。
“那你為啥不搶個老婆?”
任光華吱唔半天,最后說:“我看不慣那藍眼珠子。”
第二天,任光華去找周德仁。
“六哥,光蹴在坷垃堆里,抱不出金娃娃。得種些果樹,咱這兒有土包子。玉雕和絲綢在咱這兒快失傳了,那可賺大錢。再打幾眼井,就不怕旱了?!?/p>
周德仁笑瞇瞇地聽著。
“我給支書寫過信,談過這些?!?/p>
周德仁嘆口氣。
“老弟,你看這陣勢,在搞文化大革命,那樣干,不對路哩。你是黨員,可要看真些。民風也不正哩。玉蘭過去跟你……”
“六哥,提那些干啥。”
八九年來,一直縈繞在腦際的姑娘,早就是人家的妻子了。
“那你為啥還要回來,這窮地方?!?/p>
任光華搓著手,踢起一塊石子。石子劃道孤線,落到河里去了。
“六哥,說句實話吧。在部隊混得還行,可是我戀家呀!這兒的一切我都愛。我一聞到趙河兩岸槐樹的苦香味,我就想哭。別人也給我提過,可是……不管怎么說,我不后悔。明年就能看到槐花了?!?/p>
周德仁很激動,拍拍任光華的肩,“兄弟,回來了,就好好干吧。我跟肖支書說了,你先干婦女隊長,你見識多。民風不正啊?!?/p>
任光華沿著河堤向北,玉蘭正在步口的青石上捶衣裳,身邊立著最小的兒子。玉蘭把棒槌硬生生地停在半空。一陣熟悉到了陌生、叫人心碎的腳步聲,任光華走了過來。
“三勇嫂子,你過得可好?”
棒槌落得一次比一次狠,舊衣裳終于被捶爛了。河水流得滯重。
“馬馬虎虎?!庇肿テ鹨患?。
“你真全忘了?”
“上輩子的事,提它做甚?!?/p>
22
“都不是三勇的孩子,怕是玉蘭也弄不清是誰的?!?/p>
“也不是貓兒狗兒都能日。見了隊長睬都不睬一眼。也難怪,三勇干不了活,守活寡的日子難熬?!?/p>
“對文法也沒好臉。好歹算個公公哩。”
“你看那幾張小臉,蓋著印呢。誰是誰的,小蔥拌豆腐——混不了?!?/p>
任光華聽著,掐滅一支煙,眼睛盯著在村頭戲耍的孩子。
黃瞎子坐在門口曬太陽,獨說獨念,“我見多了。磨道里找驢蹄,鍋底下尋黑煙。大難臨頭各自飛。馬嵬坡呀,唐明皇??尚尚Α堕L生殿》?!?/p>
任光華聽著,又掐滅一支煙。
“光華哥,你在尋思啥事?看你愁的?!?/p>
任光華見是老周家的秀改,支應兩聲就走?;睒湎铝粝乱粋€木頭人下雨。自打光華回來,秀改常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任光華卻視若無物。
23
那是個春日,棉衣去了。叫風吹皺了的趙河,把起伏不定連續(xù)不斷的細波送到岸邊。玉蘭洗著衣服,感到一股有粘性的冷氣爬進了胸部。
兩人對峙了半日,任光華終于抑制不住,“這些年你遭罪了。”
玉蘭的身子兀自抖動了一下,無力地蹲在地上,“沒啥,都是這么活的?!?/p>
“可也不能……”
玉蘭淺笑一下,“你都知道了。光華哥,你該娶媳婦了。這是命,咋折騰,也長不大,發(fā)不粗?!?/p>
“別這樣!求求你?!比喂馊A抓住玉蘭的手低聲吼。
玉蘭用力推開了任光華,“別碰我!臟了你的手?!彼器锏夭恍湃蔚赝喂馊A,“你說說怎么活?不就是那么回事兒。”
看看任光華不言不語地站著,湊上去,“你,你要不要我?”
任光華被燙得目瞪口呆,后退幾步。
玉蘭端起衣服,粲然一笑,“嫌臟吧?八里崗男人多哩,難為你還記得我?!?/p>
影子都不見了,任光華才發(fā)現(xiàn)玉蘭比八年前漂亮多了。秀改簡直不能和她比,盡管也眉清目秀,還是個大閨女。
春夜乍暖還寒。任光華躲在梁家小院旁的一片小竹林里,不時掐自己的太陽穴。又冷又困,快要支持不住了。
就在這時,一個黑影躥進了院子。
是張家老二。
任光華折斷一根竹子。
24
第二天,任光華找到隊長。
霧把霞光弄得昏昏的。
“六哥,今天五類分子由我?guī)О伞!?/p>
隊長看見任光華眼里冒了火,心想:不知高低進退,到底還嫩。
“好吧??捎袔讉€調(diào)皮搗蛋的貨色。不經(jīng)常敲打敲打,就不知自己該吃幾碗干飯?!?/p>
“這個我知道,還讓他們深翻土地吧。這活得下苦力。”
十幾個五類分子和子女一字排開,看著任光華示范。
很深很深地挖了一片,他把衣服穿上了,“都他媽的聽著,照這個樣子挖。誰他娘的偷懶,別怪我不認人?!?/p>
他盯了張老二一眼,靠著一棵老槐樹睡了。
歇晌的時候,任光華看著蹲在地頭的一群人,把拳頭攥得咯咯響,“都過來!這他媽是誰干的活?留著氣力想翻天呢!”
張老二像闖了禍的公狗一樣蹭了出來。
“我以為是誰呢。”任光華像相牲口一樣圍著張老二轉了一圈,“是張家二少爺。晚上你倒是不惜氣力?!?/p>
“翻深了都是死土?!睆埨隙肃橹?。
任光華猛地打出一拳。張老二捂著臉倒在地上,血順著指縫流了下來。任光華跑過去,一腳踢在腰上,張老二滾幾個滾趴在水溝里。他晃著,站起來,抹了一把血,朝任光華撲過去。張老大抱死了弟弟。
“老二,不要還手,千萬!”老大把指甲掐進自己的肉里,死看了任光華一眼。
任光華又罵了幾句,也沒和跑過來的周德仁打招呼。搖晃著進了村子。
梁玉蘭到死都會記住這樣一個春夜。
她在小竹林邊被一個男人抓住了,劈頭就是兩個耳光。那種疼痛舒服極了,一股腥咸的液體從嘴里流出來。兩只大手掐住她的腰,她感到骨頭都要碎了。男人把她輕輕放在床上,她看清那男人是光華哥。
任光華擦著她嘴角的血,對她說:“從今以后,你是我一個人的,我也是你一個人的。我要讓你變回去,你聽見沒有!我是為著你才回來的?!?/p>
“光華哥——今夜我把什么都給你,把什么都告訴你。從那個黃月亮的春夜開始講。你聽吧,光華哥。芝麻地也要講……”
25
他們被愛情的壇子泡起來了,中間像沒有流逝過去八個年頭。他們都很認真。
如果只像從前那樣就好了??伤麄兊膽賽墼贈]有游戲和娛樂的性質,倒是要取得某種永恒,變得沒有絲毫的道德。全村人都陷入一種極惡毒的盼望中。誰知過了許久,三勇仍蔫蔫的,見到任光華還不敢大聲說話,反倒讓人覺得是他偷了任光華。
這些事情大隊很快就知道了。一天,開完支部大會,肖支書叫住了任光華。
“任老大,我看你這個黨員是不想當了。你也是堂堂一條漢子,想女人自己娶唄。你成了這個樣子還怎么當民兵連長?為這樣的女人爭風吃醋,野蠻地打人。怎么能夫妻一樣出出進進呢?人家藏都怕藏不住,你是生怕別人不知道。聽說有個大閨女對你有意思,你看都不看。你呀——回去跟她斷了。好好干?!?/p>
任光華悶頭抽煙。
這天晚上,玉蘭躺在光華身邊。
“三勇又打了我,你看看,專打這些看不到的地方。”
“惹急了我也敢揍他?!?/p>
“光華哥,往后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你離婚吧?!?/p>
“村里沒有這種事?!?/p>
“怕什么?!?/p>
“你娶親吧,娶了就好了。秀改對你有意思,我看得出來?!?/p>
“咱們走吧,出去闖蕩?!?/p>
26
梁玉蘭和任光華被抓了回來,雙雙被綁在村北頭關帝祠堂的木柱上。村里人帶著某種期待、興奮、同情、興災樂禍,擁過去。
任光華乜斜著眼,掃視了一下圍成半圓的人群。他有些后悔?!澳闾笠饬恕D阋窃俸菀恍彼氡犞?,默默地盯了玉蘭一眼,玉蘭在粗大朱紅色廊柱的襯托下,越發(fā)顯得嬌小可憐。
婦人們毫無顧忌地罵。
“閻王爺不嫌鬼瘦,三勇還不夠可憐的,竟忍心……把他的家伙割了?!?/p>
“也怪這個狐貍精,攪得多少家不得安生。撕她的X?!币晃磺嗄晗眿D更狠。罵著,卻用媚眼直瞟任光華。
梁文法臉上蕩漾著勝利者的自豪。他在八里崗角色依舊。任光華有天大的本事也難逃公道。左右看看不見隊長,他有點迫不及待。他點根紙煙,臉上浮起一層怪笑。慢慢扯開任光華濕漉漉的衣服,一片疙瘩子肉裸露在外。他看見里面隱藏著一張女人的臉,對他冷冰冰。他的手抖動一下,把煙送到嘴邊,輕輕吹去那層淡淡的煙灰,然后伸過去……任光華面部抽搐一下。梁文法聞到一種很好聞的味兒。這一時刻,他不再相信人肉是酸的。
“你狗日的欺到梁家頭上了。老天有眼?!?/p>
任光華抬眼看看說得唾沫星子亂飛的梁文法,覺著這張臉就差那么重重的一拳。他用力把一口濃痰吐了出去。
梁文法從一個民兵腰里扯下皮帶。
第一次見到這么多血的人,都要記一輩子,白襯衣全叫染紅了。
人群里一片騷動。原先他們是來找樂的,沒想到會是這樣。他們害怕見血。
“文法,你瘋了?!?/p>
周德仁擠了過來。幾十年的磨練,他不但熟悉八里崗,連人們的思維方式也很諳熟。他知道任光華從此在八里崗臭了。一個人自絕于父老鄉(xiāng)親、土地田園,一輩子就完了。同時,他也很清楚對這種事的懲罰該有個限度。隊長一出現(xiàn),人群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他們知道隊長是那種你無法評說的人。他總是瞅準時機,一下子就穩(wěn)穩(wěn)地占了上風。然而八里崗遇到大災大難大事,不找他又不行。
周德仁魁梧異常,一般人和他站在一起就會覺著氣短。
“你也混了二十來年,還是這種樣子。玉蘭一個婦道人家,一時糊涂,改了還是咱八里崗的好媳婦,犯得上繩捆索綁嗎?”
梁文法解開繩子,把搭在玉蘭脖子上的一雙破鞋拎下來。
周德仁知道這個時候應該穩(wěn)住。一百來雙眼睛盯著周德仁,看著他慢慢地將晶瑩的獨山玉煙嘴送入厚厚的嘴巴之中。太陽顫抖著,滾動著,漸漸把整個身軀掩藏在地平線之下……不一會兒,村子上空就罩上了一層昏黃的暮靄。周德仁是那么沉著,那么寬容,那么高貴,同時又是那么隱藏。他竟能在這樣的時候,依然保持笑容可鞠的面貌和清明平靜的心境。
27
“娘——”一個小紅點兒從人群里射出去。巧巧被這種氣氛震攝住了。她抱住玉蘭的腿,看著眾人。這一天發(fā)生的一切都鐫刻在她的記憶里。過了十幾年,她清醒地和這個世界告別的時候,她也忘不了那許多血。
巧巧跑過去要解任光華身上的繩子,一只大手鉗住了她。
“哎喲——日你媽,你是狗——”
梁文法手掌肥大,輕輕一揮,巧巧就摔在幾尺外的泥坑里。他的手背上印上了兩排四個細細的坑。坑是圓的,周圍白里透著青紫,中間向外滲出點點鮮紅。梁文法吃驚地看著四個小紅點,卻不敢驚動它們。
巧巧掙扎著從泥地上爬起來,沒有哭,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越發(fā)顯得明亮,她慢慢朝梁文法和周德仁走著……
周德仁不敢正視這種透明的光。他感覺到這亮亮的光線中帶著絲絲陰冷,藏著幾縷殺機。那光線在流動,漸漸形成一種力,滯重而堅韌,撲面壓來。
周德仁最后終于被這目光毀了,變得瘋瘋癲癲。這是十幾年以后的事。
人們驚慌地看著這突發(fā)事件。
“這丫頭成精了。你看那眼睛,好■人。”
“和黃瞎子的眼珠子一樣。”
誰也沒注意,黃瞎子準確地摸到巧巧身邊,拉住她往外擠,“血流成河呀,快把娃娃都叫回去,見多了,要變性的。”
人群里叫喚孩子聲亂成一片。
黃瞎子突然蒼涼嘶啞地唱起來。
莫道你,莫道你當朝太師威如火
更有那,更有那路上行人口似碑
周德仁不言語,恨恨地盯著北面茫茫的伏牛山。只聽“咯嘣”一聲,獨山玉煙嘴被咬斷了。他清清嗓子,莊重地說:“任老大和玉蘭私奔的事就不說了。你們看那幾間倉庫。里面還有幾千斤小麥,那是全村人明年的種子,任老大想燒它。老天有眼,刮了東北風,把他自己房子燒了。我不說咋辦。文法,今夜黑派兩個民兵看著。明天押到縣上,該蹲班房,該怎么辦由縣里發(fā)落。”
任光華倒吸一口冷氣,一抬頭,幾十雙疑問的目光盯著他。他突然明白:周德仁是想徹底干掉他。
這天夜里,他正想著完了,一個女人溜了進來,割斷了捆他的繩子。
“光華哥,快跑。我去告訴玉蘭?!?/p>
他依稀記得秀改一個月前匆匆出嫁了。
“秀改妹子,我怎么報答你?”
“快走吧。”
28
“大黃。”
女主人輕叫一聲,它慢慢走過來,不經(jīng)意地看玉蘭一眼。
這是一個褪了色的女人。
大黃已經(jīng)十歲,四歲就成了八里崗的頭狗。多少年來,它很忠誠地守護著梁家小院。夜里,它靜靜地臥在草棚里,似睡非睡,只要院里有丁點異樣的響動,草棚里就會射出兩道■人的綠光。隨后只聽一聲巨響,就有黑影劃破了灰暗。它并不叫,常常出其不意地咬下一只皮鞋、一桿旱煙袋,或撕掉一片褲角。第二天叼著這些戰(zhàn)利品,當著眾人面送回去,讓人尷尬得無地自容。
打人還要看狗的面。梁家大院慢慢被人遺忘了。
偶爾人們還談玉蘭和光華,卻像談古。
“那真是一對情種?!庇裉m子也可入烈女傳了,為任老大守身十年?!芭?!不是大黃,她守得住?!薄叭缃袢死现辄S了?!薄叭卫洗蟛恢侥膬喝兆∥秲豪?,今夜黑不知摟住哪個藍眼珠女人睡覺哩。”……
學學十九了。年前,玉蘭的姐夫東抓西湊給學學娶了個媳婦。姑娘長得也端正,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心眼兒像是缺一個。人背后都說她是二百五。但能生兒育女也就夠了。
玉蘭閑著無事,就把學學和巧巧小時穿過的衣服翻出來,改了幾件小衣裳,又把剩下的邊邊角角拼成一疊尿布。她懷著一種美好的企盼,等著梁家下一代的誕生。
“大黃?!?/p>
這一日的天仍是那樣瓦藍干凈,一群從河邊竹林里飛來的山雀雀,掠過籠罩著淡淡白色晨靄的八里崗,折向高空。眼看著那一群黑點越來越小,最后終于消逝在淡藍色的靜穆之中。
大黃死了,嘴里卡著一只蒸熟的蘿卜。蘿卜上纏著細細的黃麻絲。農(nóng)藥味幾步之外就可以聞到,黃麻緊緊地掛住了它的牙齒。
玉蘭不忍心再看,叫學學拖出去埋了。
幾天以后她才想清楚,這是一個謀殺,是一個比聽見烏鴉叫喚更加不祥的兆頭。
29
梁巧巧很長時間都忘不了母親那幾天愁眉苦臉的樣子。后來濃濃的血腥才取代了它。
提心吊膽過了幾天,并不見什么惡運。玉蘭知道自己多心了。
“三嫂,早飯還沒做么?”
來人是叉八。這兩年他成了八里崗的紅人,當了基干民兵班長,整天背著一桿槍,神氣活現(xiàn)地在村里村外晃來晃去。他的真名徹底失傳了。身材不高,卻向橫里瘋長。在舊戲里扮個閻羅殿的小鬼判官,根本不用上妝。
“大兄弟,稀客。大清早的,有啥事?屋里坐吧?!?/p>
叉八不搭話,眼都看直了。院內(nèi),巧巧正坐在椅子上梳頭,頭發(fā)像剛在油鍋里撈出來。
“學學也加入基干民兵了,我先來給你說說。咱梁家在八里崗也算大戶,咱不加入誰加入。說是政策要變哩,可咱手里有這個,誰敢把咱雞巴咬了。”
梁玉蘭接過槍,小心地摸著。
“巧巧,你大哥也發(fā)槍了,快來看看。你嫂子哩,快叫她?!?/p>
一個披著頭發(fā)過于豐滿的少婦從東小屋走出來,打了一個哈欠,揉揉惺忪的眼,不解地望著樂得忘形的婆婆。
“娘,早就不興武斗了,背個槍有啥神氣。永川哥上星期從縣上回來,說縣上槍斃好幾個搞武斗的人?!?/p>
“你個女片子家,懂個屁!這是人家看得起咱。咱家什么時候……”
巧巧撅撅嘴,“叉八是啥人?狗嘴里能吐出象牙,幾句好話你就感動了?!?/p>
“娘那腳!涎水兜兜還沒取,就來教訓我!別人整天罵你打你才叫好?一點也不爭氣?!?/p>
“受氣包的命。哼!走著瞧,肯定空喜歡?!?/p>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叉八把學學叫走了。輪到他倆巡夜看更。
半夜,一陣哭罵聲把梁玉蘭吵醒了。學學搖搖晃晃回了家,心里抑制不住興奮。叉八真夠朋友,沒一點架子,還弄了酒肉吃夜飯。喝醉了還侍候他睡。月亮真好。他借著月光,看見女人在床上呼呼大睡,心里沖出壓不住的亢奮。
女人哼哼嚀嚀,懶得動??山?jīng)不住學學糾纏,半推半就,低聲嗔罵道:“你這個驢,一黑你要弄幾回。”
學學頭嗡地一聲,里面打起鼓。他明白了,中了調(diào)虎離山計。一把抓起女人,胳膊掄圓了,照臉就是一巴掌。
“你這個豬!臭不要臉!偷人的破鞋!打死你!”
女人完全清醒了,隱約回想起剛才那人的風格與學學有些不同。她嚇傻了。
“你叫留著門哩。黑燈瞎火,誰看得真。一進門就……嗚……嗚嗚!”
一團黑影竄過來,扯住學學,左右打了兩個耳光。
“沒出息的東西,打老婆算啥本事?有種的和他們?nèi)テ?!明早把槍還了?!?/p>
巧巧只穿著短褲和汗衣,舉著油燈,默默立在北屋門口。很顯然,她什么都知道了。巧巧飽滿的胸脯,纖細的腰身,寬寬的胯部,都清楚地告訴玉蘭,她已經(jīng)是個成熟的少女了。
巧巧眼里明顯地透出了殺氣。
玉蘭跪在當院,叫了一聲:“蒼天——”
她把臉緊緊地貼在有股蚯蚓腥氣的濕土上想哭卻哭不出來。她抬起頭,揪著自己的頭發(fā)。
“光華哥——你真沒良心!你說過要接巧巧走的。你叫我們怎么活呀。老天爺,你讓他死了吧!你騙我騙得苦啊!你打雷劈了我吧!老天爺!”
30
在另一個平常的夜里,八里崗的自留地遭到了洗劫,二十幾戶的菜被偷。那是一日三餐的油鹽,老婆娃娃的新衣。
“日你娘,五雷轟頂?shù)暮谛墓??!?/p>
“天地良心,咋下得了手。蒜苗長這么大要一冬一春呢?!?/p>
“我還指望抽了蒜苔賣點錢,給永川趕考用哩?!?/p>
……
太陽一竿高了,眾人仍沒散。肚里的怒氣越憋越瓷實。周德仁一來,都請他做主。
他知道縣上也要搞責任制單干了。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意味著要結束二十幾年農(nóng)民領袖的生涯。這肯定是個外賊,往哪兒去抓?可抓不住這個賊,眾人氣就沒處出,也顯得自己無能。
“玉蘭家這菜,長得好旺哩?!?/p>
眾人把目光都投過去。那塊地勢太高,離路太遠,澆不上水。抓紙蛋的時候,梁文法抓到了,后來硬是給了玉蘭家。蒜苗長得茁壯,完整。
“這賊的眼也瞎了。如今不興搞階級斗爭了,腦子里這根弦可不能松。樹欲靜而風不止呀。學娃早出晚歸,不知里頭是啥明堂。都是一個村子的,這事我看就算了?!闭f完他走了。
學學拉一車土糞回來了。一干人呼拉圍上去。
“昨夜你啥時去的礦上?”
“五更天。”
“對咧,對咧。我五更天出去屙屎,聽到這兒有動靜?!?/p>
“有人碰見你在寺街上賣菜。”
“是給我姑父看攤。”
“姑父個球,那是你爹!狗雜種?!?/p>
“日你媽,賊不打,不會招?!?/p>
幾人青壯漢子蜂涌而上,拳腳相加。
“我……我沒偷。”學學倒在地上哀求著。
“媽那個X,誰再動手,姑奶奶捅了你?!?/p>
尖刀在陽光的照射下,越發(fā)顯得寒氣逼人。梁巧巧用陰冷■人的目光死死盯了一個又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
這時,巧巧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
“只有公安機關,才有綁人的權力。你們這是私設公堂。莫說現(xiàn)在沒有證據(jù),退一步講,即便學學真偷了菜,你們也無權打他。打人是犯法的。如今可不是前幾年了。”田永川說完,去攙學學。
一百多號人,只有永川替她說了話。梁巧巧喊了一聲“大哥”,淚流滿面。
隊長又踅了回來,“怎么不問青紅皂白就打人!文法,你去叫保管稱三十斤小麥,給學學補養(yǎng)補養(yǎng)。學學一天記十分。”
31
“巧巧,娘多想和你談談,談談這幾十年?!?/p>
“娘,你又怎么啦?”
玉蘭摸摸巧巧的頭發(fā),笑了。巧巧發(fā)現(xiàn)母親還很漂亮,大概是這一笑使其他不足之處黯然失色。
“巧巧,我不是你親娘?!?/p>
“不,你是的。”
“我知道你早聽說了,可我要說。我要從頭對你講。你坐下,坐我身邊?!?/p>
巧巧有些慌。她發(fā)現(xiàn)一個很嚴肅的母親,她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坐下了。
“幾十年了,我牲口一樣活下來了。我等啊,盼啊,就盼著有那么一天……你們長大了,站起來有人高,躺下去有人長。我總想著山不轉路轉,咱梁家總有個出頭之日??扇缃裎覀冞€喘不過氣。這幾天的事你都見了,報應開始了?!?/p>
“我知道這都是我的錯,我該在河灘里喂狼喂狗才對。那個黃月亮的夜里我就該跳河淹死了?!?/p>
“娘不是個正經(jīng)女人,你要明白。你不是我身上掉下的血肉,你干凈得多。我早就打聽過你的親爹娘,想把你送回去。沒人知道。你還記得你爺咽氣嗎?你那時太小,不會記得。他要我做主把你嫁給你大哥或者二哥。我不能啊,巧巧。真到那個時候,躲不過,你就逃吧。我在心里想過多少遍:咱梁家該絕了。是該絕了?!?/p>
“我等啊,等啊,心都等碎了。我知道我活不長了。我等不到那一天。這些年我想得太多了太多了。你的幾個兄弟都是窩囊廢。這些說給他們聽也沒有用。我知道這不能怪他們。他們能殺人該有多好。”
“娘,別說了,我知道該怎么做?!?/p>
“不,我要說。今晚把什么都告訴你。我沒有一點氣力了。你要記住周德仁這個人。還有你爺爺。我十年前才開始揣這把刀,你比我有力量,你現(xiàn)在就明白了這一點?!?/p>
“不要恨你張大叔、張二叔。這筆賬該記到你爺爺身上。他們太苦,比咱家還苦。八里崗人都忘不了那些年。周德仁拖著小姐去埋,我不知道一個人怎么會有那么多血。”
“以后什么事情都靠你自己了。你光華叔一定是死外頭了,我夢都夢不見。他幫不了你?!?/p>
“我給你說這些,你明白嗎?你還小,你要記住今夜黑我說的話。我很累很累。”
巧巧不明白娘為什么要說這么多,比十年里頭說的還要多。她想不開,想啊想啊,最后哭了起來。
32
另一個世界也許會公正些。梁玉蘭手里拿著四尺半的白布,顯得很從容。她雙手抓住白布套子,望著空蕩蕩的院子喊道:“巧巧,小心做人吧。”
椅子倒了,她慢慢地蕩著……
33
巧巧白衣白鞋,長發(fā)披散在肩上,頭上纏的幾尺白布在腦后打個蝴蝶結,別顯出一番神采。巧巧毫無表情,慢慢用清水給玉蘭擦身子。她一點一點地擦,前后擦了六遍,不讓一點污垢停在上面。她把母親的乳房輕輕托住,親吻一下。幾個女人看得心驚肉跳。內(nèi)衣、短裙、夾襖、長袍,都穿好了。巧巧冷冷地朝外喊道:“都進來吧?!比?,學學、學學媳婦、明明、亮亮,黑壓壓跪了一地,放聲大哭。巧巧扶著床幫慢慢跪下,盯著母親有些發(fā)綠的臉,仍沒有眼淚。
喪事極隆重,幾乎花去了梁家全部財產(chǎn)。黃瞎子執(zhí)意要主持一個盛大的水陸道場。整個石佛寺鄉(xiāng)的陰陽先生、樂器班子全來了。都說不要一分錢。一批又一批人來與梁玉蘭告別。這極大的哀榮誰也沒有料到。
送葬那天,全村人幾乎都出動了。七八個樂器班子在前面引路。八個青壯漢子一齊用力,黑漆棺材向前一搓,墊凳倒下了。登時哭聲大作。靈幡本該由長子扛。黃瞎子掐指一算,梁家男子陰氣太重,都不如巧巧身上陽氣足,怕玉蘭在那邊仍要受難,因此就由巧巧披麻戴孝扛靈幡。一程又一程,凝在一起的隊伍慢慢流向墓地。
34
小麥打苞了。
小麥灌漿了。
巧巧到死還在想這個初夏的傍晚。在這個溫柔的夏夜里,她冷冷地拒絕了田永川。
幾個月前,巧巧的心就有所屬了。這個人也是田永川。
八里崗的年輕男人數(shù)他長的最好看。那頭發(fā)好黑好黑。他那么喜歡看書,一個人坐在河堤的槐樹下,黑亮黑亮的眼睛從書上移上來,迷蒙迷蒙地注視著河水。他站起來了,拿起墊在屁股下的白手帕,他的兩條腿真長真長。好幾十年,八里崗就他一個人考上了高中。巧巧很喜歡看那個修長修長的身影。她還有些怕他,怕這個氣力越來越大,胡子越來越多的男人。在這個男人面前,她自卑了,也只在這個時候,她有點恨自己的娘。她知道這個男人早晚都要飛出八里崗。
田永川看見巧巧走進河邊的竹林,跟了過去。巧巧又去上墳,穿著孝衣。八里崗太貧瘠,太偏遠了。過了兩年城市生活,他很痛苦。如今他只是那里的匆匆過客,跨不進都市大學的門檻,他注定還要回來。每次回到學校,從衣兜里掏出父親偷偷塞進的一把分錢,他直想哭。
那次偷菜事件過后,田永川看書的時候,就有點心神不定了。很莫名其妙。
月亮升起來了,墳的周圍盡是斑駁的樹影。微風颯颯。好清爽的夜呀。
“你都看到了,這兒就是這樣。離開吧,我睡著的時候也在想這些。巧巧,八里崗的每片竹葉里都滲著血。你本來就不是老梁家的根,將來你可要遠走高飛。你能答應我嗎?”
田永川這個時候才知道語言是貧乏的。
“我是梁家的人,是的。八里崗人一聞到槐花的苦香就想哭。我也聞不得槐花香。我已經(jīng)是個八里崗人。永川哥,你有力氣,你是要干大事的。我得好好想想?!?/p>
“你,你——”田永川覺著和巧巧說話太困難了,“你真的要嫁給你二哥?會毀了你。不能這么重復!你明白嗎?”
“我也說了一千遍。我忘不了,這幾年,還有從前,我們家流的血太多了。不能白流,永川哥,你明白嗎?”
“你究竟要干什么,見血嗎?”
“你也一樣,是誰都一樣。我見你哭過。我得走著看。我不知道怎么辦,我只想我們家不能再流血了?!?/p>
田永川嘆口氣,走進融融的月色。那個影子去不掉。他有些恨了。
又一次落第之后,田老漢硬逼著兒子去找黃瞎子算了一卦。
瞎子把田永川整個感覺一遍,又把了脈。
“一股浮躁陽氣焦燒于內(nèi),以至陰陽兩虛。精神兩分。你已經(jīng)病了。但心病尤甚?!?/p>
田老漢忙問:“俺家永川有救沒救?三次都差一絲,是命吧?”
黃瞎子冷冷盯著田永川,“你心里有鬼。”
田永川大怒,“胡說八道!”轉身走了。
田老漢不走,問瞎子,“可有解法?”
“無藥可解。需養(yǎng)出一股正氣,入定、參禪,不可過早思想男女戀情,專心致志,必大發(fā)。”
35
玉蘭死后百天,一個中年漢子跪到她的墳頭。
“蘭蘭,你竟走了。要是再捱三個月——”
他抹了一把鼻涕眼淚。
36
這年秋天,八里崗分田到戶。刀槍入了庫,梁文法下野了。他走進隊長家的院子。周德仁正躺在竹椅子上閉目養(yǎng)神,身旁的小凳子上放了一杯濃茶。
“真的這么單干了?”
“你不是也長著眼哩,啥都要分個精光。”
“這隊還在,你還是隊長。”
“頂鳥用,啥都管不了。”
“任老大又蓋了兩間瓦房?!?/p>
“我說你七老八十了,■哩■嗦,煩死人。”
梁文法不再言語,蹲在那兒悶頭抽煙。
秋風瑟瑟,落葉正紛紛。
過了一會兒,周德仁坐起。
“小人真多,誰有錢在誰屁股后轉?!?/p>
“可不是哩。任老大學了一身手藝,能賺大錢。方才,我聽說他們要在河邊建座窯?!绷何姆ǜ胶偷?。
“你說啥?”
“那地方有用不完的黃土,離河又近,任老大要做磚瓦生意哩。”
“日塌天。六十條上可有規(guī)定,這土地,農(nóng)民只有使用權。雖說是土崗,那也是國家的。做成了磚瓦,就等于買賣土地。走,去公社。”
第二天,公社來了一位胖秘書,圍著窯場工地轉半天,拿腔作調(diào)地說:“上面只是鼓勵發(fā)展副業(yè),增加收入。你小打小鬧,賣個冰糖葫蘆就行了。別給個棒槌就認成針,可把眼睜大點。如今田分了,可還是社會主義,顏色沒變。你們私自在這里建窯場,哪一級組織批準了?”
“同志,這土崗荒了許多年?!?/p>
“荒了也是集體的。馬上停建?!?/p>
“巧巧,別說了!回去推車去縣城。”
縣委書記打了個電話,胖秘書再沒說什么。最后扣了巧巧家兩畝責任田作為補償。
周德仁知道這隊長還要干下去。
37
這些年,任光華在東北淘過金,和人動過刀子;在唐山挖了兩年煤,一次冒頂差點丟了命。后來他到了山東,學會了燒磚瓦手藝,一干就是六年。他和十年前大不一樣了。他想了很多很多……一見到巧巧,他就知道后半輩子和梁家不能分開了。
“光華叔,房子都燒了?!?/p>
“人活著就行。”
“我娘是自殺的,她忍不下?!?/p>
“他們威風不了幾天。再斗斗吧?!?/p>
38
都說八里崗的窯貨燒得透,又不過火。瓦青瓦青。千片萬片瓦扣在一起,嚴絲合縫。
第二年收了麥子,梁家要蓋樓房。沒個萬把塊錢撐腰,誰敢動這個念頭!八里崗人這回曉得伏牛山不是壘的。農(nóng)忙一過,窯場就像磁石,把成群的小伙子吸引過去。巧巧整日穿得花枝招展,嘻嘻哈哈,哄得一干人樂滋滋地為她干活。
都說巧巧的臉是簾子做的,要卷上去就卷上去,要放下就放下。黑臉花臉,笑臉哭臉,裝啥像啥。
老人背后談到巧巧,開始嘆氣。許多家開始禁止兒子去窯場。只是兒大不由娘,偷偷地去。于是許多家里開始吵架。在眾人眼里,巧巧終究是玉蘭的閨女。一天,兩個小媳婦眼睛直盯著她的下身,臉上堆著笑說:“到底生活好了,胖起來了?!鼻汕善蛔忠活D地說:“你他媽的真丑,不要錢都沒人要的貨!滾一邊去?!眱扇藝樑芰?。巧巧那天晚上哭了半夜。
巧巧拿著一包帶把的香煙,把干活的人嘴里都塞一支。
“明天我家房子開工,有勞諸位幫忙。只有煙酒招待,工錢就免了。怕爹怕媽的,就不要來。我最瞧不起這種人。我要心甘情愿。”
“大小姐吩咐,哪個敢不從?煙酒也免了吧,只要多沖咱笑笑,好煙好酒算啥?!?/p>
“爛舌頭的死鬼!跑到趙河照照,配也不配?!?/p>
“你心里有咱,就配了?!?/p>
“叉八叔,明兒領夯可全靠你了。”
叉八不言語,眼勾住巧巧的下巴不放,莫名其妙地把身旁的大花狗踢一腳。
夕陽如血,淡淡的陽光射在巧巧豐腴的胸部,地上清晰地現(xiàn)出一個誘人的身影。
“叉八那調(diào)子,到底練過真沒得說?!?/p>
“來段聽聽。”
叉八極不情愿地把目光抽回,“唱啥哩?!毖劬Σ挥勺灾饔洲D到巧巧的脖子上,眼神極凄涼,拿著假嗓子唱了起來。
賢良女勸丈夫房中坐下,尊一聲孩子他爹,閨女他大
咱夫妻恩愛重前世造下,又有兒女又有女誰人不夸
你終日不務正業(yè)賭博場下,支篩子又待寶還把牌抹
贏了錢歡天喜地回了家,輸了錢回到家來把我打
……
眾人愣了半天,埋怨著:“不好聽。日鬼的想老婆想瘋了不是?!?/p>
“老婆可不是好掙的?!?/p>
第二天,巧巧特地換了一件杏黃色緊身毛衣,輪廓極分明。眾人吸完一支帶把的煙,又端起泡好的葉子茶。
巧巧見碗里沉著四級大葉,喊過小弟:“上不了臺面的東西,快去把信陽毛尖換上?!币灰粖Z去眾人手里的碗,潑在地上。
眾人大受感動,忙說:“這就行了,比白開水強多了。”
“隊長平日都喝大葉,俺家是請你們幫忙,能買到龍井也舍得,值不了幾個?!?/p>
眾人聽得莫名其妙。
叉八像是在看老槐樹,不時掃過巧巧。
抬一了陣,懶怏怏的,不提勁。一干人七嘴八舌沖叉八道:“莫再領啥子想吃櫻桃唉——樹難栽,沒趣味。來點真?zhèn)€的,提提神。”
兩個石夯,十六個壯漢,都搠在那兒,紋絲不動。巧巧站在一邊,抿著嘴笑,遠處三三兩兩站著人,目光極復雜。
叉八又無意地瞥瞥巧巧,喝口水。走過來,站在兩個石夯中間,卻不喊,捂著肚子揉揉,一連放了一打響屁。一干人笑個肚子疼。
叉八渾厚深沉的聲音響起了。
她那里瞅我唉——
兩眼(那個)虎靈靈
“嘿喲!”石夯被高高抬起,深深鉗入碎石塊中。
我這里瞅她呀——
兩眼(那個)撲楞楞
“嘿喲!”眾人精神抖擻,力氣倍增,把沉重的石夯抬得更高。
就打(那個)清早唉——
我得了個相思病
“嘿喲!”叉八趁著這個空,深吸一口氣,把全部意念壓入丹田。照例,這里領夯的要一口氣唱一長段。叉八把調(diào)子由低到高地唱上去,抑揚頓挫,極富表現(xiàn)力。
只把妹妹你那——
美甘甘、香噴噴、嬌滴滴、涼滲滲的一點唾沫星兒唉——
咽下去
再到那鴛鴦帳內(nèi)出一身風流汗——
我這病便可輕
“嘿喲!”因為有了叉八的號子聲,中途并沒歇停,一個上午,就把墻基打得很瓷實。
一個月后,青磚樓房蓋起,外帶院子樓門聳立在八里崗村西頭。
一天,大太陽。眾人做了一大片磚,正在歇息。巧巧看見田永川沿著河堤回來了,神色奇異。她自言自語:“房子也蓋起了,整天的,還像缺個什么?!?/p>
“缺我這個男人摟你唄!”一個男人的聲音。
巧巧跳起來,指著那人吼道:“你算什么東西!”
人口普查資料上記載:涅陽男性比女性多出八萬。因此當?shù)毓媚锞驮桨l(fā)金貴。見面的第一天就要花費八九百元。見面禮、訂婚衣裳、紅紙包……叉八二十五了,父子倆連夢都不敢夢。后來,四川向這里出口不少,可又不實行三包。梁文法上了一次當。
年初,一個本地男人領著一個姑娘到了他家。梁文法見人家不嫌棄自己家境貧寒,兒子相貌拿不出手,以為真是祖宗保佑,把三百塊錢交給了那個男人。姑娘一口一個爹,叫得梁文法心花怒放。誰知女人只和叉八睡了三黑,上了一趟街硬是丟了。后來有人到縣城,見布告上寫著一對犯罪夫妻,回來一講,梁文法才知道受了騙。捱到這年冬天,他不得不另想辦法。
“如今這世道,靠本事吃飯。我已經(jīng)黃土埋了脖子,二世人了。你娃子日子還長哩。咱梁家只你這棵獨苗,再等兩年娶不來,不就斷了?你能學點手藝,怕是還有個盼頭。如今蓋房的多,我看學磚瓦是條路。你任大叔是把好手,跟他會有出息的?!?/p>
叉八等了半天,才甕聲甕氣地說:“那些年你可把他整得不輕?!?/p>
梁文法掏出煙袋,嘆息一聲,頹唐地蹲在地上。
“人啊,誰沒個三昏三迷,那些年怪我有眼無珠。我早就看出他是條漢子??梢簧饺莶幌露ⅰH账?,那幾年真跟夢一樣。”
“人家要是不答應,這臉往褲襠里裝?!?/p>
梁文法火了,指著叉八的鼻子罵:“你鱉娃盡發(fā)些好事!去都沒去,咋知人家應不應。沒出息的東西。你以為和女人睡過就算男人么?不娶下女人,生下娃娃,算個球男子漢。有種的,吃幾年苦,忍幾忍,活個人樣叫我看看?!?/p>
雖然只有三天,叉八再也忘不了女人的好處。
“爹,我聽你的。就是他要條胳膊要條腿,我立馬砍了送上。”
叉八那神態(tài),真有點壯士一去不復返的壯烈。
梁文法愛憐地看了兒子一眼,用手拍拍叉八結實的肩膀,從懷里摸出一疊錢,“你拿這三十塊錢到街上買幾瓶酒,買幾條好煙。你任大叔開恩收了你,可要下苦力,干它三年,給咱家留個后?!?/p>
第二天早上,天氣陰冷。前兩天下了一場雨夾雪,路上是溜冰。小麥葉上都有一層灰白。北面的伏牛山全叫白色籠罩。窯上冒著三股黑煙。煙柱歪歪扭扭朝上流動,越來越粗,越來越淡,在半空中溶入淡灰色的云。
“小心!小心!別摔碎了酒瓶子?!?/p>
梁文法父子一個拎著幾瓶酒,一人抱著幾條煙,蹣跚在結滿冰的路上。哈出的熱氣變作白色的水霧,在他們臉前縈繞一下,倏地消逝了。
39
任光華站在窯洞口,瞇著布滿血絲的眼睛望著淡淡迷蒙的天。他憔瘦了許多,額頭深深的皺紋里,掩藏著點點青黑色的煤渣。
“巧巧,看看磚變成啥顏色了?!?/p>
半天不見動靜。任光華扭頭一看,巧巧倦縮在窯洞一角,正津津有味地啃一個烤紅薯。
“饞嘴!叫你看火?!?/p>
巧巧抿抿黑嘴圈,甜甜一笑,撲閃著眼,撒嬌道:“我聽見了,你是在考我。第三天是火紅色,第五天紅里透黑黃,第七天是黃中透青,那時就透了。滲水時要慢慢滲,燒幾天,滲幾天。今天是第四天,該是……”
“驢頭不對馬嘴。是叫你……快,加煤?!?/p>
后面襲來一陣涼風,回頭一看,窯門里搠著兩個活物。
巧巧的笑臉卷了上去。任光華把鐵锨朝煤堆上一插,掏出一支雪茄,用打火機點上。梁文法看見那只打火機非常精致,手一推,火苗一竄幾寸長,藍瑩瑩的。
“什么風把您吹來了,大排長。”
梁文法非常窘,忙把煙放在一個小桌子上,對叉八道:“看你那沒眼色樣!臉拉得二尺長,像是誰欠你二斤黑饃錢,還不快叫大叔?!?/p>
“大叔——”硬梆梆的。
“開天辟地,你也會求人。”
“任老哥,你君子不計小人過,高抬貴手,我也就過去了。”
“五爺啥時候學得謙虛了?!鼻汕衫洳欢∶俺鲆痪?。十幾年前關帝祠堂那一巴掌,她一輩子也忘不了。
“這鱉娃莊稼活做不來,連牛屁股都不會戳,跟你學點手藝吧?!?/p>
任光華一臉冷笑,“五爺,拜師可得交錢哩。”
“三年,光干活,一分錢不要,行不行,大孫女?”
任光華終于忍不住了,手伸進衣服,摸到了傷疤。這個時候,他突然有點可憐梁文法。
“托你這個大排長的福,我才學了這點手藝。我知道,沒人用你,你也不會傷人。就是怕你家大公子吃不得這份苦。燒窯可不是兒戲,是燒錢哩。點了窯hf4x1x52OAoNNHZk77ZBvw==,要燒幾天幾夜。火燒眉毛的時候,日他娘,做個春夢的工夫都沒得?!?/p>
叉八始終搠在那兒,看著巧巧,不言語。
“他啥苦都能吃。好老哥,你收下他,算是救了他。他都二十五了。說個人,難咧?!?/p>
任光華默默地看了叉八一眼,又捅捅爐膛?;鸺t的顏色變得刺目,倏地喚起了他肉體的某種感覺記憶。他感到整個人都縮小了,抖著手把投火的鋼釬拿了出來,冷冷地對叉八說:“要是誠心學,抓抓那頭看。”
叉八一怔,猶豫一下,兩只手緊緊地握住了鋼釬。一股白煙冒出。
“二桿子,快松手?!绷何姆ù蠼小?/p>
巧巧也一愣。叉八把手伸進水盆。
任光華心中一凜,有些喜歡叉八了。心里道,好狠的角色。他轉過身對梁文法道:“聞過這味嗎?”梁文法后退一步。
“叉八,你要記住,活人難咧。留下干吧。先給我打下手?!?/p>
叉八父子剛走,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朝窯場走來,是周秀改。她男人死了,已經(jīng)寡居四五年。
40
大興表面上對父親很敬畏,心里卻瞧不起他。他也喜歡到窯場。巧巧常常奚落他。當時,氣得發(fā)抖,不出三天又要去。巧巧身上有一種叫他又愛又恨又怕的東西。母親和姐姐警告他多次,大興冷冷地聽,并不往心里去。終于,周德仁發(fā)話了:“再去就打斷你的腿。明天就找人給你提親。”
周德仁吃了晚飯,鬼使神差地站在巧巧家的新房前愣了很久。后來他進了梁文法的家。
“文法,聽說你讓叉八拜師了?”
“這,這,唉——我也有難處。原先是想找你商量商量,后來……”
“文法,”周德仁撿根木棍把燈花撥去,屋里亮堂許多,“從土改到現(xiàn)在,你我都混下來了。你靠上任老大,我不說什么。他,你不是不知道。這回,他不光是奔錢,你明白嗎?會有你的好果子?前天他到公社為了啥?”
“跑他黨員的事。”
“這就對咧。三勇家是什么人,如今成了暴發(fā)戶。不正常。將來肯定會變回去。你可要看清楚點,沒后悔藥?!?/p>
“叉八都二十五了,我要為他想想。”
“任老大和你交心了?”
“我那些年對不住他,他還恨我。不管怎么樣,他收了叉八?!?/p>
“你知道全村人我怕誰?”
“任老大?”
周德仁笑而不答,“任老大嗎……”他用右手渾圓如香腸的食指指指自己的頭。
“我最怕的一個,我怕對付不了。我不能好好想。就是怕。這你不明白。干了幾十年,你還是個糊涂蟲。”
臨走的時候,他又對梁文法說:“任光華的黨員恐怕當不成了。你不在黨,你不會知道這事厲害。”
41
從周德仁家傳出了話:他家大興結婚要大待客,但這回要提前收禮。
眾人大惑不解:真是笑話,倉老鼠問烏鴉借糧食,守著的沒有,飛著的能有?再說以周德仁的面子,到縣里也能借到千八百的。
禮單桌擺在那棵大樹下。
姑娘是周德仁從十幾個中挑的,家在石佛寺邊上,相貌出眾,性情溫良。姑娘的爹是那個大隊的大隊長,也算門當戶對。細算起來,周德仁還算高攀哩。
小晌午的時候,人都來了,都說著拿不出手,誠惶誠恐地遞上。見自己的名字寫在紅紙上,又向隊長道喜。
周德仁甚至有些激動。八里崗人沒有忘記他的好處。這種東西,你就是點上窯,燒他個十年八載,把磚頭燒化了,人油■盡了,能燒出來嗎?
周德仁看著進進出出的人,希望能看見任光華或是三勇家的人。這樣的場面,是該讓他們見見的。他終于坐不住,披上大衣,臉上掛著滿意的笑容朝窯場走去。
“生意做得不錯吧。整天忙來忙去,也沒顧上來看看。公社還要宣傳你們?!?/p>
任光華遲疑地抬起頭,“不敢當?!?/p>
“那些年你受了委曲。我有責任。恢復黨員的事,再慢慢跑跑,沒準能有個松動?!?/p>
“我這個人記仇?!比喂馊A很仔細地在一個花盆上刻著花紋。
周德仁摸摸脖子,“說也說不清。你帶了幾個徒弟,這很好,我已經(jīng)朝上匯報了?!?/p>
“那隨我高不高興。說不定明天就叫他們走?!?/p>
“這個窯廠該起個名字,對外聯(lián)系也好辦,隊里有公章。”
“會的,要不了多久,你信不?”
周德仁跟著任光華冷笑一聲,“我信!俺家大興定親了?!?/p>
“聽說了,是四里溝的閨女,今天預收待客禮錢。我想著怪?!?/p>
“二十桌怕拿不下來?!?/p>
“你是隊長嘛,老隊長了?!?/p>
周德仁知道該走了。點到為止。他看看巧巧,古怪地笑笑。巧巧是那種看一眼一輩子都忘不了的姑娘。
任光華呆呆地坐了很久,突然把花盆摔個粉碎。
42
周大興離開瘋瘋癲癲的父親遠走他鄉(xiāng)的時候,他有些明白:巧巧做這許多事情都是蓄謀已久的。
街上人很多。巧巧約他去看戲。巧巧拉住他的手,他哆嗦了?!澳闶桥乱娭睦餃系墓媚?。你說,她就是仙女?你轉過臉看看我!”
第二天巧巧又不理他了,像是根本沒有那回事。一個月過去,大興的臉成了刀條。叉八一見大興,總是目光呆滯,愛憐地看他一眼。
忽然有一天,巧巧終于又想起大興了,約他晚上到竹林里去。大興不知從哪借來一個膽,見了面,竟敢埋怨幾句,“你心里沒有我,為啥約我去看戲?”
“嘻嘻,誰說不喜歡你?你都快娶親了,喜歡你頂個屁用??磥砦抑缓眉尬叶缌?。我就是這個命。你真好看,少見得很哩?!?/p>
“巧巧,早兩年我就喜歡你啦。其實,我爹也不會把我怎么樣?!?/p>
周圍是一片無邊的昏暗,靜得很,偶爾頭頂一只小鳥夢囈一聲,更顯靜??粗粗?,大興上火了。
“別人怕你,我知道你怕我。我打你你也不敢還手??晌乙才乱粋€人。都沒說清楚,就想占便宜,你他媽跟你爹一路貨色。明說了,我有點喜歡你。想要我,就把四里溝的親退了。要是舍不得那些錢,算我瞎了眼?!?/p>
“我退?!?/p>
竹林外面一片皎潔。只見一個人影鉆出竹林。清涼的風刮過來一陣凄涼的歌。
“從南京到北京,又從東京到西京,沒見過褲襠里補補丁?!?/p>
巧巧心里一沉。
吃過午飯,大興跑過去對爹說:“我把四里溝的親退了。我要和巧巧好?!?/p>
周德仁等了半天,忽然明白了,“你鱉娃吃了豹子膽,把錢當紙燒呵?!?/p>
隊長膀大腰圓,大手肥碩無比,只一伸,大興就倒了,輕輕一拎,離地半尺有余,蕩兩下,“你和巧巧好了?”忽然聲音大變,“娶誰都行,就是不能娶巧巧?!?/p>
大興把頭伸伸,“打死我吧,除了巧巧,要不,你就等著給我收尸?!?/p>
眼看那個大巴掌就要拍到天靈蓋上,老女人母狗一樣射過去,架住了。
“先打死我吧。興兒,巧巧愿了?”
大興點點頭。
“興他爹,兩千塊能給大興買個如意,值。”
周德仁看見女人悶臉上溝壑密布,突然笑了,輕輕放下大興,“你娃子別讓人日哄了,那巧巧可不是省油的燈。”
村里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都想著這太蹊蹺,怕是有戲在后頭哩。巧巧和隊長都是心里做事,誰能斗過誰還很難說。
任光華把牙咬得山響,“我養(yǎng)了一條狼?!?/p>
叉八笑笑,對師傅說:“娘們都屬貓,誰摸摸她,就和誰親近。”
當天,任光華和秀改住一起了。
43
后來的一年多時間里,甚至更長久些,八里崗人聽不得嗩吶聲,一聽就心驚肉跳。偏偏叉八饒不過眾人,一得空就吹,吹得老老少少臉上都掛上了哲學家的痛苦。學學老婆終于生了一個男孩,一落地臉上就布滿皺紋。
大約一個月以后的清晨,村里穿過一隊送親的隊伍。四把嗩吶四只笙,再有一些銅器,走在前面。接著是一頂四人抬的花轎。嫁妝一串,電視機、大立柜……隊伍最尾是兩個扎著紅頭繩的童男童女,一人手里抱個枕頭。都走得極慢,到了周德仁家的門前干脆停下。樂班子拼命地吹《喜迎親》。
“老哥,這是誰家的閨女,真張發(fā)?!?/p>
“四里溝大隊長家二妞?!?/p>
眾人忍不住上前看個究竟,一掀簾子,不禁大吃一驚。
“大興真沒福分,嘖嘖?!?/p>
“這些家具怕是隊長的錢買的?!?/p>
“人家巧巧的嫁妝也不下這些。”
約摸有半個時辰,送親的隊伍徐徐啟動。轎子里伸出一個頭,瞪著淚汪汪的杏眼,再朝紅院子看看,慢慢縮回去。
“嘖嘖,姑娘可是戀著大興哩?!?/p>
“說一千,道一萬,只是個緣分二字?!?/p>
眾人都散了。周大興瘋子一樣奔入院內(nèi),捶胸頓足,“狐貍精!騙子!你這個鬼!”
不一時,院子里傳出一個婦人的嗚咽,“天殺的小妖精,你好狠,兩千塊!嗚……”
“都日你娘婦人之見。我早說過?!笈d,幾十年了,你算把老子臉丟盡了?!?/p>
大興不哭了。
“你總是自己的自己的,啥時候想過我?我受夠了,這種活法,我受夠了?!?/p>
“大興!這是你爹!你胳膊肘子向外拐……巧巧這個浪貨,好狠!”
“要是我,也這么做?!?/p>
周德仁不再罵了,大興不像個熊貨。
“兩千塊買個教訓也值了。娃子,如今你該知道在八里崗怎么活人了。娃子,誰也不會想著你。八里崗人想打倒我還沒那么容易?!?/p>
44
田野里,一片蟲子的聒噪。梁巧巧抬起頭,攏攏額頭上的散發(fā),用迷醉的目光看著藍天。她跳進一片麥地,仿佛聽到了它們默默生長的聲音。那是一種神秘的聲音,讓人振奮的聲音?!澳阋呀?jīng)走了一步,你干得真漂亮?!彼钌钗艘豢诨被ǎ蘖?。
45
田永川不再考學了。梁巧巧有點高興。
她下了河,在一片蘆葦?shù)难陲椣孪铝怂?,撩起幾滴撒在胸前。永川哥也要在八里崗活下去。她感到永川離她很近,伸手就可以抓到。
她穿上裙子,坐在溫熱的白沙子上。她身體的每個部位都長到了恰到好處的地步。一縷槐葉苦香叫風送進她的鼻孔?,F(xiàn)在是夏天,馬上就是秋冬,接著又是一個春夏。怪有意思的。就這么循環(huán)著,人也慢慢長大了。這么胡思亂想好一陣。就在這個時候,叉八從蘆葦林里閃了出來,嘻嘻地笑笑。手里拿著一個粉丹丹的內(nèi)褲,在鼻子下嗅來嗅去。巧巧想走了,她想應該把光華叔叫回窯場。叉八喚她一聲。巧巧手里拎著一雙鞋,轉過身,上下把叉八打量著,說:“你真讓人惡心?!辈姘巳孕?,“我喜歡你這東西。一樣,男人都一樣?!鼻汕刹幻靼?。叉八又說:“大興要得,我也要得?!鼻汕蓺庑α耍澳阋菜銈€叔,你他媽不得好死。”“一樣。人活百歲也是死?!鼻汕蓯汉莺莸卦{咒:“你起了這個心五雷轟頂?!彼龘荛_幾棵蘆葦要走。叉八從后面抱住了她……巧巧掙脫不掉,用鞋朝背后砸一下,叉八鼻子出血了。叉八火起,輕輕就把巧巧轉過來,把巧巧臉上蹭一片血。巧巧咬住他的鼻子。叉八一拳把巧巧打翻在地。巧巧掙扎著撲上來,叉八下一拳打得更有力,鮮血濺在白裙子上。叉八笑笑,要撲過去,卻見巧巧躺著,手里拿把小刀對他說:“你再撒野我捅了你?!?/p>
叉八摸一把鼻血,扯下褲子朝巧巧撒了一泡尿。
“我還會要你。你和你媽一樣。嘻嘻?!?/p>
46
任光華又回到了窯場。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宴請巧巧兄妹幾個。
巧巧到縣城燙了頭發(fā),烏黑油亮,蓬松著披在肩上。上身新?lián)Q一件開領紅上衣,火團一樣。明明上身穿一件黃顏色港衫,下身穿一件牛仔褲,像一個富家子弟。
任光華發(fā)現(xiàn)巧巧神色大慟,幾有不勝之態(tài),淚光點點,扶著他的腿跪下了。
“大叔,巧巧對不住你。我恨哪!”
“秀改,接住酒壺。巧巧,大叔錯怪你了?!?/p>
拉了半天,還是不起來,摸出一疊錢放在小桌上,任性地說:“大叔,秀改姑,你們要答應我一件事,不答應我不起來?!?/p>
“傻閨女,我和你大叔答應了?!?/p>
“這三千塊錢,你們給二哥說個人吧?!?/p>
明明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端起酒壺,一仰脖,滴酒不剩。巧巧撲在秀改懷里大哭。
“我太累了,沒力氣再走下去。我整天地想啊,還是想不明白。大叔,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我梁家無法堂堂正正地活?事情過去幾十年了,為什么要抓住不放?難道要一輩子一輩子傳下去嗎?梁家你還不如絕了好?!?/p>
任光華冷靜地說:“八里崗都是烏眼雞。你活得好了,就容不下你。快了,巧巧,縣里剛選了縣長,以后這鄉(xiāng)長、村長,連這隊長都要選。八里崗該變變顏色了?!?/p>
飯自然沒吃成。臨走的時候,光華對巧巧說:“你是不是看上誰啦?大叔給你做主。”
任光華看見巧巧站下了,望著他,一字一頓地說:“我自己去?!?/p>
47
白裙子上的血硬是洗不掉了。洗了十幾遍,血痕仍歷歷在目。
田永川有些喜歡看那些瘋狂卷動的水流。因為有了水的喧鬧,就可以對所受的痛苦一點也不去思想。風和日麗、氣清天朗的,站在岸邊看那許多渾濁的水漩子。雜草干柴,枯樹葉子,蘆葦?shù)氖w,漂走了又來。夜晚他更喜歡來。月亮升起來了,這些不發(fā)熱的光線很好,不會打攪他。然而思想一有空隙就來擾亂他。他不能不想了。想這連續(xù)的失敗,想這半年多八里崗出現(xiàn)的怪事。自然也想到黃瞎子。在另一個霞光射到他身上的早晨,他聽到一陣歌聲由遠而近。“八想我的身叫經(jīng),賽過一竹林,百鳥朝鳳來往迅,我還是一人?!?/p>
“永川哥,你天天晚上來這兒做啥?你現(xiàn)在老是一個人獨往獨來,不和一個人說話。你到底在干啥?”
“我在驅鬼。我不能這么下去。我在想黃瞎子有時候說得很對。我為什么總是失敗,原因就是我對八里崗恨得不夠。有個東西老牽著我,叫我分心。八里崗就是這樣,給你一點小利,趁你不在意,也就是說你不防備了,它就吞了你。它還要嚼你,把你的血榨干榨凈。你完了。只剩下一把骨頭。我現(xiàn)在想通了,這槐花有毒害人,一代又一代地害。我沒飛出,原因是我不夠狠。黃瞎子說得對,八里崗的每片竹葉里都滲著血,一般人看不見。出去的路多著呢。我只有二十幾,干什么都不晚?!?/p>
太陽越來越熱,巧巧白裙子上的血痕越來越顯眼。巧巧發(fā)現(xiàn)永川哥太有力量了,伸出一個指頭,就可以拉她飛起來。
“什么鬼?你原來是不信的。我們梁家人活的太難。永川哥,帶我走吧,我不行了。記得那年你說過的話嗎?那時我就在心里答應了。我老做夢,許多人張著血口咬我。”
田永川發(fā)現(xiàn)了裙子上的血痕,刺得他眼痛,他莫名其妙地笑笑,神態(tài)嚴肅起來。
“鬼就是那個時候附了我的身。黃瞎子說得對,入定,參禪,句句是真理。真難哪。八里崗人都是自己闖,誰也幫不了誰。八里崗人都是這樣,干起來就不會停止。老人們說,幾百年了,全是這樣。記得老黑格爾說過:惡是人類社會前進的動力。你干得很漂亮??墒峭砹?,我也是八里崗人?!彼挥勺灾鞯赜侄⒆∧菐灼?。
這此話巧巧有一大半沒聽明白。田永川愛憐地看了巧巧一眼。
“永川哥,你說的鬼是誰?”
“你應該知道,你最清楚。”田永川又在看那些血痕。
又一天傍晚,田永川正在玉米地鋤草,忽然聽到身后有喘氣樣的哭聲,一扭頭,大吃一驚。
巧巧站在那兒,臉上有幾片青紫,衣服很臟很臟,動都不動,石頭人一樣。
突然大吼起來,“田永川!我恨死你了。可惜我沒力氣,我真想撲過去,把你的脖子扭斷!你白長了那么大氣力。你是個瞎子!田永川,我真想殺死你呀!”
田永川不明白是為什么,隨便說了幾句:“一還一報,咱們倆兩清了。這些年你給我家的錢我會還的。我剛知道這事。你用不著恨我,明天我就走了。我喜歡過你。如今我只能走?!?/p>
巧巧的淚水嘩嘩地流,目光變得期期艾艾,“你真要走?”
“是的?!?/p>
“田永川,你記住:你要后悔的!”
48
梁巧巧和田永川都忘不了這樣一個秋天的清晨。因為有了這樣一個清晨,后來的一切就注定要這樣發(fā)生。
那是個陰天。這樣的陰天已經(jīng)持續(xù)很久了。像個冥想者在積蓄著一種神秘的東西,似乎在期待著某個時刻,后來終于用莫名其妙的一陣雨水——訴說。風從云片下面掙扎,一股白霧在趙河上空翻騰,沿著青綠色的苞谷地平坦地鋪開去,槐角的苦澀也隨著這白霧彌漫。踏上第一個搭石,田永川遲疑了一下,轉過身。
“爹,不用送了?!?/p>
兒子第六次名落孫山,自己要去平頂山下煤窯。老漢抬起眼皮,囁嚅了一句,“干不了就回來。你和巧巧……”
“不要再提這事!現(xiàn)在我答應,我算什么人?我不愿背后有人指我脊梁骨。”田永川有點惡狠狠了。
“你這兩年能補習,全仗巧巧幫補。”田永川臉漲得通紅。
“我會還她的!你該早說這事……”
“混賬!”
“我就恨她這一點,還有……”
“住嘴!你這書算白讀了。巧巧這么烈性的女子,會嗎?六年了!還是上不去。這是命。你要真剛強,在這兒也能干出點名堂。再說挖煤是玩命的事……”
“爹,我知道。……掙夠了本錢就回來?!?/p>
“爹再依你這一回,再混不成個人樣回來,我這老臉該裝褲襠了?!?/p>
八里崗人注定要被拴在這片黃土上。因為多年掙工分吃飯,男人把精力和心思都花到女人身上,到處都是無精打采的男人踽踽獨行。
田老漢想著八里崗,想著這幾十年的窩囊,忽然冒出一句:“出去闖闖也好。你看任老大,到底不一樣?!?/p>
走到河中央,田永川莫名其妙說一句:“人走到哪一步,還說不定?!?/p>
梁巧巧看見田永川過了河,知道一切都無法挽回了。她穿著裙子躲在槐樹林里。她的兩條白皙的光腿上濺滿了新鮮乳汁一樣的露珠子。
她跪在濕潤的黃土上,叫一聲:“我的親人,你不愿救我——”
49
八里崗這天來了一輛小汽車。事后,見過汽車的人都說:“聽那聲音,就有些不對?!?/p>
小車是綠的,橫沖直撞地沖到村子,下來幾個穿制服的人。村里的老年人暗叫“不好”。他們知道只有拿槍的人才有統(tǒng)一的制服。后來他們才明白:槍不是最厲害的。
過一會兒,隊長周德仁領著幾個人從隊部沉穩(wěn)地走出來。隊長披著大衣,表情肅然地在前面帶路。風在村子里隨意地亂蕩,掀起大衣的后擺,隊長碩大的臀部露了一下,有力地顫抖著。
終于到了三勇家的青磚小院。后面尾隨了幾十個看熱鬧的人。
周德仁把梁三勇拉到人前,指著三勇對那個跟他一拼魁梧的中年漢子道:“這就是戶主?!?/p>
中年人把白手套脫下,扶扶眼鏡腿,“你是梁三勇吧?”
三勇哪見過這陣勢,兩腿開始篩糠??煲尾蛔〉臅r候,周德仁偉岸的身軀給他一個強有力的支撐。周德仁的大手抓住他的肩頭,好像沒用多少力,三勇就有了雙腳要離地的感覺。
“三勇,不要慌張。這是縣稅局的同志,今天來的目的主要是查賬。問你話的時候,有一說一,說二說二,不要隱瞞。還不快讓同志們進屋去說?!?/p>
三勇抹一把冷汗,“亮亮,快去叫你姐回來,快!領導,快進屋吧。”
都落了座之后,開始問話了。
“梁三勇,你這窯場開工時間有五年零八個月?!?/p>
“是的,是的?!比滦‰u啄米似的點頭。
“二十天一窯,一共一百零三窯,對吧?你們上報了幾窯?”
三勇大汗淋漓,“我,我閨女管……”
巧巧進來了。她把大衣脫掉,穿個鵝黃色緊身毛衣。屋內(nèi)一下子溫暖許多。
“同志。按你這算法,我們?nèi)以缋鬯懒?。一共才燒了二十幾窯。這些天燒的一窯買主催得緊,沒顧上報?!?/p>
另一個年輕人抬眼翻了一下巧巧,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綠皮本子,翻了幾頁。
“二十幾窯?準確地說,你們一共燒了五十四窯,其中有六窯全裝的花盆,這幾窯的稅有另外的算法。你們上稅的有二十三窯。共有三十一窯沒有上稅,加上六窯花盆應多收的,你這個窯場一共漏稅六千八百六十元零八角。這些還不算你們后來擅自把房瓦提價一分三厘的收入?!?/p>
梁巧巧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周德仁坐在門后一言不發(fā),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煤也提價了?!鼻汕砂蚜亮两羞^來,“這在我們家都算壯勞力,你看他瘦的。確實沒有那么多?!?/p>
“我這賬有憑有據(jù)有證人。你懷疑我們的賬與實際有出入,你可以把你賣出的一筆筆賬拿出來對對。”
“我,我們……哪有許多工夫?!?/p>
胖眼鏡有力地揮動一下手臂,“不要再辯解。聽說還有無償雇工的事。查細了,你賣房子賣地都交不起。窯場從今天停工。罰三千元。一共九千八百六十元。小李,先把他家的固定資產(chǎn)都封了。窯場所存的貨由生產(chǎn)隊長處理,算作短工補償?!?/p>
青年人從黑皮包里拿出幾張白封條。
周德仁發(fā)話了,“慢!八里崗出現(xiàn)這種事我有責任。不過,他們對政策不了解,出點小事也難免。我是黨員,曉得這是法律應該守。我作保,漏掉的錢一定交到國庫。只是罰款能不能減一些。在八里崗,我不說話誰還會說話?你們要是給我個面子,也算給了幾百人的面子。就這話,你們看著辦?!?/p>
稅局的人走了。房子自然沒有封,罰款的事說是回去研究研究再答復。
任光華在外面賣完花盆回來,梁家?guī)卓谌苏诩依餅闇惒黄疱X發(fā)愁。三勇嚇得大病一場,忙去求黃瞎子指點迷津。
黃瞎子良久不語,老半天嘆了一口氣。
“解鈴還需系鈴人。這事必得貴人搭救。去求隊長,會見好。”
50
忽然有一天,有人傳巧巧要嫁隊長家的大興了。眾人納罕不已。眼看著隊長家匆匆忙忙地在做準備。村里人真信了。這人間的事真捉摸不透。又一天,發(fā)生了一件事:學學的小兒子跑到南場,把頭往石滾上撞,鮮血直流。眼神里也有梁家的印記。那小黑眼珠子看你一眼,什么都一清二楚。老人們又在講:“要出事,要出事。”
巧巧傳出話:嫁,可以,但一切從簡,不擺酒宴,新式舊式婚禮都不舉行。周德仁一一照辦了。人們都背后議論:老周家的人都喝了迷魂湯。
有消息靈通人士透露,巧巧嫁過去之后,和老隊長有過一次心平氣和的長談。
那是一個中午,巧巧給周德仁送飯。結了婚的巧巧更漂亮。都說比玉蘭當年出落得更撩人。野風吹得正緊。周德仁接了飯,卻不吃。
“爹……你怕里面有毒藥?”
周德仁搖搖頭。
“不會。你知道,我和你太一樣了。我知道,太一樣了不好?!鼻汕商煺娴匦π?。
“以后誰也對你沒辦法了?!敝艿氯室残α恕?/p>
“別人都這么看。太一樣了,就會有個結果。早晚都會有?!?/p>
“太一樣了。你變變我變變都行。”
周德仁搖搖頭,“不行!八里崗有很多這樣的人。任老大、永川。張家兄弟也在打聽那一年他姐是怎么死的。就得這樣,這個我明白?!?/p>
“我聽不明白。因為你,我們家才交出六千元,大家都這么說?!?/p>
周德仁仰天大笑,“我知道你一清二楚。幾十年了,一筆一筆你都記在心里。你知道嗎?你太像你娘年輕的時候。十幾年前我就知道有個結果,我在等。你終于長大了。沒想到你真嫁給大興了,那個結果就叫我害怕?!?/p>
“我這個人是記仇?!鼻汕珊鋈还笮?。
周德仁也大笑,聲音更響亮。因為他壯實,底氣更足。
51
外面世界更大,可留不住八里崗人。田永川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別人都這么說。只有黃瞎子說:“他在外面混得不錯,只是沒有東西拴住他的心?!?/p>
煤礦拴不住他。城里姑娘也拴不住他。因為沒有一個愿意為他去死。有一天,他在一個大城市的友誼商店里看到了玉雕,一看標價,嚇他一跳。忽然想起讀歷史的時候有過這樣一句話:涅陽山清水秀,人民勤勞勇敢生動鮮艷,情感熾熱濃烈深沉,自古盛產(chǎn)玉雕絲綢。他回來了。半年多來,他一直在石佛寺學徒。
任光華的黨員身份還是沒有恢復,但隊長要選舉了。
周德仁年前就把沒收巧巧家的磚瓦分給了每家每戶。任光華給七八個徒弟和十幾個打短工的發(fā)了工錢,又花錢為村里放了三場電影。周德仁知道這事后笑笑,用了幾個晚上走訪了幾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說他力不從心,不能把全村搞暴發(fā)起來。
老人們發(fā)話了:德仁處事穩(wěn)重,遇到大事臨危不慌,幾十年了,他領著幾百口人過了一灘又一灘,如今不能撂挑子,要再干幾年。
選舉結果,任光華一敗涂地,只得了三十幾票。
他開始喝酒了。
張老大中途退出選舉,又到廣州做生意去了。
52
人們慢慢發(fā)現(xiàn)了那個夏夜許多不尋常的地方。傍晚,隊長家的上空凝著一團血一樣的云,久久不散。吃了晚飯,學學的兒子突然張口說了第一句話,“苦——??!”學學老婆的飯碗嚇掉了。知了一直在叫,叫得全村人無法入睡。大家忽然記起大興下午要去宛城買玉石,好好地走著,突然趴在地上,啃了一嘴灰。結婚的第二天,他就開始出去做生意,常常一個多月不回家。每次回來都要喝醉。
事情就這么發(fā)生了。很平常,尤其在這樣的夜里,在這樣的地方,就更顯得平常。
周德仁老婆吵著天熱,搬到大路上睡去了。周德仁剛也要出去,巧巧甜甜地叫住了他。
巧巧背心、褲頭。褲頭粉丹丹的,太顯眼了。
就這么發(fā)生了。沒有聲息。
周德仁嘆了一口氣。
“唉,五十多了,簡直亂了禮法。不過你知道,我和你太一樣,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做的。你太像你的娘。你比她知冷知熱多了。我等她二十年,還是沒等到。我知道今天多有不妥,也就這一回了。大興也算個孝順孩子。我總害怕你的眼,說說話才好。”他敞著上衣,汗?jié)n漬,又寬又厚的前胸小腹熱氣蒸騰。
巧巧躺著,拿起粉丹丹的褲頭打掃衛(wèi)生。她認認真真地一下一下地揩,又放在亮亮的眼前看看,很仔細。她笑笑,“極好,幸福極了,你是個男人,比大興強??峙卤人邪死飴彽哪腥硕紡姟V挥每纯茨隳谴笃ü?,就該你當隊長。你要完了。嘻嘻?!?/p>
“別這樣看著我。你娘的眼好,水一樣,柔柔的。像兔子。你的——怎么說,火?對!是火。引火燒身,可了了一塊心病。”
巧巧把衣服從里到外穿好,又從外面一件一件撕到里面,“你常想我娘吧?我果真沒她好?你真忘恩負義。哼哼!那你就去見她吧,我送你。”把白裙子上的扣子也揪下來。
“別說氣話。好好的衣裳,撕它做甚?”
“你不愿意我高興?”
“你想撕就撕吧。聽黃瞎子講,古代有人千金買一笑,這算啥,能值幾文。”
巧巧把衣服包起扔進箱子,鎖上了。
周德仁一怔,從床上竄上來,一把把巧巧拎起來,“你干什么?”
巧巧在空中陰冷地一笑,抬手把自己鼻子打出血來,“你早該明白了。你放不放下我?我可喊了——天太熱,會有人來?!?/p>
周德仁望著油燈,半天不言語。巧巧又抿嘴笑笑。
“如今可以說了。六千塊,我娘,任大叔,張大叔的姐,說說吧?!?/p>
周德仁平靜地拽拽衣襟。巧巧動人極了,到底是八里崗第一美人。
“你太聰明。我一拳就能打倒你。我不干了。回頭想想,我這個人確實太毒,理應當有個下場。幾十年悶聲不吭的人都想這個。是你就更合適了。原先我不是這個樣子,老年人都知道。張善人、我娘、你娘、我、你,這也是定數(shù)。”
巧巧撲上去,咬了一口。周德仁紋絲不動。
“你讓我們一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這些賬都該記到你身上!我早叫人糟蹋了。這也因為你,你也該嘗嘗。”
周德仁凄然地笑笑。
“巧巧,你到底年輕。你不知道,我一個人能有這么大的力量嗎?這也不能怪你,我也是過了多少年才悟出來。我不后悔。巧巧,你今晚就去嗎?”
巧巧愉快地笑笑,“急什么,你完蛋了……我也完蛋了。不過你他媽的真是一個男子漢。還愣著干什么?上來吧?!?/p>
53
啊,這個夏天哪——
這個夏天讓田永川驚悸了一輩子。一個人竟會有那么多的眼淚??匆娗汕裳劾锏纬隽缩r血,他心驚肉跳。
“永川哥,永川哥——你就再聽我說一次話吧?求求你——”
田永川清楚地記得最后一次談話是這么開始的。
“永川哥,今晚求你辦的事,你一定要答應。要是不答應,我會恨你兩輩子。你聽著——”
月光讓田永川看見淚水不是滴的。
“永川哥,我恨你,咬牙切齒地恨你。那個秋天你為什么不要我!我真想咬你,喝你的血,如今還想!那次你為什么要站出來說話?為什么說要把我?guī)ё??你心里原來沒有我,為什么要這樣?”
“我要從頭給你講:是你毀了我!是你!你這么有力氣,難道只會挖煤嗎?你把我拋下不管了……你好冷?。∥以诨鹂舆吷?,你還要推我一把。那個下午我就完了……”
“你都知道,我恨你都知道。我那時干干凈凈!干干凈凈?!?/p>
趙河水又漲了,聲音隆隆的。田永川渾身悸動。他想喊:“別說了!”
“你不要說話!你一說我就沒力氣了。我知道你喜歡我,要不你不會回來。這我知道。那個秋天,你要拉我一把……不過,現(xiàn)在完了,完了!”
田永川眼看著那兩根淚線變了顏色。
巧巧慘然一笑,“貞潔掉了就沒了,我明白??晌襾淼臅r候清清白白。我恨哪!我一點點都沒有。你今天答應了我,以后我就有了一點點了。我什么也不要了,就要這一點點。你說過,八里崗人一做就要做下去,停不了。我只有走。不過我完了,什么也沒有。我只問你要這一點點。有這一點點就夠了?!?/p>
巧巧又笑笑,“不要說什么,永川哥!永川哥,你就想著我還只有十六歲,要我一回吧!你看月亮多好,田野多好!還有這槐樹林,這竹竿園,都太美了。我的心里只有你。就想著我只有十六歲,要我一回吧?要吧——”
兩只被太陽曬黑,被勞動折磨得很粗糙的胳膊搭在巧巧顫抖的肩上……
54
巧巧做夢也想不到那明亮的小刀會在她自己身上派上用場。
八里崗又來了一輛綠色小汽車。這回下來的人帶著槍。
八里崗又要改選隊長。
尾聲
巧巧死了。周德仁瘋了。黃瞎子對這件事的評價只有八個字。
“蜂老自死。驚彩絕艷。”
八里崗出去闖蕩的人越來越多。
忽然有一天,村里人為這樣一件事奔走相告:學學的兒子一夜之間長高一尺,臉上皺紋褪盡,像個五歲的兒童了。
叉八每晚必吹嗩吶,那聲音很像:苦啊——苦啊——
責任編輯 郝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