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四月到六月,從深圳到重慶
我是表弟的110、119、120
也是他最后的國際SOS
他向大后方緊急呼救:
“我的手!我的手……”
動用一切資源我向他密集空投
情感公關(guān)……
法律救濟……
悲情上訪……
以命相搏……
他被電鋸撕開的虎口上
逐漸囤積密密麻麻的省略號:
喪失勞動能力已劃入了十級殘廢……
240000000農(nóng)民工有人敷上過人道的膏藥……
才出臺的工傷保險法是一縷新紗布……
我的表弟,千里風(fēng)箏由一字一頓牽著
全心全意的在工廠,在勞動仲裁,在醫(yī)院
在法律援助中心,在信訪辦啊
不停伸出他傷殘的手,跌跌撞撞
飄飄曳曳,疲憊春秋……
像揣著道理從學(xué)校畢業(yè)的初中生
道理在四月草長鶯飛,在六月汗流浹背
而九月已過,表弟的地界裊裊秋風(fēng)
纖細的莖托著發(fā)癢的死結(jié)
那雙從鄉(xiāng)土伸出的手
除了抓緊歸來與離去的蛇皮口袋
深圳,深圳
一個才變大的小漁村
與26歲、未婚配的我的表弟小虎
與他170厘米的身高、紅磚房的家
有怎樣的函數(shù)關(guān)系
劈空而至的鞭影抽打著一位母親的大夢
夢里有一群姑娘排著隊等她點頭
太陽月亮打開她的夜與晝,一個中國青年
原始而逼仄的出口,沒有火山嘯叫
我的舅媽在努力微笑,舅媽
你一年一年的微笑讓旁觀者倦怠,就像一朵
不凋的謊花,鄰居已不相信里面會有內(nèi)容
在重慶,我一廂情愿落實的政策
是沒蓋章的公文,傳授的世道人心
更像對自己的過去絮語別離
那些低血糖的說辭,遙遠而年輕的深圳
聽來布滿了皺紋
沒有表弟電話的日子我的生活脫水
繁榮擰干,少年的小虎熄滅
由他的棋藝聚集的竹籬茅舍盛會
已成前中國的太虛幻境
這父母的獨子,面向未來的小虎
作為鄉(xiāng)村經(jīng)濟學(xué)的頂梁柱
電鍍工、翻砂工、車工,不可歸類的零工
夯進打工仔的長路,從活得像個人的高度
夢著投資興業(yè),想著網(wǎng)絡(luò)致富
皺巴巴的申請沒來得及從胸口掏出上呈時代
——撲哧一聲鈍響,摔下去
砸破了裝第一桶金的木桶
我的大舅,他最后的大股東
用游街小販的手,投入62年的歷練
笨拙劃篾
小心箍桶
表弟,你有泥濘的規(guī)劃
卻忽略了圍過來的墻壁
從重慶到深圳,四年的沉默不過是觸底
不過是愿望的乞丐亮出了身份
回到家鄉(xiāng),你還是候補農(nóng)民
你的村子在場鎮(zhèn)周圍
遲早有征地拆遷的補償?shù)绞?/p>
你的父親賣了一輩子豬藥,仍是我
親愛的大舅,你可低成本繼承衣缽
要體面可擺煙攤、開雜貨店
出貨與數(shù)錢,哪只手都適合
深圳到重慶,就幾百元的路費
回到等待播種的土地,挨著
幾顆為你跳動的人心——
紛披的路途收網(wǎng)后的扁舟
我的表弟小虎
你仍在深圳的縫隙淌水
顯然,鄉(xiāng)土只是你寂寞時咀嚼的零食
高樓的陰影并未成為你大病不起的沉疴
電鋸撕裂的,或許僅僅是你的過去
鋸不斷的希望沒在疼痛中暈厥
如果魅惑成為你的獵物
小虎,你在夜晚磨牙了嗎
一頭小虎,在加速斷裂的鏈條中
走向老或變成虎不過是掰手腕的結(jié)局
小虎,你咆哮的聲帶還有嗎
如果深圳和重慶是鈔票的兩面
你不過是它們合成的某一個價值
載浮載沉的流通中,表弟
哪里是你的青萍之末
日月懸燈,大地?zé)o唇
卜筮以決的密語,表哥我更說不出
習(xí)慣在詩歌里摸高
此刻,我不知從何處助跑
翻檢出所有眺望的內(nèi)容
超出室內(nèi)劇的抒情部分不過是
隨時代揚起的浪波
一頁頁鋪開,輕飄飄的被你的漩渦吞沒
而你不過是極力不被深圳忽略的水分子
表弟,借你一生
你是我分身而出的漂泊與問路
我們互文見義不同的肉身牽連一個靈魂
現(xiàn)在年關(guān)已至,且讓我們抬頭
看那煙花炫彩,爆竹除歲
再一次認真對自己說,流年大吉
說辛勞的老繭里有羽化的蝴蝶
塵埃里有掙扎出的低低草木
一再錯過了花期,那就來吧
朝我們的眼睛飄來一?;ǚ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