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有關公共娛樂場所的火災悲劇時見報道，釀成慘劇的原因十分復雜，但人員聚集，環(huán)境封閉，往往是導致逃生不易的主要因素。在我國古代，這類公共場所的火災也時常發(fā)生，其中科舉考場也難逃一劫，自唐至清，貢院失火歷代都有。時至今日，我們在反思古代科舉制度的利弊時，在關注歷代狀元和及第進士的生平與佳話時，是否也應把同情的目光移向那些科舉制度的殉葬者呢？

號房一字排 隱患隨處在

自唐代起，科舉考試就設有專門的考場，唐代叫作試鋪、舉場或貢院。（參見《唐摭言》及《舊唐書》）因考場之內(nèi)垂掛簾帷，又叫貢闈，宋代以后統(tǒng)稱作貢院。為防止考生與場外互通關節(jié)，貢院的圍墻多設為兩重，墻頭遍插荊棘，故又稱作“棘闈”。

明清時代的科舉考試分為三級：秀才、舉人、進士?？夹悴乓ㄟ^縣、府、院三關，再參加鄉(xiāng)試還必須通過歲試及科試。考場都稱作“考棚”，簡陋者多用竹木和蘆席搭建?？寂e人在各省城的貢院，考進士會試在北京禮部貢院，殿試則于清乾隆以后在皇宮的保和殿內(nèi)舉行。各省貢院前設頭門、儀門和龍門，中軸線上依次有明遠樓、至公堂以及正副主考及各位同考官（又稱房官）閱卷的場所和各種配套的后勤服務設施?？忌鹁淼膱鏊凶觥疤柗俊?，在明遠樓左右兩旁依次排列，每排數(shù)十間。各省因考生多寡不一，號房分別有幾千間至一萬多間不等。其中江南貢院是安徽、江蘇兩省的考場，因此規(guī)模最大，到同治以后增至兩萬多間。每間號房大約1米見方，前面無門。其左右墻壁上有插板兩塊，叫號板，白天用來當桌椅，夜晚并攏充床鋪。明清鄉(xiāng)試在農(nóng)歷八月，會試在鄉(xiāng)試第二年的二三月間，考期都是九天。在這漫長的九天之中，考生絕大部分時間要在這局促狹小、陰暗潮濕的號房里度過，其窘迫情形是如今的考生們所無法想象的。

清初王應奎在《柳南隨筆》中引其友人陳亦韓所作《別號舍文》一篇，頗能反映鄉(xiāng)試貢院的號房格局和考生的復雜心情：

試士之區(qū)，圍之以棘，矮屋鱗次，百間一式，其名曰號，兩廊翼翼，有神尸之，敢告余臆：余入此舍，凡二十四，偏袒徒跣，擔囊貯糒，聞呼唱喏，受卷就位，方是之時，或喜或戚。其喜維何？爽塏正直，坐肱可橫，立頸不側，名曰老號，人失我得，如宦善地，欣動顏色。其戚維何？厥途孔多：一曰底號，糞溷之窩，過猶唾之，寢處則那，嘔泄昏忳，是為大瘥，誰能逐臭，搖筆而哦。一曰小號，廣不容席，檐齊于眉，墻逼于跖。庶為僬僥，不局不脊。一曰席號，上雨旁風，架構綿絡，藩籬其中，不戒于火，延燒一空。凡此三號，魑魅所守，余在舉場，十遇八九，黑發(fā)為白，韶顏變丑。適將去汝，湖山左右，抗手告別，毋掣余肘。

文中描述了浙江鄉(xiāng)試貢院的號房景象。在考生眼中，號房可分為四類：老號、底號、小號和席號。老號是最初修建的號舍，相對稍微寬敞一些，手腳和頭頸還能伸展得開，但若抽到其他三號可就倒霉背運了。底號是每排最后一間，緊挨溷廁，臭氣刺鼻，在這種環(huán)境下實在難以正常發(fā)揮。小號是后來擴建的，偷工減料，局促逼仄，除非是侏儒身材才能容身其間。至于席號，則是因考生增加而臨時搭建的蘆席棚子，難避風雨，且極易引發(fā)火災。清代不少省城的貢院都有這種臨時增設的席號。劉聲木在《萇楚齋三筆》卷四中說：“江南鄉(xiāng)試貢院地方寬闊，臨時有蘆席棚為號舍者。矮屋中本已備極艱苦，若蘆席棚號，艱苦又加倍焉?！边@種建筑材料和格局，是導致貢院火災的主要原因。

還有一點必須了解，即古代科舉考試遠比今日高考要艱苦漫長。唐代?？齐m然是每日一場，但可以給燭，往往徹夜通宵，因此允許考生攜帶火爐食物和煮茶器具入場。明清考生每場考試要在號房內(nèi)度過三天兩夜，三場下來就是九天六夜，自然要帶食物入闈，如上文所云“擔囊貯糒”。貢院內(nèi)有招募來的服務生，稱作“號君”（明代貢院還有負責點名和監(jiān)視考生的“號軍”），負責為考生烹茶熱飯，號房之側備有爐灶。再加上明清士子多有抽煙嗜好，夜晚還要點燃蠟燭，這就更為火災增加了隱患。盡管貢院內(nèi)也備有飲水兼滅火的水缸，但火勢迅猛時顯然無濟于事。

不因科場燒 哪得狀元焦

先說說發(fā)生于北宋后期的一次貢院火災，這還引出科舉史上一個廣為流傳的逸事。據(jù)蔡京之子蔡絛《鐵圍山叢談》卷三記載，宋神宗元豐八年（1085年），戶部侍郎李定主持禮部會試，蔡京之弟、王安石的女婿蔡卞和起居舍人朱服同知貢舉。當時的考場設在汴京的開寶寺中。臨考之前夜，開寶寺突發(fā)大火。蔡京當時任開封知府，聞報即刻率領有關人員趕去救火，但因為開寶寺屋舍高大雄偉，救火的人進不去，無計可施，只好將寺院的高墻打了一個大洞，才把主考官李定、蔡卞、朱服等人救了出來。但由于耽擱了時間，仍然造成較大的人員傷亡，“試官與執(zhí)事者多焚而死”。南宋吳曾《能改齋漫錄》“狀元焦”條說：當天夜間四鼓（約相當夜里兩三點鐘），開寶寺禮部貢院失火，承議郎韓玉、冀王宮教授翟曼、奉議郎陳元方、宣德郎太學博士馬希益等皆被焚死。這場火災，共有負責考務的官員和吏卒十四人（一說四十人）慘遭橫禍。

據(jù)蔡絛記載，事后汴梁城內(nèi)有人傳言：“燒得狀元焦?！钡鹊街匦聫驮嚕瑺钤幻薪沟福ɑ蜃鳌绊w”）。吳曾也說：“其后別更，得焦蹈為魁。諺曰：‘不因開寶火，安得狀元焦?！庇捎谶@場火災造成大部分試卷被燒毀，一個多月后又重新開考，結果焦蹈中了狀元，還真應驗了事前的傳言。這個焦狀元是無為軍（今安徽無為縣）人，據(jù)說他前一場考試因來遲沒能趕上，參加復試卻拔了頭籌。正當人們?yōu)樗暮眠\慶幸時，焦狀元卻未授官職而亡。真是禍福相倚，人生難料??！對于這場火災，知貢舉李定、蔡卞等人當然要受處分，蔡京救火不力也當問責，可很快都因為哲宗即位大赦，僅被降級罰錢了事。

丹桂火里開 壯心盡成灰

有明一代，貢院火災頻發(fā)。文獻載有英宗正統(tǒng)三年（1438年）的順天鄉(xiāng)試，首場剛考完，火焚號舍及試卷，所幸沒有人員傷亡。多數(shù)考試官員害怕承擔責任，主張搶修被毀號舍，接著考完剩余兩場；但正主考曾鶴齡本著對考生負責的態(tài)度，堅持重新考試，最終保證了本次鄉(xiāng)試的錄取質(zhì)量。再如英宗天順七年（ 1463年）的禮部會試，造成重大傷亡。武宗正德三年（ 1508年）的禮部會試，先前司天監(jiān)稱熒惑（火星）守文昌，預示貢院有火災之兆，事前也做了一些防備，等到三場考完，果然起火，經(jīng)奮力撲救而止。豈料金榜剛剛揭曉，至公堂又被焚毀，波及已刻好的《登科錄》印版也同時化為灰燼。

明英宗朱祁鎮(zhèn)兩度在位，先后各發(fā)生一起貢院火災，特別是天順七年的禮闈火災，其為禍之酷烈堪稱科舉史之最，因此給當時及后世留下慘痛記憶，明代筆記和正史多次記載了這起事件。《明史》卷二十九載：天順七年“二月戊辰，會試天下舉人，火作于貢院，御史焦顯扃其門，燒殺舉子九十余人?！薄睹魇贰肪砥呤疲禾祉槨捌吣旯镂丛嚾?，場屋火，死者九十余人，俱贈進士出身，改期八月會試，明年甲申三月始廷試?！鄙虻路度f歷野獲編》卷十五記載當時傳言說，因為監(jiān)試御史叫焦顯，故而火焚科場。陳洪謨《治世馀聞》下篇卷四載當時人語曰：“御史原姓焦，科場被火燒”，似乎都是姓“焦”惹的禍。次年補行殿試，又有好事者傳言道：“科場燒，狀元焦。”攀附宋代科場逸事，結果彭教為狀元，傳言未能應驗。

沈德符在同卷別條中說：”天順七年癸未，會試首場亦遇火，焚死舉人九十余人。則試卷尚未成文，以故改本年八月再試。至次年二月（實為三月）臚唱，雖稱天順八年，而英宗已先一月升遐，不及臨軒矣。英廟（英宗）在御，鄉(xiāng)會二試，蓋兩罹郁攸云。”

陸容是癸未會試的親歷者，他在《菽園雜記》中渲染的火災征兆雖不可信，但書中收錄當時人哀悼罹難考生的七律一首，至今讀來，仍令人不勝唏噓：

回祿如何也忌才，春風散作禮闈災。

碧桃難向天邊種，丹桂翻從火里開。

豪氣滿場爭吐焰，壯心一夜盡成灰。

曲江勝事今何在？白骨稜稜漫作堆。

這場貢院大火不僅燒死了九十多名應試舉人，被燒傷者更是不計其數(shù)。事后國子學正閻禹錫請求特贈罹難者進士出身，明英宗還親自撰寫祭文，收斂死者骸骨，分成六個大墳埋葬在北京朝陽門外，題曰：“天下英才之墓”。此墓后來雖經(jīng)弘治年間立祠擴建，但到嘉靖末年增筑外城時，六座大墳全被夷為平地。那些稜稜白骨從此長埋九原，他們的悲慘遭遇也隨著歲月流逝而漸被后人遺忘。

又據(jù)乾隆《江西通志》卷一百六十一記載，有個江西舉人吳野，自幼珍愛一方石硯，鐫刻姓名于其上。天順七年，吳野參加會試遇火，手持硯臺死于鐘下，因知死者姓名。后來掩埋死難者時，碑上便鐫刻“天下英才吳野等之墓”。又載傳說，陜西舉人雷澤赴考途中遇一仙女，引其看一紅榜，上無澤名，反而賀之，第一名即是吳野。后來雷澤從火場中逾墻逃生，再試中第。于是有所謂“火榜狀元”之說。這亦算是一場大災難中亦悲亦喜的小插曲。

舍身救同道 火海見英豪

明朝的武舉考試中也發(fā)生過火災。據(jù)清初劉廷獻《廣陽雜記》卷一記載，有位叫陳文偉的武昌人，其人是個大力士，臂力驚人，曾赤手空拳打死過猛虎。后來他應武舉會試，考場突發(fā)火災。急難之中，陳文偉不顧個人安危，用右手撐住貢院的墻頭，左手用力托起同場考生的鞋底，先后用肩膀扛出近千人；最后火勢逼近，臂力耗盡，只得向后來者作揖道：“吾力只此矣。”陳文偉火場救人的事跡于是傳遍天下。

據(jù)乾隆《湖廣通志》卷五十一，陳文偉是湖北江夏（今武漢市）人，考中明英宗正統(tǒng)十二年（ 1447年）武科。他后來當過山東安丘知縣，在任時又做出單騎追賊寇的奇事，但最終因不求邀功、放走流寇而被罷官?？梢娖淙颂焐哂斜瘧懼?。

作者單位：安徽皖西學院（六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