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蒲松齡的文言短篇小說集《聊齋志異》中,最受讀者喜愛和研究者關(guān)注的,是富于虛幻色彩的以神仙狐鬼精魅為題材的故事。的確,作者置這些虛幻的形象于讀者熟悉的人類社會情境中,描摹世態(tài),抒發(fā)性情,“使花妖狐魅,各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1],獲得了文言小說領(lǐng)域無與倫比的成功。小說中描寫的這些“花妖狐魅”,由于超脫于社會固有結(jié)構(gòu)和人間禮教之外,不受時間空間的限制,作者因而敢于較為自由地去創(chuàng)造:有的自薦枕席,主動追求所愛;有的嬌憨質(zhì)樸,出于天性,發(fā)乎真情;有的俠肝義膽,智慧超群……這些形象,無一不是作者對自己心目中理想女性的藝術(shù)再現(xiàn),體現(xiàn)了作者對美好人性的期待,因此,更易引起讀者的共鳴。
由于《聊齋志異》中這類現(xiàn)象過于奪目,相比之下,《聊齋志異》中描寫的現(xiàn)實社會中的女性就不那么受人重視了。其實,作為一位生活在現(xiàn)實中的作家,一旦從虛幻場景退縮到現(xiàn)實社會中,他表現(xiàn)出的對人間女性的關(guān)注更能折射出他的倫常態(tài)度。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塑造了為數(shù)不少的“賢妻良母”形象。如 “美而賢”的林氏(《林氏》);“性賢淑” 的珊瑚(《珊瑚》); 葛太史女“事姑孝,曲意承順,過貧家女”的葛太史女(《白于玉》);“孝翁姑,曲折承順,尤過于生” 的青梅(《青梅》);要丈夫安心讀書,自己勤勞打理家業(yè)的細柳(《細柳》);“一錢不輕受”、知恩圖報的七郎之母(《田七郎》)等。在眾多塑造現(xiàn)實女性形象的作品中,《胡四娘》一篇,通過塑造參透世情的胡四娘形象,寄托了蒲松齡在現(xiàn)實中屢屢碰壁后的深沉感慨。
出身官宦人家的胡四娘,內(nèi)慧外樸。因丈夫出身赤貧,被勢利眼的兄嫂姐妹甚至婢仆嘲笑揶揄,四娘“端重寡言,若罔聞之”,“無置可否,但微哂焉”。丈夫發(fā)跡后,面對親朋的恭維艷羨,胡四娘仍然“凝重如故”。胡四娘雖然“事事類癡”,其實在她端重寡言的外表下,隱藏著對人情世態(tài)的大智若愚。
通讀全篇,胡四娘給讀者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她的隱忍。胡四娘始終保持著一種平靜無波的狀態(tài),事事凝重,時時凝重,鮮明地折射出東方女性矜持高潔的傳統(tǒng)美。
胡四娘隱忍性格的形成始自于她的出身和成年后的境遇。胡四娘為庶出女,且生母早亡,這樣的出身決定了她在家中的地位低人一等。成年后,胡四娘聽從父親安排下嫁父母早喪、家貧如洗的寒儒程生。程生為人同樣忍讓,甚至面對仆婢揶揄都能“默默不計短長”。以這樣的出身和小家庭環(huán)境在大家族中生活,夫妻二人自然是飽受冷眼。為了生存,胡四娘審時度勢,選擇了不怒不爭。但沉默并不代表她不反抗,而是不盲目地反抗。當家族中除了父親相信程生的才華并堅信他日后必有一番作為,而其他所有人都對他嗤之以鼻時,她默默站在丈夫身后,從不埋怨日子的辛苦,支持丈夫苦讀。在丈夫因為岳父治喪而耽誤赴考時,她敏銳地覺察到身邊環(huán)境的變化,知道如今父親已死,不得功名,將無法生存。胡四娘把握機會,出金支持程生參加補錄“遺才”的科舉考試,并最終發(fā)跡。從種種表現(xiàn)可看出,胡四娘深諳生存之道,隱忍而不乏睿智。這正是對冷眼者最有力的反抗。
除了隱忍,胡四娘形象同樣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女性寵辱不驚的高潔品質(zhì)。程生擢第后全家與胡四娘反應(yīng)的對比,是作品中最具神采的一段。程生中舉的消息傳到家鄉(xiāng)時,正值胡家三郎舉行婚禮。族人惴惴,唯恐四娘銜恨。四娘卻翩翩而來,參與家族活動如常。族人爭奉胡四娘為上賓,“申賀者,捉坐者,寒暄者,喧嘩滿屋。耳有聽,聽四娘;目有視,視四娘;口有道,道四娘”。 面對眾人的阿諛奉承、刻意討好,四娘仍然“凝重如故”。族人的勢利猥瑣鮮明襯托出四娘的高潔,令人肅然起敬。
當然,若隱忍到幾乎沒有任何表示,一味的賢良溫婉——這樣的胡四娘就難免會顯得泯滅人性,令人生厭。蒲松齡顯然明白這一點。在他的筆下胡四娘的隱忍并不是無限度的,即如下面兩段情節(jié):喬遷新居時,親戚們?yōu)橼呇赘絼荩瑺幭嘁枣酒推骶呦噘涍z。四娘除接受了向來對自己友善的李夫人所贈一婢外,其他一無所受。長兄有求于四娘,自覺無顏,特攜李夫人手書前往。四娘當面譏諷長兄:“我以為跋涉來省妹子,乃以大訟求貴人耶!”盡管如此,四娘仍能急人所急,還是解決了長兄請托之事。由此可見,胡四娘洞悉了人情冷暖,在病態(tài)的社會環(huán)境中既堅守自我,又能對人事報以有原則的寬容;既用鮮明的態(tài)度狠狠回敬了親戚們讓自己飽嘗的淺薄人情,又很聰明地把握住度??梢哉f,四娘的發(fā)泄和指責是恰到好處的。聯(lián)系到蒲松齡對儒家道德理想的推崇,胡四娘無過無不及的處事態(tài)度,正與儒家“中庸”的道德準則暗合。由此可以看出,作為儒家知識分子的蒲松齡,在塑造現(xiàn)實女性形象時,其思維模式、道德標準仍未能超出傳統(tǒng)倫理思想的范疇。
不可否認,胡四娘從小便受到“三從四德”的教導,這促使她待人接物都習慣于以一種理所當然的心態(tài)去面對。同時她也深受封建科舉制“學而優(yōu)則仕”的影響,一心支持丈夫考取功名以改變在家族中的地位。在胡四娘這一形象背后,儼然有著蒲松齡之妻劉氏的影子。
在蒲松齡時代,科舉入仕可謂是貧寒讀書人改變命運的最主要門徑。蒲松齡19歲參加秀才考試,三試第一考中秀才,此后就一直在科舉之路上趔趄奔波。然蒲松齡直到72歲,才以“歲貢”之名成為貢生。對丈夫的舉業(yè),長期以來劉氏一直以實際行動支持。蒲松齡常年在外,劉氏勤儉持家,盡力為丈夫解決后顧之憂。在《聊齋志異》中,除了胡四娘,還有許多全力支持丈夫科舉“大業(yè)”的女性:青梅勸丈夫“勿以內(nèi)顧誤讀,經(jīng)紀皆自任之”(《青梅》)?!栋殹分?,“生癡于書,不知理家人生業(yè);女善居積,亦不以他事累生。居三年,家益富”。 顏氏“朝夕勸生研讀,嚴如師友。斂昏,先挑燭據(jù)案自哦,為丈夫率,聽漏三下,乃已”;后來竟然親自登場,男扮女裝赴試,高中進士,官至御史。(《顏氏》)細柳要丈夫安心讀書,“家中事情請置勿顧,待妾自為之”;自己則勤勞打理家業(yè):“而于田之東南,稅之多寡,按籍而問,惟恐不詳”(《細柳》)。
和這些盡全力支持丈夫舉業(yè)的女性一樣,胡四娘的所有隱忍,都是為了丈夫和自己有出頭之日。為了將這唯一改變命運的可能變?yōu)楝F(xiàn)實,胡四娘無怨無悔地履行著自己的使命。她的理想扎根于傳統(tǒng)禮教之中,重復(fù)著一代又一代傳統(tǒng)女性的生活軌跡。從這一層面來看,胡四娘和蒲松齡一樣,也是深陷科舉制度的受毒害者。
由于傳統(tǒng)社會的男權(quán)至上,女性逐漸失去自我,成為男性的附庸品。包辦婚姻也使一切女性的命運充滿了未知,失去了活力與性格,逐漸趨向單一化。禮教使女性將修煉 “賢妻良母”奉為唯一準則,這是傳統(tǒng)中國女性可悲的一點。但不可否認,從另一面來看,這種基于男權(quán)意識的女性規(guī)范又有利于家庭的穩(wěn)定,有利于推動諸多難能可貴的女性傳統(tǒng)美德的形成。具體體現(xiàn)在胡四娘身上,即蒲松齡所稱許的“內(nèi)慧外樸”?!皟?nèi)慧”,是一個女子動態(tài)的美,“外樸”則體現(xiàn)一個女子端莊矜持的靜態(tài)美。動靜結(jié)合,正顯示出中國傳統(tǒng)女性樸而慧的獨特氣質(zhì)。女性的傳統(tǒng)美德扎根于封建禮教的土壤之中,塑造了中國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女性的一切美好特質(zhì):默默付出不求回報,勤儉持家相夫教子,寵辱不驚樸實無華。
也許與嬰寧、小翠等或嬌憨、或俏皮、或勇敢的聊齋奇女子比起來,四娘顯得平淡如水,然而她卻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女性溫柔、高貴的氣質(zhì)特征。這既符合傳統(tǒng)的審美標準,也有利于女性在社會交往中處理好人際關(guān)系。從這一方面看胡四娘參透世情之后的處世之道,可作為當代女性的一種歷史借鑒。
注釋:
[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二篇《清之擬晉唐小說及其支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47頁。
主要參考文獻:
1.蒲松齡:《聊齋志異》,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
2.盛偉編《蒲松齡全集》第二冊《聊齋全集》,學林出版社1998年版。
作者: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