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是品德高潔,性情耿直,寧折不彎,愛憎分明,思維至宏的愛國詩人。每讀屈賦,無不為賦中所表達的充沛感情所傾倒。但是通讀屈賦,卻能看出崇圣忠君愛國的屈原,最懷深情的不是圣君,而是被圣君堯、舜定為四兇之一并施以殛罪的鯀,并在賦中給以最多的筆墨為鯀鳴冤不平,以至對堯、舜有所指責(zé),這是為什么呢?應(yīng)該說,屈原對于以堯、舜、禹、湯為代表的圣君是懷著崇敬之情的,在他的賦中,就多次表達這種情感。
“彼堯舜之耿介兮,既尊道而得路。”“依前圣以節(jié)中兮,喟憑心而歷茲。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陳詞?!薄皽韮岸缶促猓苷摰蓝??!保ā峨x騷》)
“堯舜之抗行兮,瞭杳杳而薄天。眾饞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偽名?!保ā栋й罚?/p>
“堯舜之抗行兮,瞭冥冥而薄天。何險巇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偽名?彼日月之照明兮,尚黯黯而有瑕。何況一國之事兮,亦多端而膠加?!薄皥蛩唇杂兴e任兮,故高枕而自適?!保ā毒呸q》)
“重華不可遌兮,孰知余之從容?!保ā稇焉场罚?/p>
但是,從《離騷》到《九辯》表明了屈原對于圣君堯、舜、禹、湯,卻有著從尊崇到辯解及認為黯黯而有瑕的變化。而在《天問》中,更對圣君們發(fā)出質(zhì)疑之聲。
“不任汩鴻,師何以尚之?僉曰何憂,何不課而行之?”
“禹之力獻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于臺桑?……胡維嗜不同味,而快朝飽?”
“舜閔在家,父何以鰥?堯不姚告,二女何親?”
“湯謀易旅,何以厚之?……妹嬉何肆,湯何殛焉?……何承謀夏桀,終以滅喪?……湯出重泉,夫何罪尤?不勝心伐帝,夫誰使挑之?”
在《離騷》等作中,屈原認為堯、舜都“尊道而得路”,是因讒人的嫉妒而有不慈之名。在《九辯》中,卻改說“日月尚黯黯而有瑕,何況是一國之事呢?”不全是“尊道而得路”了。在《天問》中,卻指問堯舜之非:“既然堯認為鯀不能勝任治水,但是大家為什么倒都推舉鯀?英明的堯為什么對鯀不經(jīng)常予以督查?” “舜已另有妻子登比氏在家里,怎么能說舜是鰥夫呢?(按聞一多《天問疏證》解‘閔’為妻,‘父’為夫)而堯為什么不通告舜的父親就把兩個女兒嫁給舜,舜也不事前通告父親。那堯能說是尊道么?舜能算孝子么?”比較《莊子·盜跖》:“堯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湯放其主……皆以利惑其真而強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呂氏春秋·忠廉》:“堯有不慈之名,舜有不孝之行,禹有淫湎之意,湯武有放殺之事,……世皆譽之人皆諱之惑也”,對這些說法屈原原是認為出于讒人的忌妒,但在《天問》中卻順著讒人們的說法發(fā)出疑問了,不僅是“黯黯而有瑕”了。
對于禹,屈原還問得比較客氣:“禹私通涂山女,為什么只圖快個朝飽,三日后就離開了?”對于湯,那就是指湯靠耍陰謀滅夏,還將助湯有功的妹嬉處以殛刑。關(guān)于湯暗派伊尹入夏與妹嬉交以間夏的事,載于《國語·晉語一》《竹書紀年》《管子·輕重》《呂氏春秋·慎大》等書。妹嬉告訴伊尹讓湯從西方進軍將得勝(實是向湯泄漏桀西方后防空虛),“于是湯令師從東方出于國西方以進,未接刃而桀走?!泵面覟閳蠹页鹗虾蓿幌c伊尹交充當(dāng)湯的間諜而滅夏,其行與西施相類,但湯卻翻臉不認人,一點也不“儼而祗敬”,故屈原指而問之。
屈原在《天問》中對堯、舜、禹、湯的問,實是傾向著《莊子》《呂氏春秋》的說法而提問,表明屈原對這四個圣君的看法有變了。如果屈原對圣君們的看法沒有變化,他完全可以這樣來提問:“僉曰何憂,何堯之能識鯀?”“帝命為大,何謂之不孝?”“勝心治水,胡為朝飽?”“何謀桀殛嬉,而黎服大悅?”那么,有沒有屈原在其所作中態(tài)度始終如一的歷史人物呢?是有的,這就是鯀。在屈賦中有三處深情地說到鯀:
“女媭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曰:鯀婞直以亡身兮,終然乎羽之野;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紛獨有此姱節(jié)?!保ā峨x騷》)
“晉申生之孝子兮,父信讒而不好。行婞直而不豫兮,鯀功用而不就。吾聞作忠以造怨兮,忽謂之過言。九折臂而成醫(yī)兮,吾至今而知其信然。”(《惜誦》)
“不任汩鴻,師何以尚之?僉曰何優(yōu),何不課而行之?鴟龜曳銜,鯀何聽焉?順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伯禹腹鯀,夫何以變化?纂就前緒,遂成考功。何續(xù)初繼業(yè),而厥謀不同?洪泉極深,何以填之?地方九則,何以墳之?應(yīng)龍何畫?河海何歷?鯀何所營?禹何所成?……阻窮西征,巖何越焉?化為黃熊,巫何活焉?咸播秬黍,莆雚是營,何由并投,而鯀疾修盈?”(《天問》)
在《離騷》中,屈原述說其姊女媭出于關(guān)心而累累罵他,鯀以耿直亡身,你為什么偏偏以此夸耀這種節(jié)操呢?在《惜誦》中,屈原累說自己以忠誠事君卻以忠獲罪而遇罰,將鯀與晉太子申生相比。申生因純孝而遭讒以致被逼自盡,鯀因耿忠而招怨未成治水大功,這與通常說的鯀因堵水之法不當(dāng)或者“方命圮族”或“鯀堙洪水,汩陳其五行”大不一樣。
鯀是因性格耿直而以忠心遭禍,諸子百家中都無此種說法?!秴问洗呵铩ば姓摗份d:“堯以天下讓舜,鯀為諸侯,怒于堯曰:‘得天之道者為帝,得地之道者為三公,今我得地之道,而不以我為三公?’以堯為失論。欲得三公,怒甚猛獸,欲以為亂;比獸之角能以為城,舉其尾能以為旌,仿佯于野以患帝,舜于是殛之于羽山,副之以吳刀?!薄俄n非子·外儲》:“堯欲以天下于舜,鯀諫之曰:‘不詳哉,孰以天下而傳之匹夫乎?’堯不聽,舉兵而誅殺鯀于羽山之郊。”這兩則記載,說的卻是鯀并不是因為治水無功而獲罪,而是因為反對堯讓天下于舜,這是鯀獲罪的另一種說法。但它們所載的那個自負驕橫,為爭三公甚至舉兵反對堯讓天下于舜的鯀,雖然把話說得很耿直,卻與屈原所說的“作忠而造怨”的鯀,是完全不一樣的。屈原絕對不會把這種耿直以與之相比并給以深深的同情。那么在屈原心目中的鯀,究竟是什么樣的形象呢?也許可以從兩個方面進行探索,一是從如果鯀反對“堯以天下讓舜”入手,二是從《海內(nèi)經(jīng)》所載的“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入手。
一、舜在傳說中,是以孝而著名被四岳推薦給堯的。堯為什么要挑一個有孝行的人作為自己的繼承人,并且迫不及待地連舜的父母也不通知就急急忙忙地將兩個女兒嫁給舜,而以孝聞名的舜卻將此大事不稟告自己的父母?如果仔細分析,堯?qū)嶋H上是將舜作為過門女婿而招贅入堯家的,所以舜才為此連父母都不事先通告就為堯婿了。舜是有虞氏人,居地在今河南東部,而舜都蒲坂,卻在堯都臨汾以南不遠。為什么舜不在有虞氏居地建都呢?《禮記·祭法》:“有虞氏禘黃帝而郊嚳,祖顓頊而宗堯。夏后氏禘黃帝而郊鯀,祖顓頊而宗禹?!薄秶Z·晉語上》:“有虞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堯而宗舜。夏后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鯀而宗禹。”兩者記載略有不同,但都可以看出有虞氏對堯是作為祖承來看待的,完全沒有舜父瞽叟的地位。而《國語》中的“有虞氏郊堯而宗舜”,“夏后氏郊鯀而宗禹”,也許更可以說明舜與堯的父子傳承關(guān)系。堯與舜,鯀與禹都同樣受到郊,宗的對待;而鯀為禹父,那么堯就應(yīng)相當(dāng)于舜父。堯與舜,雖然同禘黃帝,但堯為黃帝子玄囂之后,而舜為黃帝子昌意之后,兩者代差已過五服,這樣舜才可能成為堯的女婿。如果不是舜是因入贅而承堯祀,那么有虞氏怎么能對堯致以宗、郊之祭呢?因為是入贅,所以堯才重視舜的孝道,而且不通知舜父,造成既成事實。舜既是入贅,那么堯之二女,與舜父就不存在那種翁媳親密關(guān)系,故而屈原才會問:“堯不姚告,二女何親?”了。這也可解釋為什么舜與堯女婚后不回老家有虞氏居住,而是到堯所賜的成婚之地“歷降二女于媯汭”(地在今山西省垣曲縣歷山鎮(zhèn))結(jié)婚成家。在舜將父、弟接來后,卻與其父、弟分家而居,甚至連井也分用,獨享堯所賜的豐厚財物,因此才會發(fā)生舜的父、弟欲謀殺舜并占有其財產(chǎn)的事。看來舜的孝是要打個折扣的,難怪后人會有舜不孝的疑問了。
舜是個很有心計的人,對父、弟也是時刻暗中防范著,因此才會在修倉廩時帶上兩個斗笠,在井下事先就挖個外出的通道。舜對堯也是藏而不露,即使堯安排二女對舜考查,安排九男予以監(jiān)視,都沒有看透舜。但是當(dāng)堯禪位后,舜大權(quán)在握,便將堯的舊臣不用,改用堯不用的八元、八愷,啟用新人禹、皋陶、契、稷等,并將都城從平陽(今臨汾)遷到南面七百里的蒲坂,徹底擺脫堯的控制,將堯這個太上皇孤獨地限居在堯都平陽直至老死,形同幽囚。因此,便有了“舜囚堯”之說。
也許鯀已經(jīng)感覺到舜繼堯位后,會對堯不利,但又無確切證據(jù),便以舜是出身卑微的匹夫為由,對堯耿直進言。但是堯已為舜的表象所蒙蔽,認為這個累累抗命自行其事的鯀欲爭位,而此時正好發(fā)生洪水沖垮鯀修建的堤防,便以“治水無功”、“擅盜息壤”、“反對禪舜”三大罪將鯀處以四兇中最重的殛刑了。
二、“盜息壤”說緣于《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命祝融殺之于羽郊?!惫湃藢ο⑷赖囊话憬忉屖牵耗軌蜃陨黹L高的土壤,稱歷代在各地多有發(fā)現(xiàn)。而一些學(xué)者卻認為這段記載是個類似希臘神話中普羅米修斯從天帝那里為人類偷來天火的神話,沒有什么歷史意義。那么怎樣來理解這段記載中所包含的歷史信息呢?這種息壤究竟是什么樣的土呢?顧頡剛先生在《息壤考》中認為它是一種遇水膨脹的黏性土。土工學(xué)上稱這種土為膨脹土,其原因是土中富含蒙脫石等礦物,遇水極易膨脹,體積甚至增大一倍以上,多產(chǎn)于山與平原的交接帶。那么鯀為什么要用息壤來堙洪水?因為要在河道兩側(cè)修建土堤防洪,而河道兩側(cè)多為沙土,那是不能用來建筑堤防堵水的。沙土滲透性強,遇水易滲漏崩解,因此修建堤防的土質(zhì)必須以黏性土為主。鴟龜很可能是巫師名字,鯀也許是聽了此巫的建議,以為用這種土來筑堤擋水,大堤便會隨洪水位的增高而增高。但是鯀卻不知,這樣的堤壩雖然體積增大了,土卻變松了,力學(xué)強度降低,遇水易崩解,反而擋不了水。息壤(膨脹土)也是植物易于生長的土,而山區(qū)與平原的交接帶卻是大量農(nóng)耕居民區(qū),遠離河岸。因此,鯀取息壤必然要毀壞農(nóng)田,還要遠道運輸,耗費大量人力。鯀是太急于治理好洪水為民造福了,以為自己所作的一切都是出于對堯的忠誠,造福于百姓。而治水現(xiàn)場距堯都平陽,往返需二十多日,為搶在洪水前,便不及向堯請示,自作主張挖田取土。這種能自行膨脹的土,中國古代一直被視為神土,是屬于天帝所有。很可能有人向堯進讒言,說鯀竟然不向帝堯請示,不待帝命,不把天帝和帝堯放在眼中,可見其飛揚跋扈。鯀擅自挖神土息壤堙洪水,不僅得罪天帝,而且大量毀壞農(nóng)田。因此天帝發(fā)怒,讓筑堤的息壤崩塌,以致洪水沖決堤防,有負帝堯和四岳對他的重托。
歷史的真相究竟如何?鯀死時距屈原已有近兩千年,口耳相傳中必定有很多變形和失真,也許各類因素都有。儒家取其治水無功之罪,法家取其反舜之說;而屈原所了解的鯀,卻是個忠而忘私,受讒獲罪的形象,與儒、法兩說大異。
屈原在《天問》中,于問天之后,便首問鯀事,鯀事占了《天問》十分之一的篇幅,表達了充沛的感情,與其他問的直言簡語大不一樣。屈原是在借問鯀事抒發(fā)自己的感情,所以將鯀事的問語寫得十分感人。
“既然堯認為鯀不勝任,為什么卻同意他治水?雖然大家都說不用疑慮,但堯為什么不對鯀的治水措施經(jīng)過考查后再讓他去施行?到鯀治水快要成功時,帝堯又為何對鯀加刑?已經(jīng)把鯀處以殛刑永遠地阻遏在羽山了,為什么三年后還不放過他?鯀被阻斷了向西歸家之路??!那險阻的山崖,病中的鯀又如何能夠翻越?耿直而不屈的鯀投入羽淵化為黃熊了,巫又為何要去將他救活呢?(以致鯀最后還落個被舜派來祝融用吳刀分尸的悲慘下場。)鯀與共工等都是因反堯禪舜而并投流放,為什么鯀卻受到最沉重的處罰?”屈原把自己在流放生活中的親身感受,完全融入對鯀的命運同情中去了。結(jié)合鯀因反對堯傳位舜而被殛羽山以及舜囚堯的傳言,屈原與鯀的命運倒真有許多相似之處。
鯀—堯之宗室重臣—諫堯不禪舜—流放羽山—堯被舜囚—投入羽淵。
屈原—楚之宗室重臣—諫楚不親秦—流放沅湘—懷王被秦囚—投入汨羅。
堯時的“殛刑”,一般多解為死刑。但從鯀當(dāng)時并沒有被殺,而是被流放到羽山(在今江蘇省東??h),很可能相當(dāng)于現(xiàn)今的“死緩”,因而屈原有“何三年而不施”之問。
鯀化為黃熊投入羽淵的傳說,見于《國語》和《左傳》。人是不能化為黃熊的,疑古者多作為鯀是神話人物的證據(jù)。但是屈原卻是充滿著認同感情將鯀當(dāng)成真實的歷史人物對待的。所謂鯀化為黃熊,或許是在流放地孤獨無助病弱的鯀,以黃熊皮為衣呢!
被巫從羽淵中救活的鯀,最后還是被帝派來的祝融所殺死。這個帝,疑古者解為上帝,而古籍中的記載或為堯,或為舜。但是筆者還是相信《左傳》《史記》的記載,應(yīng)是舜。歷史上任何明君,對反對派的處置,大都毫不留情。既然堯殛鯀三年后并沒有對鯀執(zhí)行死刑,那帝命祝融殺鯀就該是舜繼堯位后的事。屈原在《天問》中沒有提到鯀的死,也是對舜的回護吧!因為屈原對舜的行為即使有所置疑,但舜還是繼堯之后治理天下的明君,屈原曾想:“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陳詞”,以吐心中的委曲,但是在寫《懷沙》的最后日子里,就“重華不可遌兮,孰知余之從容”了,表示出對圣君們的最終幻滅,從容地選擇走向與鯀相同的歸宿了!
屈原在《天問》中對著蒼天發(fā)出沖天之問:“天??!為什么人世間會有那么多的丑惡事?為什么對忠直之士那么不公?。 鼻鋵嵰彩窃跒樽约憾鴧群鞍??
作者單位:成都勘測設(shè)計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