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青春期的兒子總是能毫不費勁地找到他需要的東西。比如我的自行車,如果他自行車的輪胎爆掉了,而他沒有興趣修好它;或是曾經(jīng)屬于我如今出現(xiàn)在他床下的鞋子,因為我們的鞋號一樣大;亦或是我的加長版《教父》DVD,它們總是一再從我的收藏中消失,出現(xiàn)在他的架子上,擺放整齊,卻讓我感到煩躁不已——這部電影是我生命的最愛之一,我不想我的教父離我太遠。只有一樣東西我的兒子從來看不上眼:我的報紙,不管是哪種報紙。
我一直都愛閱讀報紙。周末去買面包的時候,我會夾帶一兩份報紙,作為平時訂閱報紙的補充,而我的兒子從來不碰它們。實際上他喜歡閱讀,也讀得很多。多年前,他就沉迷于哈利·波特叢書,讀斯蒂芬·金、邁克爾·克萊頓,有必要的時候甚至也讀莎士比亞,但是從來不讀報。他和他的朋友們都認為,《法蘭克福匯報》《南德意志報》《漢堡晚報》《日報》都是乏味透頂?shù)年愇铮磮蠹埵抢舷壬男袨?,“一點也不酷”。
他們從社交網(wǎng)絡獲取想要的信息,不管是推特還是臉譜網(wǎng)。我的兒子每天都要在臉譜網(wǎng)上花兩三個小時。他和朋友們在網(wǎng)上相遇,漫不經(jīng)心地閑聊,交換信息。流行歌手莉安娜又和打她的那個家伙在一起了,她蠢嗎?或者她該原諒并重新接受他?大胡子酷嗎?在戰(zhàn)斗中投入無人機是怯懦嗎?這些都是報紙中也會報道的普通主題和新聞,只是它們到達讀者視線的途徑已然不同。社交網(wǎng)絡中的信息沒有來源,觀點成千上萬。信息都帶著表情,它們的存在就是要讓人覺得好得值得鼓掌或悲慘得讓人落淚。讀者會做出反應,表示贊賞或很快回擊。
我在很久以前是名記者,并且從心底覺得做記者非常有趣(當然也有風險),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記者有著任務感和使命感,而在新的信息傳播中,這種記者不復存在。如今,我們都是自聘的民眾記者。新聞語言都有評論性和情緒化的特征,信息、音樂、圖片都沒有經(jīng)過良好的預加工,到處都是不斷變化的知識,理解的過程被跳過,直接就到達情緒化的結(jié)果,要么激起憤怒,要么引起共鳴。讀者總能為自己的立場找到正確的分類——是“頂”還是“踩”,雖然重點并不在此,而在必須表露態(tài)度。
新的媒體意味著什么,我在冰島金融危機高潮的時候就看得清清楚楚。在冰島,人們自豪于他們擁有的龐大博客網(wǎng)絡,傳統(tǒng)媒體紛紛消亡,收音機落滿了灰塵,報紙死氣沉沉。人們只從博客中獲取信息,得知股市建議和生錢良方。
然后,金融危機爆發(fā),隕石撞擊地球,太陽黯淡,沒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誰是惡人?有惡人嗎?誰是好人?我會失去所有的錢嗎?錢還在嗎?不?!救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這些全是突然擺在冰島人面前的問題。他們還有更多問題,遺憾的是,沒有答案,至少可以說沒有人能給出負責任的答案。因為這個社會已經(jīng)沒有記者,沒有人會再對這些復雜的事實加以查證、加工、陳述、解釋,只有博主和自聘的民眾記者。他們發(fā)表自己的評論,從其他人的博客中“借鑒觀點”,至于信息是否正確,沒有人關(guān)心。
信息真?zhèn)坞y辨,謠言四起。比如政府要把央行的黃金儲備運到國外,所有冰島人都必須在第二天早上站在機場封鎖飛機跑道,這種呼吁傳得沸沸揚揚。那時是嚴寒的冬季。政府做夢也沒有想到要把幾十億的黃金儲備運往國外,但是冰島人在一夜之間集合起來,做了這件勇敢而毫無意義的事情。他們封鎖了飛機跑道,直到所有人都幾近凍僵。這個謠言的創(chuàng)造者——一個博客主——得對無數(shù)凍得冰涼的腳和膀胱炎負責。
如果哪一天,這個世界的兒子會和父親一起看報紙,我想,我們的社會將變得有些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