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不到8點, 詹森·曾(Johnson Zeng)開著租來的雪佛蘭,停在了圣路易斯市的一家廢金屬廠門前,欲購買能運回中國的廢金屬。在近20天的計劃行程中,他獨自開車橫穿美國南部,造訪各地的廢金屬供應商,餓了就找家中餐館填肚子,晚上在平價旅館住宿。這種長途跋涉對于這位中國男子來說是家常便飯,曾回憶道:“上次與荷馬一起出行時,我們在26天內開車跑了9600英里?!焙神R·賴(Homer Lai)是中國廣東省的廢金屬進口商,是曾的主要商業(yè)合作伙伴。
他的買賣如何?兩個數(shù)字就可讓我們管中窺豹:數(shù)百萬磅的金屬,價值上千萬美元,已經漂洋過海運往中國。
曾是一名中國商人,他一年四季駕著租來的車在全美國到處跑,為的就是尋找廢金屬。據(jù)曾估計,和他一樣穿梭在美國廢金屬站里淘寶的中國交易商,至少有100人,尋找的目標,都是美國人不屑回收再利用的東西。曾最青睞的收購目標是:電線、電纜、以及各種銅制品。
回收銅制品,是一項重要貿易,對于中國來說更是如此。2012年,中國對銅的需求量占世界總需求量的43.1%?,F(xiàn)代經濟的增長離不開銅,要獲得這種資源有兩種方法:要么掘地三尺,要么回收再利用。上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對這兩種方法雙管齊下,但中國畢竟還是發(fā)展中國家,廢棄的東西依然有限,這就給進口廢金屬開了大門。過去十年,中國使用的銅有70%依賴進口。與此同時,美國人扔掉的銅,則遠遠超出本國的需求,于是在垂涎三尺的中國買家眼中,美國成了全球最具吸引力的廢銅市場。
從這種意義上來說,曾先生和他的同行們可謂是可持續(xù)發(fā)展的真正先鋒,是這一時代最偉大的回收者。是他們把美國人家門前的回收箱、當?shù)氐睦鴪?,和中國的發(fā)展緊緊聯(lián)系了起來。
在泊好的車里,曾按動著自己的黑莓手機,時刻關注倫敦金屬交易所的各種報價,它將直接決定全球廢金屬市場的定價?!笆袌霾痪皻狻?,他嘆息道,“但還是得爭取?!闭采ぴ?2歲,看上去非常年輕,可當他有心事、嘴唇抿緊時,兩頰略微鼓起,倒讓眼角的細紋更加明顯起來。
手機響起,是荷馬·賴從中國廣東打來的電話,曾按了接聽,和對方用粵語交談了起來。
曾和賴都對“低等”廢金屬有濃厚的興趣,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們這般喜愛廢品,因為回收低等廢金屬需要的工作量更大,要經過人工、化學、機械等方面的重重處理,才能變得足夠純凈,讓銅得以熔煉。電線和圣誕樹彩燈就都屬于低等廢金屬,要想回收它們,首先要有人力、有場地,用低廉代價除去包裹金屬的絕緣材料。而美國人是絕對不愿意費這個功夫的,美國對銅需求量過低,人工成本又太高,這些廢料在他們眼里比雞肋還不如,出路無非兩個:要么出口,要么填埋。
曾這個禮拜的目標是購得100萬美元的低等廢金屬,出口至中國。而他這樣的投資規(guī)模,在中國低等廢金屬收購商人中,充其量只能位列中游。
談話結束,曾把手機塞進襯衫口袋,準備下車。他告訴我:“賴正在電腦旁,等著我給他發(fā)圖片。”我看了看表,中國此時已是接近晚上10點,我說:“他一直在熬夜等著?”曾不假思索地答道:“那當然,有些材料我不太熟悉,只有他知道,他是這方面的行家,賴絕對比美國人更清楚他們扔掉的東西的價值?!辟囈郧笆抢戆l(fā)師,如今卻已然是中國南方廢金屬業(yè)大亨。
曾走出車子,打開后備箱,里面是他的行李箱和一頂安全帽。從行李箱里,他取出一件橙黃色的安全背心(類似高速公路上修路工人的工作服),套在新熨燙的藍白色格子襯衫外面,從錢包里拿出名片,塞進安全背心的口袋里。名片上寫著:
詹森·曾
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省溫哥華
東方金屬回收公司董事長
穿過卡什廢金屬廠的正門,一側有一個窗口,窗口下的凹槽用于交換文件和現(xiàn)金,旁邊一把快散架的椅子上,一個打著哈欠的男子頭戴安全帽,身穿油乎乎的衣服,正盡力避開我的注視。
曾走近窗口詢問:“有人嗎?”
一個中年婦女的臉龐出現(xiàn)在窗戶里,問:“有什么事?” 曾略站直些,笑容可掬,遞上自己的名片,“早上好,女士!我是東方公司的詹森,我與米歇爾有預約?!?/p>
女人看了一眼名片答道:“他現(xiàn)在不在?!?/p>
曾略顯局促,說:“沒關系,女士,您知道他何時會在嗎?”
“我去確認一下?!彼x開了窗口。
曾的笑容褪去,喃喃地說:“這樣的事經常發(fā)生,總是這樣。”
門打開了一條縫,勉強看清一個30出頭的健碩男子,穿著紅T恤,手依然握在門把上,顯得有要事在身的樣子,果然他說:“你好,詹森,我這會兒正有點忙。”隨后朝著辦公室內破沙發(fā)點點頭,補充一句,“我會盡快過來找你。”曾閃露出寬和的笑容,回應:“您忙您忙,沒問題!”
我們坐下來等待。
曾低聲對我說:“我上周就已經預約了,可總會遇到這樣的情況。”一直柔和的語調中摻雜了幾分苦澀。
我倆不知道呆坐了多久,穿紅T恤的男子終于出現(xiàn)了,他帶著安全帽,手拿筆記本,問:“我們今天要找什么?”
“ICW”,曾立刻回答(ICW是國際通用的對絕緣銅線的簡稱),“還有水箱頭?!蹦凶舆f給我一個安全帽,我們跟著他出了辦公室的后門,走進一個狹窄擁擠的倉庫,幾十個洗衣機大小的箱子排在倉庫周圍,其中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廢金屬。
倉庫內光線昏暗,僅有的光線透過裝卸口照射進來,紅T恤男子走得很快,曾卻踱著步,目光不斷打量著周圍的廢金屬。男子停下來,指著一箱用臟帆布包裹的電纜說:“基本都在這里了?!?/p>
曾從胸前口袋取出手機,舉在箱子前,拍了張照片。嘴里嘀咕著“電梯電線”,然后發(fā)送給賴,他又朝另一個箱子走去,里面的電線各式各樣、顏色各異。
在美國和歐洲,這些混雜的電線統(tǒng)稱為絕緣銅線,盡管不同電線的銅含量不盡相同,但價格是一樣的。這些電線一旦到了中國,就會按照顏色和薄厚進行區(qū)分,每種的價格也會有所不同。對于曾來說,這就涉及到利潤的問題,因為每磅一美元的廢金屬,到了中國,里面的廢金屬的單價可能是每磅60美分、80美分、1.2美元或2.2美元。大多數(shù)非中國人并不知曉這樣的細分市場,即使知道了,他們也不可能涉足其中,因為截然不同的語言和文化就已經將其排除在外。
曾問:“這樣的貨有多少?”
男子看著他的記賬本說“大約8000磅”,然后又說:“有膠的要嗎?這樣的貨有1萬磅左右?!边呎f邊用手指著一箱2英寸厚的電纜,這些電纜都被切成了1英尺長的散段,兩端滲出凡士林狀的物質,還露出上百根的細小電線。過去,這些細小的電線被用作電話線埋在地下,而其中的膠質物質是石油加工產品,可以隔絕潮濕物質以免腐蝕電線。美國的電線回收者對這些廢棄物很頭疼,因為膠質會粘在回收設備的葉片上難以清理。而到了中國,機械加工改成了人工處理:切開電線,用肥皂清洗。
曾又拍了張照片傳了出去。然后,他有了新發(fā)現(xiàn):“看,是圣誕樹彩燈?!?/p>
他盯著箱子,嘖嘖幾聲,決定買下。接下來男子又領著曾看有線電視電線,曾不感興趣,又看了有線電視機盒,他非常感興趣;還有輸電線,他非常非常感興趣。曾拍下了所見的全部廢金屬,并仔細記下了可能的供貨量。
男子問曾:“我們的貨足夠裝滿一個集裝箱嗎?”
這是個關鍵問題,曾要用標準的40英尺海外貨運集裝箱,承載量為4萬磅,把貨運給在中國南方的賴。但是,在美國境內運送集裝箱的高昂費用,讓曾只能在一個廢品廠完成一整箱的采購,他的選擇只有兩個,要么在這里買滿4萬磅廢金屬,要么一點也不買。
曾算了算:“還差1萬鎊,要么買點圣誕樹彩燈?你們賣嗎?”
“我們進去談,我算算有多少貨。”
我們跟著他進了辦公室,曾在沙發(fā)上坐下來,打開筆記本,取出一張采購訂單,表格很規(guī)范,印有公司和他的名字,顯然是早就準備好的,表上有三列信息(名稱、重量、收購價):膠質鋼線,1萬磅,55美分;油線,5千磅,135美分;絕緣體銅線,8千磅,150美分。
這時,賴又打了通電話進來,兩人談話不到10秒,曾隨即把訂單上第一項的收購價提到56美分。最終曾一共列了10項收購內容,廢金屬總價已經接近6萬美元。他擔心這個價格競爭力不足,但也只能靜觀其變。
紅T恤男子說:“斯圖一會兒就會見你,詹森。”
曾對他點點頭。
曾告訴我:“我們以往在這里一次能買5到8集裝箱的貨,而現(xiàn)在,能買足一箱就不錯了,競爭激烈,有時候一天里就有兩三撥中國買家來廢金屬廠收購?!?/p>
他把手放在膝蓋上,做了一個深呼吸,再次關注起手機里的實時倫敦價格。此時,聲音寥寥,只有遠處傳來的機械轟鳴聲。
我和曾在路上奔波了6天,看著他一路搜集廢金屬,填滿了數(shù)個集裝箱,平均每個價值10萬美元。我們在中餐館吃快餐,夜宿平價小旅館,還可能有各種意料不到的遭遇:連開六個小時的車,結果發(fā)現(xiàn)承諾出售給自己的廢金屬卻在幾小時前被別人買走;而有時一天之內就花掉一輛意大利蘭博基尼的錢,買回一大堆廢品。
曾告訴我,在路上,他總會感到孤單和挫敗,尤其在做這行5年以后。他的妻子和兒子都在溫哥華,但是他每年最多只有半年時間待在家里。在汕頭老家之時,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過上這樣一種生活。出國前,曾是聚合物方面的科學家,在企業(yè)平步青云,最終在中石化做到高層??蛇@樣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卻無法讓曾的妻子滿足,她想離開中國。在經過了無數(shù)次的討論和深思之后,曾把家搬到了溫哥華。
從此,曾過上了漂泊的日子,做過很多臨時的工作:計時收費的裝修承包商,中國城的水果商,一家超市乳制品部門的職工等。
2006年的一個早上,曾在一份中文報紙上看到這樣一則廣告:一家企業(yè)招聘貿易商,加入其銷售團隊搜尋北美的廢金屬。三個月的工資為1143美元,如果去美國收購再加300美元的補助。
曾申請并獲得了這份工作,在經過一周的培訓后,他開著租來的汽車,踏上行程。兩年后他離開公司,與賴成為合作伙伴。在最初單干的日子里,他曾一連7個月奔波在路上,和賴一起,兩人動輒一口氣跑數(shù)千公里。
我問:“你們已經買了多少廢金屬?”
曾想了一會,說:“數(shù)千箱?!?/p>
在卡什廢金屬廠的辦公室等了20分鐘,始終沒有人來拿走曾的采購訂單,曾不時看看倫敦價格,再看看芝加哥價格,又問問我午餐還吃中餐如何。
終于一個聲音大吼道:“詹森,進來!”
我們進入角落的辦公室,中間一個胖胖的卷發(fā)男子就是卡什公司的老板斯圖·布洛克,他仰靠著椅子而坐,辦公室內還有其他三位男士,臉上露出的笑容,仿佛剛剛竊竊私語了一些骯臟的笑話,不能為外人道。
曾首先問好:“先生,您好,最近都好嗎?”并遞過去采購訂單。
布洛克掃了一眼單子,歪嘴笑了笑,“好的,讓我考慮一下,我需要了解下市場行情,我會讓人稍后聯(lián)系你!”
我看看曾,又打量著布洛克。心里嘀咕著:這就是他對一張6萬美元但在美國卻一文不值的訂單的反應嗎?搞什么啊,誰還愿意花錢買這些破爛老舊的圣誕樹彩燈啊?
曾回答:“謝謝您,先生!稍后再聯(lián)系?!?/p>
“保重,詹森?!?/p>
我們走出大門,一走到路邊我就忍不住問起來:“他幾乎都沒看價格,難道他不感興趣?”
“很可能吧,買家太多了,我敢說昨天也有人來過,現(xiàn)在的廢金屬不如以前多?!闭f著,他打開車門,把安全帽和安全背心放在后排座上。
“沒事兒,明天我們會到一個其他人還沒來得及去的地方。”待我們坐定,他把手伸進一個手套箱啟動GPS導航系統(tǒng),里面有幾十個廢金屬廠的地址,這是曾的供應商網(wǎng)絡,我們開始向下一個既定的目標進發(fā)。
我笑著對他說:“我從沒看到過這么多圣誕彩燈?!?/p>
“美國是個浪費大國,你們制造這些東西,卻沒法回收利用。”曾回答道,這時他的手機又響起來,“可能賴又有新的報價了,我接聽看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