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次戰(zhàn)爭后的車臣,當?shù)卣噲D回歸所謂的“傳統(tǒng)”,并推行伊斯蘭教,使得本就男權嚴重的車臣更加男尊女卑。女人成為人肉炸彈,被要求戴上頭巾遮住脖頸,并絕對服從男性,甚至會因吸煙而遭逮捕。年輕的女孩甚至在大街上被搶走,嫁給從未謀面的人。
阿米娜的故事
每到周末,格羅茲尼市(車臣首府)阿奇霍伊-馬爾坦區(qū)都會舉辦一兩次婚禮?;槎Y上載歌載舞,禮炮震天。而作為當事人的新娘卻是整個典禮最不引人注目的——她只能謙卑地在新郎家的某個角落一直站著。從前她的母親是這樣,再從前她的祖母也這樣,而在她之后,她的女兒、她的孫女都將這樣。
我們正在車臣女人阿米娜的家中傾聽她對當今車臣女青年的不滿:燙染頭發(fā)(在我看來不算出格),穿未及膝的短褲,聽說還有個新娘不乖乖地待在男方家里,反而在婚禮上跳了舞……
說到這里她憤然道:“肚皮都露出來了,不堪入目!誰家愿意接受這樣的兒媳婦!”在她看來,這種古怪的裝扮會招來不三不四的男人,還會被族人仇視。結了婚的女人就應該戴頭巾以示眾人:“已婚勿擾!”
阿米娜的兒媳烤好了玉米餅,正在準備飯菜。聽說兒子喜歡這個姑娘,作母親的就過來觀察觀察。阿米娜并不在乎兒媳高矮胖瘦,她只在乎兒媳是否謙卑以及她的父母是誰。
我問阿米娜:“你是嚴厲的婆婆嗎?”
阿米娜掃了一眼兒媳答道:“我不是,但我必須這樣。否則就是壞了傳統(tǒng)?!?/p>
阿米娜18歲才嫁人,在當?shù)厮阃砘榱?。新郎的親戚來說媒,她父親就同意了。
我問她當時是否喜歡新郎,她說:“怎么說呢……應該是不喜歡的,但我不得不嫁。中學畢業(yè)后,我本想繼續(xù)讀書,學做裁縫,但還是擺脫不了被逼婚的命運。出嫁的那一天我哭得很傷心,兩年后就變麻木了。每天洗衣、收拾家里、做飯,周而復始。我對自己說: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堅強一點……”
阿米娜覺得現(xiàn)在她的心成了身體最強大的部分——因為它已經(jīng)硬得跟石頭一樣。
“你想象不到我們的生活”,她靜靜地說,“每天的生活充斥著飛機掠過和轟炸的聲音。我常問自己,為什么要把孩子生下來,讓他們看到這沒有光亮、沒有前路的世界。甚至當我們的孩子死在戰(zhàn)場時,我們都要做到面不改色?!?/p>
“為什么?”
“不能哭,不能喊。所有的情緒都只能放在心里。這就是傳統(tǒng)。”她的聲音不帶一絲起伏,只有眼里閃動著點點恨意。
“你恨不恨那些劊子手的母親?”
“恨,我恨她們冷漠地縱容她們的孩子殺了我們的孩子?!?/p>
她望著柵欄外半天不作聲。一個年輕女人牽著孩子從門外走過。阿米娜又說起話來。
“從前的車臣人不是這樣的。從前絕不允許在長輩面前牽孩子的手,否則會視為對長輩的不敬。哪怕他哭鬧也不可以……”
“換了是你的孩子摔倒了,嚎啕大哭,你也無動于衷嗎?”
“是的?!彼蓾鼗卮稹?/p>
“如果讓你選擇,你會選什么樣的人生?”
“我希望我能生在歐洲……”
努爾碧卡的故事
格羅茲尼市中心的“金剪子”美容沙龍里,人聲嘈雜,笑聲迭起。在這里工作的多為寡婦,沙龍的老板也是一個叫努爾碧卡的寡婦,一個穿著黑衣的高個女人。她工作室的玻璃架上擺滿了化妝品。努爾碧卡是少有的車臣女老板。她的女兒瑪爾卡梳著精致的發(fā)型走進走出,很是忙碌。
努爾碧卡在學校當了25年教導主任。戰(zhàn)前她當老師的丈夫死于車禍。戰(zhàn)爭開始后,努爾碧卡輾轉來到了羅斯托夫市,租了一套房子,把五個孩子都接了過來。因為在羅斯托夫找不到工作,她回到了車臣,靠銷售從納茲蘭市進的貨物為生。作為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共產(chǎn)黨員,她最后竟然在市場上做投機商人——所以每當在市場上看到熟人,她就會羞愧地躲到柜臺里。后來努爾碧卡想開了:我有什么可害臊的,我需要吃飯,我的孩子需要我來養(yǎng)活。
瑪爾卡覺得做老板很辛苦,因為車臣女人都不好管。努爾碧卡接著她的話說道:“她們完全沒有把工作當成一回事,純粹是一種興趣?!?/p>
在蘇維埃政權籠罩高加索地區(qū)之前,傳統(tǒng)的車臣人從來不出門工作。女人出來打工更是丈夫的恥辱——因為這意味著他沒能力養(yǎng)她。但車臣戰(zhàn)爭改變了一切。如今,人們已經(jīng)用另一種眼光看待女性就業(yè)。
努爾碧卡的女兒在羅斯托夫市推銷化妝品。努爾碧卡為了幫她,在自己的貨架上也擺上了化妝品。這有點不可思議——戰(zhàn)爭在進行,女人還有心思化妝。事實上,努爾碧卡一個星期內就能賣2萬盧布的貨,車臣戰(zhàn)爭開始后,她還開了美容沙龍和臺球俱樂部。她的孩子都上了大學,她把破舊的房子修繕一新,男人們都尊敬她。不過左鄰右舍的女人都不喜歡她,因為丈夫總是把她當成榜樣:瞧你整天在家游手好閑的,看看人家努爾碧卡!
“那你為什么還每天哭泣呢?”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暗淡無光,就問了她一句。
“2000年,我的三女兒從羅斯托夫法律系畢業(yè)后,跟親戚去了海邊,她不會游泳,就在海邊走著。結果一個大浪撲來,把她卷走了。同伴沖過去拉住了她,想把她拽回岸邊。但最后,她還是被卷走了……”礙于我在場,努爾碧卡不敢放聲痛哭。
她的女兒瑪爾卡以前在口腔醫(yī)院工作。一個熟人敲了敲窗口讓她出去。結果剛出門,她就被人一下子拽上了車。然后努爾碧卡接到電話說她的女兒已經(jīng)嫁人了。努爾碧卡把隔壁一個非常勇猛的婦人叫上,沖到了搶走她女兒的人家。
“我去派出所報案,他們反而嘲笑道:‘她已經(jīng)嫁出去了!’我就走到那戶人家喊:‘我女兒在哪?’門打開了,我一看,瑪爾卡正坐在屋里哭。搶走她的人跟她說:‘你敢走的話,我們是不會放過你的。你看誰還要你這個被玷污了的女人。’我和鄰居就跟他們打了起來。他們一家男女老少也過來打我們,我整個手被打淤青了。最后我還是拽著女兒出了門。那群人就跑到我叔叔那里理論。我叔叔是個睿智的人,他說:‘她獨自把孩子拉扯大,我不能替她作主。她說了算?!詈筮€是瑪爾卡自己決定了留在那戶人家?!?/p>
“瑪爾卡,如今的你會怎么做?”瑪爾卡不敢正視我。我把問題重復了四遍。最后她飛快地看了她母親一眼才回答我道:“換了現(xiàn)在的我,我一定按自己的意愿來做?!?/p>
電影里的搶親是浪漫而詩意的,但在現(xiàn)實中,被搶走的女孩都會被認為是“不潔的”,并非所有家庭都愿意接納她們回家。姑娘們都知道,所以她們一般都不會回來。而如果沒有家庭的支持,姑娘在夫家就得逆來順受。所以當努爾碧卡被搶走第二個女兒時,她已經(jīng)不打算反抗了。
赫達的故事
我參加了格羅茲尼市郊舉辦的車臣婚禮。在那里,女人們端著各式菜肴穿梭于廚房和院子里擺放的長桌,一派忙碌的景象。屋子里,搖籃中的嬰兒在哭鬧,而那些女人絲毫不為所動。
禮炮已經(jīng)響起來了,人們在門口跳著舞。屋里,男人和女人分開坐。我作為外地人,跟老人一起坐在小桌旁。其中一位是兒科醫(yī)生維克托·穆薩耶維奇。
“現(xiàn)代女人得心肌梗塞的越來越多了”,維克托的俄語很標準,像正宗的莫斯科人那樣拉長了語調,“車臣女人的心臟負荷著長期壓抑著的情緒,這對身體傷害很大?!?/p>
前排坐著女權衛(wèi)士赫達·薩拉托娃,一個又高又壯的車臣女人。赫達參加過丈夫的第一次婚禮,新娘不是她。赫達是丈夫的第二個妻子,是搶來的。
“我和他妻子同村”,她說道,“她16歲嫁給他,為他生孩子,跟著他過苦日子。我從來沒打算嫁給他,但親戚們跟我說他已經(jīng)離婚了。戰(zhàn)爭期間我住在格羅茲尼第四小區(qū),跟一群無家可歸的俄羅斯老太太住在一起。我等著他來找我,我想著他會來的,然而大門一直緊閉。一個星期后,他哥哥來了,跟我說:‘跟我走,你丈夫跟他的妻子在家等你?!翌D時明白過來了,我說:‘我還不如被炸死算了!’”
過了幾天,赫達去了趟市場,回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房子已經(jīng)被查封了。一個陌生男人對她說:“你丈夫說了,他要跟你離婚,不許你進屋?!鼻胺虻钠拮影押者_的所有東西扔到了屋外,完全不顧外頭槍林彈雨,赫達無處可去。她步行到納茲蘭一家賓館,在那里見到了國際特赦組織的成員,后來她成了女權衛(wèi)士??墒呛者_的心已經(jīng)枯萎,她的心里還殘留著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黑寡婦的故事
艾迪里別克·馬果馬多夫是文化部的民族學者、國家圖書館主任,熟知車臣民俗。
“傳統(tǒng)的車臣社會里,讓女人拿武器是男人(包括其丈夫、兄弟、父親、叔叔、堂表兄弟)的恥辱。若她所有的親人都被殺了,就由她的鄰居來保衛(wèi)她;若鄰居也死了,就由同村的人來為她報仇。她們是絕對不會參與到這種‘血債血償’的報復行為中的。若某人死在她的手上,那么復仇對象也不會是她,而是她的丈夫、兄弟或父親?!?/p>
男人守護女人,是車臣人之間的一種約定,是車臣最古老的傳統(tǒng),數(shù)百年來不曾改變。然而,隨著家園的丟失,車臣人隱然感到了不安。當越來越多的男人死在戰(zhàn)場上,他們已然無法保衛(wèi)妻子,車臣女人也開始登上歷史舞臺。
2000年,17歲的哈娃·巴拉耶娃身上綁滿炸彈,開著一輛卡車進入了阿爾漢卡拉封鎖區(qū)。她引爆自己身上的炸彈,帶走了兩個俄羅斯士兵的生命,把五個士兵弄成了殘廢。年幼的巴拉耶娃是北高加索恐怖主義的第一個犧牲品,也是史上第一個車臣“黑寡婦”。
在車臣,女人總是在心理上同丈夫和兄長等男性親屬有著不同尋常的親近。即使丈夫或兄長對自己再不好,當他被傷害時,女人都會受到極大的刺激。阿爾比·巴拉耶夫是巴拉耶娃的叔叔,一個月前被俄軍炸死,這激起了巴拉耶娃的仇恨。悲恨交加下,巴拉耶娃最終決定拋棄古老的傳統(tǒng),走上戰(zhàn)斗的第一線。
這之后,巴拉耶娃成了敢死隊的精神標志。詩人帖木爾·穆簇拉耶夫甚至還專門為她寫了一首詩。而歌頌她的歌曲更是不勝枚舉,其中的一句歌詞是:巴拉耶娃,你高高地飛在我們頭頂上!那些丈夫和親人被俄軍擊斃的女子,懷著滿心的仇恨,懷著“為了所有車臣人民”的必死決心,走上了“黑寡婦”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