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怪陸離的社會,沒頭沒腦的情感情欲的四溢,失蹤毫無音訊的人都在夾縫中尋找著人生的定位。小說展現了香港年輕人為生存打拼的艱辛與無奈,富有香港生活氣息。
1
快步穿過辦公室的時候,他滿面春風地向那些手下打招呼。
炎熱已經過去,這秋涼,真好……
但是他總覺得男男女女的表情有些奇怪,莫非我今早穿得有些怪異?
關上經理室的門,他對著鏡子照了一照,并沒有發(fā)現什么異樣。
管他呢!也許他們中了“中秋金多寶”六合彩巨獎,所以個個變得傻傻的。中了也沒有什么了不起,最多就是他們把我炒了,我可以再請人呀!什么東西都不是沒有什么人就不行了,只要有錢,本事再大的奇人,也可以請到。
敲門聲。他知道是女秘書埃達給他送來他照例要喝的咖啡。
有什么消息?他問。
沒有呀。埃達避開了他的視線。
他愈發(fā)納悶。
等埃達走了出去,他漫不經心地翻看報紙。
突然間,他的心一跳,什么?“尋人廣告”?而且是他母親的尋人廣告。
逐字看下去,但見白紙黑字寫著:
湯鄺玉霞尋找丈夫湯世成。自您于1990年9月1日失蹤后,一直沒有音訊,各方人士如知其下落者,請即與本人代表律師書面聯絡。
1997年9月10日
湯鄺玉霞代表律師
莫英生律師行
不用看隨后的地址電話,他都已經記住了。
莫英生,他也熟悉。只不過既然成了他母親的代表律師,他當然也把這個莫律師當朋友。
看來是要攤牌了。
他并不怪莫英生,兩軍對陣,各為其主,他理解。只不過至少在這個非常時期,他不會再與莫英生去蘭桂坊喝酒。
莫英生醉眼蒙眬地望著他,沒辦法,以我和你老爸的淵源,我不能拒絕你老媽。人在江湖,有許多時候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你不要介意……
他斜眼瞟了莫英生一眼,不要那么說,說到底,做律師,也是一盤生意,有生意,沒理由不做呀!
難得你這么通情達理,剛才我還擔心,怕你想不通,跟我翻臉呢!
哈哈哈!他舉起酒杯一碰,男子漢大丈夫,我怎么會為這么一點雞毛蒜皮的事情動氣?你也太小看我了!
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他感到一股火辣辣的酒滾過他的喉嚨,直下他的心田,驀地騰起了迷迷糊糊的意識。友情為重?哼!現在哪里還有這支歌唱?只要有利可圖,友情算得了什么?
在他心中早已楚河漢界劃了一道赫然的分水嶺。
如今這廣告,到底是不是莫英生出的主意?也許,當他們碰杯的那一刻,莫英生早就想到了這一招,只不過不告訴他罷了。
即使現在知道是莫英生在策劃,也已經不重要了。既然莫英生是對手,想必定會全力以赴把他置于死地。一大筆律師費,當然不是白拿。而他最重要最現實的工作,便是起來應戰(zhàn)。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也并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當面握手,轉身便暗箭傷人,難道還見得少?滾滾商場早就使他練就鐵石心腸。滿面笑容又怎么樣?面對著一個又一個的人,心中總要布陣設防,否則,一步走錯,滿盤皆輸。
只不過人心終究是肉做的,又不是銅墻鐵壁,哪能對一切都毫無反應?
比方在女色面前。
真的是英雄難過美人關?還是自己的道行還不夠,沒想到我湯炳麟竟會這般潰退。
好在也只是在女色面前幾乎潰不成軍,商場上,我依然勇猛如虎。
初中畢業(yè),他爸爸斜著眼睛對他說,我看你也不是什么讀書的材料,算了,你就收拾心情,去打理旺角那家快餐店吧,好歹也是個經理……
他知道老爸覺得他沒出息,而他的后母鄺玉霞更是語中帶刺,是呀,你命好,有個有錢老爸,你不用怎么做,也是一輩子衣食無憂!
其實他最討厭別人說他是“太子爺”了,不過,既然升學無望,他只好忍氣吞聲。
媽的!不要給我發(fā)達……
老爸說,你才十八歲,剛剛成年,社會經驗不夠,你可不要給人騙了。雖然這個快餐店虧掉我也不在乎,但究竟也是我的血汗錢呀!
旺角那家幸運快餐店,地點很好,照理應該很旺,但實際上卻月月虧損。如今老爸叫他去坐鎮(zhèn),是不是有點要他往火坑里跳的意思?
老爸手中有十家快餐店,家家賺大錢,唯一虧本的,就交給了他,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后母嘿嘿笑道,這可是求過簽的,不能賴誰。連神仙都說只有你才能力挽狂瀾!
老爸望著他,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勞其筋骨。
他知道說也沒有用,于是什么話都不說了。
老爸雖然是親的,但卻已經與那女人聯成一鼻孔出氣,再去求情,只怕徒然自取其辱。
兒子又怎么樣?血緣又算得了什么?到了關鍵時刻,所謂父子情,怎能抵擋得了那鶯聲燕語的枕頭狀?
置之死地而后生,或許會出現什么奇跡也說不定。如果只是接手隨便一家經營順利的分店,后母只怕又會風言風語,當然啦,他又不需要動什么腦筋,一切都已經上了軌道,白癡去做也一樣會賺錢!
他說,好,我去。
后母一轉身便走開了。畢竟是生父,他老爸拍了拍他的肩膀,嘆了一口氣,本來我想供你去加拿大讀書,現在看來你也沒有興趣了。你就把這個快餐店當人生試驗場好了,我也還虧得起,就當是你交的學費吧,我也不給你壓力。
他懷疑他老爸本來就已經打算把這旺角的快餐店關掉,如今這般說來,他覺得不免有些虛偽,但他也不吭聲,免得他老爸急了,連這個最后的機會也不給他。難道真要他一輩子做受后母白眼的“二世祖”?
背水一戰(zhàn),走馬上任。
這時他才發(fā)現,旺角快餐店里盡是老臣子。他們的口頭禪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快餐店前的人行道,日日夜夜行人川流不息,為什么就不見有什么人拐進來吃點東西或者喝杯什么?
他也不動聲色,嘴上依然李叔張伯陳阿姨叫得特別親熱,其實卻在暗自觀察。從來也沒有充當過這樣的角色,他只覺得又新奇又刺激。只有有權有勢的人,才可以如此這般地主宰別人的命運。
即使是小小的快餐店,那也是一家“店王”。
操生殺大權的滋味,果然不同!
也不是沒有給他們機會,他低聲下氣地對老臣子們說,我不把你們看成是伙計,你們也不要當我是老板,我們組成個“兄弟班”,大家合作一起打江山,OK?
水漲船高,你好我好大家好……
但老臣子們都只是默然地點點頭,轉過頭去個個依然故我,叫他無從入手。
甚至還聽到風言風語:哼!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賺了大錢,還不是老板落袋,關我們什么屁事!
他老爸也問過他,怎么樣?你有沒有辦法搞好?不要說我沒有給你機會!
后母什么也沒說,只站在一旁撇嘴冷笑。
他知道她在等著看他的笑話。
如果這一役他慘遭滑鐵盧,那他就永無翻身之日。后母也許就要趁這個機會,狠狠摧殘他最后的自尊。她可以抑揚頓挫地對他老爸說,你看看你看看,不是我對他有什么偏見吧!你給他機會,他都不反對,但他自己沒有把握住。既然他不是這個料,那也無話可說了,可別以后傳來傳去,說成是我這個后娘刻薄他了!
無論如何也要咬牙撐住,老臣子既然軟的不吃,那就只好給他們硬的,為了自己的生存,有時狠心一點也是必要的。我是男人,哪能一味地婦人之仁?何況婦人也未必仁慈,像我后母。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何況我是自衛(wèi)。
特殊的情勢下,必須采取特殊的手段。他也不再發(fā)出任何警告,到了月初發(fā)薪的時候,他實時將老臣子全都炒掉,一個也不剩。
大師傅沈叔說,大少,你也太絕情了!
做生意不能帶感情,你們不能幫我賺錢,我沒有其他辦法。他說,這是迫不得已的,我也已經按勞工法例向你們作出賠償,大家互不拖欠,扯平了。
沈叔望著招進來的一批新人,嘆了一口氣,看來你已經下了決心,我們說什么也都沒有用了!
剎那間,他也感到有些不忍,只不過硬挺了過去,又覺得理所當然了。他說,我開的是快餐店,不是慈善機構,一切都以經濟核算為準。
鐵腕政策之下,誰想要賺取那份工資,誰就要真的付出。
哪個人付出多少,我都曉得。我不會虧待任何一個人,水漲船高,只要賺錢,我定會論功行賞。
他深知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
這幫年輕人,果然令快餐店面目一新,他望著蜂擁而來的食客,打心里笑出聲來。
揚眉吐氣的感覺,原來是這么美好。
甚至連他后母也換了另一種面孔,阿麟,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池中物……
他本來想要諷刺她幾句,但轉念一想,也不必有風駛盡帆,于是便笑了一笑,只不過是運氣罷了。
對于我來說,快餐店能夠轉虧為盈,實在是意外收獲。老爸笑逐顏開,有其父必有其子,你果然有我之風,沒有給湯家丟臉!
虎父無犬子嘛!他說。心里卻哼道,當初你又不是這樣的講法!
這個世界,墻倒眾人推,一旦你得勢,人家便會跟紅頂白好像早就是伯樂一樣,說什么想當年……
他的商業(yè)興趣給調動了起來,因為這初戰(zhàn)告捷的甜頭。他有時也會納悶,莫非我血液里奔流的,始終也是老爸那商人的基因?
原來,有些東西是可以無師自通的。
快餐店漸漸納入正軌,即使他不在,那些伙計也是照常運轉。美琪也曾經問過他,他們怎么不偷懶?他笑,偷懶對他們有什么好處?
跑出來打工,無非就是想多賺幾個錢,當賺錢成為大家的共同事業(yè)的時候,偷懶的人自然會成為眾矢之的。
而他的眼光也決不只是放在這家快餐店上,快餐店雖然開始賺錢,但太辛苦,一天要做十幾個鐘頭,而且連假期也沒有。這樣下去,只怕連女朋友也別找了。
美琪說,是啊,如果你還在快餐店的話,只怕我也不會認識你。
他摟著她熱情高漲,喃喃地回了一句,是我的終究還是屬于我的……
他利用快餐店的空當去炒股票,居然也有斬獲,才二十一歲,他便成了百萬富翁。
美琪也常常埋怨他,你本來就是太子爺,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何苦跑出來自己挨?我就沒有辦法,如果我不做保險經紀,家里也沒錢養(yǎng)我。
為了賺錢,有時也只好冷落佳人了。男子漢大丈夫,事業(yè)第一。
他說,我要證明自己的價值。
即使在女朋友面前,他也不愿意將家里的真實情況和盤托出,他認為那是很失面子的事情。
好在現在他已經成為地產公司的頂級經紀,月薪高達30萬。
回過頭來再看那快餐店,簡直不值一提。
他也曾對老爸說,我已經盡了力,旺角快餐店現在賺了錢,我也沒有多少時間去打理了,你看怎么辦吧!
老爸似乎有些良心發(fā)現,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我兩父子,還分得那么清楚嗎?當初我就已經打算虧掉它,你讓它起死回生,當然應該屬于你。
他想想也是。至少自己的獨生子,十間快餐店分了一間,還不是便宜了那婆娘?
也只是月底結賬的時候,他才會帶著美琪走一趟。
你這個老板,當得倒也輕松愜意,也不用操什么心,回來就分錢。
風險是我的,哪像他們,不論怎么樣也都有工資出。而且,賺得了多少錢呀?
她笑。我知道你是單身貴族,那點錢不在你眼里,不過好歹也是老板身份呀。香港這地方,不是人人都能夠做老板,說到底,還是打工的多,你就是人上人了!
什么人之上?他一臉壞笑,在你之上就夠了……
美琪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她順手擰了一下他的手臂,就你想得這么邪!
他卻一閃,反身摟住她,你是不是嫌我不夠嚴肅?
臺面上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令他回到現實中。
原來是美琪。
你看到了嗎?那廣告?你打算怎么辦?
他沉吟了一下,走一步看一步吧!
美琪哼道,就你這么若無其事。
他笑,又不是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更不是世界末日,何必自己嚇自己?
放下電話,他卻知道自己并非真的談笑風生。畢竟是一種法律上的挑戰(zhàn),他不能等閑視之。
不是為了那一點錢,在地產代理這一行混了八年,那點錢對于今時今日的湯炳麟,已經沒有多大意思了,但是還有那一口氣。
如果不是那女人步步進逼,他拱手讓回也不是問題。
他的視線又落回那攤在臺面的報紙廣告上,腦筋在飛快地轉動。
終于,他摁了內線電話號碼,吩咐埃達,請羅律師安排個時間,我要見他。
2
那個胖胖的男客,一直在糾纏著他。雖然他覺得已經解答得十分詳盡,但胖男客依然說,我現在買的不是一斤菜,而是一套房子!
他當然明白那種心情。雖然對他來說金錢從來都不是什么問題,但他卻非常清楚金錢的重要性。人在這個世界上如此奔忙,到頭來還不是為了金錢?即使他一向對顧客服務周到,有問必答,那也是為了那份傭金。
美琪總說他口水多過茶,你又不是跟他們做朋友,只不過是做生意罷了,說那么多干什么?
他也知道如果有金錢上的來往,與對方太過熟悉,可能會礙于情面,不能立于不敗之地。好在他已經學會公私分明,聊天歸聊天,一說到金錢,他立刻會退到堡壘里面,完全在商言商。
可是你要賺他們口袋里的錢,哪能一味冷冰冰?如今地產公司那么多,人家也不是非得光顧你不可。他有他的“必殺技”,在生意面前,他必定做足功夫,決不偷懶。昨夜美琪約他吃晚飯,但他為了今天應付這個胖男客,必須開夜班將所有材料準備好,只好推掉了。
美琪失望地說,慣了……
他好言安慰,成功必須付出代價。
他告訴胖男客說,那房子銀行已經估價250萬,可以按揭七成,我給你計算了一下,你分期十八年最合算,而且負擔也不算太重……
美琪也常說他太笨,估價費至少也幾千塊,如果房子賣不成,那豈不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
幾千塊也不是什么大數目。
但是一次一次的幾千塊加起來,就不是小數目了!
他知道美琪是好意,不過,做生意,目光不能太過短淺,小財不出,大財怎么進來?
做我們這一行,最重要的是口碑。人家覺得你服務周到,自然會介紹別的客人來。
你別跟我講這些道理,這些道理我全懂。我們做保險的,也一樣是這個道理。問題在于我們從來不掏自己的錢,哪里像你,生意還沒有做成,便要先支出!
雖然他不同意她的看法,但畢竟明白她是心疼他,所以他也就不吭聲了。
這大概也是歲月見真情?
那個時候,美琪好像恨不得把他口袋中的錢都掏光。
他以為她是顧客,才讓她裊裊娜娜地飄進經理室。埃達打內線電話,湯先生,外面有位靚女指名要見你。見我?我不認識什么鄭小姐!埃達說,她說她一定要見你,事關重大!
什么事情那么要緊?反正手中暫時也沒有什么事情做,會會這位靚女也好,且看她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靚女隔臺面坐在他對面,抽出一包煙,望了望四周,才直視著他,可以嗎?
也給我一支。
吞云吐霧是不是有助于談話氣氛?
他噴出一口煙,鄭小姐,你是不是想買房子?有什么需要我的幫助?
美琪咯咯直笑,我當然想買房子,全香港的人都想買房子啦,只不過未必個個都有本事。這房價發(fā)瘋似的在漲,我可買不起!
別客氣了,人家都說保險業(yè)好賺,個個駕靚車住半山,哪像我們這么辛苦?
你說的是最頂級的幾個,不是我。保險從業(yè)員是金字塔形,我在最底層,沒有工資,每個月必須拉到一定數額的生意,才不會給炒魷魚,你不知道我有多慘!
看到她楚楚動人的樣子,他的心忽然潮濕了。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是不是要我?guī)兔Π桑?/p>
湯老板人人都說你好人,真是一點也不錯。你幫我買一份保險吧,不然的話連這份工我恐怕也會丟掉!
他嘿嘿笑道,我是個生意人,不是開慈善機構,如果人人都這樣求我,我怎么辦?
下不為例。直到現在,也只有我一個人開口吧?
他想告訴她,你已經是第一千零一個了,可是當他看到她的眼睛閃呀閃的時候,忽然便失去了說“不”的勇氣。
是一種淹沒在海里,有點透不過氣的感覺。
好吧,你既然說我是好人,如果我不買你的話,只怕你對我的印象會改觀。
多謝,她笑得如鮮花盛放,不過,以你的江湖地位,我不相信你會在乎別人怎么說你!
他一愣,驚覺自己似乎已經有些把持不定。啊呀,我今天怎么啦?好像吃了什么迷魂藥似的??v橫商場這幾年,什么美女我沒見過,怎么今天會……
美琪已經把一份計劃書推了過來,而且嬌嬌嗲嗲地給他解說。
他一點也沒有聽進去。對于他來說,那只不過是一筆小數目而已,他不在乎。不過商場上的規(guī)則,并不在于錢多錢少,而在于鐵石心腸,他才不愿意被別人當成傻瓜哩!而眼下他有兵敗如山倒的感覺,只為了一時的仁慈。
然而他只能簽字作實。
男子漢大丈夫,跟一個女人說話哪能不算數?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你放心吧,我要么不做,做了你的經紀,我必定會全力以赴,服務到最好,隨傳隨到。
那倒也不必,我又不是皇帝。
她笑,有什么問題你隨時call我。
他并沒有找她,但她時不時就來電,甚至干脆摸了上來。他看得出手下那些地產經紀擠眉弄眼的神態(tài),卻又不能下逐客令。
男人要有風度,不高興是一回事,但也必須給人面子,畢竟人家是年輕靚女。
心中早就不知不覺地建成一堵墻,是一種職業(yè)習慣吧,在金錢游戲中,你不吃他,他就會吃你。
細細回想起來,他心中橫起的警戒線,源自半被迫地成為她的客戶,使得他懷疑,她跟他交往的全部目的,都在于他口袋里的錢。
你放心啦,她說,買保險,其實是幫了我又幫回你自己,你絕對不會吃虧。
他笑了一笑。你當然這么說啦,換了我,我也會對我的客戶說幫了我又幫回你自己。這話一點也沒錯,你買成了房子,有地方住了,不是幫了你嗎?
所以,跟顧客打招呼,頭一句往往都是:有什么能夠幫到你?
不這樣講,難道可以說:喂,你有什么東西要我辦,讓我賺你的錢嗎?
美琪斜著眼看他,你就是心軟。
心軟?他笑。當初如果不是我心軟,只怕也不會掉進你的陷阱里面去了!
美琪打了一下他的手臂,你真是得了便宜又賣乖!是你掉進我的陷阱還是我掉進你的陷阱?
那個時候,他們正在赤柱法國餐廳撐臺腳。
是個浪漫的周末。她問了一句,今晚你不用去搏了?
美女在前,天塌下來當被蓋。
就你油嘴滑舌,怪不得搞地產!
我是有良心的地產經紀,你沒有體會到?
打情罵俏的時候,還沒有登上二樓吃晚餐。在夕陽西下時分,他們坐在樓梯前的小酒吧里享受人生。
白酒還是紅酒?侍者一臉殷勤。
如今紅酒流行,來到法國餐廳,怎么能夠不喝一杯法國葡萄酒?
他舉杯搖了幾搖,停住,定睛一看,嗯,掛杯不錯,到底是好酒。
你倒好像是品酒專家似的!
不敢。我只是略有所知,這色香味……
是有點賣弄的味道。不過酒喝得多了,不是專家也成了半個專家啦,只不過在美琪面前可以炫耀,在真的專家面前,他當然知道自己還未入門。
也只是在美琪面前,他才這般點評,他不能在她面前顯得無知。
屋外斜射的秋陽殘紅,照得赤柱大街一片燦然,只見華洋男女來來往往,一時之間竟讓他的思緒縹緲起來。
中學剛畢業(yè)的時候,到底是繼承父業(yè),還是去外國讀書?他有些猶豫不決。
夢娜摟著她,幽幽地說,我肯定去加拿大的了,爹地媽咪一早就計劃好了,我不能違反他們的好意。
我想信做父母的都不會不替子女著想,但是他們的想法未必符合我們的實際。代溝,你知道嗎?有代溝!
如果你不去,我一個人很害怕。就算是陪我吧,你跟我去加拿大,反正你們家的經濟條件也允許。
他的熱血翻涌,幾乎就一口答應下來。
那時也是在赤柱,也是在日落時分,但不是這法國餐廳,而是在黃麻角道上漫步。左邊是“鄧肇堅運動場”,右邊是海崖樹叢,一路慢慢走去,樹陰遮天,隱隱約約露出了夕陽被金黃的海手襯托。抬眼盡是金黃色的樹,金黃色的路,金黃色的行人,當然還有金黃色的半抱在他懷里的雷夢娜,似乎在輕輕地悸動。
像這般溫柔艷麗的落日,以后他再也沒有見過。
可是他卻硬起心腸對夢娜說不。
一剎那間,他認為他忠于自己的感覺,但當夢娜果然遠走高飛之后,他才感到一種揪心的疼痛。
至今憶起,也仍有些沉重,雖然是幼稚的愛情,但那是初戀情人呀!
本來以為關山萬里也可以地久天長,哪里想到即使是現代科技如此發(fā)達,竟也維系不了隔著大洋飄動的心。不到半年,夢娜在長途電話中嘆了一口氣,我們分手吧!
也沒有追根究底探問內情,心已變,再說什么也惘然。OK,只要你開心。
你開不開心?
美琪的聲音縹縹緲緲地傳來,他驀然一驚。
連忙堆起笑容,像這樣的傍晚,這樣的氛圍,這樣的醇酒,這樣的美人,今晚不醉無歸!
你就想!
原來言之無心,美琪卻聽成另有弦外之音。
還是上二樓吃法國餐吧。
在夜色中,燈光柔和。窗外是一片夜海,濤聲乘著晚風有節(jié)奏地一陣陣傳來,酒不醉人人自醉。那浪漫情調不可阻擋,難怪飯后美琪已經完全沒有了主意,風里雨里也任他拿主意了。
良宵過去,美琪睜開眼睛,有些羞澀,捶了他一下,男人都是這么急色……
他無言以對。
這一切根本在計劃之外,莫非酒能亂性?或者在迷亂中,他把她當成了雷夢娜?他也搞不清楚。
才認識半年,他也覺得太快了一點,但到了這個地步,他已經不能輕易抽身。
美琪膩聲道,我已經是你的人了……
或許是命中注定,他接受了她,甚至連心中的那點警惕,也漸漸消融了。他告訴自己,既然和她在一起,那就要相信她。
美琪也有意無意地問過他,如果我要你放棄眼前的一切,跟我去外國讀書,你干不干?
他的心打了個突,沉思一會兒,才抬起頭來:不會。我夢想中的事業(yè)剛開始,至少現在我不會丟開。反正我還年輕,過幾年吧,過幾年我達到了一定程度,我答應你,跟你去外國讀書。
你覺得很有奔頭嗎?高官們都在呼吁,叫市民不要急于買房子了,說不定政府會推出什么打擊房價的措施……
看你怎么做啦!我始終覺得有得做,大有大做,小有小做,人總是要住房子的,香港地少人多,什么時候地產都不會不值錢。打擊措施?政府怎么會去干預房價?那是很危險的,香港的整個經濟問題呀!
他瞟了她一眼,你信我啦!
但即使是她信他,那個胖胖的男客卻未必信他,一連串的問題排山倒海而來:房價還會漲嗎?我現在是不是置業(yè)的最好時機?如果我剛買,房價就大跌,我豈不是太吃虧?不行,我得好好再想想……
媽的!要是我真的那么料事如神,我不是諸葛亮也成了地產大王李嘉誠啦!然而顧客至上,胖男客問題再刁鉆,他也得強忍怒氣,和顏悅色地一一回答。
但胖男客還是說了一聲再想想,便溜之大吉。
美琪說,你可以再打電話跟進呀!
一看那德性就知買賣做不成,我才不花那工夫。
你倒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呀!
你以為我的時間太多呀?明明做不成生意,還糾纏它干什么?時間就是金錢,真有什么閑情,也早和你一塊兒消磨去了,跟這肥佬應付一下可以,我才不會投入太多心思。
原來我錯怪了你。
我跟他周旋的過程,也是觀察的過程,起初可以給他一點甜頭,一見到他沒有誠意,趕快收手,這就是做地產的生意之道,不放棄每一個希望,不吊死在一棵樹上。
你真叫我刮目相看。
這只不過是經驗之談,如果沒有這兩下子,我怎么可以賺那么多錢?
她怔怔地說,我做保險,八年了呀!怎么就施展不開?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慢慢來。
3
湯炳麟雖然是笑著對美琪說話,但心里卻不希望她太過進取,只因為做保險經紀處處陷阱。
特別是年輕貌美的保險經紀。
認識美琪之前,他看到過一則報道:女經紀為了拉客而跟一百多個男客上床。
當時也只是好奇罷了,看過也就算了。哪里料到如今又浮現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
這也是現實中很難解決的矛盾。年輕貌美的女性容易拉到保單,但卻危機四伏;男人沒有多大危險,但拉客的難度卻太大。
他說,你小心一點,不是熱鬧的公眾場所,你不要赴約。你的穿著也要密實一點,小心駛得萬年船。
她笑,你對我們這一行有偏見。
不管怎么樣,我是為你好。
是從八卦周刊看到的消息吧?
他點點頭。以前不關我的事,但現在關我的事啦。
那個報道我也看過,太夸張了吧!一個女經紀要和一百多個男客人上床,那跟做妓女有什么分別?如果每招一名男客戶便要獻身的話,那不是好沒有空?不如做妓女,收入沒準還更多!
見她有些負氣,他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怕你上當。你這么漂亮……
她打斷了他的話,你是戴著有色眼鏡看我們這一行。
看了那么多負面報道,沒有一點心理影響才怪呢!不過他不可以這么對她說。
其實完全是好心,怎么三言兩語一個不小心就走到岔道上,空氣也變得凝重起來?
莫非人與人之間的溝通,真是那么不容易?
想要道歉一句,但年少氣盛的他又放不下這個架子。一向以來,手下的人只有對他唯唯諾諾,甚至連他老爸還有后母他都從不放在眼里,要他厚著臉皮對她說一聲Sorry,心里盡管愿意,無奈卻說不出口。
一言不合不歡而散。
回到家里和身一躺,思前想后還真有些后悔。那個女經紀是那個女經紀,美琪是美琪,干嗎要拉在一塊兒?何況那個女經紀有一百多個男客戶的電話號碼,其實很正常,為什么一旦她出事,人家便會往那方面去聯想?
也就是年輕貌美女性的錯!年輕貌美就會給許多男人以性幻想的余地。
他提了幾次電話想要摁號,最終都放棄了。
他沒有勇氣跟她對話,次日早上路過花店,突然靈機一動。他吩咐店員把那束紅色的玫瑰送到美琪的公司去,并且在致意卡寫上:Sorry!
美琪果然笑逐顏開。
他可以想象,當這束玫瑰花招搖而去的時候,那些男女同事艷羨的目光,該讓她獲得多大的滿足感!
就像是中了六合彩一樣!她說。
或許這就是虛581db40db3dd7a92a4e857196e30459d榮心吧,一時之間成為全公司的焦點,簡直跟明星差不多了。
在保險公司當經紀,壓力大,競爭性強。
可是,既然沒受過高等教育而又想要賺大錢,那也只好出來搏一搏了。
那次開大會,三個成績最好的經紀上去回答問題:你的奮斗目標是什么?
第一個是肥仔葉西門。我的奮斗目標,是一部靚車和一所房子!
第二個是高佬李志堅。我的奮斗目標,是一部“奔馳”和在半山區(qū)的花園洋房!
第三個是靚女葛麗絲。我的奮斗目標,是做老板,做王中之王,后中之后!
她吃一驚,怎么個個都口出狂言?
不料,總經理總結,說葛麗絲最有出息。一個人如果不把目標定高一點,那就不會得到所要得到的。記住,這是競爭的世界,是弱肉強食的世界,你們不要跟我講什么斯文,我要看到的只是成績!成績!你們替公司賺錢越多,公司也絕不會虧待你們,越會給你們更多的好處。
不但說,而且有措施有行動。
肥仔葉西門本來成績很好,甚至給他一個單獨小房間坐了。后來成績下降,立刻就被踢出來,重坐大堂。
何況還有那公開張貼的成績表,誰好誰壞,也全都在眾目睽睽之下。
她也曾經私下發(fā)牢騷,這樣連隱私都沒有了!
不過老板也有老板的說法,這是公司規(guī)矩,你不做便拉倒,大把人要來!
為了拿到新的保單,有時也不得不施點美人計。
那些男人色瞇瞇的,并不是對保險有興趣,而是對她有興趣。
靚女,簽了保單,跟我去吃飯看電影呀!這還算是比較斯文的男人。
那晚,她聯絡了好多次的男客,電話里約她說談合約,她說,就在中環(huán)的那家“大家樂”吧!
她以為那是公眾場所,人來人往,即使此人不懷好意,也不至于在大庭廣眾之下太過猖狂。
哪里想到晚間那家“大家樂”沒有幾個人,她拿起計劃書口干舌燥地解說,那個叫彼得潘的男人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鄭小姐,我們交個朋友吧!
她一驚,雖然明白那弦外之音,但她還是強笑著連消帶打,我們已經是朋友了呀!
彼得潘的眼睛灼灼發(fā)光,你明白我的意思……
這時,一個侍者走了過來,她連忙乘機把手抽回,顧左右而言他。
彼得潘沉下臉,生意當然也就做不成了。
看他那瘦長的身影揚長而去,她忍不住爆出一句粗話。這個小男人,他以為他自己是什么?如果個個男客都這樣,我豈不是很不得閑?
但有時也迫于形勢,不能不虛與委蛇,只要不過分,她也只好硬著頭皮接受下來。世界上沒有什么東西是沒有任何條件的,我要他的投保,他要我的美色,各得其所,也算是一種公平交易吧!
比方說摸摸手。
據說根據律例,異性不經對方同意摸手摸腳,就可以構成性騷擾罪。但律例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在可以容忍的范圍,還是可以變通。那個胡先生道貌岸然,卻又明明流露著一種情欲,但也就是陪他看看電影,在暗影中間或摸摸我的手,我又沒有實際損失。既然他是我比較大的客戶,我也就把這個應酬當成必然的了。
如果可以清高的話,我當然也想,但是清高是要有錢作后盾的,如果我的生意額不夠理想,老板哪里還會客氣?只怕連坐在大堂的機會也沒有了!這是商業(yè)社會,一切也都以金錢來作衡量的砝碼了。
有時她也會懷疑,自己的選擇到底對不對?
面試的時候,總經理對她說,我們保險公司工作人員,分為兩類。一類為受薪雇員,享有所有員工福利,如果升到高級職位,還可以獲得花紅獎金;另一類為推銷代理,和老板并沒有正式雇傭關系,不能獲得雇傭條例下的福利,收入就看你的成績,可以大起大落。
要么領一份普普通通的工資,吃不飽也餓不死;要么冒點危險去闖天下。
她把頭一昂,我做推銷代理。
一方面好勝,另一方面她也想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她認為人的彈性很大,逼一下自己,也許可以出現奇跡。
如今才發(fā)現,想要從人家的口袋里把錢掏出,原來是多么辛苦的事情!
收入多的時候,那些雇員一個個都眼紅,嘩!還是你們上算,一個月的收入等于我們半年的工資。
生意做不成,一點收入也沒有,那些雇員一個個冷笑,哼!不要以為你自己高人一等,錢有哪一個不想要,但也要看看自己的本事,沒有那么大的頭就不要戴那么大的帽!
看來,我還是修煉不夠,她對炳麟說,這一行,未必真的適合我。
那倒也未必,凡事起頭難,你做這一行時間也不算太長,你再耐心一點,循序漸進,反正你也不是等著開飯,賺不賺錢也沒什么大不了。你不成,還有我呢!
你做地產的時間也跟我差不多,為什么你一帆風順,我卻磕磕碰碰?她皺著眉頭問他。
人跟人不能比,有才能的問題,也有運氣的問題。不過他不能這樣對她說,唯有拍拍她的肩膀,慢慢來,我只不過走運,你看看周圍吧,像我這樣才不到三十便有這樣成績的地產經紀,能有幾個?
如果我像你那樣,家里有錢,我才不會出來這樣混哩!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多好!
他笑。我只是想要證明自己。你也知道,我家里是后娘,雖然她也不至于刻薄我,但我要向老爸伸手拿錢,她的臉色總不會好看的,我才不要看她的臉色做人。如今是我自己賺的錢,誰能夠管我?
你就好啦!可憐我一言難盡。
反正你有我,賺錢也只不過用來買花戴。
那不一樣,她哼道,你剛才還在說,不是自己賺的錢,用起來也別扭……
那怎么同呢?他打斷她的話,我說的是我后母跟我,你怎么自動對號入座?我跟你的關系,我賺錢你花錢,天經地義!除非你不把我看成是你老公……
不要臉……
我不要臉,要整個的你!
4
糊里糊涂便成了八卦雜志的封面人物,而且大字標題印出:“太子爺不靠父蔭走上發(fā)達之路?!?/p>
早上路過報攤,他用眼角掃了一下,見到有人買下那份雜志,他心里暗暗歡喜。
但表面卻不動聲色。
迎面一個婦人指著他說,咦,你不就是那個太子爺?
立刻便圍上了一群男女,七嘴八舌指指點點。
警察趕了過來,什么事?
一看到他,哦,原來是太子爺……
成為公眾人物的滋味,就是這樣。
忽然便一驚,要是有人趁機打劫,豈不糟糕?
警察給他驅散人群,沒什么好看的,大家散開,不要阻礙交通!
他立刻突圍而去。
甚至有些怯意,人怕出名豬怕壯,怪不得好些有錢人都不愿意出名。不出名而有錢,實惠。有錢而太出名了,每分鐘都有可能成為綁匪的目標。
你又不是地產大王王德輝,綁匪怎么會綁你?要綁也是綁超級富豪啦!你還不夠資格!美琪安慰他。
但世事難料,只要有點錢,就要承擔風險。
綁匪也不傻,他們肯定也詳細計算過,綁這個綁那個都是大罪,要干的話,怎么會不選擇哪個人值得綁?香港的富豪排下來,幾時才會輪到你?
有道理。不過他仍然覺得,這個虛名出得冤枉,早知如此,就不該接受訪問了。
只不過是一時的虛榮心罷了,而且那個漂亮女記者芝莉魅力不可擋,叫他無法說“不”。
芝莉汪汪的眼波橫流,朱唇輕啟,嗲聲嗲氣地問他,如果你父親所有生意都交給你,你會繼承父業(yè)做快餐店呢,還是繼續(xù)做你的地產經紀?
他集中精神,使出渾身解數,在靚女面前,他不可以表現平平凡凡。我會繼續(xù)做地產經紀。
為什么?你接受父業(yè),一大筆錢立刻就在你的名下。但如果你做地產經紀,不知要付出多少努力,也未必一定能夠賺到那么多錢。你愿意冒這個險?
他笑。我天生不是那種吃現成飯的人,對我來說,賺錢不是必要,而是樂趣。如果我可以靠自己的努力,賺到比我老爸的財產更多的錢,那就證明了我的實力,證明了我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價值。萬一不行,大不了把本錢虧掉,那又怎么樣?我沒辦法發(fā)達了,但我還有退路,回家去跟老爸伸手,又是好漢一條。
看起來你是進可攻退可守,先天條件優(yōu)厚。再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你貼上50萬,就可以成為這一行頂級經紀的第一位,你會不會干?
做“大哥大”當然風光,也很誘惑,也可以滿足我的虛榮心,不過做人還是要靠自己的真本事。何況我現在已經名列前茅,離最頂級不遠,我不相信靠我的努力會達不到。
看來你十分自信。這份自信你來自什么力量?
以往的成績。還有我的努力,還有我的年輕。
年輕絕對是本錢,我同意。照你這樣,前途不可限量。再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你的女朋友嫌你沒有什么學歷,要你去外國讀書,你怎么選擇?
他的心忽然疼了一下,醒過神來才明白,剎那間他又想起了夢娜。夢娜已經遠去,眼前的只有美琪,而美琪從來也沒有向他提過這樣的問題。她說,這個世界,只要能夠賺到錢就行,讀那么多書干什么?書越讀得多越癡。他嘴上哼了一聲,那也不見得,讀書讀得多,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現在的社會,像我這樣的人不多了。心里卻有些得意,做到這樣的程度,我也算是個異數。
對不起,是不是我的問題問得不合適?如果你認為不合適,可以不答。
事無不可對人言,何況是靚女問的。我認為學歷也并不是絕對的,沒有學歷又不能夠成功,當然應該去讀學歷。但如果成功了,有沒有學歷都不要緊。像我,反正好歹也是Top Sales了,讀不讀書有什么要緊?當然,錢賺夠了,到30歲吧,為了充實自己,如果我女朋友希望我去外國讀書,我會考慮的。
為什么?
人的一生應該分好多階段,在現階段我認為賺錢最重要,但一輩子拼命賺錢也沒有什么意思。到了某一個階段,人就應該嘗試另一種東西,以前沒有機會嘗試的東西。不斷地變更不斷地嘗試,才不會停滯不前,人生才會變得絢麗多彩。我在這一行也混了八年,再過三年我30歲,也差不多該轉了。
芝莉把錄音機關上,多謝你的合作,湯先生。
換來的是圖文并茂的直擊報道。
你是我的偶像。美琪膩聲道。
是什么偶像?是因為我上了封面,還是因為我是性感偶像?他涎著臉挨近她。
你不要以為上了八卦雜志就是明星了,這么風騷!美琪橫了他一眼,人家感興趣的,是你口袋中的錢!
一語驚醒夢中人。
美琪說話這么飄忽,剛剛還安慰我不必擔心被綁架,現在又說人家覬覦我的錢,前言不搭后語,是不是連她對我也沒有一句真話?
他不肯相信她會這樣無情,只因為他早就淹沒在她的溫柔鄉(xiāng)里。但是,當初拉他買保險,隱隱約約卻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刺。當美琪柔情似海,他在海中泅泳,也會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商場呆得久了,慢慢就變得多疑起來?
雖然他并不是斤斤計較的人,開心的時候,跟客戶可以談到手舞足蹈,口沫橫飛。
老板也提醒過他,無論如何,你跟客人其實是對立的關系,我不反對你和他們拉近距離,不然的話,生意怎么做?
但他有時為了表現自己的見識,說起話來不免滔滔不絕。
是一種表現欲吧?
其實那個女記者芝莉還問過他一個問題:按你的標準,名譽地位、金錢、家庭、愛情、朋友,如果要你安排個順序,你怎么個排法?
這個問題太棘手,不過他不想回避,特別是對著這樣的一位年輕靚女,免得人家誤以為我沒有智慧。
他清了一下嗓子,家庭第一,因為如果不是我家里有錢,我就不可能放膽去做,也不可能有今天的成績。朋友第二,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靠朋友幫忙,我的事業(yè)才能夠這樣順利。第三是女朋友,在商場上奮戰(zhàn),有時會很寂寞,女朋友的鼓勵和支持,可以令我振作。第四是金錢,沒有金錢,什么也都別談,金錢不是萬能,但是沒有金錢萬萬不能。最后一個是名譽地位,因為它是身外之物,只不過是個附加的東西罷了。如果讓我選擇,我還不如要個快樂平安。
芝莉說,果然英雄出少年,連回答問題,你都有你的率直與特別之處。
那只伸過來的手柔若無骨,滑得幾乎留不住,令他年輕的心騰起迷蒙的霧,這是寫文章的手嗎?
但回過頭來,他仍要面對計算機、面對地產市場、面對各種面孔的客戶。
沒料到這段內心抉擇沒有刊出來。
他想想也好,他不是不知道那回答太過矯情,為了自己的公眾形象。
跟老爸關系馬馬虎虎,跟后母鄺玉霞幾乎勢成水火,我怎么會把家庭排在首位?朋友?商場上的朋友還不是跟紅頂白見利忘義那一類?有好處大家稱兄道弟吃吃喝喝沒有什么所謂,一旦有利益沖突,又有誰會為朋友兩肋插刀?一直以來還不是我孤軍奮戰(zhàn)!女朋友只是調味品,生活中的平淡與疲累,不能不調劑,但是女朋友也未必永恒,像夢娜不是一樣飄走了?甚至美琪,我也不能說不愛她,但我總有一種捉摸不定的感覺。說來說去,金錢最重要,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手中有了錢,還有什么事情辦不到?世人天天忙忙碌碌,還不就是為了這個讓人眼開的金錢么?至于名譽地位,是一個人活在世上的價值肯定,就算虛浮,有誰能夠絕對拒絕?
自己的標準答案根本站不住腳,芝莉沒有把這一段注銷也好,免得有做戲的感覺。
哪里想到是分期,大概因為有噱頭,不能一期就全部拋出吧?
至少,夢想發(fā)達的人,就非得追看不可。
他坐在辦公室里,心不在焉地翻看那本雜志,埃達敲了敲門,送上一杯熱騰騰香噴噴的咖啡,使得這個帶著些微寒意的秋天早晨也頓時溫暖起來。
他心滿意足地呷了一口,這速溶咖啡,味道當然沒“馬天奴”的現煮咖啡那么好。那個冬天的晚上,寒流襲港,他跟夢娜在那里喝藍山咖啡。那個晚上,成了他的初夜,也成了她的初夜,手忙腳亂卻又充滿了新鮮刺激的誘惑,他顫抖著,全力摟著她,好像在茫茫夜海里泅泳,渾身乏力游向終點以為便是天長地久,哪里料到轉眼間夢娜已在天涯成了陌路人。
他嘆了一口氣,沒有藍山咖啡,這速溶咖啡也湊合。到底是埃達善解人意,不用吩咐,她便會明白我的需要。
他也知道,大老板待他不薄,像他這樣的職位,除了有獨立的辦公室外,還配備女秘書,差不多是總經理的派頭了。美琪哼道,你以為你有寶呀?他這是在收買你,讓你給他賺更多的錢!你別沾沾自喜,你老板在吃小虧占大便宜,到頭來他是最大的贏家!
他又何嘗不知道?不過人總是有虛榮心,人心是肉做的,老板待我好,我當然要努力回報,何況水漲船高,回報的結果又反饋到我身上,我也得益呀!
你不如自己跑出來當老板,免得被老板剝削。
做老板也不那么容易,至少要有本錢、有眼光、有決斷,還要有膽量冒險,哪像打工那樣省事?
工字不出頭,你沒聽說過?
看打什么工了,如果挨一份牛工,那當然不干,可我是打工皇帝,比一般小老板還要威風得多,而且工作也駕輕就熟,我何樂而不為?美琪扁了扁嘴,沒想到你這么沒有上進心!
我不追求那虛名,而是講究實利。老板的頭銜挺好,但光好聽沒用,錢賺不到有什么用?
他心里很清楚,商場如戰(zhàn)場一樣講究實力政策,你有實力便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像我以頂級經紀的身份享受總經理一級的待遇,倒不是老板對我另眼相看,而是我是他手下很重要的一只棋。
即使要個總經理當一當,以他氣勢如虹的營業(yè)額,老板也絕對不會說個不字。
實際上大老板也試探過他,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也就是當“副帥”了。
但他不想跟老板太貼近。這個老板太精明,別看一副求才若渴的樣子,其實做起事來心狠手辣。倒還不如保持一點距離,霧里看花,我看他也好,他望我也美。
只要我能夠給他賺錢,我的地位就絕對穩(wěn)固。虛名有什么用?
是不是真的這樣呀?美琪斜眼望著他,八卦雜志這樣報道你,你看你很enjoy呀!如果你不在乎虛名,就不會有這樣的表現了!莫非那個靚女記者……
他吃了一驚。美琪好像觸到了什么要害,讓他心虛。他強笑了一下,喂,你不要這么直接嘛!給我一點面子好不好?我也是凡人俗人,我當然不能不受誘惑,名利之心人人皆有,我能例外?只不過人有時不免要標榜一下自己,給自己留條后路,你不要讓我沒彎轉……
看死你這個滑頭!爭名奪利又有什么不好,這個世界,人人都這樣啦,除非你沒有本事,只好對別人說,我不在乎名利!
隨她怎么說,只要不窮追芝莉就可以了。
雖然跟芝莉絕對清白,甚至連一句曖昧的話也沒有,不過他知道自己的內心在蠢蠢欲動。
在行動上沒有表示,在思想上早已越軌。假若美琪揪住不放,只怕他也會方寸大亂,只因為心里有鬼。
話又說回來,那張封面相,倒把你的神態(tài)捕捉得恰到好處,怪不得那些妹妹仔都說:哇!白馬王子呀!那張相到底是誰拍的?是那個靚女嗎?
又是一驚,他忙說,我也不知道,應該不是吧,我記得那天她帶了一個攝影記者一起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拍的。管他誰拍的,反正與我無關……
其實那攝影記者是不存在的,芝莉在訪問的空隙照相,他明明知道,而且還笑著說了一句,把我拍得靚仔一點,不要破壞我的形象。芝莉答道,那是我的工作,你放心。握手道別時,他還補上一句,拍的相片,能不能給我洗一份?
或許,這是潛意識地在設法維系聯絡的借口吧?
芝莉嫣然一笑,飄然而去。
那電梯門關上的一剎那,他看見她那一身蘋果綠的套裝一閃,便永駐在他心間。
5
美琪當然有她的魅力,不過,那個時候如果不是他爸爸突然失蹤,令他在彷徨中無所適從,只想找個人依靠的話,恐怕也未必很快會墮入情網。
美琪闖入他的生活中,也是天時地利人和。
是綁架案吧,但是甚至勒索電話他都沒有接到過。
他也問過他的后母,但鄺玉霞只是號啕大哭,半晌才說,沒有……
探員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甚至派員在他們家駐守了好多天,但一點動靜也沒有。
他表示,只要能夠救回我阿爸,錢無所謂。
雖然老爸對他并不特別好,但他作為獨生子,卻不能見父親危險而見死不救。這個時候,父親所有的不是已經從他的記憶中消退了,只剩下所有的好處。他有一種痛徹心肺的感覺。
但多少錢也找不回他父親了,他父親湯世成好像已經從人間蒸發(fā)了!
那時他才二十歲,進入地產代理這一行才一年。
二十歲的脆弱人生,他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
這時美琪闖了進來,是不是上天給他的一個安排,讓他在深夜里寂寞與傷心侵襲而來的時候,疲累了有個肩膀可以靠一靠,流淚了有人幫著拭去?
不知不覺便已經七年了,那種感情好像也淡了下來,難道果真是“七年之癢”?
有時美琪也會嫌他不再浪漫,更不要說給她突然一個驚喜了。即使她生日,最多也就是吃飯罷了。
美琪說,不如去吃燭光晚餐吧!
但他也提不起興趣。都老夫老妻了,隨便吃一下就算了,我還要趕回去做事呀!
那份情懷已經遠去。
他有時覺得,仍然和她廝守在一起,只不過是一種習慣,或者是一種義務。
美琪也不是沒有暗示過應該結婚了,但他只是裝作沒有聽懂她的話,逼得急了,他便以說笑的口氣說,男人三十而立,我還沒有三十……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聽懂了,反正她不再提起,他也樂得相安無事。
有時候他也會問自己:美琪到底是不是自己結婚的對象?
但他也不能給予明確的回答。
也許是自己還沒有結婚的沖動吧!得過且過……
而父親失蹤的創(chuàng)痛,慢慢也就淡漠下來。偶然相及,他也會感到驚異:是不是再大的痛苦,經過時間長河的沖刷,也都可以歸于平靜?
起初他并不能夠接受父親突然無影無蹤這個事實,他十分負氣地對警方說,就算不能將我父親救回,我也認了,但不能連他的尸體也沒有呀!難道他在這個地球上就這樣煙消云散,什么也沒有留下?
警方回答,湯先生,我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我們不是神仙,查案有許多時候要靠一點運氣。一有消息,我們會在第一時間通知你們。
美琪將他拉走,低聲道,你也太沖動了。
我是納稅人呀!我們有權要求警方努力辦案,如果每個市民都可以這樣失蹤,我們活著還有什么保障?
說著說著,淚也掉下來了。
是一時的感觸吧。
美琪柔聲道,你要哭就哭出來吧,這樣舒服一點,不要老是郁積在心頭,那樣傷身。
也是有美琪的陪伴,他才不至于特別孤獨。
但是事過境遷,當初的千般溫柔萬般憐愛,原來就像一場春夢一樣,即使完全沒有消逝,卻也不再那樣濃烈。
當時他二十歲,她十八歲。
花一般的年華,只不過思想不夠成熟。本來應該給自己多幾年的自由,尋尋覓覓,或許可以找到更好的一個,例如馬芝莉……
思潮在自由游移中碰到一個柔軟的實體,他驀然一驚,醒了過來。四周靜悄悄,只有冷氣機的聲音輕輕響動。畢竟是秋天了,真的有些冷了,他將被蓋拉到齊脖子處,卻再也睡不回去了。
莫非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美琪好像也驚醒了過來,迷迷糊糊地嘟噥了一句,怎么?還不睡……
他有些心虛,輕輕打著鼻鼾,假裝又睡了過去。
美琪睡在他身邊,他卻想著另一個女人。
本來他叫美琪回家,但美琪說,太晚了,除非你送我,不然的話,我一個人不敢回去。
還不到十二點,本來也不算太晚。但既然她這么說了,不是送她回家,便是留她過夜。他覺得有些累,不想來回折騰,只好說,你留下吧。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就算她愿意自己走,他也有些不放心,近來她家附近發(fā)生幾宗非禮強奸案,萬一……
他不能讓自己陷于不義的境地。
第二天醒來,因為睡眠不足,他有些暈眩。
美琪說,你就休息吧!長命功夫長命做,你今天不上班,天也不會塌下來。
今天早上約了羅律師。
我怎么不知道?沒聽你說過。
不想你跟著我煩,所以不提。反正都是那些瑣碎事情,可能會有一場官司,要跟家里人法庭上見,雖然是后母,但臉上也不好看。
他心里也有些驚異,我怎么就沒有想要跟她說的欲望?假如時光倒流回到七年前……
時光一去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尤雅是這么唱的吧?是的,往事只能回味。
但羅律師語氣嚴重,看來,你后母要大動干戈了。
原來,根據法律,一個活生生的人,如果失蹤了七年毫無消息,也從來沒有人見過他(她),那就可以按他(她)已經死亡處理。
問題在于你父親的遺囑。也許執(zhí)行的結果,是要把旺角那家幸??觳偷暌矒軞w你的后母,也就是你父親的未亡人。
羅律師,我不是在乎那份財產,但是幸福快餐店有我的一份心血,也是我從商的第一步,是個重要的紀念品,我不能白白失掉它!
不過,法律上的東西,卻未必如此,雖然我絕對同情你。羅律師嘆了一口氣,從表面證供看來,恐怕對你不利,不過我會盡力而為。
他不知道結果會怎么樣,但他十分在意。
除了爭一口氣之外,也還因為他認為,勝敗對他都具有某種象征意義。
既然如此,美琪望著他緩緩地說,你就去求你后母吧,好歹也是母子一場,她只不過發(fā)泄一下罷了。只要你愿意開口求她,我想她也不會做得太絕。
想想也只有走這條路了,他說,阿姨,你放過我吧,那家快餐店對我很重要。
鄺玉霞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你從來不肯叫我一聲阿媽。你早就自立門戶了,而且撈得風生水起,怎么還會在乎這么一個小小的快餐店呀!
那也不能這么說,我想要保留它,不是出于經濟上的原因,只是因為那有我的一份努力一份感情,不是可以用金錢來衡量的!
這個我不懂。我只知道我要維護我的合法權益,屬于我的我一定要力爭,不屬于我的我絕對不要,事情就這么簡單,我想你也會明白事理……
他不禁氣上心來,但又拼命按捺住,沉聲道,你要多少錢,開個價錢出來。
喲,大少,你以為我在敲你呀?那你就想錯了。我知道你現在有大把錢,但我不稀罕,我剛才也都講了,該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我也不要。如果你也抱著和我一樣的態(tài)度,那就天下太平啰!
真他媽說得比唱得還好聽!
他知道大勢已去,想要她回心轉意,只怕比叫太陽從西邊升起還難。不要再糾纏,他從牙縫里擠出了一句,那好,我們就在公堂上見個勝負!
鄺玉霞好像勝券在握,嘿嘿笑道,我奉陪到底。
悻悻而去,他只覺得兵敗如山倒,臉面也都失盡了。
回去跟美琪一說,美琪疑惑地睜大眼睛,你媽咪這么絕情?不會吧……
不是我媽咪,是我的后娘!
他心中甚至有些怪怨她出的主意,只不過他不好意思說出口罷了。
他說,我去找她,簡直就是自取其辱!
美琪安慰他,一個人不能什么都好,不能太貪心。我聽說一個人如果什么都太順利的話,會遭到天譴。一向以來你都一帆風順,如今可以平衡一下了。
他吃了一驚,莫非此話有什么玄機?
美琪又說了一句,豈能盡如人意,但求問心無愧。
怎么啦她今天,說起話來好像很深沉似的,跟她以往的應對不同。
只是他已經無心去深究,擺在他面前的官司,令他煩躁不已。
6
美琪一早便打電話給他,今天能不能陪我去呀,一個客人叫我去大嶼山……
怎么要去那么遠的地方?算了吧,少了這么一個顧客,也不一定是個損失。
那不行,這是我的工作,也不一定是錢的問題,我也要有成功的滿足感。
但今天我不能陪你,今天我那間中學的同學會成立,議定我當會長,也就是出錢的啦!我不去不合適,人家會誤以為我臨陣退縮。
你不是說不想拋頭露面嗎?她幽幽地問了一句。
他有些慚愧,隨即回了一句,做點好事么,回饋社會,也是必要的,倒不是為了我個人。
其實是有揚眉吐氣的心理,他沒有上大學,當時幾乎所有的老師都看不起他,那些上了大學的同學也斜眼看他。如今他們都全體一致地仰望他,令他有衣錦榮歸的感覺。此時再不拋頭露面,更待何時?
美琪嘆了一口氣,算了,我自己去吧。
電話掛斷了,他松了一口氣。
反正是大白天,美琪一個人去,也不會有什么問題。
心中卻驚異于自己的冷漠。假如是以前,他會放心讓她一個人去嗎?那個時候她去餐廳會客,他也會躲在一角另據一桌吃飯,為的是怕她吃虧。
那時她發(fā)現了,還很不開心,你監(jiān)視我呀?
但現在好像一切都顛倒了。有時他把一切歸咎于忙碌,卻連自己也說服不了。
難道是一切都歸于平淡?
但是假如他知道美琪竟會一去不復回,無論他如何分身無暇,他也會陪她走一趟。
臨走前,美琪還賭氣地扔下一句話,你又說人怕出名豬怕壯,我看你內心里還是熱衷出名!
好像是一顆燃燒彈,她的這句話撩得他無名火起,他甩下電話筒。
是因為擊中了要害,令他惱羞成怒吧?
如今他想要再對美琪說一聲sorry,也已經不可能了,美琪被人奸殺,棄尸在海灣。
他甚至連認尸的資格也沒有。
兇手是個貨車司機,即使被捕了,招供了一切,又有什么用?美琪再也不能睜開她美麗的雙眼了!
一種疼痛的感覺在他的心湖蔓延,無論如何,他畢竟和她相戀了七年。
假如他陪她去,她就不會這樣橫死。那些猥瑣的男人,只會欺負女流之輩。美琪也是真的,已經說了多少次了,叫她不要跟那些賊眉鼠眼的男人周旋,她偏不聽!
那回他偶然撞見她跟一個男人打情罵俏,后來她解釋道,那是一個保險顧問。
值得嗎?就為了一份保險?
那有什么?讓他在口頭上吃吃豆腐,又不曾動真格,我也沒有什么損失。這個世界上,有哪一個男人不好色?可能也有,一種是同性戀,一種是性無能……
但他一點也不覺得好笑。你凈玩火,你以為什么事情也不會發(fā)生,可是有誰知道?你好像是利用男人心理,但你知不知道,也許你會給男人利用?到了那個時候,只怕你后悔也來不及了!
哪里想到竟一語成讖。
其實那時也只是一時的氣話罷了,根本沒有料到后果真會這般嚴重。
晚上躺在床上,一閉上眼睛,美琪的身影便飄飄而來。
只不過幾天前,美琪就睡在這張床上,側著身子摟住他。她的體溫,她身上的香氣,似乎仍然繚繞在他身邊,不肯散去。
那么,她的靈魂會不會回來再看我一眼?
他睜開眼睛,美琪似乎就坐在旁邊,一動不動。
你回來了?你沒有死?他沖上前去抱住她。
美琪笑盈盈地,誰說我死了?我才不會死呢!我還沒有跟你結婚,我還要跟你生孩子,我和你還有好多好多日子要一起過……
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半晌,他想拍拍她的肩膀,不料卻撲空。
定睛一看,啊呀七孔流血!
他大叫一聲,原來是一場噩夢。伸手一抹,滿頭都是汗,莫非這就是冷汗?
是因為心虛吧,他卻告訴自己,不必有心魔……
他不知道為何要去當什么勞什子同學會會長,揚眉吐氣又怎么樣?也只不過是自我發(fā)泄自我滿足罷了,誰會真的認為過去太小看人了?美琪都說了,要說有錢,你們那些同學當中,幾時輪到你?也就是沒有人愿意去當那冤大頭,這才把你捉來硬充,偏偏你自己又自我感覺良好,那就沒有辦法了。他明知她說到要害處,卻還是不肯認輸,那也要我愿意!
或許這樣的結局,是上天對我的懲罰,叫我因此而感到內疚?
馬芝莉卻說,不關你的事,你又何必硬往自己身上拉?你這樣下去,不但苦了自己,恐怕鄭小姐也不想見到。
他也沒有想到,再見到芝莉,竟然是為了美琪。
芝莉說,我想采訪你一下,因為你是在鄭小姐遇害之前IJ4SciD4uMHgFpeb8GoozQ==,最后聯絡的人。
他遲疑了一下,可不可以拒絕?
我們是朋友吧?芝莉柔聲道,就當是朋友之間聊天好了,也不必準備什么,隨便談,OK?
他真的不知該怎么說,特別是面對馬芝莉去談鄭美琪。至少,在他的內心里,關系十分微妙。
我要對老板交代,你就幫我這一回。
美琪遇害,已經成為一宗轟動的新聞,八卦雜志也在追蹤報道,假如芝莉能夠拿到獨家訪問,當然與眾不同。問題是他肯不肯幫她這個忙?
我很難做呀,在你之前,好些記者都找過我,都被我拒絕了,如果我答應你……
這個世界,沒有什么絕對公平,關鍵在于你怎么取舍。就算你認為不公平了,但人家仍然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得出不同的結論,真的。你不如干脆給我獨家,至少還有我這個具體的人感謝你。
他瞟了她一眼,把心一橫,好吧!
他又再次成為她那份八卦雜志的封面人物,只不過美琪已經永遠看不到了。
夜深人靜的時候咀嚼人生,他也會感到滿嘴滿心的苦澀。美琪認識他是為了拉保單,而芝莉認識他是為了采訪。她們也都是為了各自的飯碗,才會跟我糾纏的。假如沒有任何利害關系,只在某種場合邂逅,又會有什么樣的結果?
當他這樣地問芝莉,那是在九龍香格里拉酒店的Napa一起吃晚飯的時候。
他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和她處于什么樣的階段。
鄭美琪已經化入塵埃,沒有想到卻成就了他與馬芝莉的往來。
他一直認為,他沒有太過傷心,是因為有芝莉安慰他。那個時候,她一有空便來電話,我陪你散散心吧,免得你一個人又胡思亂想。
一接到她的電話,他便滿心歡喜。
也許美琪還在的時候,他便已經有了異心,只不過一直在瞞著自己罷了。畢竟他一直注重自己的形象,他不能在背后給人非議。
甚至連芝莉也說他,你是什么男子漢,這么畏首畏尾!你以為你可以討好全世界呀?你知不知道,有些對你笑臉相迎的人,一轉過臉只怕罵你罵得最兇了!
說得也是,我湯炳麟頂天立地,手中有錢,又不必看別人的眼色行事,何必這般窩囊!
豈料上天給他掃清了道路,鄭美琪消失了,馬芝莉出現了。這樣的安排,簡直就是天衣無縫。
看來,命運待我不薄。就算是芝莉當初有利用我的成分,但對我也沒有構成什么傷害呀!
芝莉哼道,你知道就好了!枉我對你這么好!
我只是有些疑惑罷了。
緣分這東西很難說,我不知道我還會再去采訪你,我更不知道我會代替鄭美琪的位置。
世事如棋,還沒有走到最后一步,誰都不知道結局到底如何。
他甚至有些慶幸,他終究沒有對美琪說分手。也許這句話他遲早都會說,為了馬芝莉,但結果不用他說出來,一切難題也都迎刃而解,他既不用背上拋棄女朋友的罪狀,又可以如愿以償,兩全其美。
芝莉說,鄭小姐真可惜,紅顏薄命,無福消受。
他舉起那杯紅酒一飲而盡,或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吧,許多事情冥冥中已經注定。美琪連同他與她的戀情已經去如黃鶴,只有眼前的芝莉最具體、最真實,輕言淺笑活色生香。
你在想什么?芝莉瞪了他一眼。
沒什么,我想起投資問題。
你這個人呀,和我吃晚飯,也心不在焉。不知道是你的職業(yè)習慣太嚴重,還是你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
沒有那么嚴重吧?
他輕輕把問題滑過,心中其實在想著,原來人生愛情也是一場賭博,只不過收獲可能都在另一方面。例如和美琪相處好像就是投注,哪里料到跑出來的卻是芝莉。
但以后呢?以后會不會有地久天長?
眼前是馬芝莉與他相伴,稍后會不會有李芝莉或者是趙芝莉加入?
人生無?!?/p>
不然的話,他可能永遠也是太子爺,或者永遠也是快餐店的小老板。
也好在沒有滿足于快餐店生涯,不然的話,這場官司打下來,倘若輸了,豈非要流落街頭?
看來你很有眼光。芝莉說。
計劃是沒有的,只不過神推鬼擁?;剡^頭來一想,倘若下錯這步棋,我湯炳麟哪里有今天這么瀟灑?官司盡管打,打贏了只為出一口氣,打輸了也無傷大雅。只要手中有錢作靠山,進可攻,退可守,何等愜意!簡直就可以笑傲江湖游戲人間了……
他舉起那杯紅酒,當然,不然的話,我怎會看上你?
哦,原來你是有預謀的,你死呀你,鄭小姐還在的時候,只怕你也不老實。
他忽地一驚,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
但也強笑著說,你真叫我傷心……
芝莉的酒杯碰了過來,發(fā)出“?!钡囊宦?,男子漢大丈夫,要鐵石心腸,哪有那么容易傷心的?
鐵漢也有柔情呀!
不是無毒不丈夫?
他實在也摸不清芝莉的真意,唯有打個哈哈。
你今天不用做生意了呀?她問。
他拍了拍了手中的“大哥大”,關機了,電話都打不進來,今晚只是屬于你和我,天塌下來也不管了。
如果羅律師有急事找你呢?
那也不管。
這是一個自我放逐的夜晚,可能會有損失,但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沒有耕耘就有收獲。
他給芝莉再倒一杯酒,也給自己再倒一杯酒。
在現場樂隊演奏的悠揚旋律中,他有些醉眼蒙眬,今夜不醉無歸……
也不知道是為了誰。
作者簡介:
陶然,本名涂乃賢,男,原籍廣東蕉嶺,出生于印度尼西亞萬隆,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1973年秋天移居香港。現任《香港文學》總編輯兼香港中國旅游出版社及其轄下之《中國旅游》畫報副總編輯。出版各類作品600多萬字,多次獲獎?,F為香港作家聯會執(zhí)行會長,香港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副會長。
責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