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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豆的春天

        2013-12-29 00:00:00胡雪梅
        北京文學(xué) 2013年1期

        來自北京的志愿者香哥到湖北偏遠山區(qū)支教,言傳身教給孩子們造成了深遠的影響。一豆等淳樸的農(nóng)村孩子一直保持著純潔的心靈,堅守著傳統(tǒng)的美德與做人尊嚴(yán)。若干年后,已經(jīng)出落成美麗女孩的一豆卻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對和錯,是與非,令人糾結(jié)、震撼。這是一篇視角獨特,頗具藝術(shù)張力和思想深度的小說,特別推薦。

        那一日,是個秋天,在北京當(dāng)大學(xué)美術(shù)老師的香哥,背著黑色行軍包,包里有面包、畫夾還有帳篷,走了七七四十九天,才走到這座叫作水幕子的山窩里。山窩窩里面的秋天,黃的樹,白的樹,紅的樹,爬滿純凈彩陽,又亮又閃,像妖精撒了一萬只媚眼。香哥媚到竹海,迷了路,再回首,還是竹海。

        沒法往前走。香哥在竹海支起帳篷,棲身。那晚,水幕子峽谷下了一場急性子秋雪。鵝毛片子似的雪花,落在竹林里。落了。化了?;恕B淞?。都不屈不撓。香哥支起畫夾,畫里落了雪,真真切切的雪竹。

        香哥大名叫香文軍,在北京城里長大,耳朵里早塞滿汽車?yán)嚷暎刂丿B疊的腳步聲,人聲鼎沸這個詞是香哥的哀痛??赡馨桑缴谝淮温犚娧┞渲袢~的聲音,噗噗的,就放下畫筆,聆聽。

        香哥聽見了,風(fēng)從竹林里捎來的讀書聲,忽而遠,忽而近,讀的是,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他以為是幻覺,荒山野嶺的幻覺,要不有野狼,要不有美人。香哥是這樣的俗人。踮著腳,冒過竹林尖尖,望見了孩子,兩個,三個,五個,在雪花里奔跑。

        香哥走攏去,雪花早已把頭發(fā)化濕。28歲,陽剛、帥氣的香哥,像頂著一口咕嘟嘟冒氣的開水鍋,蒸蒸日上。他沒別的意思,只是想在雪竹里,畫一個蘋果臉蛋的野丫頭,兩根丫丫辮,翹著,是落滿雪的燕子尾巴。

        孩子們穿著大棉襖,似撒在地下的彈珠兒,滾來滾去。香哥來了,只是他們眼里的一片雪花。香哥笑著,往房子走去。

        房子也是他在電視上就已經(jīng)見過的,泥巴糊的,蓋著青瓦。煙熏火燎的墻上寫著兩個字,一個是春,一個是天。

        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要是貿(mào)然闖進去,很不禮貌。這樣,香哥就聽見了里面的說話聲,聲音尖細(xì)、稚嫩,“輸了活該?!?/p>

        說話的這個人,圓圓的臉上,兩塊紅團團,正是香哥想找的野丫頭。兩只閃閃發(fā)亮的眼睛,忽冷忽熱,“老師,再挨,狼就出來了!吃了活該?!彼拥募垐F,滾了幾滾。老師們遲遲疑疑,盯著紙團,不敢伸手。小圓臉把竹木教棍拿起來,磕,粉筆灰撲撲掉,厲聲道:“快撿!”

        原來,鎮(zhèn)上要調(diào)一名老師回去,兩個老師都想走,在抓閹。那裁判,正是他們的學(xué)生,叫一豆。

        一豆辦完事,目無表情,“驢在外面等?!?/p>

        香哥這才看到,等在雪花地里的,除了驢,還有一個花白頭發(fā)的老漢,他是村長江福叔。江福叔見一豆走來,小心翼翼,“一豆娃娃,讓他們都走了吧?留下來天天哭喪,教不成書咧!”

        于是,畫竹的大學(xué)講師香哥成了這所學(xué)校唯一的老師。

        從前,這所學(xué)校名叫窩頭學(xué)堂,幾年前,來過一個志愿者,南京女學(xué)生,留披肩發(fā),穿超短裙,名叫肖春芽。她用自己的名字給學(xué)校改名,從此窩頭學(xué)堂就有了新名叫春芽小學(xué)。春芽小學(xué)有27個學(xué)生,一個老師,一間教室。一豆是大班長,除了香哥,一豆是個二號人物。

        香哥在大學(xué)里講美學(xué)。他上課,階梯教室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才華橫溢的香哥面對參差不齊的小學(xué)生,愣得發(fā)不出聲。就問,“黑墻上的兩個字,念什么?”孩子們齊聲說:“春天?!?/p>

        一個缺門牙,黃不拉嘰的小女生站起來,“老師,那是春芽老師給我們冬天裝的……”在頭上摳了摳,又一個黑皮缺牙的女孩子搶著說,“空調(diào)!”

        香哥知道了她們的名字,一個叫小歡,一個叫果子。香哥說,“好的,好的。真是很暖和!”

        那時,一夜北風(fēng),把雪花鎖在山上、樹上、房頂上,動彈不得。云層很低,要是雪花再犟,北風(fēng)就要把她們凍住,一點不客氣。第一節(jié)課,香哥不知道說什么好,便把孩子們排成隊,拉到竹林里,香哥說:“我教你們畫竹子?!?/p>

        那些是風(fēng)雪里的竹子,迎風(fēng)而舞,沐雪而歌。香哥講竹子如何美,如何欣賞竹子美,還講了一個畫竹子的大師叫鄭板橋。香哥嚴(yán)肅地說,“記住就好,世上只有四根竹子,一根是眼中之竹,二根是胸中之竹,三根是手中之竹,四根是畫中之竹?!焙⒆觽兤婀值难劬υ谥窳掷飳ふ?,不懂。最后香哥說,“嘿嘿,我有一個親愛的,名叫雪竹?!?/p>

        親愛的,名叫雪竹的人,是香哥的未婚妻,大名叫鄭雪竹,比香哥大兩歲,那年她已滿30歲了,是北京一家公司的會計。雪竹那時在北京,正和三姨一起買嫁妝。在王府井大街上,三姨和她一人背著兩床羽絨被。這是雪竹的媽媽托付的,要把雪竹和香哥的愛情,捂出小芽兒。三姨說,這么厚的被子要捂得流鼻血。雪竹說,三姨,你像嘴里吐出一顆狗牙來。

        孩子們因“親愛的”笑得前仰后合,果子舉出蒼白的小手,“老師,那是第五根竹子。”一豆吐了吐舌頭,“惡心!”

        香哥的屋子,在竹海里,連著學(xué)校破舊的教室。北風(fēng),總是跑進屋子炫耀。江福叔來修過幾次,他只能把北風(fēng)從屋子趕到教室,又從教室趕進屋子。香哥早起,瓦盆已結(jié)厚厚的冰。

        因為有香哥,雪天也沒攔住孩子們,翻山越嶺都來了。小歡從大棉褲里摸出一個熱乎乎的雞蛋,捧給香哥。香哥以為,是孩子的母親發(fā)給他的獎賞,幸福地放在手心搓動,得意得像撿到寶貝。雞蛋破了,蛋黃蛋清滴了半身。果子噘著小嘴,嘟嘟噥噥,“是一豆管的雞蛋,她要拿去孵小雞。”

        蛋是用來生蛋的,好像往銀行里放了錢。香哥這才知道,孩子們要從雞屁股里,摳出一棟小兩層的教學(xué)樓。那晚上,北風(fēng)呼嘯,香哥批改一豆的作文。她詳細(xì)地寫了教室、宿舍、食堂,像一幅用文字表述的建筑設(shè)計圖。香哥叫絕。便舉著燭火,跑回教室,在黑板上畫了一幅畫,是一豆設(shè)計的樓房。上面住著27個孩子,下面住著教室,還有燙卷發(fā)的胖大媽和蒸饅頭的食堂。香哥在又黑又冷的黑板前,笑。想起來,又在草坪上畫了放風(fēng)箏的女孩,是一豆的小跟屁蟲,春春。

        陽光又明明亮亮地出來了。雪花化成水,流成清亮亮的小溪。小鳥兒撲棱棱飛出來,在竹海浪一樣的歌聲里,合唱。一豆跑到香哥跟前,興奮得兩眼閃閃發(fā)亮,“老師,這是真的嗎?”

        香哥拍拍胸,“真的!真的!”信他的,是27個小天使,哦哦哦哦哦!圍著香哥,踏出整齊劃一的腳步聲,是他們快樂的舞蹈。

        給春芽小學(xué)蓋樓房,好難好難。江福叔的頭,搖得像只撥浪鼓,“香老師,送走一豆這批娃娃,學(xué)校就關(guān)門算了?!毕愀缂绷耍靶〖?、大破、橘子、銀寶、谷面、漿子、春春、瓜拉、豆架、黑皮才五歲六歲七歲,關(guān)了門,這十個孩子就沒地方上學(xué)啦!”

        江福叔的手,搖得像蒲扇,“為了這個學(xué)校,我做狗汪汪汪,汪了幾年,汪了百十里地,汪回兩個老師都跑了。你說的,那一豆的樓房,就算我下世變狗,汪汪一百年,也做不起來!”

        香哥那天收拾衣服,打好背包,反正是要關(guān)門的,不如早點回北京,見雪竹,結(jié)婚。

        香哥要走的消息,先是被豆架聽到了。拖著清鼻涕的豆架,就像聽到地震的消息,最先告訴了小歡,小歡告訴了果子,小耳朵一個傳一個,一下子就傳到一豆耳里。二號人物一豆,不容分說,整好27人的隊伍,齊刷刷跪在香哥的土屋前。竹海沙沙沙沙響,香哥從門縫見此情景,嚇得不敢開門。

        從此,香哥發(fā)誓要蓋一棟“一豆的樓房”。

        個中的艱辛自不必多說。只說有一天,是初春季節(jié)。山下,陽光明媚;山上,白雪皚皚。香哥帶著一豆和果子進城。香哥負(fù)責(zé)進城去討錢,買鋼筋買水泥。一豆和果子進城,是為了打電話。

        打電話的錢,是雪竹寄來的。她還把結(jié)婚用的錢,換成27雙運動鞋寄來了,跟鞋配套的,還有足球。她原本不想寄,是香哥賭氣,說不寄就永遠不回來。

        果子的布包包,裝著一個寫滿電話號碼的本子。香哥給她倆找好電話亭,一豆管投幣,果子管打電話。一豆的鋼镚兒嘩啦一響,果子就鄭重地大聲喊,“喂!我是果子,山窩窩里的果子,你們家銀寶身體健康,學(xué)習(xí)進步?!敝徽f這一句話,果子果斷掛斷電話,話筒摔得一響,再拿起來。一豆再投幣,果子再喊,“喂!我是果子,山窩窩里的果子,你們家瓜拉身體健康,學(xué)習(xí)進步?!?/p>

        果子打出的最后一個電話才是自己的,“喂!我是果子,你們的果子,你們家果子身體健康,學(xué)習(xí)進步!”

        果子很公平,對爸爸媽媽也只說上這一句話。撂了電話,便嚶嚶哭泣。

        一豆說,“果子,你個沒良心的,我們有了香老師,不知過得有幾好!你哭得比驢子放屁還難聽。”

        果子一把抹了淚,“我承認(rèn),好吧!我放了一個驢屁?!?/p>

        香哥一行三人,去了很多廠,找了很多老板,這一趟,沒有化到一分錢。因為谷面要買眼藥水,還把香哥帶來的錢也花光了。

        那時,天快黑,最后一趟進山窩窩的班車,也要發(fā)車了。一豆說,“老師,你在車站等,我?guī)Ч尤ビ戝X。春春的媽媽就在深圳討錢呢!”香哥拉住一豆,“瞎說!老師留在山窩窩,就是為了不讓你們做乞丐?!泵砻ィ愀缑鰩讖堃辉垘牛斑€有幾塊錢,買一本白紙,一支鉛筆,我保證,一定能回我們的窩窩?!?/p>

        一豆飛快買來。香哥鋪紙說,“五代時期有個李夫人,常夜坐床頭,見竹影映在窗上,就自創(chuàng)了墨竹,她是千古傳誦的大師?!惫友壑橐晦D(zhuǎn),搶著說,“我長大了做果夫人,她做豆夫人?!毕愀缯f,“好的好的,我的夫人們?!?/p>

        畫完了竹子,正是,墨竹。竹子清秀,瘦而有勁道。一豆驚喜交集,“老師,你畫畫,我賣畫?!毕愀缯f,“好的好的!車票三張,十五塊。你看著賣。我來畫?!?/p>

        欣喜地拿過畫,一共三幅竹子。一豆粉嫩的嘴唇笑出兩排糯米樣的牙齒,就算涂了墨水也不會變色的牙齒。有些熱,一豆脫了棉襖。香哥看到了,他的一豆剛滿12歲,粉嫩的臉蛋浮現(xiàn)兩朵桃紅的霞光,剛剛破芽的嬌美小胸脯,有了一點青春柔美的線條,兩只青澀的果實正在悄悄長大。這小小的果實,便把站在她身邊,才九歲的果子比得黯然失色。一豆雀躍著跑出去,香哥命令她,“帶上果子!兩人有個照應(yīng),我放心?!?/p>

        果子纖細(xì)而弱小的身體便風(fēng)一樣地刮了去。

        香哥畫竹子,是他畫了多年的竹子。要不是為竹子,香哥不會住進竹海,住進水幕子。要說香哥還能鐘情什么事物,那便是畫竹。香哥的竹子,在白紙上一節(jié)節(jié)長,雪花一朵朵飄,墨竹,一叢叢,一片片,令香哥沉醉。

        一豆和果子進了一家店鋪,一豆問,“老板,買竹子畫嗎?大學(xué)教授畫的,才15塊錢。”

        果子湊上去,瞪著眼睛,很認(rèn)真,“竹子是我們水幕子的,老師畫的,跟真的一樣,真的!是李夫人創(chuàng)造的墨竹呢!”

        有個男人拿過來看一眼,不要。有個胖女人看也不看,給了兩元錢,一人一元。果子驚喜地把錢攥住,一豆搶了,扔回去,小眼睛一翻,“我們不做乞丐。”

        畫,一張也沒有賣出去。最后,一豆和果子走進一家門前種著樟樹的賣副食品的小店里。

        一豆喊,“老板,買張竹子畫吧!教授畫的,才15塊錢,好劃算啊!”

        老板出來了,一個40多歲的男人,上身穿著呢子外套,脖子系著格子圍巾,眼睛大,眉毛濃,是電影里的好人。男人說,“這破畫就要15塊錢,我不要?!?/p>

        一豆說,“不是破畫,是教授畫的,北京來的教授,畫的是古代李夫人創(chuàng)造的墨竹呢!”

        男人把畫放到桌子上,“小妹妹,你等錢用嗎?”

        果子搶先說:“我們沒錢回家啦!”

        男人說,“好啦!小妹妹,我摸你一下,給10塊錢,行不行?”

        一豆和果子交換眼神,一豆問,“你摸哪里?”

        男人說:“摸小咪咪?!?/p>

        果子勇敢地沖上來,“摸我的,摸我的!”

        男人望果子一眼,這一年,果子才九歲,營養(yǎng)不良的果子,頭發(fā)硬得像草,小臉蛋更是面黃肌瘦,身上一點油水都沒有?!班牛 蹦腥苏f,“你還沒有長咪咪,站一邊去。”

        男人直視一豆,“小妹妹,可以賺到錢呢!你又沒有損失。”

        一豆眼睛低下來,想了一下。果子捅她的腰,附在耳邊嘰咕,“比爸爸還老,摸一下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只是,不能讓男生萬財有和李大旗摸?!?/p>

        12歲的一豆,剛來過初潮,衛(wèi)生巾也是香哥進城買回來的。花苞苞,嫩苞苞一樣的一豆,穿一件桃紅色的毛衣,毛衣領(lǐng)口微黑,針線松了,張著,露出細(xì)嫩的頸脖。天氣冷,她很多天沒有洗澡,脖子上幾條黑垢,排得溝壑一樣。雖然有些不情愿,但是又迫不得已點了頭。一豆說,“只能摸左邊。”

        男人說,“行?!?/p>

        一豆說,“只能摸兩下。”

        男人說,“行。”

        一豆便走到他眼前,男人的手,肥厚、鮮紅、微涼,從一豆的衣領(lǐng)處伸進去,摸了一把一豆剛剛長出、又小又硬、毛桃子一樣的乳房。手退出來,又伸進去,摸了第二下。

        果子迅速捂住一豆的胸口,張口喊,“兩下了!兩下了!給二十塊錢!”

        男人笑,拿出四張五塊的錢,一豆接過來,拉著果子飛快地跑了。

        香哥知道這件事,已經(jīng)是半個月后。一豆叮囑果子不準(zhǔn)說出去,她只是隱隱覺得這事兒有點丟臉。是果子心里一熱,把一豆當(dāng)成英雄,說給小歡聽。小歡跑到香哥跟前,咬了一陣子耳朵,欣喜地說給香哥聽了。香哥剛剛端起煮好的面條,手里的土缽子啪地一響,摔在地上。

        那天,來了倒春寒。水幕子的倒春寒,跟三九天一樣寒冷。細(xì)雪,已經(jīng)落了整整一夜,初發(fā)的綠芽兒,埋了;鮮草兒,也埋了。雖然水幕子峽谷聽過了滾滾春雷,細(xì)雪下起來依然頑強,山里的春天,跟懦夫一樣。

        香哥咬著嘴唇,穿了蓑衣,一頭扎進細(xì)雪里。

        下山,下山去!

        雪,沙沙沙;竹海,沙沙沙。放眼一望,原野茫茫。路過豆架的家門口,一個人也沒有。香哥順手抄了一把砍柴刀。

        天色,已越來越晚,再晚,就趕不上最后進城的班車。香哥在竹林里瘋跑,雪,竹葉上歇息的靜靜的雪,碰下來、翻下來、撞下來,香哥眼里竟然再沒有憐香惜竹之情,只管沖撞、踐踏,連雪竹,他的最愛。

        香哥趕到縣城,天已黑透,山下竟然沒有下雪,只是冷颼颼的。到了果子說的,賣了二十元畫,門口有棵大樟樹的店子,香哥把砍刀提在手上。他沒有想法,見那男人,砍一刀就回。

        可是,香哥沒能如愿,他看見店里面放了幾個大花圈,裊裊青煙里,供著一個男人的照片。是的,就是果子描述的戴格子圍巾的男人。他死了,車禍。

        香哥將砍刀揣好,趁著夜色回山。路上,他先后扒了兩輛運蔬菜的三輪車,在水幕子峽谷下了車。雪,細(xì)雪,下得很輕,偷偷摸摸地灑幾粒兒,像知道香哥生氣似的。

        等到香哥走進竹海,雪,完完全全住了。竹林里的雪,層層疊疊,一輪清月高掛半空。山里雪后的月亮,銀盤似的臉,溫柔寧靜。香哥走得很吃力,鞋子早就濕透,渾身冒著熱氣。月亮伴著香哥,映照一片美麗的竹海,是人間奇觀。月亮,肯定是想安慰香哥的,叫醒幾只鳥兒,從雪竹里飛出,在清輝里起舞。

        香哥卻沒有看見。他一直黑著臉,像抹了鍋巴煙子,牙齒也是,不由自主地咬出咯咯響聲。竹林的靜夜,太靜了。都說山里有狼,香哥卻把這事早忘了。竹筍兒正在春雪下剝剝地生長,他聽見了,竹筍破土的呢喃。小心翼翼地踏腳,他仍然踩到一根小竹筍,斷了。他心痛,劇痛,狠狠地咳一聲,吐出的,竟然是一口鮮血。他吐了一口又一口,都是鮮血,在雪地里。

        走了一夜,整整一夜,把月亮從半空走到西邊。迷路了,香哥。

        天亮?xí)r,香哥才找到方向。等他趕回學(xué)校時,孩子們都來了,齊齊地站在門口,呆呆望著遠方。香哥突然熱淚奔涌,爆發(fā)一樣大聲喊,“一豆!”

        孩子們聽見了,大聲回答,“在的,老師!”

        27個孩子從高高的山坡上沖下來,小小的蝗蟲一樣,把香哥吞噬。只有一豆顯得心事重重,眉目間有幾絲憂傷,“老師,干什么去了呀?”

        香哥說,大聲說,開心說,“太好了,太好了,一個老板答應(yīng)送我們20噸水泥?。 焙⒆觽儦g呼起來。香哥舉起右手,“同志們,沖?。 ?/p>

        春芽小學(xué)全體師生又沖上山坡,香哥是一只領(lǐng)頭羊。

        放學(xué)時,只有一豆沒有走。香哥在爐膛煮面,一豆蹭進來,“老師,你沒去化水泥?!?/p>

        香哥愣了一下,瞞了,“化水泥了。”

        一豆低下頭,兩只手兒絞著衣服角,“你……還拿了砍刀。”

        面條煮開,水潽出來。香哥揭開蓋子,熱氣騰騰,隔住了他和一豆。很好,香哥正在為難,不知道要怎么說這件事。一豆憤然,“果子說出去的,撕她的嘴!”

        面條鍋的水蒸氣,蒸住香哥的屋子,像山里的霧,漫了。香哥把面盛出來,忘了放鹽,煮得稀爛。“帶砍刀,是怕遇到狼?!币欢勾鸱撬鶈?,“從此,就是,壞女人了吧?”又補了半句,“是的吧,老師?”

        香哥頓了一下,一豆原本就是一張白紙,此時,她心里的白紙就要撕碎了。而香哥,是那守護白紙的人,只是那張白紙,被他不小心撕破了。一豆熱切地望著香哥,想找老師要回她的白紙;而香哥,真的,只要說一句話,就能還她的白紙。香哥幾乎脫口而出,“沒關(guān)系啊,他是一個……長輩?!?/p>

        這也是當(dāng)初,一豆和果子的理由。一豆果然吐出一口長氣,如釋重負(fù),露出羞澀又燦爛的笑容,“老師,明天能向全校同學(xué)宣布嗎?”

        香哥摸了一豆的頭,腦袋后的辮子,光滑似水,他的一豆,是天養(yǎng)的寶貝,得從零開始。香哥說,“能的。”

        當(dāng)晚,香哥給遠在北京的雪竹寫了一封信,要她馬上來,耽擱一分鐘,立即分手。

        請假有些困難,鄭雪竹便辭了工作,坐飛機趕來了。雪竹來的那一天,水幕子的雪,正在融化,雪水滋潤著竹林里新生的筍子,一片連著一片,到處都是畢畢剝剝破土而出的聲音。香哥站在講臺上,化雪的天氣很冷,香哥說,得開空調(diào)了。孩子們一齊跺腳,一齊拍手,一齊跟著一豆大聲誦讀,春天!春天!春天!

        站在窗外的雪竹,頭上裹著大紅圍巾,幸福得淚流滿面。

        27個孩子看見老師的第五根竹子,嘻嘻哈哈笑成一團。

        香哥在雪竹的注視下給孩子們發(fā)白紙,“告訴老師,你們想畫什么?”

        果子說,“我畫雞蛋?!?/p>

        李大旗說,“我畫天安門。”

        萬友財說,“我畫香港?!?/p>

        大破說,“我畫竹子,老師教過的?!?/p>

        谷面說,“我畫、我畫一百塊錢,紅票子。”

        六歲的春春站起來,漲紅著臉,尖聲喊:“我也要畫錢,我媽媽在深圳討飯,她專門討錢。”

        豆架說,“你媽媽不要臉!”

        春春一點不示弱,“我媽媽是瞎子,江福叔說我媽媽該討的!”

        香哥敲桌子,響亮地問:“一豆,你要畫什么?”

        陽光正從破窗漏進來,照得一豆的皮膚透出細(xì)密的桃紅,像用針線挑過的精致五官,玲瓏有致。如果她是香瓜,那隱隱的香味,便已透了出來,是淡淡的女孩子香,天香。甜甜的嘴角微翹,那真是一只美人的翹嘴巴,“老師,我畫太陽,太陽好溫暖,好燦爛?!?/p>

        雪竹這時知道,香哥宣布的那個結(jié)果,重新頒發(fā)了一張白紙給一豆??稍谙愀缧睦铮獊G了一張白紙,愧疚不能釋懷。

        那以后,一豆就把摸胸的事情忘記了,又恢復(fù)大呼小叫的功能,重占領(lǐng)頭羊的地位。小女生們一如從前,跟在一豆后面效仿。果子、小歡,還有春春,是一豆最鐵心的粉絲。一豆徹底忘了。一豆還是一張白紙。香哥這才放心。

        香哥照例把孩子們拉到竹林里,畫竹。一豆的模樣,一天天出落,像竹筍,把美人的坯子展露在春色里。熱時,孩子們脫了衣服,在竹林瘋跑。只有一豆猶猶豫豫,香哥就微笑著點頭,鼓勵一豆脫下來,在陽光下。香哥眼里,他的一豆是一張白紙,純潔無瑕。一豆脫了衣服,露出她小小的鐵繡紅秋衣,袖口和領(lǐng)口都掉著白線。孩子們玩老鷹捉小雞,一豆扮演著雞媽媽。小雞們一串串,將一豆的紅秋衣扯出漂亮的線條。香哥見了,一豆的小胸脯,長大了,長大了,是掌心里的寶。于是,香哥把每月按時給父母打電話的任務(wù),交給了男生李大旗和萬友財。香哥出去化水泥,化鋼材,也只是一個人,不管風(fēng)里來,雨里去。

        終于有一天夜里,香哥找一個企業(yè)捐助了鋼材,20噸。拿了提貨單回來時,是一個月光暗淡的夜晚。

        水幕子峽谷的夜晚,風(fēng)嘯嘯,緊密的叢林里,抬頭望不見天。若是走大路,進水幕子要走幾十里山路,是碎石子鋪起的路。沒有車,也沒有扒到車,香哥走了小路,叢林之路。

        異常美麗的峽谷,即使在夜晚,無月,也美麗。畫竹的香哥打著火把?;鸢训墓?,在風(fēng)里忽閃,像要吹滅的樣子。森林、竹海,映在火光里,整個水幕子峽谷都睡了,睡死過去了。香哥,揣著虔誠的、漂亮的心,在森林里愉快地穿行。他一定想起了李夫人,倚在床前,望月下窗映竹影的情景,便情不自禁走進竹海。竹林里的月光,從葉縫里漏進來,斑斕、靈動,那是千年再現(xiàn)的、李夫人的墨竹啊!呼吸,這墨竹便吸進肺腑,香哥的竹子,在心里長出一節(jié)又一節(jié),恨不得,聽見竹子拔節(jié)的聲響。香哥醉了,忘了,火把熄滅了。照見他的,是淡淡的月牙兒。

        香哥不知道,有一群野狼,正在山里覓食。水幕子峽谷的狼,長得矯健碩壯,威武不屈的身影,成群結(jié)隊在峽谷里出沒。竹海也是它們的天堂。暗夜里,狼的眼睛,像閃爍的綠光,像寶石,像夢幻,把竹海裝飾得像萬花筒。孩子們搶著看過的萬花筒,雪竹從北京寄來的,有三個。

        饑餓的狼,遇到了香哥。

        不得而知,香哥是否經(jīng)歷過慘烈的搏斗,總之,那無邊無際的竹海,是他投奔天堂的走廊。他的孩子們找到的香老師,有一條腿,香哥修長而健壯的腿,被狼,啃得稀爛;有一只手,是完完整整的,香哥才華橫溢,畫竹的手,攥著,一把翠綠的竹葉捏碎了,葉汁,染綠了手心;還有他的小皮包,掉在竹林里,那張鋼材提貨單,在,一個字都不模糊。

        雪竹那時正在水幕子,替香哥管教女孩子,教她們用衛(wèi)生巾,教她們洗澡,教她們,拒絕。香哥嚴(yán)肅地下過死命令,“鄭雪竹,你要對每個女生都說到,不少于三十遍,五個字,不許男人摸?!?/p>

        香哥的喪事,是江福叔代表村里操辦的。下葬時,鄉(xiāng)親們把香哥的墳,堆得圓潤而龐大。又是秋天,竹海里的竹,莽莽蒼蒼。秋雪,比往年來得更早,迫不及待地把青翠的竹林,變成漫山的雪竹。雪,下,一直下。一豆,披麻戴孝跪在墳前,在雪地里,像一盞香爐。江福叔問,“其他娃娃呢?”一豆咬牙切齒,“去打那群吃了老師的狼?!?/p>

        十年,日子如煙如霞。

        鄂西北的水幕子峽谷是這樣過了十年,她,春夏秋冬,周而復(fù)始。從前的樹葉兒,落了,又長出新的;從前的鳥兒,飛了,又生出小鳥;從前的竹林,老了,又生出新筍;從前的溪流,干了,又流出新的小溪。不能回來的,只有畫竹子的香哥。

        那一年,鄭雪竹把香哥留在水幕子峽谷的竹海,她離開的時候,墳上的黃土,才剛剛翻出來的新鮮黃土,已長出幾顆地菜,貼著香哥的墳,像淡綠色的菊花挽扣。是個晴天,一豆送她下山,分別時,癡癡目送的一豆,突然揮手大喊,“春天開野花,每個墳頭都有,紫色的,漂亮的!”

        雪竹回過頭去,一豆揮著手,好像,正信心滿滿地召回春天。雪竹看了一眼,那些紫色的墳頭花,忽然開放在心頭,一朵又一朵,將香哥的墳,掩埋。走了很遠,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群山里的一豆依然倔強地?fù)]手,她,還在征召春天。

        雪竹和一豆留下的,如果說情義也有一個載體,那就是香哥的墳,會開紫色花朵的墳。

        就是這樣了,結(jié)局。

        雪竹一個人回到北京。不久,從前三姨媽買給她的羽絨被,捂住了她和另外一個男人,叫曉磊。又過了一年,雪竹提著羽絨被,背著孩子念竹,離開了。因為念竹,是香哥的女兒。

        北京城好大好大,男人好多好多,渴望有家的雪竹盡心盡力地尋找,高樓大廈里卻長不出一根竹子。只是她的念竹,眉眼兒越長越像香哥。她睡著時,雪竹便偷偷地吻她,仿佛就是她的香哥。北京城的雪,下了一年又一年,下得干枯枯,一點沒姿色。女兒念竹趴在窗臺,為雪花雀躍。而母親雪竹,總是聽見香哥在雪中聲嘶力竭地喊她,雪竹!雪竹!竟是十年如一日。

        香哥,是孤單的。該是,到了讓念竹見到父親的時候了。

        這一年的鄭雪竹,已經(jīng)整整四十歲了。

        選了一個日子,四月,清明,想是漂亮的紫花正開遍香哥的墳頭,想是念竹也這樣想著,父親的長眠,很美。買了去水幕子的車票。九歲的念竹扎著丫丫辮,那是香哥生前喜歡的野丫頭的模樣兒,像一豆。她總是昂著頭,笑,掩飾不住欣喜。

        土地開發(fā)大潮,像一把無情的刀,把山窩窩的城,刻出了另一個面容。城,已不是當(dāng)年的城,酒樓、飯店、酒店,張揚著,開放著。城里的樟樹已經(jīng)砍掉,換上紫荊樹。四月的紫荊,燦爛綻放,整條街上,都是紅粉。念竹好奇地張望,嘴里一直哼著歌兒。最后,她看到了水幕子峽谷的廣告,驚喜交集,“媽媽,原來水幕子是個風(fēng)景區(qū)啊!是這么好玩的地方!”

        是的,那里的竹林,海一樣遼闊,誰說不是呢!

        果然,已成風(fēng)景名勝區(qū)的水幕子修通了柏油馬路,看竹,是水幕子峽谷的主打旅游項目。沿途的旅游車,載滿了游客,他們興致勃勃地奔向竹海。

        春天的晚霞,涂得水幕子峽谷一片金黃,似一幅油畫。當(dāng)年上山的叢林小路,已修通馬路,把香哥的足印掩埋。鄭雪竹先到水幕子村找江福叔。江福叔家幽暗的電燈,在黑黑的屋頂,在春風(fēng)里搖曳。堂屋里的江福叔,已是滿頭白發(fā),鑲嵌在遺像里。

        去了,都去了。

        江福叔的兒媳婦小蓮送她們出村口。她說道,那一年,香哥被狼吃掉的消息,從村里傳到鄉(xiāng)里,鄉(xiāng)里傳到鎮(zhèn)上,鎮(zhèn)里傳到縣城,幾乎一夜之間,愛心人士涌進春芽小學(xué),他們請來最好的設(shè)計師設(shè)計了圖紙,最后被一豆否決。一豆拿出作文本,一錘定音,“我們香老師要蓋這樣的樓房。”

        兩個月后,學(xué)校就按一豆作文的設(shè)計建起來了。當(dāng)時的梁縣長走了十里山路來掛牌,江福叔涕淚橫流要給學(xué)校改名,最后縣長拍板,叫文軍小學(xué)。

        黃昏的余暉,把水幕子峽谷染成金色,山澗里層層疊疊地長滿金黃的油菜花,一排排農(nóng)家山莊,正開門接客,熱鬧非凡。門口的招牌菜都是野豬肉、野兔肉、野雞肉,連山上的野草也入了菜名。游客像魚,一群群游來游去,就算再兇猛的狼群也不敢來犯了。

        母女倆背著行李趕往文軍小學(xué),那是凝固在她們血液里的學(xué)校,心中的圣地。遠遠地,雪竹已望見月光下的竹海。春天的月光,月牙兒倒掛。群星,把天幕拉到跟前,恨不得伸手便摘下串串星星。竹海的風(fēng),沙沙沙,是剛剛長成的嫩竹兒吹起來的,喊出來的。那一望無際的竹海啊,香哥,她們的丈夫、父親,在這里,丟了,沒了。

        念竹并不知,這是父親的生死場,她與狼結(jié)有天仇,興奮地丟開母親的手,張開雙臂,在竹海里飛翔。竹,迎風(fēng)而舞,漾出念竹咯咯的笑聲,那月光,斑駁映在頭上、身上,像母親的手撫摸疼愛的孩子。十年前的竹海,十年前的月光,狼正是這樣悄無聲息地吃掉了月光下,飛翔的香哥。

        雪竹不讓女兒看見眼淚,父親長眠的地方,美。

        來到一座兩層小樓前,天已黑下來。暗夜里的小樓,燈影綽綽,沒有讀書聲,沒有孩子們的打鬧聲。門楣上的紅燈籠,照著一個牌子,上寫“竹林客?!?。而雪竹記得很清楚,學(xué)校門前有一道坡,有兩道坎,還有一棵樹,樹上掛有鐵鐘,都有。不用猜,這小樓,正是一豆的樓房,刻在心里五百年也不會絲毫閃失的學(xué)校。

        念竹早就跑遠了,她一直以為,父親,就在那里面,寫字,或者批改作業(yè)。父親有扔下她的道理,他是老師,他有學(xué)生。念竹奔回來,果然激動不已,“是文軍小學(xué),在那邊,有牌子?!?/p>

        雪竹速速跑到“那邊”,竟是香哥從前的舊校舍,沒有拆,風(fēng)雨侵蝕,年久失修,幾近廢墟。那正是,孩子們齊聲念誦春天的學(xué)校。小小的、,文軍小學(xué)的牌匾,掛在坍塌的墻柱,晃蕩,像一條風(fēng)干的咸魚。這沒有關(guān)系,香哥的氣息,已春天一般,撲面而來。

        記得很清楚,香哥的屋子靠北邊,冬天的寒風(fēng)才會吹凍他的瓦缽。那面小窗,望得見教室的角落,一豆每天從窗里遞進來,學(xué)生們的考勤表。一豆不許遲到。走進香哥的屋子,床,還在,已不是香哥睡過的。床邊掛著一個牌子,牌子黃了,字跡淡了,草草地寫著:山村貧困學(xué)校展覽。

        展覽用的床,破舊不堪,黑爛心的被褥凌亂鋪在稻草上,蛛網(wǎng)一個連一個,像兜肚,兜滿干死的小蟲。床邊擺著桌子,搖搖晃晃,紅墨水、毛筆,還有一只缺口的瓦缽和掉瓷的茶缸,都是貧窮的有力證據(jù)。沿泥巴墻,用鐵釘緊鉚一個捐款箱,幾個沒有扔進去的零錢,滾在四周,已落滿灰塵。山村學(xué)校的貧窮,也是一景,桌上的灰塵寫了幾行字,某某到此一游。

        女兒好奇地問,“我爸爸,也是……游客?”

        母親認(rèn)真地答,“是的。不過,他不是來欣賞貧窮的?!?/p>

        雪竹心疼地擦掉那些字,擦去塵埃,拂出香哥的幸福歲月。在這里,她曾對女孩子們一個個說,說了三十遍,“不讓男人摸”。孩子們咯咯笑成一團,尤其是剛滿六歲的春春,以為是一個游戲,說完就鉆進床底嘻鬧,“快來摸我呀!”那嬌嫩的聲音還在耳畔回響。也是在這里,雪竹鋪了北京帶來的,印滿鮮紅玫瑰花的床單,相親相愛,他們有了念竹,親愛的念竹;還是在這里,孩子們背書,作題,給爸爸媽媽寫信,這是親情的驛站啊,半點也不貧窮。

        女兒念竹已點燃火把,教室如同白晝。破爛的桌子和凳子,東倒西歪。雪竹一個個擺好,一排排走過,印著香哥的足跡。一豆、果子、小歡、春春,大破、豆架還有李友財,那27個學(xué)生栩栩如生的臉,浮現(xiàn)在火光里,看得見,摸不著。雪竹定住,再往前走一步,她就要失聲痛哭了。而,念竹一直很興奮,“爸爸呢?在哪兒在哪兒?”

        雪竹哽咽,“你爸爸,在磚里、瓦里、水泥縫里、黑板里、課桌里,在,春天里?!?/p>

        念竹一個勁搖頭,她根本不信。

        事實就是不容反駁。香哥的學(xué)校,一豆的樓房,已經(jīng)變成竹林客棧,變成一只捐款箱,一個學(xué)生也沒有了。

        鄭雪竹領(lǐng)著女兒投宿竹林客棧時,已經(jīng)掌燈了。

        并不是雪竹設(shè)想的,酒店那樣地張狂??蜅?,小小的,在竹海里,在許多浮華氣派的度假山莊里,它隱秘、幽靜。只有兩層,小兩層,是一豆的作文寫到的,樓上和樓下。樓下的服務(wù)臺,吧臺大小,坐著一位四十多歲的女服務(wù)員,她正專心致志地做十字繡。聽見腳步聲才抬起頭,“你們住宿嗎?有空房。這里最便宜、最安全,身份證也可以不用?!?/p>

        是香哥用生命換回的樓房,雪竹太有資格走進來。果然,躍入眼簾的,是墻上的一幅墨竹圖,白的紙,黑的竹,是,李夫人創(chuàng)下的墨竹,香哥最愛的墨竹。九歲念竹的嘴來得很快,“跟爸爸的墨竹一模一樣,是仿畫。”

        昂首看,墨竹沒有題款,畫,技法笨拙。這,定是香哥的學(xué)生畫的,一個叫大破的男孩,拖著鼻涕,愛哭,他愛畫竹,畫得像竹。雪竹松了一口氣。毋庸置疑,這還是香哥的學(xué)校。服務(wù)員拿了鑰匙,一小串,“這畫,是峽谷那邊山坳村的人畫的,客棧的竹子,都是他畫的。聽說畫這玩意兒,還能賺錢?!?/p>

        雪竹激動得想哭。

        服務(wù)員高興地帶她們?nèi)シ块g。月光照,輕風(fēng)拂。曾經(jīng)的、一豆的樓房,還有著學(xué)校的模樣。一豆蒸饅頭的食堂,是餐廳;一豆的教室,是活動室,可以KTV;一豆的宿舍,男女分開,有六間,都在;一豆的樓梯間、過道里,都掛著畫,竹子。風(fēng)中的,雨中的,雪中的,梅中的。雪竹認(rèn)得那些竹子,香哥的竹子。淚水涌出來,她拼命咽下去。因為九歲的念竹,正好生詫異,在一幅幅竹子面前,流淌出成年人才能流出的淚水。她知道父親早就死了,可是,在這小小的客棧里又親眼見到,父親,活了過來。

        黑暗掩蓋了雪竹和念竹,這對母女的悲傷,無人知曉。沒人說話,服務(wù)員就絮叨,“原先這里是學(xué)校,撤了?,F(xiàn)在的學(xué)生都到鎮(zhèn)上讀書,那里有老師,有宿舍,有食堂,有電話,有電腦。水幕子過去很窮啊,旅游開發(fā)后,幾年就富了。把這間學(xué)校改成客棧,還打過老架。老村長把鄉(xiāng)長打了,打了兩個耳光子。老村長,就是江福叔,坐了半個月的牢房。從牢里放回來,沒多久就死了。這客棧是斗爭得來的咧!”

        原來江福叔是為香哥死的。雪竹更牽掛香老師的孩子們,問,“學(xué)生娃娃呢?有個女孩叫一豆?!?/p>

        服務(wù)員回過頭,笑得很驕傲,“我不認(rèn)得。我只認(rèn)得鄉(xiāng)長,他是我表弟?!?/p>

        再沒人說話。已經(jīng),走到房間門口,在樓房的最頂端。這間房,看得見竹海。門,大敞開,鄉(xiāng)長的表姐望了兩眼,嘴里嘟噥,“誰家祖墳犯忌,養(yǎng)了這么個懶東西!”又大喊,“服務(wù)員,服務(wù)員!”再回頭微笑,“我其實是客棧的老板娘?!?/p>

        不知道她說的東西是誰,也不想知道。雪竹進去,說聲謝謝,便掩上了門。

        念竹的眼睛還是紅的,她一直在哭。墻上的又一幅雪竹圖,鋪陳著九歲孩子的悲傷。她問,毫不客氣,“我爸爸是病死的,還是累死的?”

        雪竹不敢說,先搖頭,后點頭。念竹便追問,小臉十分莊嚴(yán),“你告訴我,我爸爸是怎么死的?”

        雪竹兩腿打戰(zhàn),不由自主退到門后,抵住了,再也無法退后,才說,“病。他想我,他把我想死了?!?/p>

        低下了頭。念竹說,“都一樣。他把我想死了,我把他想死了?!?/p>

        坐了一天車,累。念竹很快睡著了。等念竹睡沉,雪竹就翻身起床,打開門,走到過道里。一豆設(shè)計的過道,是用來曬衣服的,長長的,寬寬的,正好作個觀景臺。竹海,迎面而來。一望無際的竹海,生機勃勃的竹海,那些十年前就存在的竹子啊,都認(rèn)得彼此。雪竹對認(rèn)得的竹子們,暗暗地說,“我來哭香哥的!”

        雪竹的眼淚,蓄了十年,那是,思念與憂傷配兌的水庫,苦的、咸的。開閘了,苦咸的淚盡情奔騰。在北京,遇到多少挫折,她沒哭過,哭不出來?,F(xiàn)在哭,是該沒完沒了。

        直到,她聽到說話聲、嬉笑聲,方才控制了情緒,是香哥的學(xué)校,她才會有聆聽的興致。她聽見一個女的說,“這個價只能摸豬獾子?!?/p>

        聲音有點沙啞,但充滿甜蜜的磁性,年輕、性感、陌生。男的說,“哦,你真有意思。”

        女的又說,“沒意思的是你,開這個價,不要臉。”

        男的又說:“喲,你給人摸,倒說我不要臉。我加價,一百塊錢?!?/p>

        女的又說,“呸!加一處,加一百。”

        男的沒吭聲。沒有談攏。

        鄭雪竹聽到這番談話時,隔壁又隔壁的房門打開了,走出一高一矮兩個女孩。高的留長發(fā),披肩;矮的留短發(fā),板寸。月光正從竹海升起來,把過道照亮,只是不如白天的亮,模模糊糊。兩個女孩也看見了雪竹,視而不見。雪竹在高個女孩甩頭發(fā)的瞬間,看見了她的臉。寬寬的,下巴有點尖,大眼睛,薄嘴唇,這眉眼兒一下子就翻開了雪竹的記憶。那年,她把六歲的春春叫來香哥房里,之前,雪竹問過香哥,這話,連六歲的春春也要說三十遍嗎?她可是什么都不懂。香哥的回答,雪竹至今仍記得清清楚楚。香哥說,“一遍也不能少。因為,她會很快長大?!?/p>

        這句話是——不許男人摸。

        是的,是春春,長大的春春,雖然她的記憶里全然沒了雪竹,但雪竹記得她,春芽小學(xué)最小的女生,香哥是如此地寵愛。畫在黑板上的學(xué)校,校園操場上放風(fēng)箏的女孩,就是她。

        可是,雪竹馬上否定了。不可能是春春,春春到今天才有十六歲,她應(yīng)該在學(xué)校讀書。鎮(zhèn)上的學(xué)校什么都有了,食堂、老師、電話、電腦,她應(yīng)該記得她自己曾經(jīng)重復(fù)了三十遍的一句話——不許男人摸。就算為了香老師,她也該記得。就算她年幼,什么都不記得了,還有果子,還有一豆,她們在山村,她們會見面,她們會提起那句話。一豆、果子一定記得,因為她們會記得香老師。至少一豆,會永遠記得。于是,雪竹必須澄清,她不是春春。

        正好,過道上裝了聲控路燈,是給旅客照亮的。雪竹急中生智拍了一個巴掌,很響,路燈亮了。兩個女孩回過頭。雪竹再一次看見她,是的,春春,她長大了,超短裙,長絲襪,粉色的亮麗唇彩,眼神,顧盼生輝。她不敢相信,又拍了一個巴掌,比上次更響,路燈又亮了。這一次回頭的只有春春,她嘀咕,“有病啊?”

        雪竹怔了,要不要叫她一聲,春春!香哥一直這樣叫的,說她才六歲,得像父親一樣,叫她的乳名。她是,雪竹十年后見到的香哥的學(xué)生,第一個。千言萬語涌進喉嚨,無論她是誰。雪竹追著她們,趕了幾步。兩人并不知,依然往前走。就要下樓了,雪竹再也不能等待,張口要叫,突然背后的門嘩啦拉開,男人粗門大嗓地喊:“哎,妹子,依你的?!?/p>

        春春回過頭,短發(fā)女孩子嘻嘻一笑,推她一把,走了。春春,滿心歡喜地轉(zhuǎn)過身,與雪竹打了照面。那聲控?zé)?,是被男人喊亮的。雪竹站在燈下,把自己張揚地亮給春春看。春春迎著雪竹走來。孩子啊,香哥的寶,就一點也不記得了嗎?雪竹的目光,熱切地說著,一遍又一遍,連眼淚都流了出來。春春沒聽見,也沒看見,交錯時,擦肩而過。

        門關(guān)上了。

        雪竹站著沒動,也不知如何才好。里面?zhèn)鞒鰞蓚€人的說話聲,男的說,“真是很肉,飽滿,像北方大饃,就是太貴了。摸兩個乳,就要兩百塊?!迸?,就是春春。春春說,“你都四十歲了,我才十六歲,收你兩百塊,便宜你了?!?/p>

        雪竹的眼淚,斷線的珠子樣滾下來。聲控?zé)魷缌?。在黑暗里,在月光下,連老竹林也不知所措。

        天亮了。鄭雪竹收拾行李,要走。念竹拉住行李包,“剛來,為什么要走?這是我爸爸的,地方。”

        雪竹說,“去給你爸爸上墳。”

        念竹說,“那不用帶行李。我不走。”又說,“不是說還要找一豆嗎?不還沒去找嗎?這只是一豆的樓房,你騙不了我?!?/p>

        念竹的臉緊繃著,到水幕子掃墓,似乎一夜之間就成熟了。她太堅定。

        雪竹無奈,放下行李。

        去掃墓,去掃墓!這是雪竹離別香哥的第一次。不是她不來,是不敢來,心里的悲痛,是紙糊的,一捅就破,悲傷逆流成河。

        香哥的墳,在竹林深處,是江福叔生前請風(fēng)水先生選定的,靠山、靠水、靠竹。香哥下葬時,十八個山民抬著他的棺材,繞著海一樣的竹林,走了整整一圈,驚動了十里八寨。雪竹和念竹,拿了香、黃裱紙,還有冥幣。念竹說,“媽媽,這多山,這多溝,你能記起爸爸埋在哪里嗎?”

        雪竹把淚水咽了,“忘不了?!?/p>

        真是忘不了。這條通往香哥墳地的路,是雪竹死死記住的。那時,她就想過,也許,會改變,這路、這山、這崖。

        兩人穿竹林。過竹林的念竹,總是無比快樂,她不知,這是父親的黃泉路。雪竹總想抓住念竹的手,念竹,就是要掙脫。念竹的手,跟香哥一樣,能畫最美的竹子,在很多繪畫比賽里,她畫的竹子總是勝出,再勝出。竹,是她的貴人。

        到了。竹林的最深處,背后,是崖壁;壁上,也長滿青翠的竹子。香哥的墳,出乎意料,除了開滿紫色的花,還開滿了紅的、綠的、黃的,鄉(xiāng)親們插的,也許是學(xué)生。紙花,還有燈,貢燈。香哥的墳,花花綠綠。

        起先,雪竹是失望的,不,是絕望,因為春春。她以為,香哥的墳,寂寞,長滿雜草,風(fēng)吹雨淋,山洪沖刷,只剩下一點小土包,或者,連這點土包也沒有了。因為一豆告訴過她,墳上會有紫色花,那一定是唯一的花,大自然給的,只有大自然心痛香哥。一豆早就預(yù)料到了。其實不是。雪竹為這失聲痛哭。

        念竹跪著,給父親燒紙,她下的結(jié)論,“最最最偉大的爸爸。”

        這時,默默地,走來了一個路過的鄉(xiāng)親,男的,戴草帽,背砍刀,手指粗的繩子,繞過藍色的、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看樣子是打柴的山民。雪竹一心一意地哭,什么都沒有看見。那山民走到她跟前,站了好久,看了好久,才說:“師母,你不認(rèn)得我了?我是大破??!李大破??!”

        就像聽到天堂的福音,雪竹立即止住哭,使勁看了一眼,已經(jīng)找不到少年李大破的任何痕跡,他長了滿臉胡子,眉毛又濃又黑,而頭發(fā)卻少年白了。

        “大破,真的是你嗎?你,會畫竹子。”雪竹驚呆了。

        “是我,師母。我都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你肯定認(rèn)不得我了?!?/p>

        憨厚的大破,粗糲的手,搓著衣服角。師母是一臺時光機,即刻把他變回從前。香老師給他買畫筆、顏料、宣紙,每次把畫作交給香老師時,都垂頭喪氣,做錯事的樣子。買顏料和紙的錢,是一豆提雞蛋換回來的,要是畫得不好,一豆就叉著腰在坡上罵他是土鬮雞。

        雪竹太激動,差點沒站住,仿佛眼前的大破,血管里奔涌著香哥的血液,甚至,她聞得了香哥的氣味,從大破身上散發(fā)的,純樸和善良的芬芳。雪竹流淚,大破就搓著衣角再搓手指頭,嚅嚅著,“對不起呀,師母!”

        原來,自從香哥被狼吃掉后,雖然新校舍很快蓋起來,卻還是沒有新老師來。江福叔要一豆帶大家讀書,把一年級至五年級的所有課本,都讀得滾瓜爛熟了,才等來了一個叫吳清的天津志愿者。一年后,吳清回家結(jié)婚,沒有回頭,學(xué)校就散了。那27個孩子,一半輟學(xué),一半進城找父母,還有一小半轉(zhuǎn)到別的小學(xué)。喜歡畫竹的大破,跟爸爸媽媽去了北京,可惜,他不是去上學(xué)的,是去吃飯的,吃飽了就睡,等著長大,長大了,干活,他畫的還是十年前的那根竹子。

        雪竹說,“我看見你的竹,在……”雪竹咽下客棧兩個字,那是揭,他們自己心頭的傷疤。

        大破一如十年前,老老實實摳著手指頭說話,“那是我們的學(xué)校,死都不能丟?;ǘ嗌馘X都要把老師的竹子掛出來?!?/p>

        原來那些竹子畫,是學(xué)生們湊錢給鄉(xiāng)長送了禮,老板娘才讓掛的。

        大破絞著手指頭,“師母,我覺得,我們不該蓋那個新學(xué)校。要是不蓋新學(xué)校,香老師就不會去化鋼材,就不會遇到狼,就不會死。我覺得,香老師比房子重要一百倍。那兩個月,一豆帶我們讀書,大家都罵她,就是她寫的作文害死了香老師,就是她要樓房。我們打她,全校人都打她,把她的臉打腫了,牙也打掉了?!?/p>

        雪竹急忙問,“在哪里,一豆!她在哪里?”

        大破搖頭,“多年前還見過她,在集市上賣雞蛋。后來就沒有消息了。我、大旗、有財、谷面,我們發(fā)過誓,見她一回打一回?!?/p>

        雪竹的淚珠子拍地摔碎了,“不行,那不是她的錯?!?/p>

        大破說,“長大后才知道。我們說好了,誰要是見到一豆,就給她買糖吃?!?/p>

        除了一豆,雪竹心里面,是想著春春的,她其實最想知道,春春為什么要這么做?雪竹欲言又止,大破就掏心窩子說了,“師母,你記得那件事吧?就是,香老師叫你來,給女生們說的一句話,記得吧?”

        雪竹點頭。大破說,“那句話沒讓我說三十遍,但是我記得,不讓男人摸。就是這句話?!毖┲裼贮c頭。大破說,“這句話,我們男生都記住了。大旗,師母你記得他吧?”雪竹茫然。大破說,“他爸爸包工程,他當(dāng)富二代了,他從來不亂搞,他說香老師說的那句話,另一個意思就是,不許摸女人。對吧,可以這樣理解吧?”

        雪竹的淚水不由自主流出來,真沒有想到。大破說,“我們都做到了。不過,那個死女子沒有做到?!?/p>

        雪竹料想,說的是春春。

        大破說,“師母你記得她吧?長得又矮又瘦,頭上黃毛稀稀的,最聽一豆的話。”

        兩顆大大的淚珠從雪竹眼里滾出來。春春,香哥的寶!她心痛死了。大破說,“叫小歡,朱小歡?!?/p>

        雪竹像被雷打了。小歡,在這個令人窒息的瞬間跳進記憶。是的,有一個小歡,黃毛嬰子丫頭,她那一年剛滿八歲,喜歡模仿一豆。一豆扎丫丫辮,她也扎;一豆披頭散發(fā),她也披。雪竹突然想起來,原本,輪到小歡來說三十遍的那句話時,香哥出事了,她,沒對小歡說,因為過于悲傷,她忘了。

        雪竹眼睛瞪得大大的,瞪著大破,大破顯得更加難以啟齒,但在師母面前,任何隱瞞都是背叛。他吞吞吐吐,“朱小歡在……竹林客棧做……導(dǎo)游,剃了一個平頭,不男不女。我親眼看到,有男人……摸她,給她錢。她專給男人摸,把……香老師的臉都丟盡了?!?/p>

        雪竹眼前浮現(xiàn)出夜里見到春春的情景,春春身邊的,矮個子,理板寸頭的女孩,難道是小歡?原來,不僅僅有春春,還有小歡,她們倆在賣淫。

        “怎么可能?”雪竹是在安慰自己,大破說,“師母,你記得果子吧?果子知道這事后,叫了我、大旗、有財、菊香,把小歡揪到香老師的墳前,就是這里。那天香老師的墳上開滿了地菜花,白花花一片。果子搧她的嘴巴,小歡說她根本不知道那句話,把我們氣死了。果子逼她把那句話重新說了三十遍。我們那天把小歡打得不成人樣,小歡死臉了,沒有流一滴眼淚,最后倒是,果子哭了。”

        雪竹坐在墳邊,五個手指頭已摳進泥里。大破很傻,還堅持說了一句,“別跟她計較,我們都當(dāng)小歡死了!”

        小歡沒死,她不僅自己賣笑,還把春春帶來給男人摸,竹林客棧的生意都是她們倆鬧來的。半夜深更,走道里傳來高跟鞋篤篤的聲音,就知道是小歡或者春春接客來了。雪竹兩只手抓著床單,牙齒死咬著被褥,就像孕婦生產(chǎn)一樣痛苦,她生出的都是血淚;而一墻之隔的房間里,春春或者小歡正在為男歡女愛討價還價。

        雪竹接連偷偷哭了兩個晚上,這兩夜,是為了等到果子,等果子是為了找到一豆。大破去找果子了,還沒有消息。這兩夜,隔壁的門,和隔壁又隔壁的門,開了又關(guān)上,關(guān)上又打開,是小歡或者春春在客人房間出入。雪竹瞪著眼睛,望天花板,聽竹海風(fēng),爬起來又睡下,渾身血液山洪樣傾瀉。如果不親口對春春和小歡說點什么,怕是會死去。想來想去,終于總結(jié)出一句話,還記得被狼吃掉的香老師嗎?一定要說。

        天終于亮了。水幕子峽谷的亮,一如十年前,亮。竹海,太亮,越發(fā)望不到邊。亮了,游客坐著大客車,來了。

        雪竹聽到有人拿著喇叭喊,“游客們,這個景點,由我來做講解員,請大家跟上。”念竹也聽見了,憤憤然,“好過分,他們又來欣賞貧窮了。”

        雪竹在窗前看清,拿著喇叭的講解員正是小歡,于是她飛奔下樓,混進游客隊伍里。今天,此時,她想了兩天兩夜的一句話,無論如何都要說給小歡聽。

        小歡帶著游客,與雪竹打了照面,不認(rèn)得。小歡白天做導(dǎo)游,晚上做妓女,臉上抹了厚厚的粉,疲倦還是從眼睛里漏出來,無精打采。她先講了窩頭小學(xué),有個導(dǎo)游詞,是事先背好的,背過無數(shù)次,講得流暢又清楚。話音未落下,游客已經(jīng)不滿,有說,“這有什么看頭?”有說,“哎,導(dǎo)游,你們窮瘋了吧?這也叫景!”小歡急了,“你們千里迢迢地來,不看這個景,真是白來了水幕子,里面的故事,聽了能斷腸。”

        小歡的勸說,換來哄笑。有說,“腸子早就斷了,再斷就粉了?!庇钟姓f,“正好,就嫌腸不斷?!毙g帶著一群“嫌腸子沒斷的”進去了,雪竹在其中,她是為這個斷腸的故事,來質(zhì)問小歡的。

        雪竹與小歡隔了半個肩的距離,她屏了氣息,要問,要問,一定要問,你還記得被狼吃掉的香老師嗎?要問得莊重,像棒槌一樣簡短有力。雪竹還沒說出口,小歡的喇叭對著嘴,只管繼續(xù)講,“后來,從上海來了一個大學(xué)生,叫肖春芽,她用自己的名字給學(xué)校改名叫春芽小學(xué)。墻上春天兩個字,是空調(diào)。”

        有打邪,“什么什么?豆芽小學(xué)?”

        有打趣,“切,秋天也可以做空調(diào)?!?/p>

        果真,本應(yīng)斷腸的故事,因為氣氛熱烈沒能讓游客們斷腸。小歡就絕然推出斷腸的結(jié)局,“北京來的香老師,狼,把他吃掉了?!庇姓f,“鬼信!”又有撇嘴,“編個悲慘故事,騙我們捐款,這叫雁過拔毛。”有說,“愛心款都從工資里扣了,你們,去找政府要吧!”

        小歡仿佛沒聽到這些話,或者她聽得太多了,她嘴巴依然固執(zhí),堅持講著香老師,“他真的是被狼吃掉了,那時,我就在這所學(xué)校上學(xué),我八歲。從此,我們就沒有老師了,我們都輟學(xué)了。”游客們的大笑合唱一樣,游客說,“導(dǎo)游,你想錢想瘋了。”有游客又說,“你輟學(xué)了還能當(dāng)導(dǎo)游呢!”小歡很倔,很純,一點不像晚上出入客房的賣淫女,還要爭個贏,“是真的,我們的班長叫一豆,那邊的樓房就是她設(shè)計的……要是說了假話,我……我就不得好死!”

        游客們一定聽過無數(shù)毒誓,嗤嗤笑,半點也不信。小歡又軟軟地說,“真的,我們香老師會畫竹子?!?/p>

        可能這句話,太像真的,游客們再沒吭聲。一個年輕婦女,掏出一枚硬幣給孩子,“快,去捐給香老師?!?/p>

        此時,雪竹正站在捐款箱邊上,箱子底下的課桌是香哥用過的,垮過,用鐵釘釘著,繩子綁著。小朋友肉乎乎的小手舉著一枚硬幣,踮起腳尖,巴心巴肝要塞進箱子里。香哥是為施舍的鋼材死去的,這施舍,會不會又痛了香哥的靈魂?于是,雪竹拿起捐款箱,不知道她是想拒絕,還是要接受,箱子卻是鎖在墻上的,動不了。雪竹的淚珠兒就滴在箱子上。

        這樣,小歡和雪竹,兩人一眼對望,都噙了淚水。只是,小歡依然沒有認(rèn)出雪竹,對流淚的雪竹,眼神充滿虔誠與感激。使得雪竹想問的話,沖到嘴邊,被逼回去。她是,千真萬確記得的,永遠不會忘記的,記憶,卻不能阻止她賣淫。

        小歡吐出兩個字:“謝謝?!?/p>

        等過了三天,大破傳來消息,香哥的幾個學(xué)生幾經(jīng)周折找到了果子。

        果子趕來時,已是晚上。聚會,在大破的家里。雪竹事先設(shè)想過,見到學(xué)生們的許多場面,動人的、或者悲傷的。自從見到春春,她再也不敢想了。所以,果子走到她面前,她都沒有抬眼看,沒有勇氣看果子一眼。果子,卻是畏首畏尾地挪到雪竹身邊,先把雪竹抱住了,從背后抱住的,什么都沒說,身子骨暖暖的,兩只胳膊溫柔敦厚,尤其是貼在雪竹背后的乳房,青澀的,硬的,然而是成熟的。良久,良久,才說,“我是,香老師的,果子?!?/p>

        果子伏在雪竹背上,嚶嚶地哭。自從學(xué)校解散后,果子就跟父母進了城,跟著父母的建筑隊,換了好多個城市,進了幾所農(nóng)民工子弟學(xué)校。最終,她讀完高中,考取了大學(xué)。

        雪竹好激動,果子的結(jié)局,上好,太好了。說什么都是多余的。她只叫,“果子!”果子就“嗯”,應(yīng)一聲;雪竹又叫一聲,“果子”,果子又“嗯”,應(yīng)一聲。反反復(fù)復(fù)。再無語,雪竹就在果子身上摸,從頭發(fā)摸到肩,從肩摸到背,又摸到果子的腰和屁股。她這樣摸過九歲的果子,瘦弱的果子,真的像,沒有曬過太陽的青橘子,又酸又小?,F(xiàn)在,果子已經(jīng)十九歲了,大二學(xué)生,像一條河,流動的、生機的河流,春天來了,河水漲滿春池,噴著女兒香。香哥的果子,身姿婀娜,胸前突起的少女乳房,是兩座生機盎然的青峰,從沒開采過的青峰,就是這樣,驕傲得像梅花鹿。果子,露著九歲孩童的笑容,像跟一豆去集市換了雞蛋回來,玩得很盡興。

        晚餐很豐盛,大破身懷六甲的妻子做的,大旗、友財他們都提了酒菜來。雪竹不知道吃了什么,鍋巴粥,香;灶柴菜,香;竹米飯,香。師母吃一口,他們就吃一口,眼巴巴望著,等待師母的筷子,像一群傻孩子。雪竹把碗里堆得滿滿的,使勁地吃,其實她根本咽不下去,但這沒有關(guān)系,她要吃給孩子們看。

        分手的時候,繁星點點,已是深夜。接果子的車,就等在門外,是果子的男朋友,長得很帥。果子臨走,把一個信封交給雪竹,果子說,“這上面有一豆的地址?!?/p>

        雪竹展開,一豆居然在北京。果子說,“香老師走后,我特恨一豆,她寫來的信,我也沒回。后來,我想找她,卻沒有消息了,連她爸爸媽媽也沒了消息。但愿,他們在北京有個安穩(wěn)的家了!”

        雪竹牽著果子的手,一刻也舍不得松,感覺果子的手心里,有香哥的氣味,香哥的力量。上車前,竹海正沐浴在月光里,長大的果子,成熟動人。她放眼一望,突然說,“每每看到月光下的竹海,就要想起香老師,他說的,創(chuàng)造了墨竹的女人叫李夫人,香老師總是這樣叫我,叫我果夫人?!?/p>

        果子的眼淚默默流到嘴角,她舔了,咽了,“讀大學(xué)后,我才知道,夫人,是多么高貴的稱謂。香老師,把我看得像天上的星星,那般明亮、高潔,只能搭著云梯才能采摘。我知道,我這一生都要做夫人,無論權(quán)勢與金錢,我都不會低頭?!?/p>

        雪竹拼命點頭,香老師不僅有叫人傷心的春春和小歡,他還有果子,令人驕傲的果子。果子的眼睛閃閃發(fā)亮,又說,“我記得,那天,你對我說,不許男人摸,當(dāng)時,我就明白了,一豆被人摸過了。那是一件很大的事,很嚴(yán)重的事,所以香老師才會帶砍刀下山,他要殺人。后來,香老師說沒事,他其實是怕一豆受傷害,怕她從此變壞了。學(xué)校關(guān)門后,爸爸媽媽帶著我到處打工,換住址,換學(xué)校,他們本不想讓我讀書,可我偏要讀書,我堅持讀書。在很困難、很困苦的時候,我就想一豆,想香老師,我要做男人不敢摸的女人?!?/p>

        悄悄透口氣,終于,雪竹可以透口氣了。

        大早,雪竹母女離開了水幕子。春雨瀟瀟,大旗開著帕薩特送她們。車過了一座座山峰,一道道峽谷,一塊塊墳地。清明剛過的墳地,隱在山林間、田野里,望得見的,是墳頭的紫色花朵,七彩紙幡。那紫色花朵,成片開放,這景象,一豆是最熟悉的、最把穩(wěn)的,她知道,香老師睡在紫色花叢里,最美。只有一豆,從無感覺香老師永遠走了,走就是死。從頭至尾,她都在堅守,無論,香老師在教室上課,還是,在墓穴長眠。

        火車進站,大旗突然拿出一個包裹,低頭說,“師母,這是同學(xué)們給一豆帶的,糖。”

        北京的街,正是燦爛春光。其實十年來,雪竹常常想,香哥的孩子們,到北京來了,打工,或者上大學(xué),有一天,會相遇在地鐵站、公交站,在超市門口,在大街上,在面館里,在天安門廣場……偶然相遇,一定熱淚盈眶。事實是,十年,偶然從未發(fā)生。所以,雪竹只看過一眼,便把一豆的地址,記住了。一豆在北京,于是,一直慌張而疏遠的北京,便在忽然間,變成親切的家,真正的家,故土。這一刻起,雪竹和念竹,有了親人。

        整整一個夏天過完了,雪竹沒有找到一豆。信封上的地址,因拆遷不復(fù)存在。雪竹哪里肯放棄,千辛萬苦找到拆遷辦,那里,沒有一豆的名字。

        確實,一豆,小小的一豆,怎么會在北京留下名字,更何況是房產(chǎn)上的名字?雪竹求到好多拆遷居民的電話,尋找認(rèn)識一豆的人。無果。尋找一豆的時候,念竹常常跟著,四處張望,總愛問,“這個,是不是?”“那個,是不是?”雪竹說,“不是不是!一豆是個大美人?!?/p>

        念竹就想到了,用她的畫筆,畫個美人一豆,張貼在電線桿、公交站、小巷口,一豆總有一天會看到吧!這樣美麗的期許,憑什么看不到呢?

        母女倆印了尋人啟事,在離他們租房30米地方的公交站臺上,到處貼。城管把尋人啟事視為牛皮癬,撕了,雪竹再貼;風(fēng)吹掉了,再貼;雨淋濕了,再貼。不屈不撓。白天,雪竹和念竹從這里,起點;晚上,又在這里,終點。貼在墻上的一豆,仿佛站著的、活生生的,將娘兒倆迎來送往,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這是大海撈針,或是守株待兔,方法有點笨,必定也是一個法子。雪竹算算,這年的一豆已經(jīng)22歲了,可能,已嫁為人妻,連一豆這個可愛的名字也嫁掉了吧!念竹說,“那可不好,姐姐不能結(jié)婚。”雪竹說,“最好的。要是她做了母親,就更好。”念竹說,“有什么好,不能隨便玩兒。”雪竹說,“我不讓她漂泊?!?/p>

        買給一豆的糖開始融化,雪竹放進冰箱,寶貝樣愛憐。起初,她一直帶著同學(xué)們的糖,她以為,一豆馬上就可以找到,迫切地,要把同學(xué)們愛她的消息,帶到。雪竹判斷,以一豆的學(xué)識,她只能是工廠的女工,或者保姆。雪竹走訪了無數(shù)紡織廠、成衣廠,沒有一豆的蹤跡,便轉(zhuǎn)戰(zhàn)保姆市場。后來,在一個保姆中介所,一卷發(fā)婦女告訴她,幾年前,有過一個叫一豆的女孩兒。

        這個消息,令雪竹和念竹興奮不已。雪竹請假去找,念竹在窗臺揮手喊,“媽媽,你忘了帶糖!”

        都以為,一定可以找到,一豆,是見證香哥幸福時光的人。根據(jù)婦女提供的地址,雪竹找到一個高檔住宅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聽到,一豆在這里做過保姆。不過半年后,她走了。

        雪竹提著水果,找到一豆原來的雇主,才知道,原來,一豆一直在走。她的雇主,有七十歲的老奶奶,有一歲的娃娃,有三十歲的植物人,有五十歲的病號等等。雪竹都把他們找到了,一點一滴里,一豆就這樣出落了:她,說話少、手腳勤快、脾氣耿直,做事有主見。雪竹暗喜,這,仍是十年前的一豆,沒有改變。做保姆,她應(yīng)該是最稱職的??蛇@么好的一豆,卻一直頻繁地更換東家,只有一個雇主告訴雪竹,說她,長得太漂亮,比范冰冰還范,誰都不敢多留待她,大美人。

        這原本也是雪竹想到的緣由。雪竹就追著一豆的蹤跡,一直追。無果。再追。提著糖果,一次次,奔波在大小醫(yī)院、生活小區(qū)、臨終關(guān)懷中心。尋找一豆的路上,那些糖果,就一顆顆,這樣地化了。

        直到有一天,入冬了,北京正在下雪。北京的雪,片兒大,落下來便融。滿滿的天空,全是糖一樣,等待融化的雪。雪竹接到一個電話,陌生女人打來的,慌張地說,“一豆不好啦!出大事啦!你救救她吧!”

        沒料到,這竟是雪竹日思夜想盼來的消息,一下子就蒙了。念竹,從作業(yè)本上抬起頭,很鎮(zhèn)定,“救,就是好消息。”

        陌生女人來了,是一豆的母親。她的話當(dāng)然千真萬確,一豆因一樁刑事命案,正關(guān)押在北京第二看守所等待判決。

        雪竹這才知道,是為了一豆的官司,她母親才從東莞一家制鞋廠來北京,租房住下。念竹的尋人啟事,她其實早就看到了。在這里租房的幾個月里,她每天從這個站臺,站著一豆的站臺出發(fā),再歸來。她,去一家律師事務(wù)所門外,等著,等待指定的、給予一豆法律援助的女律師,賜給她各種消息,好的或壞的,她除了接受,就是哭??吹綄ふ乙欢沟膯⑹拢鹣纫才d奮極了,像抓到一根救命繩索,興高采烈去看守所告訴一豆。一豆冷冰冰,管是誰,不求;管是誰,不見,要死了去。

        一豆就是這么倔。

        說完這些的時候,一豆的母親,眼神切切地望著雪竹。雪竹說,“你都沒問我是誰?你憑什么相信我?”

        一豆的母親驚愕地張大嘴,“你不是……那香老師的……老婆嗎?”

        雪竹的鼻子一個猛酸。有了念竹,養(yǎng)了念竹,十年了,這是人生第一次,堂堂正正做了香哥的老婆。一豆的母親又說,“一豆被人趕到奈河橋上去了,求求你,看在香老師的面上,把一豆的命搶回來吧!”

        無論發(fā)生過什么,搶回一豆的命,對雪竹來講,就像火燒眉毛,像死而復(fù)生,像英勇就義。雪竹催她快講,一豆的母親說,“一豆才多大,22 歲;那男人多老,55歲。我一豆說,他污辱她,摸她奶子,我一豆好看不是,我一豆不干不是,摸一次又要摸二次,沒完沒了不是,我一豆殺了他個壞種。他該死不是?現(xiàn)在倒反了,壞種的老婆還有鄰居;還有小區(qū)保安,還有大學(xué)生,還有大學(xué)老師,都護著壞種,證明他是個什么什么,道德品質(zhì)好,研究成果高,口碑載道,受人景仰的大學(xué)教授不是,聯(lián)名上書法院要殺我一豆不是!”

        一豆的母親瞪著眼睛,一直說,淚珠兒就從她眼眶里串串地掉下來,像破了裝滿黃豆的袋子。雪竹說,“別急,別急!”

        雪竹說不急,其實心里急得不得了,臉色鐵青,嘴巴烏紫,她根本沒了呼吸。香哥的一豆,香哥的一豆??!念竹早扔了紙筆,眼睛瞪得銅鈴大,“媽,我們借錢去買,把一豆的命買回來,可以用錢買的,媽!”

        雪竹的氣,還是沒有吐出來,眼睛是直的。念竹推搖雪竹,“媽,你莫怕!他們聯(lián)名上書,我們也聯(lián)名上書,找全北京市的保姆,跟他們一拼。北京的保姆不夠,就找上海的、天津的、武漢的,全國的保姆,看是他們?nèi)硕?,還是我們?nèi)硕??!?/p>

        雪竹哇地哭出來,哇哇地哭。說實話,雪竹孤身一人帶著念竹在北京,過的叫“討生活”。原本是指望香哥的,香哥能養(yǎng)家,香哥有事業(yè),她是要相夫教子的,是要夫唱婦隨的。在奈河橋上搶一豆,雪竹真的不行。

        一豆的母親一邊撫著雪竹,一邊跟念竹說,“聯(lián)名信我們也寫了,沒有用,他們勢力大,他們都是有錢的、當(dāng)官的,最不行的也是拿國家工資的。我們?nèi)谴蚬さ泥l(xiāng)下人,不拿炮打拼不過?!?/p>

        雪竹從悲痛里掙扎出來,“是的,可以賠錢的,他們要多少,我們?nèi)セI錢?!?/p>

        一豆的媽媽突然站起來,撲通一聲跪在雪竹面前,喊,“香老師的人哪!”

        雪竹拉住一豆母親的手,她沉沉地跪在地上,拖也拖不動。雪竹說,“只要他們要錢就好辦,香哥老家的祖屋,我也舍得賣?!?/p>

        一豆的母親一個勁搖頭,仍然執(zhí)著跪著,“不是錢的事。他們先提出要一百萬,我當(dāng)時就撞墻,打算死在一豆前頭算了。法官和律師都說好話,降到七十萬,又降到五十萬,給五十萬就諒解一豆,留她一命。我沒錢不是,就降到三十萬,三十萬我也沒有不是!他們的人說我這點錢也沒有,還不如賣淫女,我也認(rèn)了不是。我給他們下跪磕頭,從壞種的大學(xué)學(xué)校,磕頭,一直磕到壞種住的小區(qū),在小區(qū)門口磕了一天一夜,見人就磕,后來把壞種的老娘磕出來了。這老婆子,就是我一豆侍候的,不是為她,我一豆就不會進那壞種的門不是。老婆子說,錢不要了,只要我一豆在報紙上登報致歉,說清楚摸奶子這個事是一豆污蔑,證明壞種清清白白,她就留我一豆的命?!?/p>

        念竹搶過話,“那還等什么?快登報?。 ?/p>

        一豆的媽媽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我一豆死也不肯哪!香老師屋的,求你,把一豆拽回來吧!”

        雪,在下。這場雪,落了十天半月,不歇,討嫌。雪竹要見一豆了。之前,設(shè)想許多見到一豆的歡樂、幸福、機緣和巧合,都碎成了豆腐渣。雪竹來到了看守所。接見室開了暖氣,帶來的糖,放在包包里,雪竹不時用手摸一下,生怕糖,掉了,化了。

        一豆出來了,漂亮的一豆,香哥的一豆,腳上拖著鐐銬,這是重刑犯特配的。坐在雪竹對面,隔著一層玻璃。燈大開,那層玻璃,其實什么都沒有隔住,雪竹的淚光,緊緊抱住一豆。

        一豆的齊耳短發(fā),輕巧地彎著,貼著嘴角,嫵媚動人的臉頰,像春風(fēng)輕拂的柳絲。她的眼睛,一如十年前那般明亮、純凈,閃閃爍爍回應(yīng)雪竹,她認(rèn)得,她從無忘記,香哥的,第五根竹子。

        一豆先拿起電話,其實是對講機,用手指指,雪竹也拿了起來,兩人幾乎同時喊了對方。

        雪竹喊的,“寶貝!”

        一豆喊的,“師母!”

        一豆先說,“媽媽說有人找我,我就猜到是您?!?/p>

        雪竹說,“還有念竹,香老師的女兒?!?/p>

        一豆說,“嗯。真好!”

        雪竹說,“事情,我都知道了。”

        一豆說,“我不能向他道歉,他不是清白的。”

        雪竹說,“沒有人相信我們的話,退一步就可以換來生命,我們就要退?!?/p>

        一豆說,“不,我不行。您記得曾經(jīng)對我說過的一句話,您教我重復(fù)了三十遍,那句話叫,不許男人摸。師母,你絕不會忘記,是香老師要您坐飛機來說的,每個女生都要說到。您記得吧?師母?”

        雪竹吞了一口淚,“記得?!?/p>

        一豆說,“那事發(fā)生后,香老師說沒事,叫我忘了。我聽他的話,我真的忘了。我長大了,到北京打工,做保姆,我用勞動賺錢,沒賺過一分虧心錢。那天,朱教授,就是被我殺死的那個男人,頭一天晚上,老奶奶先睡了,我在陽臺晾衣服,朱教授突然抱住我,一只手伸進我的衣服里,摸了我的乳房,左邊。我當(dāng)時嚇蒙了,他說,哦,好硬,從沒給人摸過吧!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來,十二歲那年,香老師帶我和果子下山打電話,我被人摸過了,在左邊,是左邊的乳房。后來香老師帶著砍刀下山去,他是去殺人的,教訓(xùn)那個摸我的男人。這一刻,我突然明白,香老師不是為了我的乳房被人摸了一下要殺人,而是捍衛(wèi)我的尊嚴(yán),我是有尊嚴(yán)的,香老師把我的尊嚴(yán)看得至高無上!這才有了叫您來,教全校女生說的那句話——不許男人摸!香老師怕我受傷害,說那不要緊,他是長輩。香老師是保護我的,因為我還有右邊的乳房,我不能丟失!他給我重新畫了一條底線。我做保姆,吃住在別人家里。我年輕漂亮,我需要錢,需要溫暖,需要房子,但是我,不許任何男人摸我!無論多少錢,無論多少好處,都不能換走我的尊嚴(yán)。第二天,朱教授趁老奶奶睡著了,又抱住我,這一次,他偷摸了我的右邊,右邊的乳房。我對他說了,我不許男人摸,他又強行摸了一把,說摸了給錢,錢比什么都好,你這個破玩意兒,我摸過一火車。我,隨手抓起水果刀,捅了他。”

        雪竹哭成淚人,哀求說,“一豆,我的孩子,已經(jīng)發(fā)生了,救命要緊啊!你先活下來啊!”

        一豆的眼淚流下來,“師母,我問您一句話,當(dāng)尊嚴(yán)與生命只能選擇一樣時,你選哪一個?”

        雪竹愣了一下,答,“當(dāng)然是生命,生命只有一次?!?/p>

        一豆飛快地擦去淚,“我選擇尊嚴(yán)?!?/p>

        雪竹說,“人活著,才有尊嚴(yán),才能追求尊嚴(yán)?!?/p>

        一豆說,“尊嚴(yán)都沒有,還活著干什么?”

        雪竹啞了,馬上想起包包里的糖,掏出來,捧了一把。雖然隔著玻璃,這些糖依然花花綠綠。雪竹說。“你的生命不僅僅屬于你,還有父母親,還有我、念竹、香老師,還有果子、還有大旗、還有大破……還有這些糖,這是,同學(xué)們托我?guī)Ыo你的,糖,糖??!生活是甜的,就跟這糖一樣,這是同學(xué)們帶給你的一句話?。 ?/p>

        一豆的眼淚突然泉涌,“我不騙自己?!?/p>

        一豆說罷掛了電話,站起身,拖著鐐銬,決然走了。雪竹撲上去,撲到玻璃上,對著一豆的背影喊得聲嘶力竭,“香老師錯了!香老師錯了!給男人摸一下有什么關(guān)系,那不值得用生命換取……香老師錯了!”

        一豆堅信,香老師是對的。第二年的春天,她被執(zhí)行死刑。

        一豆的名字,鮮明好認(rèn),跟在名字后面的那個字,女,簡直就是錦上添花。如果這是選美公告,一豆,無疑是最搶眼的。然而,這是法院張貼的公告,白紙黑字,打了一個紅鉤鉤。這是,往年一樣,下雪的日子,過年的日子,收債的日子,躲債的日子,結(jié)婚的日子,團圓的日子,也是處決罪大惡極的犯罪分子的日子。處決公告唯一的“女”字,像飄揚的死亡之旗。在一豆的名字前,行人的眼睛火一般、焰一般,灼灼燃燒,年輕女人、勾引、殺人犯、注射死刑,這是多么激動人心的事啊!那天的某晚報,說一豆是第一個享受注射死刑的人。

        念竹是在學(xué)校外的院墻上看到處決一豆的公告的。那晚上放學(xué)回家,她坐在燈前,作業(yè)一個字也沒寫。雪竹拿了蘋果給她吃,念竹咬了一口,卻沒有咽下去。抬起頭,已是淚痕滿面,念竹說,“媽媽,把爸爸的墳遷回來吧!那里的人會說,爸爸的學(xué)生是個殺人犯。他本來一個人在荒郊野外就很孤單,還要被人罵,不好?!?/p>

        雪竹摟住念竹,蘋果滾到地上,雪竹說,“我就去,我就去,把爸爸接回來。”

        當(dāng)又一個清明節(jié)到來的時候,鄭雪竹又上路了。一年前,她領(lǐng)著女兒給香哥上墳時,水幕子峽谷正沉醉在春風(fēng)里。春天,水幕子峽谷的春天,曾經(jīng),因為香哥,因為竹海,因為一豆、果子、春春和那些天真無邪的孩子,是天堂,是仙境。那些,就像峽谷里開過的映山紅,謝了,謝了,連滿地的落英,也不再見。

        雪竹帶了很多錢,這些錢,原本是營救一豆時籌集的,沒有花出去。遷墳也需要不少錢,得請人,把香哥的尸骨收了,回北京,買塊墓地,立個碑。

        雪竹的心,幸福過了、悲傷過了、絕望過了。再一次踏上奔向香哥的路,春天,在她心中已經(jīng)凋謝。順著去年來過的路線,她很快找到了水幕子峽谷的客車。車,依然因為旅客沒坐滿,在城里打轉(zhuǎn)。四月的城啊,紫荊花全開了,粉紅的街,靚麗的人,滿街,都是繁榮。雪竹一直望著窗外,尋找,找那些像一豆一樣美麗的女孩。

        照例是,黃昏時分,到了水幕子峽谷。天氣陰沉,已經(jīng)黑了。雪竹原本想給大旗打個電話,大旗會來接她,或者他忙的話,也要叫大破、瓜拉、菊香或者誰來接她。清明節(jié)到了,孩子們一定都等著她,這是去年的約定。但是,雪竹執(zhí)意沒打這個電話,她怕他們問,糖,帶到了嗎?一豆,好嗎?

        糖,是帶到了。一豆沒吃。雪竹和一豆母親拿到的遺物里,有一包糖,已經(jīng)化了,像泥土。最后的日子,陪伴一豆的是這包糖,是,友誼和愛??墒牵M有人間珍貴的寶物,一豆,仍然丟了。

        雪竹還是先去江福叔的家,帶了香、紙和冥幣,托江福叔的兒媳燒給江福叔;卻只見門上,掛了一把大鐵鎖。鄰居說,他們一家都去福建做運動鞋了。又下起了雨,雪竹沒地方可去,想先去學(xué)校的,香哥的學(xué)校,竹林客棧,可想到春春和小歡,她只得打消這個念頭。

        撐著雨傘,踉踉蹌蹌走在雨中,春天的雨,把水幕子峽谷洗得一塵不染。竹海,扮得新娘一樣,一切都是新的,新發(fā)的筍,已認(rèn)不得了,自顧地享受春雨,沒有半點關(guān)于香哥、關(guān)于一豆的記憶。再也不用到這里來了,不來,自有道理。

        雪竹找到山腳下一家旅行社,住下來,打聽,哪里可以找到幫助遷墳的人。依雪竹的社會經(jīng)驗,應(yīng)該有殯葬公司專門做這項工作,但山高水遠,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住了兩天,有個人說,他的親戚是跳大神的,熟悉這行當(dāng),主動為雪竹聯(lián)系。這樣,雪竹就獲知了一個消息,三個月前,香哥墳?zāi)顾诘哪菈K地方,風(fēng)水先生選定的,水幕子峽谷風(fēng)景最美麗的地方,政府批準(zhǔn)在此地建一個五星級賓館。為這塊地,水幕子的村民和拆遷的人,打起來了,連公安局都出動了。

        雪竹愕然,才知道,開發(fā)商要平了香哥的墳,因為他在這里生前沒有戶口,沒有工作關(guān)系,沒有土地,也沒有任何親人。是一座無主墓。

        幸好,雪竹來了。

        雪竹請人聯(lián)系遷墳事宜,不管花多少錢,她,只想帶香哥離開這個地方。一切安排妥當(dāng),念竹從北京打來電話,“媽,等把我爸的墳打開,你要用衣服包好,莫掉了爸的骨頭,要我爸,回一個全人。”

        雪竹掛了電話才失聲痛哭,香哥哪有全尸,那墳頭埋的,只是,狼吃剩下的半條腿和一只手!

        雪竹遷墳的決心很大,都跟她說,遷墳是要開發(fā)商賠錢的,三兩萬,都可以要。雪竹搖頭,不要。有人說,你總得要點什么吧,要不然太便宜他們了。雪竹再說,不要。

        雪竹要,辦一個盛大的遷墳儀式。為香哥的半條腿和一只手,她要按水幕子峽谷風(fēng)俗的最高規(guī)格來辦,一個程序也不能少。要吹吹打打,要熱熱鬧鬧,要把香哥的半條腿和一只手,英雄一樣迎回家。

        正式遷墳這一天,雪竹穿得整整齊齊。水幕子峽谷的春天,極美。陽光,是透明的,透著水青,竹青,山青;峽谷里盛開的花,各色的,有一樹,有一朵,有一叢,有一抱。香哥,已經(jīng)在美麗里睡了十年,十一年,花開花落,都知道的。所以,那紫色的墳頭花,在這個季節(jié)里,占盡風(fēng)騷。

        遷墳的隊伍浩浩蕩蕩,喇叭、嗩吶、鑼鼓,吹著,敲著,打著,寂靜的峽谷到處都是回聲。地里,山里,坡里,搖曳七彩紙花,一片片盛開的紫色花朵,在墳?zāi)股吓?。那便是一豆吧,傲立著,迎風(fēng)而舞。雪竹戴了孝,發(fā)上系著白繩。白繩,在春風(fēng)里,飄蕩,為香哥,也為一豆。

        穿過竹海,竹海在春天里;穿過竹林客棧,客棧在春天里;穿過香哥的學(xué)校,學(xué)校在春天里。游客又來了一批,在殘破的學(xué)校門口合影,春光映著他們的笑臉。雪竹耳邊卻響起一豆的朗誦聲:春天!春天!春天!

        到了,香哥的墳地。雪竹一生都不會忘記的地方,正是一片花海。粉的花,白的花,一大片,把香哥的墳里里外外圍了好多層。墳上,是巨大的花圈,還有,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紙幡。雪竹來到香哥墳邊,墳堆,跟十年前一樣,龐大而圓潤。她不在香哥身邊的十一年里,有人,一直護著香哥的墳,這花、這幡就是見證。

        “挖不挖?”有人催促,鑼鼓就敲起來,敲得震天響。應(yīng)該,是不能挖的,香哥,不是雪竹一個人的,可是,香哥睡在這里還有意義嗎?連一豆都死了,她不挖,開發(fā)商也要給他鏟平。

        雪竹咬咬牙,要挖。儀式開始了,唱的、念的、跳的。沒有人哭,也沒有人笑。這時,雪竹看見一群人,從田間地頭跑來,他們提著扁擔(dān)、鎬頭、鋤頭、鐵鍬,蜂擁而來。他們的身后,不斷地涌來手持械斗器具的山民,殺聲震天。鑼鼓停了。人群氣勢洶洶地沖到跟前,為首的那個大漢,臉膛黑黝,怒目圓睜,他,就是大破。

        大破沖到香哥墳前,舉起鎬頭,拼命一樣,號,“香老師的墳,誰敢挖!”

        沒人敢動一下。雪竹撥開鐵鍬和鋤頭,輕輕地叫一聲,“大破,我是師母啊!”

        大破的鎬頭舉在頭頂,看見雪竹,愣了,扔了鎬頭放聲大哭,“師母啊,你怎么要挖香老師的墳???為這個墳,我們水幕子村民打了三場架,傷了十多個人,為香老師的墳,大旗送了錢,人家嫌少退回來,大旗又送,前前后后送了二十萬,他實在無能為力了。后來,小歡去了,人家不要;春春去了,人家也不要;再后來,果子回來了。果子……果子……這墳是果子保住的……”

        雪竹抓住大破的衣服,“果子,我的果子,她……”

        大破瞪著眼珠子,“她,她……她就是天上那顆星星,她掉下來了!”

        ……

        雪竹離開了水幕子峽谷,她一個人。她沒能帶走香哥。香哥的墳地,政府又改批了森林公園,那墳,作為文物保留。村民們自發(fā)在森林公園種了無數(shù)花,這花,是野生的,叫恩多花。春天一來,花便開放,是第一個,迎接春天的花朵。

        在北京的天空下,雪竹仰望蒼穹,那滿天漂亮的星星,閃爍著、美麗著。念竹說,“媽,你好幼稚,怎么愛看星星?”

        雪竹答,“我在找,你是哪一顆?!?/p>

        作者簡介:

        胡雪梅,女,湖北省鄂州日報社記者。湖北省作協(xié)會員。在《北京文學(xué)》《啄木鳥》《百花洲》發(fā)表中篇小說多部,其中《花朵》《去天堂的路上》分別由《小說選刊》和《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轉(zhuǎn)載。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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