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西小縣城長汀,至今保留在鬧市區(qū)擺放訃告習俗。蛇年農歷正月十一,太平橋邊,一張嶄新訃告靜靜立在那兒。
逝者是我外婆,81年的生命燃盡在山區(qū)寒冷的夜里。對于她,長年臥床,生活不能自理,飽受老年性癡呆癥困擾,死亡或許是解脫;對于兒孫,卻意味著綿長哀慟、此生永別。
外婆一生,沒有一天為自己活。她尚在襁褓中就被送到一戶陳姓人家當童養(yǎng)媳。這戶人家是一個龐大家族中的一支,排行第七的丈夫早逝,留下妻兒艱難度日。
生長在這樣的家庭,外婆從小飽嘗貧窮,以及由貧窮招致的家族的冷漠和歧視。長到七八歲,外婆就跟著我的太婆,幫人洗衣做飯,賺錢養(yǎng)家。十幾歲時,一場腦膜炎幾乎奪去她的性命。太婆傾其所有換來幾針青霉素,竟奇跡般撿回外婆一條命。然而,正是這場大病,為她日后罹患老年癡呆癥埋下了病根。
9個孩子、二十多年歲月,外婆人生中最黃金的時光,全部傾注在子女身上。作為南方女人,她身形纖細瘦小,看上去弱不禁風。但她卻像任勞任怨的老黃牛,一邊生兒育女,一邊做紡織女工。我曾聽她說,那時紡織廠用的是木制織布機,使用非常費勁。因為吃不飽飯,體力的巨大消耗總讓她一陣陣心慌,一陣陣冒冷汗。
即便如此,廠里給工人們準備的點心她也舍不得吃,要省下來帶給孩子們。每個月的工資,她更是悉數交給當家的太婆。她的心里,只有家和孩子,沒有自己。每憶當年,并不識字的外婆總會用一個非常文氣的詞來形容曾經的苦楚——凄風苦雨。我無法想象,一個從小吃苦耐勞、沉默寡言的人所言的“凄風苦雨”,是怎樣刻骨的痛。
1983年,外公去世。自外婆記事起,外公在她生命里就像空氣和水,不可或缺,如影隨形。他的離去,掏空了她的心。好在陸續(xù)降生的孫輩,為她晚年生活帶來新的色彩。
逢年過節(jié),這個樸實的女人會把對兒孫輩最美好的祝愿寄托于神靈,虔誠地在廟宇里燒香跪拜,希望我們這些“從她身上來的人”平平安安。她還會不厭其煩地告訴我們,太婆和外公要是還在世,看到我們一家人那么興旺,一定會很高興,一定會很疼愛我們。“他們一定會保佑我們。”
大約十年前,古稀之年的外婆開始出現健忘癥狀。起初,大家都以為是年紀大了的緣故,沒有在意。誰知,她的健忘和多疑越來越嚴重,一直發(fā)展到幾乎沒有記憶的能力。她不斷重復同樣的話題,一遍遍詢問已經問過的問題,不厭其煩地和我們聊陳年往事。數年來,大家給外婆嘗試過多種能夠阻止病情惡化的藥物,但收效甚微。
我上大學時,正逢外婆初患病。她記住了我在外地上學這件事,每逢假期將近,她總會問我什么時候回家。隨著病情加重,時間在外婆那里仿佛停滯了。一年又一年,我畢業(yè)參加工作,她卻總問我學校什么時候放假。
再往后,連這樣早已失去時效的問題也很少被她提起。老年癡呆癥將她困鎖在回憶中,使她對身邊正在發(fā)生的一切變化漠然置之。然而,母親的本能,卻一直涌動在她身軀里。我媽說,她給外婆陪床時,外婆總會在半夜伸手摸摸她的被子是否蓋好。偶爾清醒的時候,外婆會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病情,哭訴自己“為什么命這樣苦”,或者問我們“我是不是瘋瘋癲癲了”?眼見一個清秀精致了一輩子的女人被疾病折磨得如此狼狽、無助,身為后輩卻無能為力,每每這時,我們就非常愧疚。
2012年一次腦梗,讓辛勞一生的外婆徹底倒下。臥床一年間,她的生命就像沙漏里細細的沙土,一點一點地流逝。躺在病床上的她日益消瘦,神智越來越模糊。最后的日子里,她已完全不認得我們,無法交流,只能機械地吞咽。那形銷骨立的樣子傳遞著一個殘酷的信息——分別的日子,不遠了。
外婆去世第二天,我從北京趕回長汀奔喪。靈堂正中,外婆的遺像那樣清麗,我久久凝望,幻想著她依然健在,依然能開口和我說話。此時的外婆,卻已走完她的一生,靜靜地安眠在水晶棺里。
外婆堅信太婆和外公一定“在天有靈”。她去世后,我從未如此強烈地希望靈魂真實存在。即使生死永隔,外婆也能感受到我的思念。只要她知道我想她,就好。
從小,每次想外婆,我都會習慣地說“去外婆家”。一個孩子對母親的依戀和親近,自然而然地綿延到母系家族。對我來說,這個家族的象征,就是用自己的含辛茹苦換來兒孫枝繁葉茂的外婆。
現在,我的外婆走了。世上再無外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