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13日清晨6點50分,我的愛人林頌平經(jīng)歷近四年癌癥折磨,醫(yī)治無果,終離我們而去,時年58歲。
先生的父親解放前是一位高級會計師,母親與諾貝爾獎獲得者楊振寧沾親帶故。盡管這樣,先生高中畢業(yè)還是被下放為一名知青,和七八個知青住在一起,生活很艱苦。沒菜吃,只能用醬油沖點開水,每晚收工回來端著飯碗到農(nóng)民家討點菜。別的知青有了菜就揚長而去,他每次都會恭恭敬敬地向主人表示誠心誠意的感謝。先生以他的吃苦耐勞、聰明靈活、能說會寫贏得了村民們的喜歡,被安排在房東家生活,對知青來說這是最好的待遇,不用再為沒菜吃犯愁。此后他在農(nóng)村4年多,與房東成了一家人,乃至恢復高考考上大學回城,再到后來我們結(jié)婚,一直保持著往來。他總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今年先生去世,房東大哥大嫂帶著弟妹們,凌晨1點多開車行駛五六個小時,7點50之前趕到殯儀館來為他送行。
下放農(nóng)村時,生產(chǎn)隊安排他放牛,牧童騎在牛背上,他只有羨慕的份兒,在農(nóng)村只有孩子才被允許騎牛。他掏出口琴吹《莫斯科郊外的夜晚》、《紅莓花兒開》和《紅河谷》,排遣身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孤寂心情。那些孩子來奪他的口琴,每個人都要吹一吹,結(jié)果摔壞了一個音孔,好在還能吹。從此生產(chǎn)隊長就派他帶著這幫孩子放牛,但要教他們吹口琴。在一個初冬,山坡上草已不多,他帶著孩子們向更高更陡處放牛,結(jié)果一頭?;露钙滤に懒恕KH眼目睹那頭??谕卵?,眼睛瞪得大大的慢慢死去,彼時漫天大雪,哀傷和孤獨籠罩著一切。守著牛,他傷心地吹著《回家》,一直等到孩子們把生產(chǎn)隊長和村民們叫來。在當時牛是一家甚至于一個生產(chǎn)隊的全部產(chǎn)業(yè),愧疚一直隱于他內(nèi)心,后來他就不吃牛肉了。
先生大學畢業(yè)后分在中學當物理教師。三十多年前根本沒多媒體一說,他硬是和物理組的老師運用所學專業(yè)知識自己動手,因陋就簡,利用休息時間畫線路圖,布線,焊接,安裝,調(diào)試,把學校三十多間教室和幾十間辦公室里的小廣播一個一個接通,沒向?qū)W校要過一分錢。學校一位老師手表掉到廁所里(三十多年前,一塊手表對一位普通教師來說就是奢侈品),先生聽說后便脫掉上衣把手伸到糞池里去,把手表撈上來,沖洗得干干凈凈,送到那位老師手中。他從沒提過這事,后來這位老師在一次學校聚會上說:小林,我一輩子都會記著你。我才知道有這回事。
先生調(diào)出學校后做了最普通的官員。他正直做人,甚至于正直做惡人,從不為保全一官半職或晉級而喪失人格。他分管文、教、衛(wèi),下屬部門一位資深領導需要健全組織,增調(diào)人員,補充裝備,審批報告時符合要求,最終結(jié)果超出預算,當然他也沒忘了給先生全套配置。但先生一點不領情,調(diào)查清楚事情真相確屬違規(guī)后,收回所有配置。當時許多人說情,都說事情不大,又不是獨吞,但先生就是不退讓。他說:共產(chǎn)黨的腐敗就是從這些小事開始的。
他率性而為,不愿為陳規(guī)陋習所束,崇尚自由。他的耿直與為官之道相悖。縱然他有許多愿望也有才情,縱然他心底對當前狀況有許多看法,但他無法實施也無力改觀,只能用微薄言辭爭得自己作為大寫的“人”的存在。
每年,黨政機關都要進行述職述廉報告,每位干部都會洋洋灑灑陳述這一年的工作業(yè)績,溢美之詞鋪滿頁面,讀完報告,就會聽到所有工作都被一個人做完了,也會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腐敗現(xiàn)象。而先生的報告則讓人大跌眼鏡:“……去年的報告,我寫得很簡單,絞盡腦汁,只擠出那么點東西,但不曾想在以后的閑談中多次被提及。我稍作反思,可能是一種放得開、顧慮少的心態(tài)導致的率真引起大家的關注。在我們的生活中,放不下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太在意自己在領導中的形象,生怕影響自己的前途,由此便滋生出一種畸形的人生態(tài)度。只為領導活著,活在別人的眼中,害怕丟了官帽。其實人生苦短,能活出一個真實的自我,是人生最重要的事。一切名和利都順其自然,用不著看別人的臉和順別人的嘴來違心度日?!?/p>
歲月流年,我陪他走過三十多年,他待人熱情真誠細致入微,他針砭時弊語言犀利又風趣幽默。在生病的幾年里,他依舊憤世嫉俗。后來病情惡化,腦中樞神經(jīng)受腫瘤壓迫昏迷,語言受阻,他不再能清晰地表述完整的意思。
如今,我的先生,我的丈夫,我的愛人,一個普通的人,向自由而去了。偌大的房子只剩下我一人,四面凄清、四圍慘白、四周死寂的透骨寒氣彌散在空間,所有的影像已化成一縷青煙定格成冰涼的一張薄薄的照片。任我再喊、再哭、再疼、再痛都不會有他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