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也許是老舍最好的小說。這本書是在《大明湖》手稿被日本海軍一把火燒為灰燼后,他重新寫的。他曾用英文自我推銷,“從這部小說起,我建立了自己的文字風格……我在《離婚》中所用的語言是第一個,也可能是最好的,文字簡潔清新的典范。”
“世界的中心是北平?!崩仙嵩跁镎f。他是迄今最能代表這座城市的作家,卻沒有因為寫北京而縮小自己的主題。他筆下的人物汲汲營營,個個有煙火氣,主角們從不是戲霸,卻伏在他人和社會的蛛網(wǎng)上,動彈不得。也是從《離婚》開始,他決定“拋棄陳腐的文言文,而盡量用接近生活的語言”,寫眾生。
財政局的老李總想離開自己的鄉(xiāng)下老婆和孩子,看著隔壁的馬少奶奶心里直癢。單位的男同事也各懷心事,又是母老虎又是女博士,無一不對家中女人感到不滿,都想著換一位、添一位,搶別人的表妹,覬覦同事家的女兒。原著的主體就是兩性關(guān)系的拉鋸,可是老李說,他并不想戀愛,只是追求一點詩意,“家庭,社會,國家,世界,大多數(shù)的婦女——已婚的未婚的都算在內(nèi)——是平凡的”,到頭來,究竟比婚姻這點事要大一些,調(diào)侃的是文人式的幻想、亂世里對浪漫生活的意淫。
改編是困難的,改編偉大的小說尤甚。明戲坊戲劇工作室卻揪著老舍的本子不放,已經(jīng)改編了他三出戲,把《我這一輩子》改成獨角戲,用一尊似人非人的人偶做道具;把《貓城記》改成當代小品,臺上全是紙箱子。每次都想用一點實驗性為老北京續(xù)命。這次改編《離婚》,最大的亮點是把所有的男性角色化繁為簡,由兩位演員交替出演。所有情節(jié)都編成臺詞——京味兒的貧嘴,對話間既在輪替,也在傳染,更像鏈條,把戲里所有人物像螞蚱一樣牢牢拴在一起。
兩位演員重復著“恍惚”、“詩意”、“怎樣”這幾個詞,強化著荒謬的氛圍,其實只有“詩意”是老舍原著里的關(guān)鍵詞,其余兩個是改編者新添的。這么做是有風險的。編劇、導演兼主演方旭在改編老舍時總用這個方法,讓臺詞針砭時弊,《離婚》中的分寸算是把握最為得當?shù)囊淮?。兩個大老爺們在舞臺上打趣,“到底還能不能一起玩耍?”
老舍的小說總是圓環(huán)結(jié)構(gòu),艱難地繞了一圈,最后回到原地,就像話劇中兩個演員精彩的對手戲,你演過我的苦悶,我說了你的臺詞,黯淡的燈光中,孤懸的那點“恍惚的詩意”究竟沒能應聲落地。由《離婚》改成的電影、話劇,都沒能離開老舍的核心——浪漫而不敢有夢想、看到社會黑暗而不奢望馬上太平、知道人生的宿命而不想象一個永生的樂園。世上的人,總是結(jié)婚、離婚,試過一次,再來一次。劇場里選用的三弦和阮的伴奏是最合適的配樂,深沉凄苦,認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