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演義》人人爭天下,最后盡歸司馬家。但是,這算是司馬懿成功了嗎?在林奕華導演的舞臺劇《三國》里,最后留在舞臺上的司馬懿,無人分享,顯得落寞。主題曲唱“誰不怕一個人走,誰就來到天盡頭”,“一個人笑,一個人走”,林奕華寫完詞,已經落淚。
“我們并沒有說司馬懿得到一些什么,我們只是說他得到了天下,他沒有得到教訓,他沒有得到情感,他什么都沒有得到”,林奕華說。
從2006年開始,林奕華給自己出了一個大題目,把中國古典四大名著改編成舞臺劇。他在《水滸傳》中討論“男人之罪”,在《西游記》中道出“生活之難”,通過解構和重建,試圖尋找出古典作品的現(xiàn)代觀照。最新的這部《三國》,副標題是“什么是成功”,在這個販賣成功的時代里,拋出了問號。
而且,林奕華把上一部作品《賈寶玉》里的“十二金釵”請來演出這部“男人故事”——His-tory,男人的歷史,由女性上演,但這絕不是一出類似“宮斗”的戲。
女性在林奕華眼中能賦予這部作品未來性——這個時代女性越來越強悍堅強,“她們代表了未來的權威,而男人好像已經是屬于過去的性別”。
他把這出劇的背景設置在一個教室,十三個女學生和三個男老師輪番上場,通過十二個人們耳熟能詳?shù)恼禄?,上關于《三國》的課。
在結構上,每一章回都內含三層,三位男老師先用原文演出一次傳統(tǒng)情節(jié),然后女學生們用現(xiàn)代人的價值觀顛覆演繹,最后一個重要人物留下來,完成這個角色在戲曲里的經典唱詞,完成過去和現(xiàn)代的聯(lián)結。
老師讓學生用排戲的方式學習《三國》,但女學生們不停惡搞,“桃園三結義會不會有人爭做大爭做小”、“皇帝命真的是好命嗎”之類有些八卦但又重視情感的問題讓歷史(his-tory)進入了女性故事(her-story),連老師都覺得這種離題頗有意義。但當女學生開始向老師請教“謀略”等成功的規(guī)則,就進入了一種吊詭,在欲望驅使下,她們要“贏”,卻還是找男性學規(guī)則,其實何嘗不是輸給游戲規(guī)則本身——她們或許要放棄身為女性許多內心柔軟的部分,“你要當贏家的時候,可能放棄了一些本身的長處,所以才會贏”,林奕華說。
讓女性演出三國人物,最直接的益處是在表演上獲得了更多的可能性——如果是男演員來演,很容易掉入刻板印象,需要更努力地推翻重建,而女演員在演繹的時候就會有“想一下”的過程。事實上,在林奕華眼中,《三國演義》里的人物其實是有女性的一面的,即“有情感”:“周瑜很驕傲,就表現(xiàn)出來,是忠于自己的情感;諸葛亮要照顧自己那么愛的劉備的兒子,照顧到這個地步;曹操,那么無毒不丈夫,但他對他欣賞的人,還是有一面之仁的”,其中的人物關系,林奕華沒有讀到“斗”,他看到的是欣賞。他們浪漫、忠誠、癡情,有女性的包容、溫暖,這些讓“失敗者”反而顯得有趣?,F(xiàn)代社會充斥物質、欲望、權力、殘暴不仁和弱肉強17f14e6848c49b5fb9f32cbe0ae1de07a3e23554ec8467acab40745176c173de食,“89d56b4430192a764efddd98db01c1e513cad15691a4483aa6b6af79e53b5fb3現(xiàn)代人的生活越來越負擔不起情感,而情感比成功珍貴太多”,林奕華說。
不論男女都有情感,因為患上成功強迫癥,就要忍受寂寞、學會妥協(xié)、傷害與被傷害,在心還脆弱的時候違背初衷,“這些都是青春之痛,但忍著咬牙往前走因為我們要成功”。通過性別議題,林奕華發(fā)出了這樣的疑問:在成功至上的社會,是女贏了,還是男贏了,還是雙輸?
這次,林奕華找回《賈寶玉》的編劇黃詠詩,也是因為她很懂他要的“悲喜劇”。“她家里是做法事的,死亡在她的創(chuàng)作生命里也在扮演角色,她能用喜劇的方法來看到《三國》里我看不到的那些悲哀和無奈”,林奕華說。
黃詠詩一聽說要做《三國》就問,可以寫成喜劇嗎?林奕華說,當然可以!但他們也一致認為要找到“痛點”。他們的《三國》,讓這些現(xiàn)代女生一邊顛覆惡搞,一邊悲從中來。
他們看到寂寞的不可逃離:你會笑氣死周瑜的竟然就是一連三句“你沒有朋友”,但某種共鳴即刻產生,為達目的機關算盡,孤獨卻是最大的弱點;他們看到目的的絕對化和過程的被輕視:你笑“三顧茅廬”里,劉備竟然一顧就顧到了諸葛亮,還理所當然地反問“一顧就能做到的事情,為什么要三顧”,而后一陣悲涼又襲來,我們太要效率和結果,其實少了一份獻給過程的癡情和純粹;他們看到信任的難以建立和自我的迷失:就像華佗看穿了曹操的孤單——曹操想和他欣賞的人做朋友,但總是做不成,曹操也不愿面對自我,迷失間下令斬華佗,華佗冷冷地說“你殺了我,不就是殺了你自己嗎?”有一些時刻竟然笑不出來。
在悲和喜的交替中,觀眾的痛點被找到,感受到奔向成功的路上,成長和青春的痛,都不知道怎么面對未來。在劇場的空氣中,有一種“原來你也一樣的”的味道,沖散孤單無依的感覺。猶如刮痧,看著傷痕累累,但卻被治愈。
創(chuàng)作《三國》的時候,林奕華和黃詠詩都在看007的最新電影《skyfall》,有趣的是,《三國》和《skyfall》都有被擱淺的經歷,而且都因禍得福:《skyfall》因為美高梅公司破產一時愁云慘淡,結果反而打磨出更好的劇本;《三國》因為合作方的人事變動擱置了五年,期間林奕華做了“城市三部曲”、《在西廂》、《賈寶玉》,都讓他有所成長。
林奕華對四大名著的改編總要找回現(xiàn)代人與其的聯(lián)結?!俺鞘腥壳彪m然不是古典名著改編,但他從中練習了剖析現(xiàn)代人問題的功夫,在《華麗上班族》中分拆欲望,在《男人與女人》中反思男女角色和關系,在《遠大前程》中反諷幸福,關心未來,這些也都是后來他在《三國演義》中讀到的議題。而改編自《西廂記》的《在西廂》,在林奕華眼中是熱身,《賈寶玉》則讓他找到了“這幫渾身是戲的十二釵以及新的合作伙伴,香港編劇黃詠詩”。而從觀眾的角度來看,因為前面這些作品有劉若英、何韻詩等明星的出演,而初入劇場的觀眾也獲得了培育,他們中的許多人選擇再次進入劇場,看這一部并沒有大明星出演的《三國》。
引人矚目的一點還有,《三國》將網球作為道具貫穿始終。煮酒論英雄,杯子就是球;周瑜生病,諸葛亮幫他看病,用的聽筒也是球。球是隱喻。想出這個創(chuàng)意的舞蹈編排伍宇烈說,“接到球就是成功,然后就是看接得漂亮不漂亮,接住后,你是不是會有笑容”。在燈光下,熒光色的網球營造出了詭異和荒謬感,它常是視覺的焦點。林奕華說,而成為焦點,又是許多現(xiàn)代人追求的成功。
《三國》在港臺演出后,許多觀眾在網上貼出觀后感,林奕華也不吝轉發(fā),他高興的是,他們開始愿意聊天了。林奕華說,現(xiàn)在這個階段,他做劇場的動力是“人不應該這么孤獨”。而這些感性的交流,能夠越過這個時代的客氣和脆弱,消解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