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化的日本:
日中“文明沖突”千年史
作者: 與那霸潤
譯者: 何曉毅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3年4月
定價: 32.00元
“中國化的日本”?如果你在書店里看見這個書名心中竊喜,并且不由自主地向它伸出手去,那么你要當心了。
關鍵是“中國化”太撩撥人的情緒了。乍一看這幾個字,我就想日本人會不會把它和殖民化等同起來,而某些中國人大概已經“夢”到了那一輝煌時刻。無論如何,給一本內容還算嚴肅的作品安上這樣的標簽,我覺得作者與那覇潤可真是年少氣盛。
單名一個“潤”字的與那覇先生,1979年生于橫濱。34歲的年齡,在歷史學家中絕對屬于愣頭青。他明言,他筆下的“中國化”指的不是日本與中國之間明爭暗斗的現實,而是 “日本社會的狀態(tài)與中國社會的狀態(tài)相似”的可能。并且,他所指的中國社會,既不是現當代的中國,也不是1300年前的隋唐,而是特指1000年前左右的宋代。所以,本書的副標題為“日中‘文明沖突’千年史”,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即便他做了如此解釋,假如只把此書讀了一半,我還是會認為作者有聳人聽聞的嫌疑。
那么,在與那覇潤看來,宋朝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東西,足以凌駕于隋唐以及之前的歷朝歷代,而對日本文明意義重大呢?答案是“社會體制”。 他認為,宋朝的中國發(fā)明了一套完全不同于過去的全新體制,從而成為一個真正“劃時代”的王朝,甚至造就了一個迥異于華夏傳統(tǒng)的中華文明。
這是一套“可持續(xù)的集權體制”,其主要特點有兩個。一個是全面施行科舉,利用這一官僚選拔考試推行普世的儒家道德,徹底廢除貴族制,實現皇帝大權獨攬的獨裁政治;二是促進社會身份的平等化以及經濟的自由化,同時維持皇權對政治秩序的絕對支配。這兩個特點既有側重,又相互關聯。與那覇潤認為,宋朝首創(chuàng)的這套政治專制、社會放任的體制對整個世界歷史都具有深遠的影響,甚至可以在今天美國倡導的新自由主義與全球化浪潮里看見它們的影子。
盡管自廢止遣唐使起,日本已與中國拉開距離。但直到宋朝建立全新的社會體制,日本才和中國有了根本的分歧。與那覇潤認為,紙張和印刷的雙重匱乏是日本仿效科舉的主要障礙之一。另一個障礙則是以物易物的農業(yè)經濟。標志事件是公元1180年至1185年的源平合戰(zhàn)。經此一戰(zhàn),獲益于日宋貿易,并試圖引進宋朝社會體制的“平家”武士集團敗給了代表保守貴族和領主利益的“源氏”武士集團,院政時代終結,幕府統(tǒng)治確立。日本從此走上一條與中國完全相反的文明之路。就日本自身而言,宋朝確有隋唐不可比擬的重大意義。
與那覇潤用不少篇幅來刻畫與宋朝已有600年之隔的江戶時代,就是想說明日本的社會狀態(tài)究竟多么特別。他認為,放棄貨幣經濟,沿襲貴族和領主制的江戶時代,是一個安全而不自由的身份制社會,一個以封建和家庭為囚籠的靜止社會。
將人們牢牢固定在一個不流動的、均貧的社會里,對于日本人津津樂道的江戶時代,與那覇潤明確表示“感到厭惡”。其實,經過紛亂慘烈的戰(zhàn)國,歡迎相對和平的時代,時人的心態(tài)本可理解。不過,與那覇潤認為,江戶時代為此付出的代價太高昂了。一方面,舊有的身份制導致社會缺乏活力,經濟難有起色。另一方面,統(tǒng)治者為了應對社會的普遍貧困,不得不更加壓抑社會的活力。繼而造就了一個就低不就高的、你窮我窮大家窮的社會狀態(tài)。與那覇潤很干脆地將其斥之為“朝鮮化”。他憤憤地說:“鄰國六百年前就已經廢除的身份制我們卻一直維持不變,這除了說明有病還能說明什么?”在這位年輕的歷史學家看來,從那時候起,日本一直就在“朝鮮化”(江戶化)與“宋朝化”(中國化)之間搖擺,直到當代。
與那覇潤對日本歷史的概括既新穎又粗率。不過,讀完本書的后半部分我就能夠理解他的用心了。他要闡釋的對象是當代的日本社會,他初設的閱讀對象是當代的日本國民—中國讀者就別意淫了。為了這個目標,沒有歷史觀的更新是無法實現的。當然,這位年輕學者的野心不止于此。很顯然,他認為,不能成功預言未來的歷史學家不是好的歷史學家。因此,《中國化的日本》一書里隨時可見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的陰影。
書中另一個陰影來自日本小說家星新一。這位小說家在他的短篇小說《鼠獅》中講過一個故事:一位動物學家將松鼠和獅子交配,創(chuàng)造出了鼠獅。此物平素友善可愛,遇敵卻勇猛。動物學家的朋友是植物學家,深受鼓舞,決意要將葡萄和甜瓜雜交,培育鮮美新品。哪知事與愿違,最終結出的卻是缺點與缺點的集合—大小如葡萄,形狀味道似甜瓜的“葡瓜”。 與那覇潤覺得,日本最可怕的未來就是江戶化與中國化的雜交,如同這葡瓜之喻。
就此而言,作為預言者的歷史學家,與那覇潤比世故的福山更具悲劇意識。不知道再過些歲月,年輕的歷史學家有無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