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世最后幾年,牙口不好,陪他外出吃午飯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有天爸爸不經(jīng)意提起,好久沒吃“西餐”了;我明白他指的是“忌司烙魚”,就是加了奶酪焗烤的奶油白醬魴魚片,一小盅焦香滑腴,幾乎不必咀嚼便可以下肚。
興沖沖打電話到熟悉的“中心西餐廳”,鈴響了好一會兒才有人接聽,對方錯愕地說:“我們歇業(yè)一陣子了。”我一時怔然,不知該如何反應(yīng),喃喃道了謝,掛電話。四十多年的老字號就這樣不聲不響地關(guān)門了,那熟悉的西餐味終究已成絕響了嗎?
大概要中年以上的臺北人才會明白我所謂的西餐是什么,可不是如今在街頭尋常能見的法國菜、意大利菜,而是上世紀(jì)七十年代以前盛行于臺北的兩派西洋餐。一派是1949年后隨著上海人來臺的滬式西餐,這種原本盛行于上海租界的西菜,嚴(yán)格來講并非正宗歐陸菜,而融合華人和白俄人的口味,體現(xiàn)了上海昔日華洋雜處的史實。另一派則是從日據(jù)時代延續(xù)下來的臺式洋食,菜式也是中西合璧,既有臺灣味,也有經(jīng)日本人轉(zhuǎn)化過的西洋味。“中心”曾是前者碩果僅存的代表,臺式西餐則還有“波麗路”屹立在大稻埕。
爸爸早年待過上海,熟悉上海味,習(xí)慣帶我們?nèi)コ詼轿鞑停患掖笮≥^常去的西餐廳,一家在中山北路,叫“大華”,另一家就是“中心”。大華尤其常去,記得每個月總會去一兩次,一來是因為離家路程方便,二來是因為小孩到那里吃飯,每道菜都可以點半客,菜式和大人的一模一樣,只是分量較少。如今想起來,那真是周到貼心的安排,小孩食量雖小,并不表示就只配吃炸雞塊、薯條或漢堡等乏善可陳的“兒童餐”。
爸爸最常替孩子們點忌司烙魚或明蝦,我一直以為這只是因為他自己嗜食的緣故,后來聽他聊起來,才曉得主因不在這里。“忌司烙魚和明蝦沒刺,不會哽喉嚨,又用不著動刀動叉,用調(diào)羹舀就可以,小孩吃起來方便?!卑职衷瓉碛眯牧伎?。
大華關(guān)門大吉后,我們吃西餐的首選轉(zhuǎn)移為中心,那兒的菜式和大華相似,烙魚和熏鯧魚、燴牛舌、牛尾湯等滬式西菜都做得挺好。餐廳在1977年遷移到東門一帶,可巧咱家也在同一年搬到那里,美味近在咫尺,我們自然成了常客。
印象中,中心當(dāng)時似已是臺北僅有的滬式西餐廳,一枝獨秀,假日生意倒也興隆。然而到了張揚浮夸的八十年代,荷包飽滿的新富階級趕時髦,吃起高檔的法國菜,小市民也有日漸普及的平價牛排可吃,唯有一些忠實的老主顧念念不忘淡定安靜的老式西餐廳,中心就靠著這批客人,無論如何撐過九十年代,也走進二十一世紀(jì)。
我最后一次去中心,已是好幾年前。那一次在返臺探親期間,有天上午出門談事情,午飯時間正好經(jīng)過餐廳門口,一時興起就走了進去。里面的裝潢更老舊,生意也更冷清,零零落落坐了三四桌人,多半是老人家,我這個即將邁入中年的女人看來是在座最年輕的一個。喝著美味依舊的牛尾湯,心里不禁感嘆,我們這些客人都與餐館一同老去了。
唉,也就是這么一回事。新時代轟然而來,一家老餐廳悄然退場,再怎么不舍,“西餐”的時代和它反映的歷史到底走遠(yuǎ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