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義忠 1950年生。臺灣當代著名攝影師,是少數入選美國權威攝影雜志《當代攝影家》的華人攝影師之一。
阮義忠提議邊吃早餐邊聊。11月27日,這是北京入冬后最晴朗的一天,冷空氣把霧霾吹得一干二凈,當然銀杏葉也掉光了,枯枝們橫斜在淡藍色的天空下,整個清晨清爽得像一首海頓的奏鳴曲。
明天就要回到潮濕的臺北,告別中國北方的脆朗氣象,這讓阮義忠有些舍不得。這趟來北京,他花了一周時間為“阮義忠攝影工作坊”的12名學員講課,教他們怎樣暫時放下數碼相機、拾起膠片,陪他們重新走回暗房。學員里有富二代,有山區(qū)來的中學教師,有騎20公里自行車穿城而來的大學生。11月底的北京,天冷風大,但“那孩子跟我說,每天騎回去,整個人都是熱熱的,心也熱熱的,還要在網上寫上課心得,迫不及待地把我給他們的東西和更多的人分享”。63歲的阮義忠很快就要從臺北藝術大學退休了,現在能來到大陸,繼續(xù)傳道、授業(yè),分享他這一輩子做紀實攝影的心得,這讓他覺得充實,滿足。
然而回到臺北也是好的。明天這個時候,他又可以安坐在新店家中的客廳,做晨掃,煮咖啡,大概正要出門爬窗前那座和美山了,或是已經晨游歸來,放上一張庫泊蘭的羽管鍵琴,等著太太備好早餐。十年前,阮義忠一度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買房,租膩了就搬家嘛,多自由。結果有天和太太在咖啡館吃早餐,看見報紙上一整版的新店溪航拍照片—開發(fā)商的樓盤廣告?!翱帐幨幍拇峙鞣浚巴馐潜烫?、新店溪,近處是和美和獅頭兩座山,遠處是南方的中央山脈”,這是阮義忠人生里為數極少的幾次被廣告所捕獲的時刻,“我像觸了電一樣,立即就定下了這套房子。”
在阮義忠看來,再好的設計都比不過自然,所以設計就應該是向自然學習的過程。他打掉了餐廳和客廳的隔板,讓巨幅的光線流淌進來,再將一整面墻裝上鏡子,引入窗外的風景—天氣好的時候,天上云的走向就能在餐桌桌面上流淌。屋子里有時明時暗的光線、忽長忽短的影子,房子因此而“活了,會說話了”。而建筑事實上不就是對話嗎?人與空間的對話,光與影的對話,室內與室外的對話,人為與自然的對話。
5月11日:“正在掃地,窗外響起鳥叫,起先只是幾聲,頃刻后山中及前林的鳥全被吵醒啼晨。放下掃把坐在窗前行文,能比鳥早起床的感覺真妙,夜色由深化淺,萬籟由寂轉鳴。此時絕對不能放黑膠或CD,只能傾聽自然的大聲無音?!?/p>
6月10日:“雨來了,淡水河隨觀音山遁走不見。屋后靠山,再大的雨也見蒼翠。有時水打樹梢如打擊樂章,時急時緩煞有節(jié)奏,此刻只是微微發(fā)聲,僅像排練?!?/p>
阮義忠是2012年初開的微博。當時微博已經非?;鸨暮芏嗯_灣朋友早就玩得不亦樂乎。阮義忠從一開始就覺得,雖然是140字的小短章,也隨便不得,“要寫就要認認真真,言之有物,絕不敷衍”。微博明明是觀點市場,阮義忠卻執(zhí)意要在這里抒寫生活—一個用心生活的人的生活。
關注的人很快發(fā)現,“當代著名攝影家阮義忠”是如此熱愛居家,簡直可以稱之為“宅男”。他不僅癡迷攝影、癡迷暗房、癡迷咖啡和黑膠唱片,他根本就是所有生活細節(jié)的癡迷者?!安浑x開臺北的日子里,我每天大概有22小時呆在家里?!比盍x忠說,他每天5點起床,晚上10點就寢,生活極度規(guī)整,極度自律,但又包含著極大的豐富。很多人驚異于規(guī)整和自律的生活里有什么可說,但在阮義忠看來,平靜的秩序,偶然的相逢,規(guī)律里的意外,日常中的巧思,這些正是可稱得上“生活里的真光”的東西。
南都周刊:微博上有讀者提出過一個有趣的問題—作為一名農民的兒子,你是怎么開始對咖啡和古典音樂感興趣的?
阮義忠:我小時候家在宜蘭鄉(xiāng)下,爸爸是木匠,叔叔倒是有點文藝,是吹薩克斯風的,家里倒也有一臺唱機,不過我們一般不是用它來聽美軍電臺播的歌,就是放爵士和藍調。宜蘭這個地方到處是農田,還天天下雨,讓人非常煩悶,是個很容易叫人生出“生活在別處”念頭的地方。我小時候也一樣,一心想離開,想到大城市去,還想當知識分子(笑)。
當時我們周圍是沒人聽古典音樂的,但我有一個同學的父親是醫(yī)生,在臺灣那個年代,聽古典音樂的可能有80%是醫(yī)生,因為見識廣,收入好。我在這個同學家過夜,他說“嘿,給你聽一張?zhí)貏e好聽的音樂”。然后把一張唱片塞進了唱機。是貝多芬的《命運》,我當時就被那陣“敲門聲”震驚了,魂還沒有回過來,他又給我放反面,舒伯特的第8交響曲,未完成。我當時想,這莫非就是天籟之音?然后就開始陸陸續(xù)續(xù)買唱片??Х炔惶粯?,咖啡和香煙有點類似,小時候你會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成人世界的、有心事的大人的習慣。當然我真正能喝出咖啡的好壞,是很后來的事。
南都周刊:是什么契機?
阮義忠:我當時已經加入了慈濟(指臺灣佛教慈濟基金會),有一天遇到一位主持,送了我一小包南美洲的豆子。走了兩步又遇上另一位出家人,手上拿著濾布和手沖杯,說不用了,問我是否需要—是的,出家人也有喝咖啡的,他們又惜物,東西輕易不會丟掉。事情這么巧,我就收下了,晚上給自己沖了一杯。沒想到那么香,味蕾好像一下子被打開了。
但第二天我又沖了一杯,那咖啡的魔力卻好像完全消失了。我想,我的手法、水溫都一樣啊,那么問題只可能出在豆子上。我確定,要喝到像之前那么香濃的咖啡,只能買生豆自己在家烘焙,趁著新鮮磨成粉。于是我就買了烘豆機,開始自己鉆研。淺焙的豆子酸,中焙的也還是酸,深焙的又會苦—不斷嘗試,最后我琢磨出了以Kona圓豆、肯尼亞AA、哥斯達黎加和黃金曼特寧四種豆子以1:1:1:2的配比,在烘焙完第一響、第二響剛爆,豆色深但不出油的瞬間緊急下豆冷卻的配方。這樣烘出來的豆子,不酸不苦,只有香。這就是我的“阮家咖啡”。
南都周刊:堅持在家里做全套,是純粹出于對口感的堅持?
阮義忠:我想啊,我的生活基本就是家庭生活,何不搞得有意思一點,精心一點,哪怕復雜一點呢?咖啡機我大概有四十多臺,談不上收藏。大家對收藏唱片、書一般都很理解,但收藏咖啡機呢,總覺得有那么點“不務正業(yè)”。在我看來,收藏機器不是戀物,而是對好設計師的致敬,對美的致敬。比如我有一臺espresso機器,造型像鳥的翅膀,美得不得了,不得不收。還有一臺,是西班牙人Ascaso純手工打造的,叫Dream,太美了,望著它你都能聞到咖啡香。
我想起你開始說的那個關于農人之子的問題,我覺得是這樣的,農夫是種精神,插秧啊,鋤草啊,都是腳踏實地,注不得半點水的工作。以我平時的工作態(tài)度,大概比農夫還農夫。我對家,對土地的態(tài)度不太一樣,人在一處,卻天天思念他鄉(xiāng),比如在都市生活卻總是喊著要歸隱田園,我覺得這就是很不腳踏實地的活法。人在哪里,心就在哪里,這樣才有歸屬感,才能用心活在你腳踏的空間。農夫是極其腳踏實地身心合一的,而都市生活,從概率上說是比較容易讓人有靈肉分離感的—因為都市復雜,具有吞噬性,所以很容易讓人喊出夢想遠方一類的口號。
南都周刊:所以你現在不會再覺得“生活在別處”了。
阮義忠:是,作為一種生活態(tài)度,這是很虛妄的。它容易成為一個借口,把當下日子過得很乏味、很無聊的借口。而我是那種在難民營我也要過得很快樂的人吧,大概。好比說年輕時我在高雄當兵,誰都知道當兵是特別枯燥和無聊的。那個時候我也有辦法。
南都周刊:你給自己創(chuàng)造什么樂趣?
阮義忠:我讀書,準確地說就是讀詩。我們每天拿著槍,被命令跑步、臥倒,臥倒的時間大概有20秒,等第二排的人上前來—就那個空隙,我會從衣兜里掏出詩集看,因為詩最短嘛。就靠這個時間,全臺灣的詩集我大概都讀遍了。
南都周刊:你日常的一天一般怎么度過?
阮義忠:我大概5點多起來,在日出之前。首先我花很久時間掃地,掃地前煮咖啡喝。喝完了打開微博,瀏覽,或者寫一則。掃完了出去走路,有時候是爬山,有時候在新店溪旁繞一圈。回來太太剛剛起來,一起吃早餐。8點多9點吃完,工作,放洗照片,或是我口述文章太太寫。然后一起吃午飯。午飯后我會出去逛一逛,定期去買生豆,或者去唱片店淘黑膠?;貋砗罄^續(xù)工作,我有很多的專欄要寫。傍晚是我一個人聽唱片的時間,不是當背景音樂那樣放,是比較專注地聽,最近反反復復聽的是海頓、拉摩。
南都周刊:要把日復一日的規(guī)律生活過出“源頭活水來”的質量,有沒有難度?
阮義忠:確實是項挑戰(zhàn)。不但得有樂趣,還要不停有新發(fā)現。
南都周刊:秘訣是什么?
阮義忠:我想是專注。我常聽海頓,年輕的時候覺得他單調、平凡、沒有變化,但現在我非常熱愛海頓,就像特朗斯特羅姆在他那首《活潑的快板》里說的那樣,他“青翠、活潑、安寧”,就像在說世界上存在著自由,有人不必向皇帝獻寶。有個說法是,如果你覺得海頓平淡,那么一定是你對他的音樂缺乏專注。我想用來形容生活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