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后世界經濟發(fā)展的最大成果之一，我以為首先不是GDP增長了多少和福利有多大的改善，而是計劃經濟這種發(fā)展模式已被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在施政選項中排除，這倒不是計劃經濟的設計本身有多大的錯，而是憑人類目前的智慧和能力根本做不到。從客觀效果上看，這種集權型的經濟體制給人類社會帶來的損害也委實太大，比如前蘇聯(lián)或中國大陸的計劃經濟時代。現(xiàn)在的情形是，盡管在一些轉型國家，計劃體制的思維仍在，體制仍有回潮的可能，但已構不成現(xiàn)實的威脅。

一

對于計劃經濟，瑞典經濟學家岡納·繆爾達爾在其著作《亞洲的戲劇——對一些國家貧困問題的研究》中的概括是：“計劃的整個綜合思想，就本質而言，在方法上是理性主義的，結論上是國家干預主義的。”計劃經濟不相信自然演進，相反，它把各種資源和要素統(tǒng)統(tǒng)“置于政府的控制之下，以便經濟體系能依照有目的的制定且合理協(xié)調的政府政策朝著其所要求的方向運動”。保羅·薩繆爾森甚至一再預言，蘇聯(lián)的計劃經濟將會超過美國的自由市場經濟。然而，歷史給出的結論卻是，自由市場經濟比計劃經濟更加有利于合理配置資源，促進經濟增長，實現(xiàn)繁榮和自由。計劃經濟的兩個大本營——蘇聯(lián)和中國也都先后放棄了這個過于理想化的體制，轉而實行市場經濟體制。這是人類深刻反省自己的發(fā)展道路而得出的經驗和結論，是20世紀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最大成果之一。

戰(zhàn)后世界經濟獲得長足發(fā)展并極大地造福于人類，應主要歸功于建立在充分尊重個體自由基礎上的市場經濟制度。西德只用了不到十年時間，就將這個因戰(zhàn)敗而被徹底摧毀的國家建成歐洲大陸上最強有力的經濟體，就是實行“社會市場經濟”所創(chuàng)造的奇跡。

中東地區(qū)的以色列，雖然政府對經濟領域實施了較為廣泛的干預，但因保留了市場機制發(fā)揮作用的空間和較多的政治自由，經濟發(fā)展的情況就要比鄰近地區(qū)的其他國家，如埃及等國要好得多。在遠東地區(qū)，馬來西亞、新加坡、韓國、日本、臺灣等國家和地區(qū)，也都因廣泛依靠私人市場來發(fā)展經濟而保持了長時間的繁榮。印度聲稱廢除種姓制度的藩籬，在實踐中卻進展甚微，但那里還是成批地產生優(yōu)秀的企業(yè)家，特別是政府管制較弱之處，他們成為促進這個難以進步的國家的推動力量。在世界上的其他國家和地區(qū)，情形也大致如此。

盡管有長時間的市場經濟實踐并且市場實踐已經提供了多樣的經驗，西方學界內部關于自由市場經濟和政府干預問題的爭論至今仍然辯駁不清。戰(zhàn)后西方世界經濟發(fā)展的歷史，綜合起來看，實際上就是一部亞當·斯密的古典經濟學和凱恩斯主義經濟思想相互碰撞的歷史。兩大辯手，哈耶克和凱恩斯，前者是個體自由的捍衛(wèi)者，認為政府干預市場越頻繁，對市場的傷害就越大，“政府應該只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后者則認為，政府干預就像是給一部轟轟作響的機器加注潤滑油，所以只有對市場進行有效干預，才能使它運轉得更加良好。這場爭論綿延甚久，改變政府過度干預的政策實踐也頗費周折。2007年以后，古典學派和凱恩斯學派的輪番大戰(zhàn)再度上演，甚至蔓延到中國這樣的轉型國家，“奧地利學派”等自由市場經濟學派并未明顯占據上風。如弗里德曼所說：“控制我們生活方方面面的政府管制活動，仍然雜蕪繁多，并沒有多少松動的跡象?！睅资陙恚鲊鴩袷杖胫杏糜谡_支的份額一直沒有明顯下降，有的國家甚至還有所上升。

二

對凱恩斯主義的否定為何如此不易呢？這是因為，上世紀30年代的經濟大蕭條導致全球經濟嚴重倒退，給整整一代人帶來恐慌。這以后，擴大政府職能的主張便得到了更加廣泛的認可，也引發(fā)了政治和法律層面的變化。其標志性事件是1946年美國《就業(yè)法》頒布，聯(lián)邦政府被賦予了更多的管理經濟的職權，采取的措施主要是限制產量，把農產品價格人為地維持在一個較高的水平上。而在這以前，盡管人們已經認識到市場體系常會發(fā)生運行不暢的問題，多數經濟學家仍把這種波動歸于正常范圍，認為經濟體系能夠自我糾錯，就像一個人得了感冒，依靠自身機體的抵抗力也能痊愈。人們產生這種自信是有根據的，像美國這樣的國家，在19世紀末的時候，政府的權力已經受到制度的嚴格限制，幾乎不能集中起什么像樣的權力以威脅到普通公民的財產和人身權利了。而到了20世紀30年代，仿佛一切又都回去了，就像回放一部黑白默語片。

凱恩斯確實與眾不同，他不認為經濟體是一個能夠自我約束的系統(tǒng)，它不能“自然而然”地恢復到充分就業(yè)的狀態(tài)。在他的理論推導中，自由市場經濟就像一艘海面上行使的船，船舵已然出現(xiàn)破損，海風的吹打使它左右搖擺，已無能力依靠自己的力量平安抵達彼岸。他給出的方案是，在經濟衰退期，政府應該大規(guī)模借債以提升總需求，并在他的新經濟理論中解釋了為什么這樣做是恰當的。他尤為重視財政政策的作用，認為政府應當通過加大投資——架橋修路，或減稅，或給家庭直接增加購買力，來提升對商品和貨物的需求，進而引導企業(yè)雇傭更多的勞動力。

但是，古典經濟學家的看法卻與此迥然不同。在他們看來，用于分割的“大餅”是一成不變的，政府多支出1美元，居民就會少消費1美元。而在凱恩斯學派看來，當私人投資支出過低時，政府就應該用自己的財政支出來替代它。政府額外支出1美元，會把大餅做得更大，從而同時增加政府和居民兩者的可支配收入。

在“二戰(zhàn)”早期的年代里，政府財政支出的大規(guī)模擴張正巧與美國經濟大蕭條的緊迫局面相合，凱恩斯的靈丹妙藥促使經濟體從低谷迅速反彈，失業(yè)率應聲下降到歷史的低位上，人均產出最終回到了大蕭條之前的水平。這正是凱恩斯所要達到的效果。

這個理論并不復雜，但實用性極強，更主要的是，它顛覆了古典經濟學的很多從來難以撼動的定論，并且影響深遠。人們轉而認為，大蕭條的爆發(fā)是自由市場經濟失敗的結果，他們如此輕而易舉地放棄了本屬于自己的經濟自由。公眾和知識分子對政府與個人之間相對責任的認識最終改變了政治運作結構的某些變化。米爾頓·弗里德曼在1965年接受《時代》雜志采訪時說道：“現(xiàn)在，我們都是凱恩斯主義者！”如今，凱恩斯的影響力已不如從前，但也不能否認，他還有力量。

三

最近的一次爭論發(fā)生在蔓延至世界各地的本輪金融危機期間，如以往發(fā)生的那樣，這一次的爭論也滲入到政治高層。2008年至2009年，法國總統(tǒng)薩科齊、英國財政大臣達林和美國財政部長蓋特納仍在依據凱恩斯主義來解釋政府債務大幅度上升的合理性，盡管在此前20年左右的時間里，這一理論的影響力已經有所下降了。在法國總統(tǒng)尼古拉斯·薩科齊和德國總理安杰拉·默克爾之間甚至發(fā)生了一次公開的爭執(zhí)，薩科齊堅持認為，如果經濟陷入泥潭，大量財政赤字是可以接受的。在德國，2009年6月通過了一項平衡財政預算的法案，企圖將公共債務減少到零。美國一些對奧巴馬經濟政策的批評者則認為，政府并不是問題的解決之道，而是問題本身。

凱恩斯主義有頑強的生命力，但是他們最終還是“迷失了道路”。實際上，這一理論在戰(zhàn)后就逐漸暴露出其缺陷。

在20世紀60年代，美國因陷入越南戰(zhàn)爭而難以通過增稅來獲得財政收入，政府不得不依靠增加借債來支付軍費。凱恩斯主義者的預期是，這些預算赤字將首先推動充分就業(yè)，然后引發(fā)通貨膨脹。然而事實卻是，赤字預算政策并沒有推動失業(yè)率下降，它只是推高了物價水平。1975年，美國的失業(yè)率達到9%，而通脹率則高達13%。這就是著名的“滯脹”的發(fā)生，這種高通脹與高失業(yè)率同時存在的經濟現(xiàn)象與凱恩斯理論相矛盾。至少在整個20世紀70年代，凱恩斯式的財政政策是失效的，其失敗的方式與大蕭條時期的經驗數據是一致的。這是20世紀80年代古典經濟學全面回歸、由美國引領的全球性大減稅運動興起的主要原因。

大蕭條之所以發(fā)生，是因為企業(yè)不能生產出足夠的產品來維持社會充分就業(yè)水平，失業(yè)者則失去購買商品的能力。凱恩斯認為，總需求主要取決于人們的收入水平，但學者通過對20世紀50年代消費行為的研究，發(fā)現(xiàn)這一假設是不對的。事實上，人們是根據自己擁有的財富水平來決定應該花多少錢來購買商品和服務的。

弗里德曼曾以他的研究成果向人們證明了這個道理：收入的暫時性波動對消費只有次要的影響，真正重要的是“永久性的收入”，即居民的財富。財富才是決定商品和就業(yè)數量的關鍵因素。當財富數值下降并較為長期地保持在低水平上的時候，居民就很可能削減自己的消費，于是商品和服務的總需求也就下降了。這個判斷對于判斷一項財政政策的有效性有著重要影響。2008年以后，凱恩斯的“幽靈”又一次在世界許多國家包括美國的上空徘徊，許多經濟學家仍然相信恢復充分就業(yè)最有效的解決方案仍然是積極的財政政策。這種觀點引導著各國的各級政府一次次地大量舉債，它所帶來的高額成本，換來的只是一時的增長，卻使得我們的子孫后代背上了沉重的債務負擔，或者說，相當于后世的稅收都被我們這一代人“預征”了。

四

話說回來，凱恩斯主義有問題，并不是說古典經濟學就十全十美。當離我們最近的這次金融危機降臨的時候，古典經濟學家對危機形成的原因和治理之道的解答，看上去是如此無助和無力。

麥凱恩在2008年總統(tǒng)大選時說“經濟的基本面是健康的”，立即被奧巴馬抓住并受到其激烈抨擊。麥凱恩所依據的，正是古典經濟學的定義。然而他的話音未落，從這一年的秋天開始，經濟就開始以令人擔憂的速度下滑，并大量流失工作崗位，大批工人失業(yè)。實際上，在戰(zhàn)后60多年的時間里，美國政府干預經濟的能力有越來越強的趨勢，但戰(zhàn)后出現(xiàn)的十次經濟衰退都沒有超過最早的那次大蕭條，大多數衰退持續(xù)時間都沒有超過一年。如一些美國經濟學家所指出的，二次大戰(zhàn)后，經濟波動的程度比戰(zhàn)前小了將近4倍，可見，幾乎完全忽略成百上千萬投資者之共同信心的因素，以及過分相信市場自我修復的功能而排斥政府宏觀調控的作用，這兩者共同構成了古典經濟學派面對經濟領域新問題時所暴露出的缺陷。

盡管如此，在自由市場經濟和政府干預經濟這兩者中，我們最好還是選擇支持前者。因為無論何時何地以何種理由，經濟自由都比經濟被干預要珍貴得多。政治權力不能高于個體自由，以平等的名義也不行。有經濟自由才會有政治自由，經濟自由可保證人們之間相互合作，而不必依靠外部強制和命令，由此政治權力的領域便罕見地被市場所擠壓，而變得相對狹小。其次，自由市場有把權力分散化的功能，即便出現(xiàn)某種政治集權，也容易將其“解構”而難以在人間興風作浪。值得慶幸的是，亞當·斯密提出的“看不見的手”仍然是挽救人類的強有力的手，其力量還可以抵御來自政府的那只“看得見的手”對市場和社會的削弱作用，克服其帶來的惡果，只要我們堅持市場經濟“100年不動搖”，就能夠品嘗市場經濟之樹結下的豐碩果實。于是，100年以后更沒有動搖的理由。

經驗表明，如果政治權力和經濟權力都集中在一個人或少數人的手中，則必然導致專制和暴政。一個一權獨大為所欲為的政府，遲早會毀掉自由市場機制所帶來的繁榮，葬送人類所有的文明成果。弗里德曼夫婦說，“這一天的到來，也許比我們許多人所預料的要早得多?！痹谥袊@樣的轉型國家，人們也遲早會明白一個有關經濟和政治自由的最起碼的道理：一個被權力過度管制的社會蘊藏著怎樣的危險。多少個世紀以來，對于人類最大的威脅并不是通常想象的戰(zhàn)爭和自然災害，而是不受制約的權力。人們總是受其所害，卻總是不能醒悟。

不管怎么難，人類總還是有能力找到一種既能糾正市場經濟的弊端和彌補制度的缺陷，同時又保留自由市場經濟長處的方案：既不限制個體自由和壓制企業(yè)家創(chuàng)業(yè)與創(chuàng)新的熱情，也不會導致中央集權計劃經濟的低效率和資源浪費。此為人類社會需長期面對的兩難問題，人們要獲得答案，只有不斷探索，鍥而不舍地探求市場經濟和民主政治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