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0年爆發(fā)的鴉片戰(zhàn)爭，開啟了中國“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李鴻章語）的序幕。對這個仍然在持續(xù)中的大變局，人們可以從各個角度去回顧和解讀。如果從留學生歸來報效國家這一視角去回溯，100多年的中國近現(xiàn)代史，可以說就是一部“海歸”從政，甚至一度是“海歸”治國的歷史。

1905年孫中山在東京成立“同盟會”，主要領導人和地方分會主盟人（孫中山、胡漢民、黃興、鄧家彥、汪精衛(wèi)、宋教仁、秋瑾、蔡元培、廖仲愷、徐錫麟、吳玉章等）都是留日學者。他們是辛亥革命的主要發(fā)起者和領導人。

孫中山當選為臨時大總統(tǒng)，于1912年1月3日組建南京臨時政府，核心成員12人中有8人是歸國學者，占三分之二。

中華民國第一任內閣總理唐紹儀，是中國近代史上第一代留學生——“留美幼童”中的佼佼者。

從1912年至1928年，北洋政府先后更換了32屆內閣，歷任國務總理和內閣閣員中分別有四成和五成為“留學”出身，而20世紀20年代的24任外交部長，幾乎全為歐美的“海歸”。

1923年10月孫中山改組國民黨，臨時中央執(zhí)行委員和候補執(zhí)行委員共15人中留學歸國者13人，占87%。

中國共產(chǎn)黨1921年7月召開成立大會，出席代表13人中有8人是歸國留學生，占三分之二。

中華人民共和國10位開國元帥中有6位在國外留學或工作過。

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屆中央人民政府主席、副主席和政府委員共63人，在國外留學或工作過的42人，占三分之二。

20世紀初至20年代的第五批“留法勤工儉學”學生群體和第六批留蘇學生群體，直接領導了中國的共產(chǎn)主義運動，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從成立到在全國取得勝利的支柱力量。

中國共產(chǎn)黨的第一代領導核心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陳云、林彪、鄧小平7大常委中，除毛澤東外，其余6人均有在國外學習和工作的經(jīng)歷。

中國共產(chǎn)黨第二代領導核心鄧小平，先后在法國和蘇聯(lián)留學、工作過，已經(jīng)是眾所周知的了。

20世紀50年代在蘇聯(lián)留學的江澤民、李鵬、李嵐清，則是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三代領導集體的主要成員。

不僅共產(chǎn)黨方面是如此，其實國民黨也一樣。1948年出版的《中國當代名人傳》共收錄198名國民黨黨政軍要人，其中有留學經(jīng)歷的就占了88位，蔣介石就是留日學生。民國時期央行行長和財政部長也多由海歸擔任。國民黨政府時期，留學歐美、日本的留學生歸國后多人服務于外交界?！逗w時代》一書中寫道，1935年版《中國外交年鑒》曾記載，當時外交部86名重要職員中，留學生出身的有73人。

學界的情況，也跟政界相仿。1928年南京政府建立中央研究院，首任院長蔡元培。1948年選舉產(chǎn)生81位院士，數(shù)理組26人和生物組25人全為歸國學者；人文組28人，除國學、中醫(yī)、出版專業(yè)等5人外，都是歸國學者。

中國科學院于1950年成立。1955年首屆學部委員共172名，（不含哲學社會科學部）有158位是歸國學者，占92%。中國工程院于1994年成立，首批院士96人，留學專家46名，占48%。

1999年8月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決定表彰為研制“兩彈一星”做出突出貢獻的科技專家并授予“兩彈一星功勛獎章”。23名受獎者中21名是歸國學者。

一

上述的羅列，初看似乎很枯燥，但細細琢磨，很有點味道。

第一點，去日本、法國和蘇聯(lián)留學的海歸，大都是文科生，去國外學的也多是文科，其中也有一部分是學軍事的，如蔣介石等。按照今天流行的分類方法，當時的他們多數(shù)應該算是“文學青年”和“憤怒青年”。而去英美等國家留學的海歸，卻大多數(shù)是“理科男”，所學的以理工科為主，也有部分學社會科學的，純粹的文科生很少，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因此，可以稱當時的他們?yōu)椤翱茖W青年”。

第二點，去留學的國家不同，學的專業(yè)不同，歸國后的發(fā)展路向也就大不相同。

留學時是“文青”和“憤青”的、從日本、法國或蘇聯(lián)歸國效力的海歸，回國后不是在軍政兩界發(fā)展，就是在文藝界廝混。更需要特別強調指出的是，20世紀激蕩中國的革命浪潮，大都是這些出身“文青”和“憤青”的海歸們回國鼓搗出來的。

1905年孫中山在東京成立“同盟會”，主要領導人和地方分會主盟人（孫中山、胡漢民、黃興、鄧家彥、汪精衛(wèi)、宋教仁、秋瑾、蔡元培、廖仲愷、徐錫麟、吳玉章等）都是留日學者。兩年內即有960多位學生加盟。他們回國后成了辛亥革命推翻封建王朝的先鋒隊和中堅力量。在清末民主革命的進程中，歸國留日學生們發(fā)揮了關鍵作用。

辛亥革命后，對中國發(fā)揮過重大影響的人物中，不論是國民黨方面的蔣介石、汪精衛(wèi)，還是共產(chǎn)黨方面的陳獨秀、李大釗、周恩來，以及文藝界的魯迅、郁達夫等，都是曾經(jīng)有過留日經(jīng)歷的海歸?？梢哉f，在20世紀前半葉，留日回來的海歸們，是中國時代大潮的真正弄潮兒。

20世紀20年代左右赴法勤工儉學的周恩來、鄧小平、陳毅、聶榮臻、李立三、蔡和森、蔡暢、李富春等人，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革命大業(yè)中，無疑有過重大的貢獻。而徐悲鴻、肖三、冼星海（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作曲者）等著名藝術家、音樂家，也都多半是在法國學習和工作過的海歸。

20世紀20年代赴蘇聯(lián)的留學生，歸國后絕大部分成為優(yōu)秀的革命家或軍事家，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革命戰(zhàn)爭走向勝利的支柱力量。

說到這些最早從蘇聯(lián)回國的海歸，就不能不說到莫斯科中山大學。俄國十月革命勝利兩年后，于1919年3月成立了第三（共產(chǎn)）國際，1920年5月決定建立莫斯科東方大學（全稱：莫斯科東方勞動者共產(chǎn)主義大學），招生對象是蘇聯(lián)遠東各少數(shù)民族和亞洲各國的革命青年。中國共產(chǎn)黨人瞿秋白、劉少奇、任弼時、羅亦農(nóng)、肖勁光、王一飛、柯慶施、彭述之等，是首批去東方大學學習的。1925年孫中山逝世后，東方大學中國部改名為孫逸仙大學，又叫中山大學。時值第一次國共合作，由國民黨中央政治委員會選送一批人去中山大學，這些人中有張聞天、葉劍英、王稼祥、秦邦憲、羅亦農(nóng)、許光達、楊尚昆、伍修權、烏蘭夫、廖承志、劉伯堅、譚平山、蔣經(jīng)國、屈武、谷正綱等。1923年以后，朱德、鄧小平、趙世炎、王若飛、陳延年、聶榮臻、李富春等從西歐轉到莫斯科東方大學。1926年中山大學在校生340人，1927年達到800人。到中山大學1930年關閉止，留學生總數(shù)當在千人以上。

而提起這個莫斯科中山大學，又有兩個需要特別提及的重要歷史細節(jié)：一是鄧小平和蔣經(jīng)國這兩個到20世紀后期仍然對海峽兩岸的中國發(fā)展有極大影響和貢獻的巨人，居然在當海歸前是同一所大學的留學生同學，可惜現(xiàn)在沒有找到他們當年同學時有無交往的相關記載；二是在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上有重大作用和影響的“28個半布爾什維克”，如張聞天、王稼祥、秦邦憲、楊尚昆等，都是出自這所大學。

二

從英美等國家回來的、留學時算是“科青”或“理科男”的海歸，回國后大都在科技、教育和實業(yè)界發(fā)展，從政的不多，即使有從政的，也是在外交、財經(jīng)、金融、法務等實務部門工作，專門去搞革命的則絕無僅有。

這里也有一些細節(jié)值得特別提及：

詹天佑（1861-1919），中國自己鋪建的第一條鐵路——京張鐵路的總工程師，是1872年“留美幼童”中個別拒絕被中斷學業(yè)提前歸國的意志堅定者，依靠自身艱苦卓絕的努力，考進耶魯大學機械系，學成后才回國效力的。

1909年-1945年，留美學生達到三四千人，其中相當一部分是“庚款留學生”。葉企孫（物理）、吳有訓（物理）、胡剛復（物理）、趙忠堯（物理）、朱光亞（物理）、胡明復（數(shù)學）、華羅庚（數(shù)學）、施汝為（物理）、秉志（生物）、梅貽琦（電機）、何杰（地質）、周仁（冶金）、高士其（生物）、周培源（物理）、竺可楨（地理、氣象）、侯德榜（化學）、張鈺哲（航空）、顧毓（電機）、楊石先（化學）、錢學森（航空）、錢偉長（力學）、梁思成（建筑）、張光斗（水利） 以及趙忠堯、郭永懷、李恒德、師昌緒、陳能寬、侯祥麟等，是其中最為著名的。這些人是開拓中國現(xiàn)代科技事業(yè)的一代，很多人成了學科奠基人和學術棟梁，為中國基礎科學和技術科學的建立奠定了基礎，培養(yǎng)了人才。

胡適、趙元任等在美國雖然學的是文科，但由于受過嚴格的理性和邏輯思維訓練，其本質仍然要算是“科青”。胡適歸國后成為對20世紀中國教育、學術以及思想文化有絕大影響的人物，跟他留學美國、師從杜威的經(jīng)歷有莫大關系，更與他的“科青”屬性密切相關。至于寫出過“叫我如何不想她”這樣絕美情歌的趙元任，歸國后雖然被聘為清華國學院的四大導師之一，但其一生仍然完全保持著“科青”本質不變。這與“棄醫(yī)學文”的魯迅，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胡適和魯迅，都是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凸顯出來的大人物。但一個一生堅持“多研究些問題，少談點主義”，對各種激進主義的思潮始終保持著警惕和距離，1949年又拒絕毛澤東的挽留，離開了大陸。而另外一個人魯迅，則越到晚年越激進，去世后更被毛澤東捧為思想文化革命的旗手。1949年后，兩人在大陸的際遇更是天差地別，胡適被批得體無完膚，連當年的得意門生們也紛紛被迫“反戈一擊”，而魯迅則是越來越被尊崇，連小學的語文課本里都充斥著魯迅的文字。真是令人感慨萬千。

中國最早的科學團體和科學學會，大都是留學英美的海歸們創(chuàng)建的。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以“聯(lián)絡同志共圖中國科學之發(fā)達”為宗旨，以推進科學的傳播和研究等多項事務為任務的“中國科學社”于1914年6月由留美學生發(fā)起，在美國綺色佳（Ithaca）成立。社長任鴻雋（1886-1966，化學），書記趙元任（1892-1982，語言學），會計胡明復（1891-1927，數(shù)學），編輯部長楊杏佛（1893-1933，礦冶）；董事會成員由任鴻雋、趙元任、胡明復、秉志（1886-1965，生物學）、周仁（1892-1973，陶瓷）五人組成。1915年在上海出版中國歷史上第一期《科學》雜志。

中國農(nóng)學會于1917年在上海成立，由丁穎（1888-1964，東京帝國大學畢業(yè)）、鄒秉文（1893-1985，1915年美國康奈爾大學畢業(yè)）、蔡邦華（1902-1983，日本鹿爾島農(nóng)學校、德國柏林大學畢業(yè)）等發(fā)起。中國地質學會于1922年成立，由丁文江（1887-1936，1906年留英）、章鴻釗（1887-1951，日本京都大學、東京帝國大學）、翁文灝（1889-1971，留學比利時）和袁復禮（1893-1987，美哥倫比亞大學）等人發(fā)起。

中國數(shù)學會1935年成立于上海。董事會、理事會與評議會主要成員有：胡敦復（1886-1978，美哈佛）、馮祖荀（1880-1940，日本）、姜立夫（1890-1978，美哈佛）、熊慶來（1893-1969，法國）、陳建功（1893-1971，留日、美）、蘇步青（1902-？，日本帝國大學）、江澤涵（1902-？，美哈佛）、錢寶琮（1892-1974，英國）等。中國天文學會1922年建立于北京，第一任會長高魯（1877-1947，布魯塞爾大學）、副會長秦汾（1882-？，美、英、德留學）。

中國造原子彈的最早一批人都是留學美國的海歸，如鄧稼先等。其中李政道（物理）、唐傲慶（化學）、孫本旺（1913-1984，數(shù)學）、張瑞馬先（化學）五人，還是蔣介石親自決定選派的。1946年蔣介石找吳大猷、曾昭倫和華羅庚問為什么中國不能造原子彈。答曰，中國缺少人才。蔣委托三位科學家立即選派并護送一批最優(yōu)秀青年去美學習，回來造原子彈。五人于1946年9月從上海起程去美國。美國政府以原子技術對外國保密為由，拒絕接收。吳大猷和華羅庚不得不宣布解散，請各位自尋出路。

1937年9月26日建成通車的錢塘江大橋，是中國人自行設計和建造的第一座雙層式公路鐵路兩用特大橋。設計壽命50年，超期服役25年不倒。被網(wǎng)民熱捧為“良心橋”“放心橋”的典范。這座炸藥放不對位置都炸不掉的“橋堅強”，其總設計師茅以升（1896-1989），就是1921年留美后歸國的海歸。

三

寫到這里，可以說說為什么“中國近現(xiàn)代史是一部海歸從政甚至一度是海歸治國的歷史”了。

第一，近代以來中國的確落后了，這個落后不是某些局部的落后，而是整個文明進程的落后。而要改變這個落后局面，重新崛起，實現(xiàn)中華文明的復興，走老路肯定是不靈了。1840年后先后侵略中國的侵略者們，跟我們的老祖宗們碰到過的外來侵略者完全不同。首先打是打不過了，自己沒有堅船利炮的時候打一次敗一場，有了堅船利炮后還是打不贏，1894年的甲午戰(zhàn)爭居然敗給了一向被視為“蕞爾小國”的日本；再者也不可能用“歲幣”（即給點絹茶、鐵器、金銀什么的）“和親”（即嫁幾個漂亮或未必漂亮的公主給侵略者的頭領）的老法子打發(fā)走；甚至是割地來委曲求全也未必有用了，1900年的庚子事變，更居然鬧到了幾乎亡國滅種的地步。

怎么辦？只能“開眼看世界”，虛心向代表了先進文明的侵略者們去學習救亡圖存之道。如果說這在19世紀40年代到60年代，還只是少數(shù)先覺者如林則徐、魏源、曾國藩、李鴻章等人的意識，那么到了八國聯(lián)軍進京迫簽“辛丑條約”后，則成了舉國上下體制內外幾乎所有精英的共識。20世紀的中國，爭論的焦點已不再是要不要向西方或日本這些曾經(jīng)的侵略者學習，而是究竟要師法其中的哪個國家才能迅速見到成效。于是，出國留學就這樣成了救亡圖存的必由之路，而海歸學成歸國后被大用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第二，在任何時代、任何國家，精英當國和治國都基本上是通例和常態(tài)，很少有例外。中國這100多年來的海歸們，無論從哪個方面看，無疑都屬于精英。即使其中的“拼爹”者，如國民黨方面的宋氏兄妹或共產(chǎn)黨方面的“4821”留學生集體，其自身的素質和能力，也完全夠格當精英。而且這些喝過“洋墨水”的海歸們，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應該算是他們所處的那個年代精英中的佼佼者。從中國近100多年的發(fā)展歷程看，留學興以及隨之而來的海歸回國效力熱，無一例外地都在某些方面或一定程度上推動過中國整體的發(fā)展和中國人福祉的改善。而對外封閉、沒有留學更沒有海歸的時代，往往是中國最沒有生氣、中國人也最郁悶無望的年代。

第三，從政乃至當國的海歸們也是有門派、分師承的。中國在不同的時代先后效法過不同國家的發(fā)展模式，即中國的現(xiàn)代化曾經(jīng)有過“以美為師”“以法為師”“以英為師”“以日為師”乃至“以俄為師”“以德意法西斯為師”等嘗試或發(fā)展范式，也曾經(jīng)為此有過激烈的爭論甚至是流血的戰(zhàn)爭（如國共之爭）。往往是從哪個國家回來的海歸得勢，就以學哪個國家的發(fā)展模式為主。從這個角度看，20世紀中國的“主義或路線”之爭，實質上是海歸們的師承門派之爭。爭到最激烈的時候，往往會人頭落地甚至血流成河。

可以說，世界各種現(xiàn)代化發(fā)展模式都在中國或多或少、或長或短地實踐過，更爭論、爭斗過，但要說究竟爭出了什么最終的共識或結果，現(xiàn)在還真是不好說。至少在中國大陸，這樣的爭論或爭斗，還未見有塵埃落定的跡象。至于海峽對岸，倒是從20世紀90年代起，不用再為此爭來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