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史”從西方的傳入,在某些方面改變了中國人關于“文學”的觀念。這種改變,使得在二十世紀最初的二三十年中,文學史的寫作者們不約而同地在進入文學史寫作之前,先要花上一番筆墨來討論什么是“文學”。
戴燕曾經(jīng)指出:“二十世紀初,‘文學’一科由學科初建到發(fā)展成熟,其間有過因學科性質不甚清楚,學術界限不甚穩(wěn)定而兼容并包的一個時期……若以近代西方文化及教育制度的傳入為界,則在先后代表了兩種互相差異的學科觀念:當文學作為英語Literature的譯名出現(xiàn)時,作為它背景的,是途經(jīng)日本輾轉而來的那一套西方學術思想體系及其中的分科觀念?!保ù餮啵骸段膶W史的權力》,北京大學出版社二零零二年版,6頁)
隨著學科分類體系日漸靠攏西方,人們的文學觀念也逐漸發(fā)生傾斜。戴燕非常敏銳地注意到:在“廣義”和“狹義”的文學概念區(qū)分下,“實際上隱含了動搖舊的文學觀念的某種力量,并且等于在未來的中國文學史寫作與研究中預埋下了兩條路線,而由于歷史的機緣,其中的一條路線又將借助著舊的文學觀念被顛覆的勢頭,由隱而顯,拓寬其途,成為今后幾十年寫作中國文學史的唯一‘正道’”。
所謂“歷史的機緣”,是指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歐洲浪漫主義思潮進入中國,文學與情感之間的關系由此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和強調。文學史著作的編寫,也追逐著時尚的理論,從傳統(tǒng)的文學觀念里脫殼而出,越來越突出情感的主線。因此,對“文學”的理解,漸漸以狹義的文學觀念占了上風,強調有別于哲學、歷史、政治等的“純文學”。這個過程,是對“文學”觀念的理解由中向西轉變的現(xiàn)代化過程,也是傳統(tǒng)的“文史之學”向現(xiàn)代的“文學史”轉型的過程。
而當以狹義的文學觀念為基礎的文學史寫作成為正統(tǒng)的時候,當初那另一條基于廣義“文學”觀念的文學史寫作的可能路線就被犧牲掉了。當學術界在二十世紀末反思本世紀文學史寫作的是非、功過與得失時,那一失落的可能性其價值才得到凸顯。
錢基博的文學史寫作,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彰顯出獨特的價值,也因此獲得了愈來愈多的關注。
錢基博(一八八七——一九五七),字子泉,又字啞泉,別號潛廬,江蘇無錫人,著名學者錢鍾書的父親。無錫錢氏,系吳越國開國之君錢镠之后,自錢基博祖父錢維楨以下,伯父錢熙元、堂兄錢基成都是聞名于當?shù)氐拿訋?。錢基博的學問出身,是非常典型的“濡染家學”。其自述從學經(jīng)歷云:
五歲從長兄子蘭先生(即錢基成——筆者注)受書;九歲畢《四書》、《易經(jīng)》、《尚書》、《毛詩》、《周禮》、《禮記》、《春秋左氏傳》、《古文翼》,皆能背誦;十歲,伯父仲眉公(錢熙元——筆者注)教為策論,課以熟讀《史記》、唐宋八家文選。而性喜讀史,自十三歲讀司馬光《資治通鑒》、畢沅《續(xù)通鑒》,圈點七過。而于歷代地名,必按圖以索,積久生悟,固以精貫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一書,下筆,議論證據(jù)古今。十六歲,草《中國輿地大勢論》,得四萬言,刊布梁啟超主編之《新民叢報》。又以己意闡發(fā)文章利鈍,仿陸士衡《文賦》,撰《說文》一篇,刊布劉光漢主編之《國粹學報》;意氣甚盛。而父祖耆公以家世儒者,約敕弟子,只以樸學敦行為家范,不許接賓客,通聲氣。又以科舉廢而學校興,百度草創(chuàng),未有綱紀,徒長囂薄,無裨學問,而戒基博杜門讀書,毋許入學校,毋得以文字標高揭己,沾聲名也。(錢基博:《自傳》,載《光華大學半月刊》一九三四年第三卷第八期)
由此可見,錢基博的學問基礎,是土生土長的,奠基于江南根底深厚的家學傳統(tǒng)。他一生以教書為業(yè),講授國文,從小學、中學到大學,既有圣約翰、華中這樣的教會大學和清華這樣的美式學校,也有無錫國專這樣典型的傳統(tǒng)書院式國學校,遍歷國立、私立、教會各種大學,終生以人文教育相提倡。因此,在國民意識與人文教育方面,錢基博有引人注目的獨特性。而聯(lián)系其國民意識與教育理念的形成,來考察和梳理其學術著述方式,可為我們提供一個考察二三十年代學術轉型的特殊角度——傳統(tǒng)的“文史之學”,在現(xiàn)代高等教育系統(tǒng)中,是如何向“文學史”轉變的。
錢基博冠以“文學史”之名的著述有兩部:《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和《中國文學史》。他的《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寫作出版時間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而《中國文學史》則是成書于抗戰(zhàn)時期,但在嚴格意義上并沒有完成。所以,真正代表錢基博的文學觀念形成以及文學史寫作創(chuàng)新之處的,當推其《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
此書最早由無錫國專學生會于一九三二年十二月集資排印,一九三三年九月由上海世界書局正式出版,一九三四年、一九三五年連續(xù)再版,一九三六年九月又出版增訂本。之后,此書經(jīng)歷了半個世紀的沉寂,于一九八五年由岳麓書社根據(jù)一九三六年增訂版,改直行繁體為橫排簡體,重新出版,但印數(shù)并不多,只有區(qū)區(qū)五千冊。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國學熱”以來,很多民國學人的舊籍得以重新出版,錢基博這部曾開風氣的文學史著作也不例外。
據(jù)粗略地檢索統(tǒng)計,近十年間重印此書的就有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國學基礎文庫”版(二零零四年十月)、上海書店出版社版(二零零七年四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版(二零零七年九月)、東方出版社版(二零零八年一月)、江蘇文藝出版社版(二零零八年一月)、岳麓書社版(二零一零年八月)、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版(二零一一年五月)、商務印書館版(二零一一年九月)、上海古籍出版社版(二零一一年十一月)等。竊以為,這樣一本對當下中文系研究生博士生而言都堪稱“艱深”的文學史著,能獲得如此眾多出版機構的青睞絕非偶然。
本書所謂“現(xiàn)代”,是指清末民初至一九三零年之間。作者曾自言此書寫作經(jīng)過,從“搜討舊獻,旁羅新聞,草創(chuàng)此編,始民國六年”(《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跋語”)。當時錢基博任教于江蘇省立第三師范,教授國文和讀經(jīng)。當時,中國的文學史寫作整體上處于草創(chuàng)時期,而所謂“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更是得未曾有。錢基博于此時起即留意于“當代”文學史的史料搜羅,實可謂得風氣之先。
而此書起手寫作,在一九二三至一九二五年任教于圣約翰大學期間。錢基博《自我檢討書》中有:“我寫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就是在圣約翰起手?!保ㄒ姼岛晷牵骸跺X基博年譜》,271頁)錢基博任教上海當時著名的教會大學圣約翰,是由于圣約翰大學國文系主任孟憲承之請,意在整頓教會大學的國文教學。錢基博開講文學史時,為了提起學生的興趣,不講古代文學史而選擇“近三十年文學演變”,固然有其教學上的策略考慮,但是背后無疑與他的留心積累和現(xiàn)實關懷密切相關。而《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的寫作,放在那個時空的背景之下考察,既是教學需要,也是其以民族主義為核心的國民意識的體現(xiàn),更因其長于“集部之學”的興趣和積累。因此,此書的寫作,在文學觀念、著述體例、取舍標準與表達方式上,都與當時的文學史寫作有別,更與其后文學史寫作的主流方式異趣。
這部形式特別、寫法獨特的文學史,在今天讀來,讓我們想到以下幾個問題:錢基博為什么要這樣寫?其得失優(yōu)劣何在?還有,這部獨特的文學史在文學觀念和方法論意義上,給我們帶來什么樣的啟發(fā)和借鑒?
我們今天的文學史寫作模式,概由西方而來,其意義在于呈現(xiàn)當下學術界關于文學史研究的成果和水平,作為教科書提供給讀者關于某段文學歷史的描述、評判和闡釋。這樣的文學史,可以分工合作,也可以沒有原創(chuàng)性的研究,但在作為教材使用的角度上,盡可能求全求備則是一個基本的要求。但是,在中國的文史傳統(tǒng)中,居于主流位置的是從司馬遷那里繼承而來的歷史寫作觀念,即“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是以個人智慧通過對史料的了解和會通而對某一段歷史事實做出富于個性的觀察和描述,進而提出自己關于這段歷史的通盤看法。這兩種不同的史學觀念的交鋒,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傳統(tǒng)的“文史之學”向現(xiàn)代西方概念意義上的“文學史”轉型的軌跡。
在錢基博的《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中,我們看到,錢基博基本上是站在傳統(tǒng)“文史之學”的立場上,追求“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寫作理想。但是作為現(xiàn)代高等教育的從業(yè)人員,他的文學史寫作從文學史之名,到寫作文學史的目的,都是由現(xiàn)代教育體制所決定,應教科書需求而編寫的。這就造成了一種內在的矛盾或張力。
鑒于當時文學史概念的模糊和文學史寫作方法的莫衷一是。錢基博欲對思想文化領域處于過渡時代的清末民初的文學轉變有所論列,他需要解決如下問題:
一、過渡時代新舊文學并存,在不同文學觀念和審美趣味的背后,新舊之間有無調和的必要和共存的余地?
二、以詩文為中心還是以小說為中心?
三、紀傳體還是編年體或者紀事本末體?
四、文言還是白話?
五、取舍和評價的標準是什么?
作為一部描述二十世紀最初三十年文學發(fā)展動態(tài)的文學史著述,錢基博選擇了以詩文作為文學史的主干,兼顧詞曲,而不取小說。他對文學的理解,也是主要依據(jù)中國傳統(tǒng)的“文史之學”,傳統(tǒng)文學中狹義的文學觀念專指有韻之文,而廣義的文學觀則為“述作之總稱,用以會通眾心,互納群想,而表諸文章,兼發(fā)智情:其中有偏于發(fā)智者,如論辯、序跋、傳記等是也。有偏于抒情者,如詩歌、戲曲、小說等是也”(《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緒論”)??梢婂X基博并非不以小說為廣義之文學,但以之為邊緣之文學,這與大部分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異趣,也使得這部最早以現(xiàn)代文學史為名的著述受到后人的指摘。
他不欲以西方文學觀念來剪裁中國文學,認為那樣做無異于張冠李戴、削足適履,有“騖外”之弊。因此,無論從文學觀念還是寫作體例上,他都是向傳統(tǒng)的“文史之學”中去尋找可供借鑒的資源,但他并非“泥古”,而是想要從借鑒傳統(tǒng)中求得文學史寫作的適當方法。
他的文學史概念,是經(jīng)由現(xiàn)代教育體制從西學中得來,而他的文學史觀,卻是植根于他所熟悉和深思的以中國的經(jīng)史傳統(tǒng)做底子的“集部之學”。在傳統(tǒng)學術和現(xiàn)代學術的交集點上,他苦心孤詣,無所依傍地建構了一套極具個人特色的文學史理論,并將這一套理論具體化為《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的寫作。盡管他的寫法既沒有先例,也不合時流,但對于他想要論列的晚清以后的新舊體詩文衍變,錢基博是有自己的深思熟慮的。
他提出了自己的作史“三要”:“事”,“文”,“義”。錢基博譬喻說,“事”可謂史的軀殼,必敷之以“文”而后史有神采,樹之以“義”而后史有靈魂。這與西方學術體系中的歷史觀念相比,可謂是重“文”、“義”而輕“事”,這其實也是中國史學傳統(tǒng)的特色之一。
“文”與“義”的取法對象自然也是來自傳統(tǒng)——“莫如義折衷于《周易》,文裁則于班馬。”文學史要以見歷代文學之動而通其變,觀其會通為“義”;以司馬遷《史記》和班固《漢書》的紀傳體寫法參以變化而成其“文”?;谶@種看法,錢基博的《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采取了以人系事、知人論世的紀傳體例,按照《漢書·儒林傳》分經(jīng)敘次之意,分為古文學和新文學兩派,每派之中,又昭其流別,古文學分文、詩、詞、曲,新文學分新民體、邏輯文、白話文。而古文學之文,還分魏晉文、駢文、散文;詩還分魏晉、中晚唐和宋詩。每一門類各著一大師以明顯學,而其弟子朋從之有聞者,附著于篇。
這種寫法,不僅從寫文學史以來所未曾有,而且其后的文學史也沒有如此寫法,算得上是錢基博的創(chuàng)格。這部成書于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出版于三十年代初的“當代文學史”著作,出版后受到來自新、舊文學陣營各個方面的評論,褒貶不一。胡先骕在《大公報·文藝副刊》、《青鶴》,穆士達、馬玉銘在《圖書評論》,王旬在《眾志》上發(fā)表了書評,還有很多人以書信方式與錢基博交流了對此書的意見。錢基博在其《四版增訂識語》中就提到,此書出版后,“自柳詒徵、胡先骕、鄭桐蓀、陳一、劉麟生、陳毖濤、潘式、王利器、郭斌佳諸君,或識或不識,莫不致書通殷勤,匡我不逮”。胡先骕有書評,郭斌佳有紹介,分別見于報端,劉麟生則為之做校勘記見遺,這些人的意見促使錢基博在該書三版售罄后,對第四版做了增訂,“以視原書,材料增十之四,改竄及十之五”。所增改之處為:
舊有其人而傳改作者如散文之馬其昶、姚永概、永樸、林紓;詩中晚唐之樊增祥,同光體之陳三立、陳衍;白話文之胡適;是也。有舊無其人而今增入者:如魏晉文王闿運之增附廖平、吳虞;駢文孫德謙后之增黃孝紓;散文馬其昶之增附葉玉麟,又增王樹、賀濤附張宗瑛、李剛己、趙衡、吳闿生;詩中晚唐樊增祥、易順鼎之增附三多、李希圣、曹元忠,又增楊圻附汪榮寶、楊無恙;同光體之增附奚侗、何振岱、龔乾義、曾克,又增異軍突起之金天羽;以及詞朱祖謀之增附龍沐勛,曲吳梅之增附盧前;是也。其他諸人,雖仍舊貫,各有增訂。(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四版增訂識語》)
上述書評,主要都是針對初版,大致而言,爭議的中心一在文學史體例,一在論新文學的部分。
關于該書的文學史寫作體例,在當時幾乎無人能夠認同。不僅穆士達、馬玉銘認為這部《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名實不符,即便是相信此書不僅能夠風行一時,于百世下“亦不至于覆醬瓿”的胡先骕,也說此書“做文學史讀,殊覺于體例未合”(胡先:《評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載《胡先文存》上卷,江西高校出版社一九九五年版,328頁)。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評論者都是站在教科書式的文學史寫作立場上,拿西方的文學史觀作為評價標準和參照系,這不能說沒有道理,因為錢基博此書之作就是在圣約翰大學、無錫國專教書所用。但是,以這種標準評價此書,又似乎給人避重就輕之感,無法切中要害。
自九十年代學術界提出“重寫文學史”以后,該書體例又逐漸得到學界的重新認識,從“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意義上說,此書可謂不可多得之作。特別是,在其后的半個多世紀中,關于這個時段中的舊體詩文,特別是民國時期的舊體詩,一直是文學史寫作中最難處理的部分。錢基博此書的特殊意義正在于其不盡合西方文學史觀而能充分照顧到中國文學的獨特性。在現(xiàn)代教育體制中最大限度地認同和繼承傳統(tǒng)“文史之學”神髓,正是錢基博文學史寫作的主要貢獻。而在繼承傳統(tǒng)之外,學者也注意到其對舊學新知的融合。對此留白的說法可為代表:
這是種綱舉目張、以類相從的章節(jié)布局,體現(xiàn)了“會通古今”的文學史寫作理想。如果說以“列傳”的筆法撰寫文學史表現(xiàn)了錢氏“守成”的一面,那么,“古文學”和“新文學”的劃分,古文學中文、詩、詞、曲,新文學中新民體、邏輯文、白話文的歸類,則是其融會“新知”的獨特發(fā)明,清晰地反映了那一特定歷史時期,新文學和舊文學之間源流走向、勢力消長直至艱難轉型的復雜樣態(tài)。比起后來白話文定于一尊之后幾乎被革命敘事所“遮蔽”的現(xiàn)代文學史寫作,錢基博基于古文家和新學者兩種不同身份所取的文學史視角,顯然更加圓通而接近史實。(留白:《評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載《文景》二零零八年第一、二期合刊)
也正是因此,當年胡先骕盡管認為錢基博的文學史書寫不合體例,但贊其“目光如炬,立論平允,不阿不諛,不偏不激”,胡先骕的說法是“雖違史體,而裕史識”。這其實是從另一個角度又肯定了錢基博文學史寫作的意義。
關于錢著《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中論新文學的部分,是爭議的另一個焦點。爭議的出發(fā)點,主要來自對文學史概念的界定和對作家作品評判取舍的標準,各自所持不同。排除新舊文學的門戶之見與意氣之爭,其論新文學中最為人指摘處,一是以胡適為新文學之魁首,而對周氏兄弟的文學成就顯得很隔膜;二是關于章士釗的邏輯文,有推挹過當之嫌。
站在古文家的立場,錢基博對剛剛發(fā)生的新文學,既不能完全認同,也缺乏深入的了解,這并不奇怪。難得的是,錢基博試圖將當時的新舊文學放在同一個文學史框架內來討論,而且格外重視對其源流脈絡的追溯。在錢基博的《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中,與古文學相對應的“新文學”,不是僅僅指陳獨秀、胡適等《新青年》同仁所提倡的白話文運動,還包括了“五四”以后的新文學家們所不能認同的晚清以來康梁諸人的新民體和章士釗、嚴復的邏輯文。這樣的寫法對照日后新文學家所建構的現(xiàn)代文學史圖景,不僅僅多了舊文學的參照,也提供了考察新文學的不同視角。
至于推崇章士釗的邏輯文,一般認為,錢基博對章士釗的推許,是受到了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對章士釗評價的影響,吳忠匡《記錢鍾書先生》一文曾記錢鍾書語曰:“章文差能盡俗,未入流品;胡適妄言唱于前,先君妄語和于后,推重失實,流布丹青,章亦居之勿疑?!保ㄒ姟恫灰粯拥挠洃洝罚敶澜绯霭嫔缫痪啪啪拍臧?,141頁)但我認為錢基博之推崇章士釗更有可能是受了胡先骕的影響。胡先骕在其《評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一文中說到章士釗:“章士釗亦邃于古文,且精于名學,故能‘使古文能曲折達繁復的思想,而不必用生吞活剝的外國文法’。故其所為之政論,義理綿密,文辭暢達,遠在梁啟超報章文體之上。此亦能創(chuàng)genre,而為后人所宜效法者?!保ā逗润X文存》上卷,江西高校出版社一九九五年版,197頁)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發(fā)表于一九二三年二月上海《申報》五十周年紀念刊,胡先骕的書評發(fā)表于一九二三年六月的《學衡》第十八期。順便說一句,錢鍾書對后期郭沫若和章士釗的人品文品都屢有微詞,故對父親在文學史著中推崇章士釗的邏輯文很不以為然。
的確,錢基博在其“新文學”部分,給章士釗的篇幅地位比肩康有為、梁啟超和嚴復,并與嚴復一起以“邏輯文”體與梁啟超的“新民體”、胡適的“白話文”鼎足而三。從文體的角度與章士釗在二十年代思想文化領域的影響來看,作為文章家和文史專家的錢基博,對章士釗的推崇有其內在合理性。
在大的文學史觀和文學史框架上的獨樹一幟外,錢基博的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寫作,在具體問題的研究上也多有新意。此書四版增訂時,距初版已有四年,而距此書最初之寫作,已過了十多年。這十多年中,新舊文學之發(fā)展變化,作者本人的才識學力,都在這些改易增訂的內容中有所顯示,錢基博自謂其中有三點是“自來未經(jīng)人道”的獨得之秘:
一、五十年來學風的轉變,即所謂疑古非圣之風,發(fā)端自王闿運,經(jīng)廖平而至康梁,再至胡適、陳獨秀、吳虞,所由來者漸矣,非一朝一夕所致。(筆者按:此與學界一般認為的道咸年間“龔魏”之今文經(jīng)學為康梁之思想前導有所不同。)
二、桐城古文,久王而厭,至咸同年間曾國藩有中興桐城古文之舉,但是曾國藩是有所變而后大,其文風已經(jīng)以湘鄉(xiāng)而變桐城。此后的所謂桐城古文,都是湘鄉(xiāng)派一脈,只有姚永樸、姚永概兄弟,能恪守先正之法,是為桐城嫡傳。
三、由姚鼐開出的桐城詩學,也是晚清同光體的一個源頭,桐城古文雖在晚清久王而厭,而桐城之詩,卻經(jīng)由同光體影響之盛而在民初極盛難繼。(筆者按:這與陳衍在《石遺室詩話》里所標舉的同光體前身為清道咸年間的宋詩派不同,但兩人的說法在各自的角度都具有合理性。筆者對此曾有專文討論,請參見《論道咸年間的宗宋詩風》,載《文史哲》二零零四年第二期。)
站在今天的立場看,錢基博的《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對新文學的描述和評價可商榷之處不少,但其對民國舊體詩文的記錄和闡釋,盡管尚不完備,卻以其能通源流之變的一家之言,為文學史寫作提供了有別于教科書式寫作的新的可能性。
在清末民初的社會大變局中,伴隨著廢科舉興學堂而來的,是傳統(tǒng)士大夫向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轉變以及在整個社會結構中知識分子的邊緣化(參見羅志田:《近代中國社會權勢的轉移:知識分子的邊緣化與邊緣知識分子的興起》、《權勢轉移:近代中國的思想、社會與學術》,191—241頁)。知識分子角色的轉換,與西學東漸所帶來的新思想、新觀念的激蕩,不僅與二十世紀以來新教育體制的形成、新知識體系的確立與新文學的興起密切相關,還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學術研究上方法與范式的轉換。因此,無論新舊學人,其思想背景中都有西方的影子。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西學在知識界的權威性和比重越來越高。
余英時對二十世紀初求新求變的中國知識分子崇拜“西學”的心態(tài)有過深刻的剖析:“這顯然是因為他們斷定西方‘富強’的基礎在于穩(wěn)定的政治秩序,而根據(jù)中國傳統(tǒng)的理解,政治秩序則必然本之學術。由歆慕‘西政’轉而崇尚‘西學’,這在他們的思維過程中毋寧是一個很自然的發(fā)展。”(余英時:《文史傳統(tǒng)與文化重建》,522頁)
在考察中國現(xiàn)代學術之建立的著作中,陳平原有句話說得特別到家:“晚清以降,不管是否曾經(jīng)踏出國門,傳統(tǒng)的變異與西學的沖擊,均有目共睹。面對此‘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學界雖有‘激進’與‘保守’之分,但上下求索,為中國社會及學術闖出一條新路的心態(tài),卻是大同小異。”(陳平原:《中國現(xiàn)代學術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適之為中心》,北京大學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6頁)
可以說,在二十世紀初,雖然新舊文化有過激烈的沖突,新舊學人之間也有過這樣那樣的矛盾和紛爭,但是站在更長的時間段上看,我們今天所擁有的現(xiàn)代學術體系及體制,實為新舊學人共同努力的合力所造成。這一點,應該是毋庸置疑的。
但是我們也不難看到,在以往關于近現(xiàn)代學術思想史的敘事中,學術史受到思想史的遮蔽,甚至某種程度上的替代。而在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的敘事中,則伴隨著意識形態(tài)控制的逐漸加強和教科書式文學史的日漸一統(tǒng)天下,而使得中國悠久的文史傳統(tǒng)面臨著全面的失落。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今天重新發(fā)掘和審視錢基博這樣異于時流的學者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文史之學”之現(xiàn)代轉型中所做出的貢獻,不僅有助于我們更全面地了解和認識中國現(xiàn)代學術轉型過程中的復雜面相,更對我們從今以后的文化重建,提供有益的啟發(fā)和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