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誠地,向所有拒絕遺忘,選擇思考的讀者,推薦這部《流放七月》。以我的閱讀經(jīng)驗,我自信遇到了一部“青春文學”難得的好作品。
難得小說獨一無二的取材與敘事策略,難得作品中濃郁的時代氛圍與洋溢著青春氣息的敘述語言,難得故事跨越了大半個世紀,以四條線索交叉融匯而成的精妙構(gòu)思和文體創(chuàng)新,更難得,是作者如此年輕:一位“九零后”的大學法律專業(yè)學生,竟然,竟然能夠自覺地“選擇回顧”——選擇對歷史人物的懷念與質(zhì)疑。這部小說帶給我的震驚如此巨大、如此猛烈,以至于我不得不開始重新認識這一代新作者的成長?!读鞣牌咴隆凤@然超越了“九零后”讀者的文學審美趣味,也超越并糾正了我們以往對“九零后”寫作的常規(guī)認知。
如今,在我這個年齡,恐怕已經(jīng)很難被一部作品輕易打動。然而,《流放七月》的閱讀是一次例外。我被小說中那種憂傷沉郁的氣質(zhì)深深感動,為作者內(nèi)心的傷痛扼腕慨嘆。我在當代年輕人困惑迷茫的青春及遙遠沉重的歷史往事中來回穿行,一次次經(jīng)歷著短暫的白晝與漫長的暗夜;與作者一起感受春陽暖日并承受突襲的風暴。我的心滴血我的眼酸澀,我與他和他們一起歡樂悲戚。這個有關(guān)理想與災難、有關(guān)責任和希望的小說,觸動了我——我們“老一代人”依然敏感與緊繃的神經(jīng)。書中的那些人物,無論是青蔥少年萊易和文森,還是老邁衰弱的里歐與佩蒙,他們的遭遇和最終的寬諒,向作者的同代人發(fā)出了一聲無法回避的警示:在這個“娛樂至死”的物質(zhì)社會,那些正在被迅速遺忘、甚至從來就沒有被輸入過年輕人記憶庫的歷史往事,真的與我們(你們)當下的生活無關(guān)么?
我從哪里來?——這個深奧玄妙的哲學命題,或可在世俗生活中化繁為簡:你從你的父母那里來,你的父輩從你的祖父那里來。每一個人,都是歷史的產(chǎn)物,從時間深處一代一代走過來,然后一步一步走向下一個時代。事實上,我們每一個人的存在、觀念與思維方式,我們?nèi)松拿恳淮芜x擇,我們的全部欣悅與悲傷,都與風云驟變的大時代密切相關(guān)。我們自出生之日起,身體就被刻上了“時間戳”的印痕。盡管,對于今天的年輕人來說,歷史事件與歷史人物,已顯得如此陌生與隔閡。
作者冬筱在“后記”中寫道:也許終究會有一天,我們將不知歷史為何物,因為我們不再關(guān)心了。然而,我又是如此相信懷戀的價值……七月詩人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謝幕之日必將到來。等到他們?nèi)际攀赖哪且惶欤钟姓l可以和往昔對質(zhì)?誰來證明中國二十世紀沉痛歷史的存在?我們將要失去他們了。這或許就是我開始寫作的原因——用小說的方式去談論一群本該和文學關(guān)系更大的人。
為什么,“一群本該和文學關(guān)系更大的人”,卻成為文學的祭品?
為什么,等到“謝幕之日到來”,便再無人可與往昔對質(zhì)?
我們必須了解那些被遮蔽的過往,因為它關(guān)系到——我將去往哪里?
書中的主人公,那個具有憂傷氣質(zhì)的男孩萊易說:我要去面對的不是荒谷,也不是荒谷案,而是那個時代在五十年后依舊清晰可見的對人的創(chuàng)傷——我們這代人理應了解歷史究竟是什么,有何意義,并且反思這個國家的過去,用我們自己的視角回望長輩的人生,擔起一點點失落的責任。當年輕人嘗試著去彌補歷史的裂隙,成為縫合者時,一些希望也就依稀而至了。
讀到這樣真誠的文字,我何等欣悅何等欣慰。正因作者心存對未來社會的期待,因而才有了質(zhì)疑謊言的勇氣和獨立思考的能力。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歷史中,不再為別人的歷史而活。作為一根細弱稚嫩的“會思想的蘆葦”,作者背負著無形的“精神奴役創(chuàng)傷”,從歷史謊言的泥沼中起步,開始了艱難的“逆水之行”。青春文學不再是唧唧呻吟的“小我”,而有了開闊的視野與博大的情懷。作者以文學和文字作為追蹤的工具,從“淡妝濃抹”的美麗西湖,一步步尋往源頭漫漶蕪雜的“上游”。究竟是“一切終將過去”,還是“一切都不會輕易過去”?與同年齡的青年人相比,冬筱更在意對荒涼孤寂的“江之頭”的尋訪。他逐段探察那些涓涓細流在匯聚奔流的過程中,獨立人格究竟是怎樣被裁斷扭曲并碾成細碎的粉末;精神之光怎樣在暗夜里被摧殘殆盡,又是如何在劫難和余生中頑強地發(fā)出黯淡微弱的光亮……
對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出生的青年作者來說,這是一次特立獨行而冒險的溯水跋涉。既無同齡的經(jīng)驗可借鑒,亦無時尚的潮流可模仿。他熱切、孤獨、無助,卻又執(zhí)著。我無法想象,那個剛剛二十歲出頭便開始了這次旅程的冬筱,是怎樣以超常的耐力,獨自面對浩瀚繁復的史料,在燈下陪伴那些命運多舛的“七月派”詩人度過一個個不眠之夜。三年過去,當他越過一座座重巒疊嶂的山峰之后,他終于到達了“問題的上游”——
上游是昨天的昨天。然而,對于冬筱來說,重要的不是探尋昨天的真相,而是找到昨天與今天的斷裂之因;找到昨天與明天、后天的延續(xù)與關(guān)聯(lián)之點。
于是,萊易和文森出現(xiàn)了。這兩個性格迥異的年輕人,既是小說現(xiàn)實意義的承擔者,也是小說人物關(guān)系的“鏈接者”。從萊易和文森這兩個都市男孩的精神追求、反叛與逃離中,我們看到了“殘酷青春”平淡而酷烈的美麗,看到了少年的迷惘以及他們坦誠純凈的友情,看到了他們共同“擔當”命運的勇氣和重量。正是由于萊易和文森這兩個人物偏離常規(guī)的經(jīng)歷與挫折,故事才從昨天走到了今天,并將繼續(xù)延伸下去。
若是把里歐和佩蒙這兩位即將逝去的老人,看成故事的地基,那么這兩位少年就是小說的梁柱。情節(jié)發(fā)展中陸續(xù)出現(xiàn)的各色女性人物,則成為門窗廊檐天井陽臺草木,使整座建筑物得以完美呈現(xiàn)。在作者沉穩(wěn)從容的講述中,兩個“少年”和兩位老人,四條人物線,從一開始各自平行延伸,然后在命運驅(qū)使下逐漸交匯,就像四根細繩,被作者的手指靈巧地搓揉交叉,最后擰合為一個整體。作者以人物的線繩,勾連起跨度達大半個世紀的胡風事件中的“小人物”的命運,將那些被人們忽略的碎片沉屑,進行有機有序的穿插重組,佐以“書中書”和“書中詩”,講述與傾聽等多種文學表現(xiàn)形式,精心建構(gòu)成一座歷史與現(xiàn)實的“小徑交叉”的花園。這是小說文體的有益實踐,也是《流放七月》獨特的敘事魅力。
還有種種奇妙的城市意象:童年的深井、城外的鐵軌、吉他、鋼琴、民謠、郵票、照片、異鄉(xiāng)、噩夢……如同一個個蘊涵深遠的寓言和愿景。而作者的故鄉(xiāng)——那個見證了城市歷史的西湖、那個“風光不與四時同”的西湖、那個被拘禁被蹂躪的西湖,作為整部小說凄美的背景,賦予作品更為綺麗豐滿的審美價值。
由于郭敬明的“最世文學”年輕團隊對《流放七月》的認可,并給予冬筱這位文學新人的贊賞與鼓勵,我們有理由相信,“青春文學”的發(fā)展,正處于新的“聚變”或“裂變”之中,將會有更值得期待的前景。
所以,對于這一枝早熟的嫩芽,我格外珍惜。不僅僅是為了紀念七月,不僅僅為了辨明主義和是非。而是,而是為了上一代人的“精神奴役創(chuàng)傷”,不再在這新一代人身上復現(xiàn)。
(《流放七月》,冬著,長江文藝出版社二零一三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