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
老牛拖著你,翻開黑褐色的稿箋,經(jīng)過長勢良好的稻麥苗高粱。抵達一切糧食的高度。
你,為物質(zhì)而作。你的精神飽滿得如秋收的籽粒。一年四季與泥土碰出的詩章和播種時隨手撒出的散文,一同收藏進秋後的糧倉。
搖去蠻荒,滾來豐碩。你是一首土地的搖滾民歌,村民四季輪唱。
你讓苞谷籽、豆籽、紅苕、洋芋和稻谷籽重返雨水打濕的季節(jié),落地生根,引頸高歌。
曾幾何時,我以蹣跚的姿勢扶你,第一次認識勞動、汗水和農(nóng)業(yè),并由此創(chuàng)造著、開拓著。
你把父親的一生和牛緊密綁在一起,成為村莊某一個美麗的儀式。陽光穿透父親佝僂的背脊,向土地的深處滲透。
冬去春來,你是一支蘸滿汗水和希望的筆,書寫著一個又一個耕耘的故事。故鄉(xiāng)的生命,從未離開過的存在和力量。
看著父親用你在土地上嚴肅地寫作,我低下頭,叩問上帝:能否賜我一個飯碗?
草鞋
一根草一根草編織的,兩朵紅纓點燃了那些被紅苕和苞谷喂肥的日子。草,這種脆弱的纖維,在一種高貴與純樸的編織下,堅韌至極。
草鞋,穿在一個農(nóng)民兒子的腳上,走著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路,安穩(wěn)踏實。這種平凡的草,在刀刺鋪成的路上,使那群硬漢的腳,在泥巴和亂石堆中煜煜生輝。
草鞋,這種最簡陋的鞋,走出了鄉(xiāng)下人最坎坷的一段路。穿草鞋的莊稼漢,腳步聲已很久遠,那些原始的鞋,始終踩在歷史的鼓點上。
麥芒
離開村莊,卻始終離不開田野里那些最鋒利的麥芒。它不是一根兩根,而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是深入一冬的影子喂養(yǎng)熟的。
一代代堅守著土地賦予的一種樸實、神圣的職責(zé)。觸摸扎人的麥芒,我清楚地知道,它們從根到梢的熟透過程,是我的故鄉(xiāng)從秋到初夏一條康莊而又茁壯向上的道路。
母親守在田埂上,一根麥芒在她的肌膚上刺出一滴血,到了秋天,麥芒淹沒村莊時,疼痛只在心的深處。幾顆淚水顯示出了所有的堅持。
風(fēng)吹過村莊,吹到田野,麥芒的浪花把村莊的古舊一層又一層剝落……從麥芒上過來的歲月,疼痛也是一種需要、一種生存和信仰。
尖銳的麥芒,一直狂刺著我沉重的回憶,從村莊到城市,流了好多好多的血。長跪不起的父親,一生都在朝拜麥芒、糧食和土地。
古井
小村的血脈,滴滴清甜已譜就鄉(xiāng)土民謠中最抒情的部分。曾經(jīng)的波光粼粼,被村民無數(shù)次舀盡之後,只剩下青蛙、螞蟻、寒冷和孤獨。
一枚凝重的句號,嵌釘在大地的掛歷上。
你是村莊真正的語言。在被大地遺忘的孤獨中,重返時光之外古典的孤獨。想起兒時井邊痛飲的暢快,足夠讓離鄉(xiāng)的兄弟抱頭痛哭。
而氣宇軒昂依然,靜臥村莊的底部,雕塑般裸露崢嶸。撕裂的胃,詮釋雨的肆掠。
洗盡鉛華。袒露高空的胸膛,讓生命如一部斑駁的傳奇,隨風(fēng)歸隱歲月無邊的寧靜。
一根根連接農(nóng)家的針管,抽盡了你最後一滴血。在被填埋之前或之後,你都是村莊最美的歷史,接受萬人的踩踏,接受道路。
多年後,我重回故里,又在哪里去尋找當(dāng)年與母親深夜守水時,用來取暖的那堆炭火?
干涸的古井,永遠相守著轆轤的病骨。
牛抑或洋芋
殘冬未盡,春寒料峭。當(dāng)午時的太陽變成汗滴以後,父親直直腰板擦亮鋤頭,把勞動站成一種優(yōu)美的姿勢。
挖土?xí)r,父親望著發(fā)黃的土地,我望著父親蹣跚扶犁的身影,一張弓,彎曲陳舊的歲月,在一頭老黃牛的背後,形成一個沉重的問號!
我看見,父親移動的腳步,親近泥土,成為大片大片的洋芋,飽滿而誠實。
耕耘的牛,拖著沉重的犁,翻開春天的樂章。偶爾,牛的一兩聲長哞,在荒冷的土里回蕩。
牛在槽頭咀嚼著,反芻著?;鹂舆?,父親的鼾聲把夢連成一片春雨,灑在剛剛種下的洋芋的傷口上。土里的洋芋,成了父親一年的希望。
父親和牛,呼吸著塵土。父親終會倒下,用信念和精神支撐我形體向上,而我只是一座荒涼的墳?zāi)?,以血的面孔向深夜中的村莊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