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時光
他老了。仿佛一件使用多年的農(nóng)具。
農(nóng)具的把柄像腰身一樣彎了,斑駁的銹跡是他身上皴裂的皮膚。偶爾一處閃著亮光的地方,是被他多次用淚水清洗過的眼睛。
他現(xiàn)在不用到更遠的地里耕作了,但還在兩間低矮的草房周圍種些一日三餐的小菜。一輩子了,他喜歡伺候著土地,這樣的時光也是他日常生活中享受最充分的燈盞。但他似乎更想用這樣的燈盞,給上個月剛剛?cè)胪恋睦习閹バ嘏桶参俊?/p>
有時候,他到河邊采些蒲公英,但總是沒有辦法抓住其中一朵,就像養(yǎng)了一輩子的三個兒子,到最后沒有一個能留在身邊。
真的,他老了。好像被時光磨損了的農(nóng)具。
不時地咳嗽,讓人暗暗擔心他體內(nèi)的鐘表還能行走多久;可他還是喜歡圍著爐子烤幾顆花生。喝幾口劣質(zhì)的白酒,對于路過的人們,他只是點頭算是招呼過了。
黃昏時,起風了,身邊圍著眾多帶著小眼睛的落葉。而他漫不經(jīng)心地抱著一捆柴草,蹣跚在落日的余暉里;或者坐在一塊石頭上,安靜地吸著煙卷,好像是在一朵白云下面。
一個人在沂河淌上走著
我一直覺得這時候,炎熱應(yīng)該像身上這件穿了整個夏天的襯衫一樣,并沒有完全褪色。
可他們說天慢慢冷了,沂河淌上越來越空。
我也好久沒有沿著這條被荒草淹沒的小徑,漫無目的地向一個深處走去。之前,我出了一趟遠門,暫時離開了沂河淌。但我會很快回來的,這里有我的親人、土地、方言、草木……它們都在等我,這些熟悉而親切的詞語像我不可缺少的器官,構(gòu)成我身體完整的句子。
一個人在沂河淌上走著。那些對我微笑過的花兒躲到哪里去了?可以喂養(yǎng)我的莊稼又被誰帶走了?為什么樹木開始消瘦、成片的草躺在地上睡了?我是不是該相信,許多事情是沒辦法等誰的,它們也會在時光之外秘密地消失。
我抬頭看見,遠處樹椏間的黃昏,以及黃昏里往返盤旋的鳥群,在河灘的上空,或誰的內(nèi)心留下了深深淺淺的劃痕……
起風了,沂河淌上大片的樹葉從空中墜落。這時候,我知道夏天已經(jīng)被徹底地陰涼。
身體上的沂河淌
很多時候,我都會低下頭來,撫著胸口追問:沂河淌在哪里呢?
但始終沒有人給我回答。這么多年,一個人在外地,把隔著故鄉(xiāng)那么遠的距離、那么多獨自度過的冰冷夜晚,以及對故鄉(xiāng)日漸生長的思念全部加在一起,我想足夠能讓我生一場重病。
那樣,我咳嗽的時候會從嗓子里發(fā)出雞鳴、鳥啼、狗吠這些故鄉(xiāng)的聲音;我迷離的雙眼因頭痛會看見云彩、落葉、炊煙這些故鄉(xiāng)的風物。
而我的胃里除了需要裝滿沂河淌的五谷,去抵擋饑餓,還需要我親切的鄉(xiāng)親,他們在土地上勞作時散發(fā)出的熱量幫我溫暖里面的寒冷。
其實,我更想偷偷回一趟沂河淌,去掬一捧水或握一把泥土,那樣,即使我遠離故鄉(xiāng),被時間不斷洗濯,只要我攤開雙手,就能看見掌心這片土地,河流遍布,永遠無法擦掉。
于是,每當我寬衣入睡的時候,我都能看見自己貧瘠的身上,還富裕地擁有精神的故鄉(xiāng),而且那些熟悉的事物和鄉(xiāng)音,經(jīng)常會在我身上的某個部位發(fā)出聲響。
剩下的空曠
天黑之前,最后一位撿拾柴草準備過冬的人,沿著河灘慢慢消失在秋天深處。
落日,正被吹疼沂河淌的大風吹著,仿佛要滾入這條被秋天撕裂還流著血液的傷口里。
此時,整個沂河淌只剩下空曠,那些熟悉的事物——像長在地里的莊稼,低頭吃草的牛羊,奔跑在田間又穿梭到天空的生靈,甚至圍繞在身邊的流水都已離去,或者藏在難以預(yù)知的神秘角落。
沂河淌,就像只剩下沒有衣裳的身體。縈繞著沒有人陪伴的孤獨;躺在大風中,我不知道它需要多少溫暖的回憶,才能抵擋冬天撲面而來的寒冷。偶爾一只烏鴉在空中低低地啼叫,從耳邊滑過,像一枚樹葉從枝上落下,疲憊而蒼涼。
我站在沂河淌上靜靜地想著,我不知道還有什么要離去。當我回過神去看落日時,像最牽掛的人突然離我而去。我在缺少莊稼的沂河淌上,感到只剩下無邊的蒼茫,不斷地充斥著一個人內(nèi)心的空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