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歲的饒平如在黑暗中醒來。擎在半空的手里什么也沒有。他剛做了一個夢，妻子美棠站在床邊，拉著他的右手哭。美棠的手還是溫?zé)岬摹?/p>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我不去好了?！逼饺缭趬衾锇参棵捞摹?/p>

凌晨五點，兒子樂曾把行李碼到客廳。一個多禮拜前，樂曾就為父親的旅行請好了假：饒平如要從上海去安徽六安，與三十年沒見的老同事們敘舊。

父子約定一早啟程。車子停在門外，要帶的特產(chǎn)和禮物早已就緒。怔怔坐在屋里的饒平如突然說，不去了！

頭天晚上十一點多，平如感到一陣心絞痛，就躺到床上睡去了。剛睡著，他就夢到了美棠，拉著他的手，哭得很傷心。美棠說的什么話，平如不記得了，只記得妻子叫他不要去。

這是2012年一次未成行的懷舊之旅。

2008年，相伴近60年的妻子毛美棠病逝。有半年時間，饒平如連頭都抬不起來，頭發(fā)眉毛變得雪白，耍吃抗抑郁藥。房間里空蕩蕩的，孫女和貓咪也填補不了。

饒平如開始收拾老照片，整理舊信件，和美棠初識、相守、生死分別的往事歷歷在目。他用毛筆捕捉下一個個印在自己腦海里的畫面，心胸竟然開朗起來。4年中，他繪制、整理漫畫、家庭相片、書信，共計18本，配著文字和小詩，命名為《我倆的故事》。

1958年

美棠寫給給平如

“平如，你看我們不是很好嗎？

你只要好好改造，我們還會團聚在一起的！”

1922年的江西南城，吉香古色，青石板路旁立著老字號中藥鋪和米粉店。饒平如出生于大戶人家，祖宅附近那條“學(xué)士巷”就是因清朝三品官員祖父命名的。跟老先生描紅，聽母親讀詩、吹長笛、講忠孝故事，饒平如度過了愜意的少年時光。

抗戰(zhàn)爆發(fā)。高三未畢業(yè)，饒平如就考取黃埔軍校。臨別時，父親贈詩一首，“倭寇侵華日，書生投筆時?！碑厴I(yè)后，饒平如加入國民黨100軍某炮兵營當(dāng)觀測員。曾被日軍圍困山頭，他環(huán)顧青山峻嶺，心想，“也好，這里也許就是我的葬身之地。”

1946年，饒平如奉父親之命回家相親結(jié)婚。去見的是父親同鄉(xiāng)世交的女兒毛美棠。

跨入美棠家中，走到院子的第三進時，他看見了她，在支起的竹窗后，對著鏡子，正涂著口紅。

美棠在家中排行老三，母親早逝，從小掌管家中事務(wù)，很是能干。父親在漢口經(jīng)商，美棠曾就讀輔仁小學(xué)。她是那時的摩登小姐，唱外國電影主題歌，到舞廳跳舞，不缺旗袍和洋裝，拍過很多照片。

1948年，平如和美棠在江西大旅社完婚，英俊的軍官挽著穿白色長紗的新娘。來賓有200多位。

婚后的生活充滿“詩意”，在一些人的“大驚小怪”下逛公園，出入影院和舞廳。在貴州工作時，兩人住在涼亭“改建”的房子里，“透風(fēng)漏雨”卻不以為苦，躺在床上悠然地賞月。

三年后，饒平如來到上海大德醫(yī)院和大德出版社，謀得一份會計和編輯的穩(wěn)定差事，一個月240元工資，是普通上海人收入的好幾倍。美棠不用工作。家中雇有保姆。

黃浦區(qū)新永安路18號2樓的36平米，是平如和美棠1952年到上海不久后安身的家。窗口常飄出“婦唱夫和”的口琴和歌聲。不遠(yuǎn)處就是外灘，黃浦江上船只忙碌。

歷史進入1957年，全國“反右”擴大化，一大批知識分子和民主黨派人士被打成“右派”。

1958年9月28日下午五點鐘左右，大德醫(yī)院辦公室，饒平如正在上班，上海衛(wèi)生出版社辦公室主任進來，將饒平如叫到另一個房間，當(dāng)場宣布他是“反革命”，隨即將他送到了位于橫浜橋的勞動教養(yǎng)所。來不及反應(yīng)的饒平如異常震驚，“但那個時候，有什么好說的？”

饒平如被送往勞教所的當(dāng)天，毛美棠就接到上海衛(wèi)生出版社的通知，來不及多問，她急忙打包了被子，寫上饒平如的名字，送進了勞教所，但根本沒有機會見他一面。

是夜，家里就只剩下美棠和五個孩子，大兒子9歲，最小的女兒3歲，還有美棠不識字的母親。孩子們都不懂事，只有大兒子希曾哭了。前一天過“中秋”的歡聲笑語還在房間里徘徊，窗外“十六的月亮”又圓又亮。

而饒平如則被送到了安徽省太湖縣花涼亭勞教。在一片荒山野嶺，“勞教人員”們要在此建筑一個水庫大壩。每天挖土，用獨輪車裝兩三百斤，推至20里地外，往返上百里。

半個月后，饒平如就收到了美棠寄來的第一張全家合影，岳母和美棠在中間，5個孩子環(huán)繞在周圍。照片上，只有美棠在笑著，岳母和孩子們都一臉茫然。照片背面寫著：平如，你看我們不是很好嗎？你只要好好改造，我們還會團聚在一起的！

1960年

美棠寫給平如

“你的問題什么時候才能解決啊？”

從上海北站出發(fā)，沿河南路疾步向南而行，最后到達(dá)新永安路家中，這段路是饒平如走了二十幾年的“沖刺路”。肩上挑著糯米、芝麻、花生米、瓜子、菜油、雞蛋、咸鵝等等，總重量120斤左右。從安徽出發(fā)當(dāng)天，他黎明即起，先挑五六里路到汽車站，到合肥買火車票到上海北火車站，再經(jīng)過2個小時的“沖刺”，才終于到家。

1960年1月16日，由于表現(xiàn)積極，饒平如成為第一批被解除勞動教養(yǎng)的人員之一。送去的3000人，因痢疾、勞累，半年時就死掉了500多個。

雖說恢復(fù)了“公民”身份，但由于當(dāng)時的政策，饒平如只能繼續(xù)“留隊就業(yè)”，在安徽各地“治淮”工地推了十年車。1968年以后，他申請調(diào)至安徽六安汽車齒輪廠工作，1979年，汽車齒輪廠轉(zhuǎn)為國營，饒平如以四級漆工的“國家正式工人”身份退休。直到這一年，他的戶籍才能回上海。

“我看巴金《隨想錄》的時候，蕭珊總是問他。你的問題什么時候解決?。克傉f，快了，快了吧。美棠和我是一模一樣啊。”一年一年下去，有時候一個大隊長說可以回去了，不到兩三個月又沒消息了，大隊長也調(diào)走了。反反復(fù)復(fù)。只好等待著了。

每年春節(jié)回家探親，是饒平如最興奮的時候。提前半個月他就開始準(zhǔn)備，自己的工資30塊錢，再借30塊。購買在上海限購或者“不劃算買”的稀缺物資挑回家，肩上壓著重?fù)?dān)，腳下卻恨不得飛起來。

到家的當(dāng)天晚上，岳母忙著蒸咸鵝，美棠和女兒小紅炒瓜子、花生，兒子們大唱樣板戲，平如也拿起了久違的口琴……“鄰居老太太從房門前經(jīng)過，說這一家人好熱鬧啊?！?/p>

家中有前房后房兩間隔著門窗，前房外連著陽臺。平時，美棠和小女兒小紅、老大希曾、老三樂曾擠在前房床上。美棠的母親則和老二申曾、老四順曾睡在后房。饒平如回來后，前房的床上又多擠一個人，兩個兒子仍窩在腳底下。可這樣的時光，一家人總賺太少。

離家返安徽時，孩子們總爭著要去送。一個清晨，饒平如去房間取大行李包，只覺得有什么東西絆住了，仔細(xì)一看，包上綁著幾個鈴鐺，用一根繩子系在小紅的右腳上，他輕輕解開系在行李包上的鈴鐺，望了眼女兒熟睡中的小臉。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shù)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這原是他初三國文中學(xué)過的，清代顧貞觀《金縷曲》中的詞句，如今親身體會到了。

2003年，平如和還在世的美棠隨三子樂曾搬到閱行區(qū)的新式樓房里居住，老房子則租給了別人做倉庫?；仡^望一望，他們一家在這里共生活了51年。

如今，很多老鄰居已經(jīng)搬走，多是新的租客。遇見個舊識的，提起當(dāng)年美棠帶著五個孩子生活，孩子們餓著吐子去上學(xué)的往事，老鄰居還忍不住抹起了眼睛。

1973年

美棠寫給平如

“這幾天上海沒下雨，氣候干燥，我喉嚨不舒服，吃水果又太貴。這個月因肉要漲價，我將肉票全買光了，可不必買葷菜了……”

饒平如剛?cè)グ不盏那笆?，是家里最艱苦的時候。

孩子們都還小，家里寅吃卯糧，美棠每天都為錢周轉(zhuǎn)不過來發(fā)愁，絞盡腦汁，努力維持著。

那時，國有集體單位的“工人”是最光榮的，工資有四五十塊錢。美棠進了“里弄生產(chǎn)組”，做各處派來的雜活，一個月工資十幾塊，加上平如每月寄來的十余塊，二十幾塊錢耍養(yǎng)活五個孩子和兩個大人，捉襟見肘。

家里定了新規(guī)矩，早飯是不吃的，孩子們一律餓著肚子去上學(xué)。中午放學(xué)，母親已經(jīng)抽空回來過，5個面團按照各人食量，用秤稱好，大小個排隊。每人拿了自己的“例份”，在火爐上一起烤來吃。四子順曾很頑皮，曾把自己的那塊捏成了手槍，還炫耀地對著哥哥們“發(fā)射”，不料被人咬掉槍嘴，“虎口奪食”，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家務(wù)活也是分工協(xié)作的，早排好“值日表”，老二申曾身體最壯，不怕臟不怕累，負(fù)責(zé)倒垃圾。其他的掃地、冼碗、抹桌子，都很“自覺”。

那時候小學(xué)只有上午四節(jié)課，下午做完作業(yè)，就到樓下小馬路上玩“官兵捉強盜”、“我們都是木頭人”。老二申曾常偷跑到黃浦江去游泳，里弄的阿姨在樓下“告狀”，“毛美棠，你家孩子又去黃浦江游泳了！”母親拉過申曾，用指甲在他胳膊上輕輕一劃，要是有印子，就是去了，要責(zé)罵一番。

晚飯之后，饒家的五個孩子還要在母親“監(jiān)督”下復(fù)習(xí)一遍當(dāng)天的功課。

家里有張小方桌，寫信、做功課吃飯，都靠它。五個孩子圍著，點一盞小燈。母親則躺在旁邊的床上，—邊看著他們，—邊哼唱《花好月圓》、《當(dāng)我們年輕的時候》。

母親也有“心情好”的時候。大哥希曾是知道一點家里的變故的，他小時候曾在城隍廟那邊上過幼兒園，有過漂亮的書包和囤兜。母親心疼他。十歲生日時。母親給他買了一只“鴿子”大小的雞，其他幾人“虎視眈眈”。母親說，你們過+歲生日的時候也有！大家開始盼著，盼著盼著就忘了。

一天，母親拉住樂曾，說，今天是你十歲生日知不知道？樂曾搖搖頭。母親從懷里變出一個煮熟的雞蛋，塞給他，樂曾一直飛奔到外灘，才小心翼翼剝開了蛋殼。

樓下的門廳里常有孩子坐一排看小人書，樂曾他們伸長了腦袋在后面“借光”。母親看到了，有時候也“賞”他們2分錢，歡呼雀躍地去借幾本書回來傳閱。

收到父親的來信，也是孩子們最開心的事，要幾個人搶著讀。父親在那邊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對我們說了什么話？

孩子們睡覺以后，或者早上去上工之前，美棠就伏在那張小桌子上寫信，有時候?qū)懙瞄L，字跡工整，有時候?qū)懙蒙?，潦草急躁。信里她匯報家里這幾天又吃過什么，哪個孩子的咳嗽好了些，錢是怎么借東補西的。又說你上次買的花生米還剩一半，可以留到過年吃。又說赤豆這類東西不用再買了，孩子們吃時廢糖，而糖很貴。有時她也發(fā)幾句牢騷，埋怨平如有要緊的事情不來信，不要緊的卻一封接一封來說……

1979年

美棠寫給平如

“我有這樣一個感覺，你沒可能回來之前，我倒沒什么，總想三年后總可回來的，但一知你可回來了，又決定回來了，又恨不得你馬上就到?！?/p>

1968年后，安徽六安齒輪廠到“治淮工程”工地招了一批人，覺得“推車子沒前途”的饒平如也自告奮勇“應(yīng)聘”，成為該廠的漆工兼“宣傳”。

這一年，大兒子希曾從上海金陵中學(xué)初中畢業(yè)，美棠迫切希望他能分到“工礦”，這樣便能分擔(dān)家庭重負(fù)?？蓪W(xué)校“工宣隊”硬要派希曾去崇明插隊，還要家里接濟。美棠怎么懇求都沒有用。

這天深夜，女兒小紅看到母親跪在陽臺，向“上天”祈禱。過了兩天，奇跡果然發(fā)生了，校工宣隊調(diào)走了，來了一撥新的人，美棠連忙趕去求情，希曾最終被分到上海無線電第十二廠。

里弄生產(chǎn)組每月給美棠家有9塊錢補助。一天，里弄干部來核實饒平如最新的工資，以調(diào)整補助金額。饒平如信中說是34塊，美棠如實告訴。結(jié)果這個“較真”的里弄干部到六安齒輪廠核實后說是39塊，拿著白紙黑字蓋了“政府”公章的證明，晃到美棠面前：“你丈夫工資是多少？你自己看看。他要是老實，能給送去勞教嗎？”

這是美棠第一次真正發(fā)了大火，她寫信給平如。委屈地質(zhì)問他：“你為什么要瞞這5塊錢呢？”后來才知道39元是轉(zhuǎn)正后才有的，平如原不知。但里弄干部也不予理睬，仍將9塊錢補助削到了4塊。

孩子們大了，漸漸感到，鄰里們表面稱母親“老師母”，對她很尊重，但實際上還有一點微妙的優(yōu)越感。樓棟里男兩戶的丈夫也是“勞教”的，和母親走得較近。不過從來沒見過他們家的男人，后來才知道，這兩家早在當(dāng)年就和丈夫“劃清界限”，離婚了。

饒平如在六安的后期，汽車齒輪廠轉(zhuǎn)為國營，饒平如也成了一名正式“工人”。這時他已經(jīng)五十多歲。多年的“單身”生活和天性中的“羅曼蒂克”，讓他學(xué)會了“苦中作樂”，發(fā)明了“六分錢菜票度過三天之行動計劃”、“鉛絲、車胎補鞋法”、“一襪多用法”（長襪穿破后剪去襪底縫合成中襪，再破底后再縫合成短襪）等各類“得意之作”。

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初，饒平如曾在上海外教家里學(xué)了五年英文。在花涼亭水庫推車的時候，他口袋里就一直揣著“英語會話”上摘下的字條。工友們笑話他飯都吃不飽還看洋文，“想入非非”。七十年代，孩子們大了，會擠出零錢，定期給他買《中國文學(xué)》、《人民之聲》等英文刊物寄來。這些都是他的精神支柱。

1976年，“四人幫”倒臺。饒平如正在廠里畫表格，廣播里傳出“鄧小平復(fù)出”的消息。收緊的心一下子擴張開來，真正的“豁然開朗”。

快了，快了。

不久，美棠的來信里，出現(xiàn)了少有的議論國事的慷慨激昂：上海因是“四人幫”老巢所以特別忙，外灘大字報和漫畫多得不得了，南京路也很多?！八娜藥汀钡拇_太壞，這次真是大快人心，看大字報揭露他們罪行，看得人都要嚇一跳……解放軍接管上海民兵，上海10萬民兵今天在人民廣場開會。緊接著就要抓生產(chǎn)了，我看你們的問題這次可能真正的解決了…一

1979年，六安的廠里吹來“小道消息”：凡戶口在上海的人，只要家庭成員同意接收，戶口便可以遷回上海，但要寫“保證”以后再不回來，放棄這里的退休和勞保待遇。假使回到上海而未落實政策，找不到工作的話豈不是更窘迫？當(dāng)時就有不少人斟酌之后選擇留在了六安，后來在當(dāng)?shù)爻杉伊I(yè)。

一家人商量、糾結(jié)了一番，最終決定“碰碰運氣”，讓平如回家再說。

1979年10月14日，美棠在最后的信中寫道：“我不想再寫信了。我有這樣一個感覺，你沒可能回來之前，我倒沒什么，總想三年后總可回來的，但一知你可回來了，又決定回來了，又恨不得你馬上就到。我想你這邊也是一樣?！?/p>

二十年間，他們共寫下了一千多封信。

2010年

平如寫在：《我倆的故廖》里，紀(jì)念美棠

“脆弱的生命，隨時可以消失。

一切都可能轉(zhuǎn)瞬即空，歸于破滅，

唯有死者的靈魂和生者的情感是永遠(yuǎn)的存在。”

1979年，饒平如從六安汽車齒輪廠“自動離職”，于11月16日抵達(dá)上海家中，第二天便到黃浦區(qū)派出所報上了戶口，心里頓時踏實。全家人鄭重拍了一張合影。

1980年12月19日，饒平如收到上海市公安局撤銷勞動教養(yǎng)處分決定書，獲得平反，回到原單位辦理退休及退休后聘用手續(xù)，恢復(fù)原來的工資、級別。自1958年9月至此，離家已是22年零2個月了。

生活一下子進入了“天堂”。

孩子們都成家立業(yè)，三子的女兒舒舒也去上幼兒園了。平如和美棠享受了一段安寧幸福的時光。

夏天的早晨，一起坐在小凳子上剝毛豆，兩個人用江西話“嘰嘰咕咕”說不完。美棠去哪里，平如都“傻乎乎”跟著，不讓她拎重的東西，笑著聽她數(shù)落“什么都不會做”。

家里養(yǎng)了一只叫“阿咪”的貓。美棠窩在沙發(fā)上午休，貓咪就睡在她腿上。也有“調(diào)皮”的時候，美棠躺在床上看書，平如拿著毛筆正想寫點什么，孫女在一旁做功課，貓咪突然從后房窗口縱身一躍，從美棠頭頂飛過，飄然落在沙發(fā)上。三個人始則一驚，再則一杲，最后一起哈哈大笑。

平如開始學(xué)豐子愷的漫畫，在家里捕捉“好玩”的瞬間，畫中的美棠戴著老花鏡，一臉“兇相”指責(zé)他又寫字又畫畫還玩貓咪，把家里搞得一塌糊涂，“難道你現(xiàn)在還想當(dāng)畫家？”畫中的平如，總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撓著頭。

但美棠的身體卻越來越差了。

為了維持生計，早年在里弄生產(chǎn)組，美棠什么活都干，甚至在延安東路的上海自然博物館工地背水泥。孩子們分配工作、插隊、找對象，也都是她四處求人，親自督促。多年以來身心負(fù)累，已落下“腎虧”的病根。

1992年，美棠腎病加重，饒平如推掉所有工作，全身心照顧妻子。他每天5點起床，給她梳頭冼臉燒飯。甚至親自幫她做“腹膜透析”：先將整個房間包括天花板擦洗潔凈，然后用福爾馬林四周噴射，最后用紫外線燈管照射30分鐘。每次前后所需時間兩個多小時。

美棠還是糊涂了，經(jīng)?；杷恍?，有時醒來，突然說一句話又睡著了。

美棠要吃杏花樓的馬蹄糕，86歲的饒平如晚上騎自行車出去買，幾十分鐘后回來，她又不要吃了。

還有一次，美棠突然問了一句“我那件黑底紅花的旗袍哪里去了？”孩子們都勸饒平如不要當(dāng)真，他卻想著要去給美棠做一件。果然不到一會兒她就忘了。

在家中時，美棠把平如叫到身邊，說“你不要亂吃東西啊，也不要騎腳踏車了”。又昏昏睡去。

在醫(yī)院時，美棠突然醒來，對身邊的女兒說了一句，“你要好好照顧你爸爸啊?！?/p>

2008年3月19日，美棠在上海市徐匯區(qū)中心醫(yī)院腎內(nèi)科逝世，在平如趕到時，流下了最后一滴眼淚。

平如將美棠的骨灰放在房間里，將來要與自己的合葬。紅木床還擺在房中，美棠常睡的那一邊整整齊齊碼滿了書。這張床是他和美棠最早從舊貨行92塊錢買回的，那些年美棠變賣家具和首飾，硬是留下了它。

“相思始覺海非深?！泵捞娜ナ篮?，饒平如才真正理解白居易的這句詩。

18本畫冊圖集整理完后，他仍時常翻看，或獨自拿放大鏡讀美棠的信。

“脆弱的生命，隨時可以消失，一切都可能轉(zhuǎn)瞬即空，歸于破滅，唯有死者的靈魂和生者的情感是永遠(yuǎn)的存在?！边@是章詒和《往事并不如煙》書中所寫，饒平如用毛筆寫在畫冊中，常常對人引用。

家中兒孫都默默守護著饒平如的“癡情”，什么都由著他?！翱赡苁鞘芨改傅挠绊懀覀兗业娜硕加幸稽c精神上的追求，物質(zhì)真的不是最重要的。”和饒平如生活在一起的三子樂曾剛剛退休，每天開車接女兒上下班，女兒剛找了男朋友，對方家里只有不大的老房子。

2008年和2010年，饒平如曾兩次回到故鄉(xiāng)南城和與美棠結(jié)婚時的江西大旅社故地重游。老房子只剩下一根柱子和半面墻。江西大旅社也只有門前的兩根石柱如舊。

2012年，整理完《我們的故事》，饒平如突然很想回到安徽，再看看幾十年前自己勞教、工作過的地方。如今的太湖縣，花涼亭水庫已是碧波萬頃。六安汽車齒輪廠這個由“勞教犯”建起來的汽車廠也成為歷史。

但臨行的前夜，饒平如做了那樣一個夢，夢到美棠哭著叫他不要去。于是他沒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