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唱歌時,坐在沙發(fā)上的龔琳娜像一個女巫。
她眼簾垂著,沒化妝,臉色稍微有些黯淡,唯一的銀白色佩飾在全身的黑色衣服里,顯得扎眼。她幾乎不笑,偶爾喃喃自語,仿佛念咒語一般,飄出一句“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旋即沉默起來。
唱歌時,龔琳娜則像一個“女王”。
她的丈夫老鑼盤腿坐在旁邊,樂隊五個成員手持樂器,以半圓形排列,像是在拱衛(wèi)著在圓心里的龔琳娜。龔琳娜或昂頭,或頷首,用歌聲、手勢甚至是表情,調(diào)動著笙、二胡、大提琴、洋琴和笛子,還有老鑼。
她完全沉浸在她的“音樂王國”里,以至于忘了面前的茶杯早已見底。她順手拿起,喝進一口泡大了的茶葉。
這是龔琳娜和樂隊為一場“古詩詞音樂會”排練時的一幕。這場音樂會的曲目有九首中國古詩詞,有人們熟悉的《靜夜思》、《登鸛雀樓》,也有大眾有些陌生的楚辭《山鬼》。
這并不是人們印象中屬于龔琳娜的歌曲。自從2009年底的《忐忑》被封為“神曲”后,在輿論眼中,龔琳娜的風格就被框在了“一開始嘮嘮叨叨,后來瘋瘋癲癲,直至最后仰天長嘆,棄世登仙”。
“我害怕被框住,害怕沒有自由,”龔琳娜說自從23歲頭一次明白“所有事情都有游戲規(guī)則”到今天,不管唱《忐忑》還是《靜夜思》,一直做的其實都是“阻擋別人控制我”。
“這聽起來更像是一個古代故事”
很早以前,龔琳娜就習慣于走自己認定的路。
三歲就登上舞臺的龔琳娜,是當年貴陽的小童星,是貴陽苗苗藝術(shù)團的“臺柱子”。她天生熱愛表演,在電視上看到李谷一唱歌,“就會哆嗦,有想唱的愿望。”
14歲時,龔琳娜聽到了香港歌手呂方的《每段路》,她著迷于歌曲旋律,也喜歡“天有幾高,奮起兩手可攀到”這樣的歌詞,這與她平時所接觸的歌太不一樣了。少年宮的同學說,歌詞是粵語,怎么唱呢?龔琳娜不管,她一句一句學,學完后拉著同學馬上排練,在很短的時間里就可以上臺演出了。
鐘德芳是少年宮的主任,對早期的龔琳娜有著很大影響。她如此評價當時的龔琳娜:“琳娜喜歡舞臺,有什么新的東西,只要她想學,就一定能學會,學會了馬上上臺唱。”
這個時候的龔琳娜,卻有了一個強烈的念頭:離開貴陽。
“貴陽太小了,我不滿足,我想見新的東西,”可在當?shù)?,招收初中生的藝術(shù)學校只有器樂方向,這意味著龔琳娜只有等到高考才能離開貴陽,“我呆不住了,我急躁?!?/p>
一天,龔琳娜在電視上看文化部的春節(jié)晚會,看到一個女生唱歌,下面標注女生來自于中國音樂學院附中。龔琳娜騰地一下跳起來,啊,附中!中學生!她記下了女生的名字:吳碧霞。
1992年3月,龔琳娜寫了一封信,收信人是她只在電視上看到一次的吳碧霞,信的主題只有一個:如何考入中國音樂學院附中?
一個多月后,龔琳娜居然收到了素不相識的吳碧霞的回信,吳碧霞介紹了自己考取附中的過程。拿著信,龔琳娜覺得這是“自己的希望”??升徚漳纫呀?jīng)錯過了當年附中春季的招考。
到了6月,鐘德芳帶著龔琳娜她們要去法國演出,要在北京杲兩天。龔琳娜覺得這次不能再錯過了。
龔琳娜找到相熟的貴州電視臺的一位李老師,說明了來意。李老師寫了一封信,把龔琳娜介紹給自己的同學北京海政文工團的吳崇生。
“這聽起來更像一個古代故事。”她說。
龔琳娜揣著這封信,叩開了吳崇生的家門。吳崇生說,你先唱,我聽聽。龔琳娜唱了《小二黑結(jié)婚》選段“清凌凌的水”。聽完,吳崇生并沒有表態(tài),只是說,你先去法國吧,回來再說。
在法國演出了一個多月,回來那天,8月1日,正好是龔琳娜的17歲生日。在萬米高空上,龔琳娜在日記本上寫:我今天生日,我的夢想就是能夠去中國音樂學院上學。
8月2目,吳崇生把龔琳娜推薦給了中國音樂學院老師鄒文琴,鄒文琴還兼任音樂學院附中聲樂學科主任??僧敃r的學校已經(jīng)放假,鄒文琴找來學校副校長和幾個老師,打開一間教室,聽龔琳娜唱歌。
“我沒有花一分錢,那時候的老師真的很純潔?!饼徚漳日f。
站在講臺上的龔琳娜,時差還沒有倒過來。她唱了一首彭麗媛的《父老鄉(xiāng)親》。她邊唱邊想,我一定要考上,一定要考上,結(jié)果勁兒使大了,唱到高音破了。老師讓龔琳娜跳舞,龔琳娜使勁兒在臺上跑啊跳啊。老師又讓她練聲,龔琳娜一直喊到了嗨D。
唱完跳完,鄒文琴把龔琳娜叫到身邊,說,來,我看看你的嗓子,哦,有點黃,你剛從國外回來,太累了。
若千年后,龔琳娜和鄒文琴聊起那個夏日午后的面試,才知道鄒老師說她嗓子黃是在幫她解釋。鄒文琴告訴她,剛開始覺得你這個孩子黑黑的,瘦瘦的,并不怎么好看,可是你在舞臺上的精神,人來瘋,放得開,樂感好,并不是你唱得有多好。
第二天,龔琳娜接到了結(jié)果:可以9月份來上學,可是得自費,因為過了招生期,沒有公費名額了,也可以第二年再來考。
一年自費費用是2500元。母親堅決反對,一是她的女兒足夠優(yōu)秀,從來沒有自費過,二是家里也不寬裕。龔琳娜哭了,說,去北京上學,是我的夢。
9月份,母親陪著龔琳娜,坐火車,來北京上學了。
龔琳娜如此說服母親:“我會努力,我一定會拿到免費名額?!眮淼礁街械诙?,龔琳娜就考了第一,拿到了免費名額。
“所有事情,都有游戲規(guī)則”
從附中順利升入中國音樂學院后,龔琳娜和所有同學一樣,選擇一條看得見的路?!扒懊娉雒娜司褪沁@么出名的,他們唱了這個歌,拍了那個MV,獲了一個大獎賽的獎,在單位里面評上一級演員。當時,我也想走這條路?!?/p>
1996年,21歲的龔琳娜第一次參加CCTV青年歌手電視大獎賽。這個被人們簡稱為“青歌賽”的中國首個國家級電視聲樂權(quán)威賽事,被譽為“音樂的魔盒”,推出諸多著名的歌唱家,比如彭麗媛、關(guān)牧村、閻維文和董文華等。
正在中國音樂學院上大一的龔琳娜報了名,可是整個學校只有兩個參賽名額,沒龔琳娜的機會。
龔琳娜決定“曲線救國”。她回了老家貴陽,參加了貴州的選拔賽,拿了第一名,獲得了代表貴州電視臺參加青歌賽的機會??删驮谡奖荣惖那皟商?,她被取消了參賽資格。
龔琳娜被“告發(fā)”了。她的同學打電話去青歌賽組委會公證處,說龔琳娜的戶口在北京,卻代表貴州參賽。龔琳娜跑去公證處,想挽回參賽機會。公證處的人說,這真的不行。
兩年后,龔琳娜再上青歌賽。她獲得了代表學校參賽的機會,并拿下初賽第一。半決賽,龔琳娜排第19名,前18名晉級決賽。
從第一到第十九,龔琳娜頭一次明白:“所有事情,都有游戲規(guī)則。所有人,都是奔著名利來的,只有實力是不夠的?!?/p>
很多人為龔琳娜指路:你耍想成功,就要拜金鐵霖為師。金鐵霖是中國著名歌唱家、聲樂教育家。可她從來都沒有想過:“我太愛我的老師鄒文琴?!?/p>
2000年,龔琳娜第三次參加青歌賽。
她演唱的歌曲是《斑竹淚》?!栋咧胥椤吩瓰椤跋驽咧駵I”,講述的是娥皇女英為愛殉情的故事。
像當時每一位民族唱法歌手一樣,龔琳娜發(fā)髻高聳,額頭光潔,穿一身淡藍色絲質(zhì)拖地長裙,雙手提著裙擺,在觀眾的掌聲中款步上臺。龔琳娜由低到高,由舒緩到高亢,演繹得如泣如訴,直至自己熱淚盈眶。
最終,龔琳娜獲得了民族唱法專業(yè)組銀獎,被評為“觀眾最喜愛的歌手”。
2000年青歌賽結(jié)束后,很多社會演出找上門來,上電視,上晚會,對方找到龔琳娜,有報價一千的,也有報價三千的,只要龔琳娜點頭了就直接去演出。
母親從貴陽趕到北京,照顧她的飲食起居,陪著她去演出,給她很多建議,包括選什么衣服,唱哪首歌,就像小時候她為女兒挑選紅色的紗裙白色的背帶褲那樣。
可龔琳娜并不快樂,甚至開始變得痛苦。社會上的演出大部分都是假唱,參加晚會則幾乎都是對口型??蓻]有人體會到龔琳娜的這種痛苦,包括與她朝夕相處的母親。
崩潰的一天來了。“你的性格,按照那個游戲規(guī)則走,不會出名的,不會快樂的”
有一次,龔琳娜受邀去江蘇一個城市演出,她被主辦方要求唱晚會上的重頭歌曲——由知名詞曲作家寫的市歌。演出前一天,龔琳娜才拿到譜子,就進棚錄歌,第二天拿著錄音帶就上場對口型了。
演出在白天,舞臺設置了一個伸人觀眾區(qū)的長廊,龔琳娜走在長廊上,能看清觀眾的臉。
“我穿著很高的高跟鞋,很漂亮的裙子,所有人的在看著我,可我背不下歌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我怕被人看見,拿麥克堵住自己的嘴巴,嘴里念著‘1234,2234’,臉上還得笑,”龔琳娜說觀眾的每一雙眼睛都像一把箭,“像萬箭穿心,那—刻,我才知道什么是靈魂?!?/p>
這一首歌讓龔琳娜拿到了6000塊錢的演出費。按當時的行情,算是很高的價碼,可龔琳娜卻感到惡心,她看不起自己:“那么多人擁戴你,住著那么好的賓館,可我在騙他們。”
龔琳娜陷入迷茫之中,她一直篤信自己“為舞臺而生”,可她卻在眾多演出商找上門時找不到自己的舞臺在哪里:“我不可能改變環(huán)境,不可能改變規(guī)則,怎么辦呢?”
實際上,雖然青歌賽獲了獎,可龔琳娜卻逐漸不自信起來:“我長得不漂亮,我永遠都是自卑的;金錢,一段時間里,我是埋怨的,我沒錢。”
龔琳娜出生在貴陽一個普通家庭。母親曾是襯衫廠的辦公室職員,后來下崗;父親是醫(yī)生。生活上,龔琳娜沒有壓力,可是她要買歌,要有自己的歌,“一個歌手不能總是唱別人的歌?!鼻喔栀惤Y(jié)束后,龔琳娜想拍一個MV,其他同學都是花20萬拍一個,可是對她來說太貴了。一個圈子里的朋友勸她,你傍大款啊,不吃虧,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先出名再說嘛。有老頭直接找到龔琳娜,說,跟我好,我讓你上晚會。
龔琳娜的大學同學里,有的一畢業(yè)就嫁了很有錢的人,請龔琳娜和同學們?nèi)プ隹汀M瑢W家里住的是別墅,開著很好的車。有很貴的三角鋼琴。同學和龔琳娜她們開玩笑,說,你們爭什么啊,不都為了這些,我這都一步到位了。
龔琳娜在心里自問:“那還唱歌干嘛?所有事情都和唱歌都沒有關(guān)系?!?/p>
恩師鄒文琴告訴龔琳娜:你應該考研,留校當老師,你的性格,按照那個游戲規(guī)則走,不會出名的,不會快樂的。
可她不想當老師,“我不是為講臺而生。我就是為舞臺而生。”
“第一次為自己唱歌”
畢業(yè)時,龔琳娜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去部隊,一個是去中央民族樂團。龔琳娜一度非常想去部隊,因為她所有崇拜的歌手都在部隊??赡莻€時候的龔琳娜。不想唱別人給她規(guī)定的歌,不想以拿獎為目標,“部隊還是很看重成績和結(jié)果的,很多人喜歡這個。在部隊,拿幾等獎,報火車票飛機票,提干,分得很清楚。”
最后,在部隊與地方之間,龔琳娜選擇了中央民族樂團,“(民族樂團)沒有說要靠你去掙面子,去部隊文工團,我害怕被框住,害怕沒有自由。”
當時,一個官方文工團的團長非常欣賞龔琳娜,希望龔琳娜能夠到文工團里來。龔琳娜和團長挺能談得來的,選擇了中央民族樂團后,龔琳娜覺得對不起這個團長。一天早上,龔琳娜跑去團長的辦公室,開門見山:“我不能保證我能不能出名,我只能好好唱歌,好好做人,可是我不可以陪別人睡覺。如果我是你的女兒,你怎么想?!?/p>
就在經(jīng)歷那次“萬箭穿心”的假唱前幾天,龔琳娜認識了一個外國人。叫老鑼。
他們之間的第一次合作完全是即興的。在一個朋友家的小觀影室里。沒有窗戶,老鑼彈一把巴伐利亞琴,看著龔琳娜,等她開口唱歌?!八皇侨锶耍粫糜猩坨R看我,你對他沒有戒心?!?/p>
龔琳娜放開了自己,她先是唱了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然后就不知道接下來自己在唱什么。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想到什么就唱什么,無所顧忌,毫無掩飾,老鑼則順著她,她唱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
“我們兩個就這樣瞎編了三個多小時,”龔琳娜說自己通了,“我從小到大,一直在為別人唱歌,為別人表演,這是我第一次為自己唱歌,可能像氣功一樣,我打通了?!?/p>
唱完,兩個人聊天,確切地說是龔琳娜負責說,老鑼負責聽。龔琳娜把所有的郁悶都倒了出來,她不需要答案,只要有個人聽。老鑼一直微笑著看著她,幾乎沒有說話。
龔琳娜找到了“知音”的感覺。
老鑼去龔琳娜家里做客。家里顯眼位置掛著一張龔琳娜與某國家領導人握手的大幅合影,那是龔琳娜在中山音樂堂演出時拍的。龔琳娜的父親把它洗出來放大,覺得很榮耀。老鑼把照片摘下來。
“我們每天都見到琳娜,沒有必要掛那么大的照片,看到真人,比什么都好,這樣的照片會讓你迷惑?!崩翔寛?zhí)拗地表達著自己的觀點。
一段時間里,老鑼顯然不能理解那張被放大照片背后的中國式邏輯。他問龔琳娜的父親,你希望女兒成功還是快樂?父親想了想,給出了一個中國特色的答案:“成功?!痹诟赣H的理解里,成功了才會有快樂。老鑼被這個回答驚呆了。
“琳娜,你假唱,你唱那些千人一面的頌歌,不快樂,你要做的,是聽自己內(nèi)心。而不是聽別人的話,不要在乎別人怎么看?!痹?002年的春天,老鑼不止一次對龔琳娜這樣說。
“他有一種本領,一針見血,”龔琳娜說老鑼一眼就看到了她最深的地方,“這是我的媽媽,我的老師,都沒有完全看到的?!?/p>
老鑼邀請龔琳娜去德國,參加音樂節(jié),聽各國的音樂家唱自己民族的歌。龔琳娜發(fā)現(xiàn)自己是“井底之蛙”,她開始想:我的特色是什么?我的根在哪里?
她想起12歲那年,當她還是一個少年宮的小演員,她跟著鐘德芳老師去法國,參加國際和平兒童音樂節(jié)(1992年,龔第二次去法國演出),他們表演的是貴州苗族、侗族和布依族的歌曲,在肚子上畫臉,頭上戴個籮筐,叫做《小小人的舞蹈》。觀眾看了喜歡得不行。龔琳娜他們演出了53天,走了14個城市,開始有小朋友追著他們看。
“我的根在貴州,我要回去?!睆牡聡貋砗?,龔琳娜一個人背著包,跳上鄉(xiāng)村大巴,去了黔東南一個叫反排村的村子。
她在反排村住了13天,住家的老頭是一個巫師。反排村的大部分年輕人出去打工,留下的是老人、婦女和兒童。白天,龔琳娜和小孩子玩,跟著小男孩學吹蘆笙,和小女孩一起跳舞。碰到有旅行團來村里,龔琳娜會給人家免費講解。晚上pE3OWERAGx7Q4sMlQ95Yk47XX0CJdIdH0LnQtr6VzO8=,老人睡了,年輕人打著電筒,出來偷偷地談戀愛,對歌的聲音在山林來繞啊繞,繞得人心兒甜蜜。
走的時候,龔琳娜花了幾百塊錢,把村里唯一一個小商店的酒和糖買來,組織了一個篝火晚會。他們穿著苗族服裝,用板藍根的葉子泡水染黑的。鼓樓上架一個麥克,誰上去唱歌就給誰發(fā)禮品。整個村子的人都來了,一起唱歌跳舞。
“我的歌,讓他們有豐富的想象”
2004年,龔琳娜和老鑼在老家貴陽結(jié)婚。結(jié)婚前,龔琳娜對老鑼說,我不出國,我不是西洋唱法,你要和我結(jié)婚,就一定要來中國。老鑼同意了。
2005年,龔琳娜懷孕了。老鑼陪她去醫(yī)院,醫(yī)院規(guī)定男人不能進診室。老鑼特別郁悶,說,這是我的孩子,為什么我不能進去幫忙。走出醫(yī)院,龔琳娜一臉委屈,她對老鑼說,我不想在這個醫(yī)院生孩子,醫(yī)生給的不是鼓勵,都是一些冷冰冰的指令,去那,褲子脫了。老鑼捧著龔琳娜的臉,說,好,我們?nèi)サ聡?/p>
2005年到2010年,這五年,龔琳娜和老鑼絕大部多數(shù)時間在德國度過?!笆劳馓以础薄獌蓚€人都用了這個詞來形容這五年。
生完小孩兩個多月后,他們從老鑼父母家里搬了出來,租了一個偏僻的房子。唯一的鄰居就是房東,他們?nèi)シ繓|家要走半個多小時。
每天洗碗時,站在廚房里,龔琳娜看到的是森林。站在客廳里,則能看到遠處連綿的雪山。房子外面有兩三百平米的花園,老鑼在花園里種菜,孩子則在花園散養(yǎng),爬樹,睡在草地上??臻e時,龔琳娜一個人跑到山坡上去唱歌。她脫了鞋,光腳踩在濕潤的地上,喊啊,唱啊,自由地跑,破了音,特別舒服。
“唱歌不是為了出名,不是為了加分,不在乎別人怎么看,把你的靈魂升華,你的神,就出來了,”到了德國,龔琳娜才覺得在中國被管得太多了,“你應該這樣唱,你不應該那樣穿,迎合別人太痛苦?!?/p>
每年有一兩個月,龔琳娜和老鑼會回到北京。他們的兒子在地上爬,旁邊人提醒他們,別爬,地上臟死了,有螞蟻。老鑼說,有螞蟻怎么了。對方答,螞蟻會鉆進耳朵。老鑼說,那螞蟻還會從耳朵里鉆出來。
在德國,龔琳娜和老鑼組了一個樂隊,做不定期的專場音樂會。這種音樂會,是他們生活的主要來源。有一次演出,臺下只有23名觀眾,可就是這23名觀眾,音樂會結(jié)束后,集體起立鼓掌,向她致敬。
“因為語言的問題,觀眾一開始很難進入我的演唱?!饼徚漳日f。到了2006年,這種局面有了改觀,“他們開始理解你的情緒。我的歌,讓他們有豐富的想象?!标懤m(xù)有觀眾在音樂會結(jié)束到后臺找龔琳娜。
2006年,龔琳娜和老鑼要出一批新的歌,開始做室內(nèi)樂隊。為一場音樂會寫歌時,老鑼說,琳娜,我要寫首歌,挑戰(zhàn)你的聲音。龔琳娜回答,可不可以放進去戲曲的音色,節(jié)奏強,技巧好,有震撼力。老鑼說,那就不寫詞,用襯詞,更能顯示出聲音的靈活性,讓聽眾擁有更廣闊的想象空間。
等到排練的時候,龔琳娜發(fā)現(xiàn)老鑼寫的這首歌繞來繞去,上去下來,難度極高,唱的時候很忐忑。于是,龔琳娜將這首歌取名為《忐忑》。
“只有在德國那樣的心境下,才會有《忐忑》這樣的歌。”她說。
“我們依然可以活著”
《忐忑》第一次唱響在中國,是在2009年底。
恩師鄒文琴的從教五十年專場音樂會在保利劇院舉辦,收到邀請的龔琳娜從德國趕了回來,與同門韓紅、雷佳和吳碧霞他們一起演出。龔琳娜唱了《忐忑》,臺下有一位觀眾是《北京青年報》的記者倫斌。他聽了龔琳娜的歌,很興奮,“這歌手好,可以做全國巡演”。倫斌打電話給自己的朋友、導演劉國超,劉國超邀請龔琳娜參加2010年新春音樂會。
在德國接到劉國超的電話,“我的第一反應是排斥,我不回去,我害怕晚會,害怕自己再被控制,再被安排?!?/p>
老鑼勸她:“這是個機會,你一定要回去,把你新的歌,唱給你祖國的人聽,你要證明自己的音樂?!弊罱K,龔琳娜聽從了老鑼的建議,她一個人回到了北京。
選擇回來是考慮了中國的市場嗎?龔琳娜并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她說:“上那個舞臺之前,我想過,只要給我一個光,我一定能在光里站住腳?!?/p>
新春音樂會上,龔琳娜唱了兩首歌,第一首是陜北民歌《黃河船夫曲》,第二首則是《忐忑》,“我肯定不會唱官歌。”
后來的事實眾所周知:《忐忑》被封為“神曲”,龔琳娜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火了。
她的老師鄒文琴說:“我沒有想到是那么好,龔琳娜站在臺上不是為了表現(xiàn)自己,她完全在音樂藝術(shù)里,我忍不住想要流淚?!?/p>
《忐忑》帶來的當然不只是贊美,龔琳娜清楚地知道圍繞自己的還有爭議、批評甚至是難聽的罵聲。
“我感謝這個開放的時代,如果是十年前,《忐忑》這樣的歌,在中國是不會有什么聲響的。”
龔琳娜說,和老鑼結(jié)婚第二天,我媽就直接對我說,等著看,我不相信你們能走下去,不相信你們能幸福。我大哭一場。去年年底,我們一家人吃飯,老鑼突然說他寫了一首歌叫《法海你不懂愛》,春節(jié)的時候要在電視上播。一家人都看著我媽,我媽說,好啊,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所謂啦。
現(xiàn)在,龔琳娜的夢想是創(chuàng)辦一個樂隊,“像臺灣林懷民創(chuàng)辦的‘云門舞集’那樣的”,好的音樂家,聚在一起,有足夠的自由,可以專心地做音樂,不用去干很多自己不想千的“活兒”。龔琳娜想證明,“這個時代,音樂做好,不用在生活里有太多的妥協(xié),我們依然可以活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