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人民日報》以“瘋子導演”來評價他的拍攝計劃,中央電視臺則以《電影苦行僧》為片名,滾動播出他執(zhí)著于野生動物電影拍攝的公益廣告。馬云、李開復等人在微博上接連轉(zhuǎn)載他的動態(tài),鳳凰衛(wèi)視的《鏘鏘三人行》里,竇文濤反復對他的問題就是:如此砸鍋賣鐵拍紀錄片,你真的毫無所圖嗎?他的《家園》從來自全球35個國家和地區(qū)的一萬多部參賽作品中脫穎而出,在第二屆中國國際民間影像節(jié)主競賽單元角逐中獲得“最佳短片獎”。雖然這部影片只有短短四分多鐘,卻是他用4年時間、從2000多個小時的拍攝素材中剪輯而成的作品。
正文:許多人一見面就問我,你拍了五年公益紀錄片,圖什么?眼見著同班同學,在商業(yè)片里左右逢源,你不后悔?其實我一點不會嫉妒別人,也不會在意這種比較,更不愛多講,自己當年賣車賣房,舉債拍片的處境,那滋味,真不是人受的。我是一個男人,借一次錢,就等于扔進去一張臉,那樣的日子我發(fā)誓不想再經(jīng)歷第二回。但是我沒辦法。
人在做,天在看
我不是在唱高調(diào),我是真覺得老天待我不薄,夠意思,我沒法再要求更多了。這么不顧一切的把自己豁出去,有人理解不了,我也犯不上多解釋。講個故事吧,雪豹是一種非常珍稀的崖生性貓科動物,它們生性孤寂,理論上只存活于海拔5300m的高山上,屬國際瀕危野生動物,更被看成是生態(tài)系統(tǒng)的指示器。但是很多科學院里專門研究雪豹的專家,一生都未曾親眼見到過它,想拍到就更不容易。但是在去年,我爬到一個海拔剛剛四千米的地方,居然無意間拍到了雪豹的幼仔。這是非常珍貴的鏡頭,它說明雪豹能夠適應更低的海拔區(qū)。不過為了不給盜獵者機會,我始終捂住這些資料,絕不公布時間和地點,甚至包括央視在內(nèi)很多電視臺、電影廠的請求,我都拒絕了。
那可真是個神奇而美妙的經(jīng)歷,當時我本意是想拍羊群,結(jié)果爬到半山腰,毫無收獲。眼看頭頂上空,烏云密布,感覺要下雨,一行人就扛著設備趕緊找地方躲雨。最后我們鉆進一個山谷下的石頭縫里,往前再走兩百多米,雨勢漸小。等走到山口,須臾間,艷陽高掛,我碰到了高原上的彩虹,這一直是我很想拍到的畫面。完成拍攝后,我們收拾好家伙,我無意間往旁邊山上瞅了一眼,發(fā)現(xiàn)在不遠處,緩緩行來大概三百多只羊。當?shù)啬撩穸己荏@訝,怎么能有這么多羊,平時充其量也只有一百多只,他們懷疑是兩群羊匯在一起。因為那時是夏天,六七點鐘,高原的天還沒有黑。我想想花了幾千塊錢租過來只能用一天的設備,如此寶貴的時間絕不能浪費,這錢不能白扔。我就和助理按當?shù)亓謽I(yè)公安里一個朋友的指點,繞過山頭,端著長焦鏡頭掃著拍。沒想到居然真的發(fā)現(xiàn)傳說中的雪豹,我趕緊抄起機器抓住這個鏡頭。它太美了,梅花般的爪印似乎流露著仙氣,鏡頭推上去,我發(fā)現(xiàn)雪豹周身遍布著細軟厚密的褐色環(huán)紋,不愧為“地球上最美麗的高山動物”。因為我們還花錢請了一個中科院的專家,他看了都不可思議,不敢確認這就是想象中的雪豹。可惜我認為鏡頭拍夠了,就沒繼續(xù)再多拍一些,因為我用的是藍光盤,太貴了,一盤四百多塊,有點心疼。現(xiàn)在想,如果我一直跟住拍,很有可能拍到幼仔的媽媽。那位專家告訴我,雪豹的生活習性就是傍晚后出來覓食,剛下過雨,小家伙應該是出來曬太陽。在那個山頭上的鏡頭,太珍貴了。就像這樣,很多時候,都會有意想不到的,等都等不到的機緣,但卻是你所缺少的鏡頭蹦出來。我問過,有人為這樣一個畫面,等上三五個月,甚至幾年,都沒有結(jié)果。而我就在不經(jīng)意間,全都拍到了。直到現(xiàn)在我渾身是疤,胳膊、腿,但我很幸福,這倆字,花多少錢能買到手?
人在做,天在看,我信奉這句話。
這幾個字,對我們搞野生動物拍攝的人,確實很有說服力,它總在冥冥之中支撐你這么做。我雖然很辛苦,但內(nèi)心很快樂,在執(zhí)行自己想法的過程中,能救這么多動物,能替他們代言,替他們發(fā)聲,我覺得這是上天對我的一種眷顧。走上這一條路,老天對我更多的還是眷顧,是恩賜。有時我甚至能感覺到,冥冥之中,某種無形的力量在暗地幫我。
諸葛亮的《出師表》里有一句話,“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蔽覀兪峭l(xiāng)。河南南陽,當年劉備三顧茅廬的地方,也就是我的老家。那是一座典型的盆地之城,四方高,中央下,三面環(huán)山,屈草自覆。那里有著名的龍?zhí)稖?、三省堂和五朵山,自古便是中國的儒道圣地,幾代人都離不開這片藍天碧水,過著粗茶淡飯,捉蝦捕魚的生活。多年來,這些畫面始終在我腦子里不停的兜圈,我無法用語言去形容,童年老家里蔥綠的鄉(xiāng)間野路,是一種多么自然而曼妙的景象。
從電影學院畢業(yè)后,我就像魚入大海一樣,毫無顧忌的回歸野外,我厭倦城市,呆久了就難受,我覺得在那里空耗一生,是煎熬,是妄圖。
我是一個頭腦很清楚的人,我認為值的事,粉身碎骨也要把它給辦了。班里心眼多的人,剛?cè)雽W先找門路,怎么能拍故事,接廣告,搞短片,如果當初我有機會一頭扎進去,老實講,我會猶豫,都是俗人,誰也別藏著掖著。但我可能會很糾結(jié),糾結(jié)到最后我還是要回到大自然,因為我知道的根在那里。
我在電影學院看了那么多電影,不夸張地講,中國沒有一部真正意義上,純自然狀態(tài)下拍攝,靠動物之間的情感區(qū)構(gòu)建故事的野生動物電影。包括《遷徙的鳥》,用的也是馴養(yǎng)的鳥,都不算數(shù)。更不用提科影廠或者中央臺播的《人與自然》《動物世界》,那叫資料片,專題片。電影制片廠是北京電影學院的二級機構(gòu),專門培養(yǎng)青年導演,副院長謝小京也說我這個想法很好,這的確是中國電影史的一個空白。后來這個想法在我心里,越來越強烈,泱泱大國,十幾億人,每年從電影學院畢業(yè)這么多學生,沒一個敢碰,我是真著急,特別怕誰提前意識到這個缺口,搶了先機帶著人就去拍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特傻。
這個項目需要的人力和財力,深不見底。
最初的那段日子,我到處去拉人,還想成立一個很專業(yè)的攝制組,有制片有美術(shù),選人范圍就鎖定了我們本校的同學。后來我跟人家一談,沒一個愿意摻和進來,人家反倒勸我別作夢了?!哆w徙的鳥》,目前制作成本最高的,花了將近一億美元,說我這是找死,我當時聽了特別堵心。因為我越知道這個沒人動,就越想干到底,我想成為這個領域的第一人。所以即便不賣房子不賣車,我賣精子也要干成這件事,我就是要拍生態(tài)電影,這是我獨創(chuàng)的,我沒給自己留第二條路。
中國為什么沒有人干這件事,說穿了,燒錢,賠不起。沒人會像我這樣,拿著專業(yè)的電影攝影機去拍紀錄電影,而不是紀錄片。就像我之前一直在東北黑龍江的莫莫格和吉林白城拍白鶴。鳥一飛,一秒鐘24幀,你可以剪24張照片,它有不同的眼神和動作。但是人的視覺感受是3秒鐘,這3秒鐘你跟的再好,鏡頭都很難流暢。所以中國拍野生動物,真正像我這么大面積拍的,沒有,我是第一人。
學校里講類型電影,一個是拍故事,一個是拍情緒,我總結(jié)還有一個,拍理念。這是我在拍的過程中自己悟出來的,天人合一的思想貫穿了我所有的影片。那個時候我坐火車,沿途看到那么多風景,這和在騰飛的大環(huán)境下,整個社會經(jīng)濟的形勢特別貼切。但這些景象,越看越破敗。我看到就連印度的貧民窟,都有那么清麗的風景,還有恒河,把你葬在河里,他們對自然的理解,遠遠超越當代的中國。
那時候我一點不天真,心里非常有數(shù),沒人會支持我,但是我還要去磕,去撞。萬一瞎貓碰上死老鼠,碰上那么一傻逼,錯過了怎么辦?我不死心。那時候我不是在找投資人,我在等一個傻逼。后來我意識到,這個世界已經(jīng)沒有傻逼了,傻逼只有我一個人,我傻到把自己吃飯的鍋給砸了。到現(xiàn)在我連住的地方都沒有,真的是求租,我寄居在朋友的一間小房里。撇開這個不說,我堅持的這幾年,砸了八百多萬都是保守的數(shù)字。細算下來,我每年花一兩百萬,真不算多,一天租設備也得三千多塊錢,朋友價也得三千,四臺機器拍,而且是形態(tài)不同的四臺設備。
我以前在北京的三環(huán)上是有一套房子,很小,車也很破舊了,折價賣出后,就拿著錢去租設備。最開始我在拍攝計劃上,非常的幼稚、零散,完全租的是最好的電影膠片和高清鏡頭去拍,那根本就是進院線的成像質(zhì)量,一下子就把錢全砸光了。時至今日,這是我唯一后悔的事,如果能夠重來,我不會那么愣。
在野外呆久了,真的能上癮,可過不了多久,兜里的錢就干凈了。眼見季節(jié)鳥來了怎么辦?它們不會等我啊。借,我就盤算著怎么跟周圍的人伸手要錢,用誠心打動朋友。很有諷刺意味的是,我身邊的朋友都比較富裕。他們看我非常實在,給,錢拿走。但也要打欠條,找中間人做擔保,我說沒問題,我以人格做擔保,我不是擔保這個欠條,我是拿人格出來,求爺爺告奶奶,真的傷自尊。但他們都把這件事當成行善,說能消業(yè)。有時想想覺得挺有意思,這等于是我拿他們的錢替他們消業(yè)。
身邊的家人和朋友都借遍了,然后就是找組織,我當時很天真,總以為那么多公益單位和動物保護協(xié)會,那不是都現(xiàn)成擺在那,推門進去談就好了。但是我可以直言不諱的講,這些公益組織,都是掛羊頭賣狗肉,作秀行,真指望得到他們的幫助,想都不要想。我向他們毫無保留的傾訴自己的公益理念和拍攝計劃,呼吁通過我的電影,讓更多的人去關愛野生動物,關愛自然生態(tài),更要關注站在背后的人。他們聽了以后,往往會回答:“你的想法,很好,我們支持?!币粍诱娓竦?,就沒下文了。所謂的環(huán)保局和民辦組織,我不知道他們真正的工作是什么,要知道,國家保護動物在他們那里,也分三六九等,用級別卡住動物,不是一級的,不夠標準的,死就死去吧。有一次浙江衢州正處在夏季鳥類的繁殖期,當?shù)貫榱四玫讲疬w補助款,就開始有計劃的毀林、填池。成千上萬的鷺鳥、斑嘴鴨,原來都棲息在這一片水域棲息,我立刻像當?shù)丨h(huán)保局匯報,人家一問,是三級保護動物,不夠級別,不管。
成立劇組的時候,我去找投資方、請制片人,包括外國的電影基金,生態(tài)保護組織、動物組織,甚至是政府,我都找了。所有人的說辭如出一轍:“好呀,太好了,多好的事呀,與己與后代都是功德一件!”整個世界都是好的,但是一出門,撒泡尿的功夫,誰還認識誰?沒人會管你,那我怎么辦?我又想干自己的事,當時之所以做夢都要拍這個,就是因為我喜歡,我喜歡大自然,我喜歡那些野生動物。它們的狀態(tài)遠比都市里那些渾噩、僵滯的惡心面容,更能帶給我情感沖擊,令我感覺自己又重新活了一遍。這種矛盾的情緒也是一步步植進我的片子里,在籌備階段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心里有股勁,很單純的想要干這件事。
有一些話我講起來,有人覺得我是要向社會伸手索取東西,對這個看法我再怎么解釋都多余。我現(xiàn)在這車是花錢租來的,我是真缺一個能翻山越嶺的運輸工具,北京一位女士在微博上看到后,她有一輛二手車,要送給我。我過去一看,這車已經(jīng)二手到不行了,快報廢被淘汰了,開了十多年,已經(jīng)不能再動了。真要是開到半路上出問題,事就更大了,我就沒有接受,但是我很感謝她。我希望一些汽車制造商,他們可以資助我一臺車,我給他做環(huán)境生態(tài)理念都好,帶點商業(yè)味也行。而且我現(xiàn)在就缺一個投資人,一個制片人,還急缺一個得力的秘書。
你怕報應嗎?反正我怕
很多人一提起自然生態(tài)遭受損害,都會想當然歸結(jié)為洪澇災害、土地沙漠化,那是天災,沒有辦法。其實比天災更可怕的,是人禍。中國幾大濕地維系著華夏民族的命運,世界四大文明古國,全是在河流流域誕生,有水的地方人才能生存。所以我的拍攝計劃和環(huán)境,通常是在中國的各大濕地完成,因為濕地是生態(tài)之腎,環(huán)境污染是個什么程度,全看它,因此我不拍別的。
久而久之,長期生活在野外的我,已經(jīng)習慣根據(jù)候鳥的周期,不停變換行程。通常在這個節(jié)氣,我正在拍一些夏候鳥,一到了時候,我就必須趕過去。搞得我自己也像候鳥一樣,跟著它們,隨著四季不停輪回往復。有一回我們?nèi)ム嵵莸狞S河濕地,在當?shù)啬鞘且黄S河灘涂,不能搞建設,不能私自養(yǎng)魚。但恰恰有這么個人,他承包的灘涂,和另一家產(chǎn)生了糾紛。鄭州黃河濕地原本屬于自然保護區(qū),算是鄭州市林業(yè)局下面的一個二級機構(gòu)。再往上還有一個黃河河務局,他們就更牛了,因為黃河是國家的,他的職權(quán)遠大于林業(yè)這一塊的政府職能部門。所以當?shù)氐暮觿站志桶堰@個濕地承包給那些干漁場的養(yǎng)殖戶,開發(fā)濕地,建池塘,養(yǎng)很貴的觀賞魚。為了保護他花大價錢養(yǎng)的魚苗,他就在水面上布下天羅地網(wǎng),那是一種網(wǎng)眼非常細密的網(wǎng)罩,一般的鳥飛過來根本就看不見。原來這塊濕地本是候鳥定期飛過來的棲息場所,結(jié)果現(xiàn)在鳥一下就撞到網(wǎng)罩上,撞死了好多,我當時就去拍,然后叫他拆掉。他不僅不愿意拆,還派人找我,要買走我的素材,讓我報個價,還保證以后在這個地方,吃喝玩樂,我隨便來,大家交個朋友。我問他,你們有沒有考慮到鳥的利益?這里本就該是一片濕地,有魚有蝦,自由自在,你這樣對環(huán)境的破壞太大了。后來我堅持把素材遞給電視臺,連續(xù)播了兩次,在輿論的壓力下,最后他把這個東西拆了。
所以這么多年,我自認為還算比較聰明,不會硬來,否則就是找死。有一次我在長江邊拍攝一家煙草廠,煙筒上不斷有粉色的霧氣往上冒,我正干得起勁。突然就過來幾個戴著墨鏡的彪形大漢,陰森森的問我,干嗎呢。我說沒事,看景,學生拍作業(yè),調(diào)試機器呢。我那時只能拿小高清機器,假裝游客拍景色,我怕?lián)Q成大的被砸了,我本來就背著債,真賠不起。但有的時候,自己拍下來的素材,我自己都不忍心看,想起來都覺得惶悸不安。很多人看到我拍的《家園》里,有一頭藏原羚被圍困在柵欄里,沙石亂飛間,它不停地用自己的頭角去撞擊圍欄,那其實是一種反抗。當時青藏高原很多那種圍欄,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當時還沒人建這種東西,改革開放后,草場承包到戶,牧民為把自己的牧場圈起來,方便放牧,一家一戶都搭建起了這種圍欄。但是這種東西對野生動物的遷徙造成了很大的障礙,對基因也是一種破壞,因為它們的種群不能來回遷移,容易在同種中繁衍交配。還有一個更要命的問題,青藏高原有狼,一旦狼追過來的時候,藏原羚根本沒地方躲,就會鬧狼害。有的時候它們狗急跳墻,就硬要往圍欄上跳,想躍過去,但根本沒有可能,跳不過去,就生生掛死了,遠遠的,只留下一具具枯骨。當時拍到這種狀況后,我非常痛心,尤其在五六月份是它的產(chǎn)仔期,產(chǎn)仔的時候遇到狼,又在生產(chǎn),我總在想,憑什么要它們遭受如此殘酷的懲罰。
那次去我剛好趕上十一月份,是他們的交配期,青藏高原,零下二三十度,我在雪地里一拍幾個小時。我意識到那片圍欄完全阻斷了種族之間遷徙的通道,藏民一開始并不理解,他覺得這是他的草場,不要說拍攝,你敢踏進來,他家族里的人就會充當打手,要搶拍攝設備。我就去找當?shù)氐牧謽I(yè)公安,帶著筆記本電腦,把拍過素材,在牧民家里給他們放,找來藏語翻譯,反復為他們講解這件事的后果由多嚴重,他們才肯拆掉圍欄?,F(xiàn)在到了旱季,喝水很困難,他們還打了一些水窯,等到下雨時蓄水,解決羚羊的吃水問題。這其實才是我最有成就感的地方,我總說,就為這一件事,再欠一屁股債,也值。
難舍 親手放生自己救下的鳥
還有一年我去拍黃河引洪,無數(shù)的煙囪,冒著紫煙,我們必須起早貪黑的偷拍。我和助手早上四點起床,先拍野生動物,然后趕上工廠開工的點,只要它們一冒煙,我就拍。最狡猾的是工廠排放污水,他們一般都是夜里或者凌晨,沒人注意的時候偷著排,我就趕他這個點,趴在牛糞堆里躲著他們拍,就怕有人出來打劫機器。每次拍污染,我都在觀察,水從哪出來的,找根,等到找到根了,我再去找當?shù)氐念I導。有一次我在寧夏的騰格里沙漠,就在黃河邊上,當?shù)氐钠髽I(yè)把污水排到戈壁灘,在草原上挖了一個大坑,我們就在那蹲點,看他們到底是誰在執(zhí)行這件事。有多苦?最渴到極限的時候,我會喝下游污染輕一點的水,但你真被逼到那份上,是尿也得喝,太正常了。
碰到天賜良機,正好趕上黃河小浪底調(diào)水調(diào)沙,這可是國家的大型水利樞紐工程,我拍這個等于就是在和國家對抗。他們在這建大壩的蓄電站,一定要進行環(huán)境測評,同時要考慮到野生動物的問題,但我敢說他們根本沒把這個當回事。因為小浪底是在河南的流域?qū)儆邳S河的中下游,黃河是地上河,水平面要高于陸地,一年一年抬升。從上面下來很多泥沙,與日俱增的往下沖,河床抬高之后水流不出去,它要流到東海入海口,所以要在小浪底建第一個發(fā)電站。下游的中原汛期都在七月,在汛期到來前,必須要把河床沖刷一遍,就是為了防止河道淤積堵塞。但誰都不在乎成千上萬的野生動物,正在灘涂上棲息生存,有燕鷗、百靈,還有其他雁鴨類。
在那個地方,我碰巧撞上了一窩普通燕鷗,從它爸媽戀愛,一直到交配的過程,我都跟拍了下來。恰恰在小浪底工程開始那一天,我見識到了生態(tài)災難的真實面目。最開始這窩燕鷗陸續(xù)本應生出三個蛋,當?shù)诙€出來后,我看到有一個慢慢破殼了,剛綻開一個小洞,河水瞬間瀉出來,就被沖走了,命肯定沒了。那天河面始終在不斷上漲,我們帶的設備非常多,到晚上八點,我們要坐船從黃河岸邊趕到河心灘,那是整個河域的制高點,地勢上我有把握。
剛一落腳,我就給船老板交待說,河水上漲前,我給你打電話,你一定第一時間過來接我們。但是后來只顧拍,根本沒注意到水勢,等到我打電話給他們的時候,水已經(jīng)從腳脖子沒到膝蓋了。但是那窩我們一直在拍燕鷗還沒被水淹過去,后來我跟助理說,咱們要不要把它給救了?他說你瘋了吧,救你也救不活,反正總是個死,我們還好活命,趕緊撤。我當時心里特別不舒服,戀戀不舍的,就跟著他扛著設備走了。走了有一百多米的時候,我又返回了,不救真不行,我心里這關過不去。我趕過去就伸手把那兩個鳥給夠了回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把這倆小家伙裝到口袋里。等走回到放設備的地方,水已經(jīng)要漲到胸前的位置了。我們把器材全掛在身上,把攝影機舉起來往河對岸走。當時天色很暗,已經(jīng)是夜里了,很難辨清方向,我們只能靠耳朵,聽出船老板這時候過來了。
那個水留下來的沖擊力,流量,現(xiàn)在想起來,才會后怕。黃河的泥沙與地形特別復雜,在河床下,有時你覺得那是沙堤,一腳踩下去,不對勁,結(jié)果是空的,下面有個漩渦,搞不好就給你漩走了。那天漲的非常猛,我心想完蛋了,我的助理一米八幾的大個子,東西都搭在肩膀上。等船老板找到我們的時候,就先把機器舉給他放好。上岸后船老板說,你們簡直是在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后來救回來的兩只鳥,有一個還沒出來,我就拿個燈泡去烤鳥蛋。那個溫度一高一低的我也掌握不好,烤糊了就成烤毛蛋了。我就把鳥蛋放在腋窩下暖,一夜沒睡,硬是把它給暖出來了。第二天上午十點,黃河水太混,退潮后很多魚都被嗆死了,我就跟著漁民撈魚,然后拿回來一條小魚喂幼鳥,一喂它還能吃,我說這肯定有救,就這么收養(yǎng)下來,去到哪里我都會把它們帶在身邊,一點點養(yǎng)大,后來有一只鳥死在了中途,就剩最后一只的時候,我還要對它進行野化訓練,找個有魚的池塘讓它自己逮魚。到最后再有一個禮拜就到一周歲的時候,我把它放了,當時心里特別難受,那天我不知哭了多少次,真的是太痛苦了。但沒有辦法,我要尊重自然,讓它徹底回歸到大自然。這個鳥很有靈性,從小只要你一叫它,立刻飛回來找你。結(jié)果當時它一直也不走,就在我們周邊飛,我還對著它開玩笑說,干脆買個小攝像頭,綁在你腦袋上搞航拍也行呀。
這么多年下來,怎么拍鳥,我自己有一套很實用的技術(shù)經(jīng)驗。比如拍鶴類你把機器舉起來后,先別著急動,穩(wěn)著,再過一會,它不動,趁吃草的時候,你再慢慢往前移,十米十米的推進,達到一定距離后,它覺得不行,快飛,但我也拍到了。我在陜西拍攝時經(jīng)??吹接腥送跌B蛋,還有人見鳥把窩搭建在橋身的扶欄里,他就把礦泉水瓶的底部,倒扣在上面,活活把幼鳥悶死,這就是人性。所以現(xiàn)在的鳥也很聰明,跟人類斗智斗勇,比如蒼鷺,它就會把鳥巢鑄在垂直90度的懸崖上,它是在逃避敵害,躲著人類。當時那里就有一只小蒼鷺,有一天那個鏡頭掃過去以后,發(fā)現(xiàn)它拉的糞便紅紅的,我就讓他們用繩子把我吊到懸崖上,探下去之后它抱上來,找當?shù)氐墨F醫(yī)問他是什么情況,然后喂了一點消炎藥,慢慢的又給它喂魚,就活過來了,然后再給它放回到窩上去。
包括現(xiàn)在經(jīng)濟最發(fā)達的地方,污染越嚴重,比如長三角地區(qū),黃河中下游,入海口的地方。還有山東東營,東海入??冢髅魇且粋€國家級濕地自然保護區(qū),現(xiàn)在里面正肆無忌憚的煉油、建廠。他們把水順著堤壩排到地下,人民大學一個環(huán)境學專家說,一千年才能恢復,我覺得這就是在做斷子絕孫的事。他們還有地方保護,政府撐腰,怕什么?甚至有公家人投股份進去,利潤產(chǎn)值高,稅收高,地方政府臉上有光。
用光影保護生態(tài),這不是隨口喊的標語,之所以我敢說我是這個理念的創(chuàng)始人,因為我真的實際做到了,我是身體力行的去執(zhí)行。對野生動物棲息地的破壞,這是非常惡劣的行徑,通常幾十年成百年都難以恢復。先污染,后治理,這實際上是一種自殺式開發(fā)。你給好歹給它們留一點生存之地,別把事情做那么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