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途列車》這部紀錄片在歐洲以及加拿大等多個電影節(jié)上都獲得了很多認可，但關(guān)于影片中的張琴本人，我記得是在2005年的秋天，第一次見面時，我?guī)е鴶z制組的人，跟張昌華和陳素琴夫婦倆走進他們家的后院。一開始，所有人都聚在一個二層小樓的前廳，里面鋪著疙疙瘩瘩的水泥地，非常簡陋。院墻上只是膩了一層薄薄的石灰，后面是一條和學校廁所連著的臭水溝。當時他們的女兒張琴才15歲半，還在農(nóng)村上學，穿一件粉紅色外衣，扎個馬尾辮，有點Baby fat的胖臉上，架著一副眼鏡。她站在姥姥的身邊，看起來只是一個羞澀的小姑娘。實際上她心眼很多，比其他家庭成員都更多出幾分戒備心，認為我們是外人，不樂意多說。初次到訪時，我們在她家待的時間并不長，拍了一些她上學和做家務(wù)的鏡頭，諸如抬水、種田這種工作。在頭幾次交談中，張琴告訴我，原來她小時候有一個夢想，是去做一個演員，所以她對我們的攝像機很感興趣。農(nóng)村里的人，整天都在盯著一個電視盒子，一看就是一天。在她眼里，所謂的演員，也只是盒子里那些漂亮、艷麗的女孩子。但是想考藝術(shù)學校就需要很多錢，她爸媽從來沒有過那么多錢，然后他父親就跟她講，當演員也要讀書，以后她就再也沒提過這件事了。

張昌華一家重男輕女的意識并不強，但在農(nóng)村還是有這種思維定式，女兒最后總是要嫁出去。夫妻倆打工掙錢，一是為了孩子上學，另外更重要的事情，就是蓋好房子，這棟二層小樓就是為給兒子娶媳婦準備的，將來花在他身上的錢，只多不少。張琴的弟弟人很隨和，成績又好，張琴最關(guān)心的也是他，她說如果能早一點掙錢，不管怎樣她都要供弟弟上學。有趣的是，張琴在這個家庭里，好像替代了一個母親的角色，上有外婆，下是弟弟，她總像人母一樣來關(guān)心家人。說起外婆和外公，始終被她視為最親近的人，尤其是外公?！拔沂怯赏夤皇謳Т蟮模郧白x過書，不像村里其他人，講起話來大吵大鬧。而且我們有很多時間可以在一起說話，我做錯事，他也從來不會打我，會跟我講道理，講很多的人生道理。”大概在2002年，老人因為心臟病去世，發(fā)病時，村民把他送到醫(yī)院，張琴的舅舅打電話通知她爸媽。那時兩人還在廣州打工，連夜買好飛機票趕回來，見上最后一面后，外公就去世了。

那是他們生平第一次坐飛機。

這件事對張琴打擊很大，她覺得這個世界上，最關(guān)心自己的一個人走了。從此她就好像變了一個人，加上正處于青春期和生理變化的一個臨界點上，叛逆的情緒與日俱增。有一次張琴說自己會一個人去上墳，她很想念外公。

她父母不停地給她換學校，因為總會遇到壞孩子，每次換到一個新的學校，她自己又很不適應(yīng)，繼而變得更加孤僻，她經(jīng)常心情不好，就把門一關(guān)，讓我們走開，搞得我們拍起來很麻煩。當我問到她對父母的看法時，張琴直言不諱，她說對他們的感情很復(fù)雜。父母看上去就只在乎錢，農(nóng)忙時想讓他們回來，也好能看看她。但兩個人就會說，車票很貴，回不來，或者干脆就是根本買不到車票，她不相信。她和父母之間的這種疑心和怨氣，很大程度上，來自于她覺得外公去世時，父母回來的很不及時。而且她認定了就是因為兩人長期不在家，照料不周，才導致外公有病，她把這個怪罪在父母頭上。再往后，她的語氣就越發(fā)直白、堅硬，說不可能買不到車票，肯定是他們在編瞎話。后來直到張琴第一次去廣州新塘打工，被爸媽逮到，三口人要回老家過年時，我們才有機會一起領(lǐng)教到，她所幻想的那個瞎話，編出來需要多大的勇氣。

對峙在車站 絕處不逢生

張琴Q(mào)Q上有幾百個好友，每個人在她心里，都有著不同的位置，逐漸的她已經(jīng)不再愛看電視盒子，也早已淡忘掉做演員的想法。她臉上每一處細微表情，都被QQ上遠方的同學牽動著，甚至一個標點符號，都足夠她琢磨一下午，惴惴不安，經(jīng)常是在整個人完全被掏空了一樣坐在那里，捧著手機，傻樂。我問她，你怎么會有這么多朋友，你聊得過來嗎？她說，都是以前的同學，現(xiàn)在外地打工。有時她還會去坐1.5元的摩托，到鎮(zhèn)上網(wǎng)吧玩“街舞之王”認識新的朋友，他們經(jīng)常在上面發(fā)各種叫“火星文”的字符。這些懸浮在虛擬世界的名字和頭像，每次閃爍一次，意味著會有人告訴她，哪個地方可以賺錢，又很好玩，最關(guān)鍵是沒有人管，這是對她最有吸引力的地方。

她最大的痛苦，在于對未來的不確定性，她很掙扎，她永遠不知道自己的未來要干嗎。我總會問她，你有什么計劃？我需要知道她未來想干什么，這對我的拍攝在整體構(gòu)和敘述方式上想有幫助。可是張琴永遠沒有答案，不知道，過一天算一天，我最怕她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那就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快”，這句話她笑著對我說過，哭著對我說過，面無表情的對我說過，玩世不恭的也對我說過，我見識過她用各種不同的表情和情緒來講這句話，而這幾個字對我那個小心臟的打擊又是最大的，比如她可以突然就聽見某個朋友的話，就說我要去深圳，那個地方有新工作，她可以買一張票就去了，但我們一大攤子人，一大攤子設(shè)備，立馬就得跟她走。無法布置拍攝計劃，對于拍一個紀錄片導演是非常恐怖的事。

2007年夏天，張琴的好朋友在QQ上叫她去廣州，那是她第一次離開學校，到一個紡織廠里邊打工。當時她的父母強烈反對，但她性格太倔，張昌華就說，讓她試試看吧，看她受得了這個苦。大概過了兩三個星期后，結(jié)果她真的受不了，太累了。只能回村子繼續(xù)上學。她不會意識到，她打工的同時，自己父母正在焦灼中反復(fù)打電話、跑到工廠里跟她聊天，他們小心翼翼的，幾乎是很可憐的探索女兒的想法。她的母親非?？释?，她終有一天會做出回到學校繼續(xù)念書的決定。我經(jīng)常會看到他們一家三口擠在宿舍里爭論著什么，我的理解是，雞同鴨講。

后來張琴的爸媽從深圳的廠區(qū)趕過來找她，全家人準備一起回家。張昌華這次買票時，我就帶著人先去火車站，邊拍邊等他們。當時張昌華整天都在找辦法買回老家的火車票。因為很多車票都被部門內(nèi)部的關(guān)系，以各種理由提前拿走了，所以他經(jīng)常在售票窗口前發(fā)愣，一愣就是一整天，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一個星期。工廠生意不好，工人就有希望早放假早回家，票也就更好買一些。越到后面，越是趕貨的高峰期，接了很多訂單后，工廠永遠不知道自己哪天能把貨全做完，所以就都放不了假，誰也不知道該買哪一天的票好。

這我想起自己在廣州火車站拍攝的第一年也是沒有票，因為當時是在幫中央電視臺的一個紀事欄目，做紀錄片，我就拿著中央臺的介紹信，找鐵路局的人幫忙弄幾張退票，跟火車站職工結(jié)下點交情?；疖嚴锩總€車廂，都有一節(jié)是專門留給列車員休息用的，我第一年就借用那個車廂，拍完了就進去休息，等于搞了一個特殊化，他們覺得畢竟這是中央臺嘛。隨后兩年，我就沒有介紹信了，但是和他們關(guān)系已經(jīng)混熟了。我第一年就很聰明，知道后面還要拍很多年，就運用各種辦法跟他們搞好關(guān)系。拉到酒桌上，請客吃飯，反正大家成朋友了，第二年我再去，一打電話，小范又來了，很好，拍，我就直接拿著設(shè)備開工。

現(xiàn)場狀況要遠比我能拍到的，更加慘烈。

當新一撥人群正往里擠的時候，我就看到有很多武警開始增援，因為當時人太多了，幾萬人在這顛沛流離，都看不到回家的路，已經(jīng)有出失控的苗頭。我聽說有一車一車的武警和警察被調(diào)過來，而且廣州的警備力量早不夠用了，政府不僅開始從外地調(diào)警察，甚至還出動了民兵部隊盯住外圍。眼瞅火車站里越來越焦灼，現(xiàn)場被攪拌得像沙礫一樣混亂。武警和警察守住更靠近車站的中心區(qū)域，他們對攝影機是特別敏感，不讓我的攝影師舉起機器對著他們拍。只是到最后兩三天亂得離譜，沒人顧得上管我，才能見縫插針的拍到些東西。

我跟攝影師、錄音師跑到天橋下一個長條花壇的隔離帶，站在上面拍全景。隔不了多久，警察用鐵欄桿圍成的一個圈，被潮水般的人群給沖開了，那個景象你去用全景在拍的時候確實很壯觀，但如果具象到一兩個人的表情和肢體動作上，卻是徹骨的慘烈感。好多女人都被擠哭，有個小女孩背著一個大包，她實在擠得受不了，就想從人群里面喘口氣，但是很快她的包被擠掉了，她連空下一秒鐘抹眼淚的視覺都沒有，立即一頭扎回人群里去搶自己的包，她承擔不起這個損失。更擔心這一年可能就看不到親人，回不了家，那種反應(yīng)和動作，完全是動物式的，完全沒有一個作為基本人的尊嚴，就像一顆塵埃，被這個社會和歷史的洪流碾壓過去。

傍晚時分我終于看見張昌華一家三口，每人背著一個書包，手里攥個大蛇皮袋子，還拎有箱子，遠遠的朝我這邊擠。晚上七八點，夜色降臨，燈也打了起來，大家都很餓，有人開始吃帶在身上的東西。我旁邊一個還穿著工服的男人，面如菜色，很疲倦。他因為在做木工活時，眼睛里飛進了木屑，想揉一下，結(jié)果手指卷進電鋸里，被切掉一根小拇指。他說現(xiàn)在還正跟工廠扯皮，對方不愿算成工傷，想一次性賠償后了事。他很累，但說起對將來的打算，很快又興奮起來。很多像他這樣的人，跟我們一起，就這么在火車站等了足足三天三夜。張昌華說想休息一下，就找了個地方睡覺，我們拍到凌晨四點時也就隨便找個地方躺下了。

繼續(xù)僵持中，忽然一下子有人吹口哨，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要開閘，要放人了，那些散下的螞蟻，立刻開始向前涌。轉(zhuǎn)眼間，我們這片人群前面的大鐵門都開了，不下三五千人，全部拿起行李，瘋狂的朝前擠。我的攝制組本是站在一起，瞬間全被人群擠散掉。攝影師扛起機器，而我則完全被兩側(cè)的人給夾著架起，雙腳離地，往前拖走足有三十米后，人群漸漸分開，我完全被嚇傻掉，那一刻我甚至覺得自己死定了。

前面一個穿白衣服的女孩摔倒時，我以為她是張琴，就狂喊她的名字，當時所有人都在喊“不要推！”各自喊的都是自己家人名字。我回頭時，攝影師也被擠開了，他本是最靠近張琴一家人的，然后錄音師也不見了。他們兩人之間還牽了根音頻線，被沖散拉開了十幾米遠后，還有好多人朝前沖，線就被抻到人家脖子上。這時我左手拿著一個色溫燈，干脆把右手的話筒桿使勁一拋，扔給錄音師讓他接住。我們看著那根桿，從人群的頭頂上空，劃了十幾米遠。

在整個全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張琴完全處于游離的狀態(tài)。她根本不能理解，眼前發(fā)生的一切究竟意味著什么，更體會不到父母每年一次的春運有多苦，她不覺得那很重要，她不在乎。更多的時候，她只會想自己過的不開心，所以在坐在火車站的三天里，她都不和父母坐在一起，這非常傷夫妻倆的心。張昌華是個沉默的男人，在家人面前甚至顯得有些窩囊，他的姐姐曾經(jīng)拒絕了他借五百塊錢的請求，這筆錢對農(nóng)村人來說并不算小，最關(guān)鍵的，是他老婆陳素琴認為她的婆家人看不起自己丈夫。但在外人面前，張昌華的自尊心卻非常強，他甚至會主動質(zhì)問武警，為什么對待城里人的態(tài)度，就跟他們農(nóng)村人不一樣，是不是瞧不起他們。

我們進侯車大廳以后又等了六七個小時，這時候終于聽到張琴和她父親吵了起來。原因很吊詭，就是因為她總是笑。當時在侯車大廳二樓，因為武警在前面站崗不讓進了，我們只好在原地等。那個位置可以看到一樓大廳中心，不停有人大包小包往里趕，看上去很惶恐，互相推搡。瞅見這一切，張琴就站在二樓笑，她覺得很好玩。這時候她爸爸終于爆發(fā)了，他認為這孩子太不懂事。尤其是這三天以來，他始終試圖不斷的跟女兒解釋，過年回家的意義是什么，為什么大家都要來吃這個苦，但是張琴從來都是充耳不聞。更多的時候，她喜歡站在二樓陽臺邊玩，看著下面一群一群的人走過，這樣很狼狽的樣子，令她感覺特別有意思。這在張昌華理解為，完全等同于對他這一輩子所付出努力和犧牲的一種蔑視。兩個人毫無顧忌的吵了起來，張昌華吼了女兒兩句，這時張琴的母親也站到她父親身邊，而她則站到墻的另一邊，接著雙方再次進入冷戰(zhàn)。我當然也很想拍，但又不好意思大庭廣眾下，舉起攝影機再引來很多人圍觀。張昌華的臉上本來就很掛不住，這種面子，甚至說是尊嚴，他是格外看重的。

2400公里的直線距離，坐飛機不過兩個小時，但張昌華一家卻在火車里呆了三天，算上之前買票，全部過程足有一周之久?；疖囋谘?zāi)中走走停停，一停就是好幾個小時。整個南方鐵路調(diào)度全部癱瘓，總要讓車。而對我來說，如何給設(shè)備充電成了最痛苦的事，為了對付這種最老式的綠皮車，我專門買了48伏的逆變電源，又在臺灣找了個48伏變220伏的變電源器，再背上一個UPS不間斷電源，因為拍攝素材都要打到硬盤里，一大堆電腦設(shè)備就接這個東西。而火車車箱上還沒有這個，好在我提前帶了一根幾十米長的電線，從另外一個車箱，把48伏的直流電，引到我們的車箱。但這個最老式的火車發(fā)電機功率很小，火車本身要用的電就很多，結(jié)果導致這個車只有在停下來時才能充電，我真的要崩潰了。

跟隨張昌華一家回村的時候，已經(jīng)快要天黑了，我們并沒有碰到太多村里的人，但是一回到家里，大家的喜悅馬上就把臉上的疲憊給一掃而光，父母永遠最擔心最掛念孩子的成績，因為這是他們生活當中唯一看重的，或者他們覺得能夠抓住的可能性，就是孩子的學習。他一進家門，頭一件事，就是問兒子學習情況怎么樣。我去國外參加的電影節(jié)上，比如在歐洲放這個片子的時候，陳素琴對兒子學習成績的無限要求，被外國觀眾認為有點殘忍，甚至慘無人道。他們不明白為何家長這么在意孩子的學習，為什么不能讓孩子有多一點的空間。對此，我竟一時語塞。后來我想，很多時候他們是沒有選擇的，他們一家在遭受各種擠壓的生命層級上，只能維持一種非常低質(zhì)量的存活狀態(tài)而已。所有的愛，尊嚴，希望，都是被扭曲，甚至是摧毀人性的，這甚至令保持最起碼的人倫綱常成為奢侈。

迷途漫漫 不見來路

一回家里見到外婆，張琴那股天真的孩子氣，馬上就顯出來了，在路上這一個星期里，她始終郁郁寡歡的樣子，現(xiàn)在卻跟個小姑娘一樣黏著外婆。尤其是之前跟父母鬧過幾次后，加上過完年張昌華夫婦又要回廣州，所以父女間的關(guān)系急轉(zhuǎn)直下。張琴私下跟我說，她決定再去隔壁村舅舅家住一陣子，兩個月以后，她可以溜出去接著打工。

張琴當時得了很嚴重的鼻炎，她父母很著急，在夏天專程回來把她弄到廣安縣城的一個醫(yī)院，要給鼻子動手術(shù)。她當時正值青春期，一定要對著干，死活不做這個手術(shù)。最后張昌華跟女兒交涉，張琴說她要買一個新手機，父親沒有辦法，就答應(yīng)她了。手術(shù)結(jié)束后，需要住院三天，她完全不理他們，不吃東西，也不喝水。一問才知道，她又要換一個更高級的型號，她父母這次沒有答應(yīng)，她就開始吵，一家人鬧得不可開交。她父親中間還跑過來征求我的意見，說那個新型號很貴，沒有那么多錢，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說了一大堆話之后，張昌華還是沒有給女兒買手機，張琴有一天就在醫(yī)院里突然爆發(fā)了，把床上的枕頭全部扔出病房。

張昌華那時候非常難受，夜里十二點，他一個人在醫(yī)院的過道里呆著，也不抽煙，只有屋頂上一盞qtUCqvp65jtcfVpaDauPFA6278k0ugvraUsWALUmArk=小日光燈照著他，這個瘦小男人的身軀，孤立無助。他已經(jīng)幾天幾夜沒睡好覺了，其實他一直在努力滿足他女兒的各種愿望。這個時代最大的悲劇，莫過于孩子認定父母不會保護自己。但外公去世這件事，卻深深地卡在張琴人生最為關(guān)鍵的成長階段，如鯁在喉，她整個青春期都試圖在挑釁張昌華夫婦。陳素琴覺得特別無辜，每次跟我講起這段往事，她都很心痛的說?！澳憧次覀児ぷ髂敲葱量啵腻X養(yǎng)外公，然后讓兩個孩子上學，我花那么多錢買飛機票回去看他，也是無力回天。這個事情怎么能怪到我頭上來呢？”她似乎永遠也找不到答案。但誰又能在當下這樣一種狀況里，苛責這個16歲的女孩為何不去理解她的父母？

當然這件事對張琴的刺激更大，我想很大的一個原因，就是“手機事件”令她意識到經(jīng)濟上的獨立有多么重要，她迫切希望可以自己選擇想要過哪種生活。所以在三四個月之后，她便決定正式輟學再次投奔同學，出去打工。

對于一個16歲的女孩來說，朋友就是一切，這個世上所有的人都會背叛她，就連父母都不重要，但朋友一定是不會錯的，朋友跟她說什么，她全都信。包括在QQ上叫張琴過來的那個好朋友，那是一個跟她關(guān)系最好的同學，叫張琴來服裝廠找自己。但她可能還沒意識到，開發(fā)區(qū)里的狀況，所有人員都在不停的流動，沒有任何人說話是靠譜的。她剛進廠，那個人就走了，立刻給她來了一個“驚喜”。走速度之快，以至于我都沒機會拍到那個同學，后來張琴也總抱怨，當她獨自洗衣服、吃飯的時候，我問，你覺得這個工廠怎么樣，她說一點也不好，又累，錢賺的也不多。這里每個廠都有一兩個省份的人比較多，因為都是老鄉(xiāng)帶老鄉(xiāng)帶過來。恰恰張琴那個廠里四川人特別少，所以她沒有朋友，甚至連能說上話的人都沒影。我甚至都在懷疑，她是否會被同鄉(xiāng)坑來坑去，只是不肯告訴我而已。

新塘，是一個牛仔褲之城，張琴的父母在廣州三元里附近打工，離新塘有一個小時車程。那座城市專門只做這一種東西。如果你在谷歌MAP上搜索這里，你會看到，城市所有的河流全部是黑色的。因為牛仔褲有一道工序叫洗水，就是要把那個藍色的表層洗一遍，之后的水就排到河里。我曾經(jīng)專門去拍過一段新塘的污染，親眼看著以前的農(nóng)村，逐步剔除了舍瓦里弄，變成現(xiàn)在這樣一個城市的粗貌，填滿了大大小小上百家工廠，數(shù)不清的農(nóng)村婦女，蹲在家門口縫牛仔褲、串珠子、剪線，而堆滿垃圾的河流，則閃爍著或藍色，或黑色的光澤。我采訪過當時新塘一個鎮(zhèn)的鎮(zhèn)長，他很驕傲，他說我們這個地方以前就是一個小漁村，什么都沒有，但是過去十幾年發(fā)展，我們現(xiàn)在是世界第一大牛仔褲生產(chǎn)地，全世界一半的牛仔褲在哪被制造出來？在我這個城里。

新塘布滿了三四線城市最普遍的各種理發(fā)店、服裝店和快餐連鎖，當張琴拿到了工資后，第二天就跑去理了個新發(fā)型。當時她的工廠已經(jīng)停工了，要過年，漂泊異鄉(xiāng)的打工者，幾乎每一個人都是這種想法，回鄉(xiāng)前要做一個新的發(fā)型，然后買上一身新衣服，衣錦還鄉(xiāng)，一定要把自己拾掇的像一個城里人，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儀式。所以那幾天工廠旁邊的理發(fā)店全部排的滿滿當當，里邊各種五顏六色的新潮發(fā)型，他們的衣服質(zhì)地粗糙，樣子又是特別土的那種時髦，就是soil fashion，可以想象，當紅黃紫色的各種卷發(fā)，走在村舍的田埂上，那會是一個很黑色幽默的景象，但這就是這個時代的脈搏。

張琴在理發(fā)店里認識一個叫阿杰的理發(fā)師，是一個小男孩，倆人見面有點打情罵俏的意思。我猜張琴有一點喜歡阿杰，我就問她，“阿杰還挺帥的?！彼苊舾?，說阿杰已經(jīng)有女朋友了。她做頭發(fā)時阿杰建議她搞像洋娃娃似的卷發(fā)，她說那就搞吧，我看她的那個害羞的反應(yīng)，他可能是真喜歡阿杰。

搞完了頭發(fā)以后，張琴走在大街上，找我們的鏡頭給她拍，我注意到她第一次偷看了一眼攝像機，可能是不自覺的，她對攝像機已經(jīng)很適應(yīng)。那真是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那一刻她其實是最自我、最真實的青春年少，她很滿意這個芭比娃娃的發(fā)型，更反應(yīng)了一個16歲女孩的小虛榮，她希望這個世界看著他，她希望這個世界覺得她很美。我覺得這個瞬間很珍貴，因為與她平時在工廠里故做成熟，以此保護自己的狀態(tài)完全不同。

張琴其實沒有太多花錢的地方，因為她沒有時間和精力去花錢。工人最大的娛樂就是出去吃個宵夜，烤個串。到了周末，大部分女孩都會去男朋友那，年紀更大的，結(jié)過婚的，就特別能省，就在寢室里睡覺，然后洗澡洗衣服，非常無聊。但是張琴總會抱怨自己的錢很少，睡在她上鋪的一個女孩叫阿玲，她們總會躺在一起，計劃著將來要開個服裝店，但是天知道明天一刮哪陣風，把說的全吹跑了。只有一件事，張琴堅持坐下來了，那就是寄錢給外婆，每個月都寄三四百塊錢，她當時工資是一千多一點。

那段時間張琴整個人都很迷茫，她覺得一直這么玩下去也不是個事，因為沒法繼續(xù)上學了，她又被同學叫到深圳。這時候我已經(jīng)感覺到，她開始抵觸我們的拍攝了，很不想我們跟著她。我們一下深圳火車站，他就說要去找朋友，不讓我們跟著，對此我已經(jīng)習慣了。很多時候，都是他不讓拍了，我就先努力一下，然后她就軟下來。但這次最糟糕的是，她實在不讓我跟著，我們再次面臨著一個漂泊狀態(tài)，我就一直堅持，至少要知道他會去哪，跟哪同學碰頭。但她說什么也不愿意，后來我們就在火車站廣場的花壇上，僵持了好半天，沒想到她突然起身就走，我以為他是去買水，結(jié)果她一口氣跑到公交汽車站，轉(zhuǎn)眼就找不到人了。

我猜她一定是聽同學介紹個不太光彩的工作，就把我們給甩了。一兩天以后，她又打電話給我，說她是去朋友那玩了一下，就準備工作。這兩天給我嚇壞了，我以為這個故事線就此斷掉了。但是通過話后，從拍攝故事的角度講，我已經(jīng)不是特別焦急了，因為我已經(jīng)能預(yù)見到她的結(jié)局是什么。我當然很擔心，因為在酒吧工作的女孩，后來會變成什么，我見過太多了。陪酒女郎、應(yīng)招小姐，圍繞在她身上的事情，似乎不再是學校與工廠那么簡單。

那時候因為片子快拍完了，我們談?wù)摳嗟膯栴}，就是我怎么可以幫到你。但她根本什么都聽不進去，她只是把我們當個朋友，一沒的玩了，就來找我玩，一塊吃個飯，補幾個鏡頭。因為她在外面跟幾個女孩合租了個房子，每天下班也很晚，又認識新的朋友，又吃夜宵，其實跟工廠的生活模式非常像。在我看來，她只是在尋求自由和獨立，這是任何一個年輕人，不論你是農(nóng)村還是城市的，是否受過教育，到那個年齡，你一定會做這個事。我一直都很擔心張琴，她有點悲壯，但是并不悲觀，我覺得這是她應(yīng)該做的事情，最起碼是自得其樂。我從長輩的角度看她，更多時候是憐憫。但如果真的設(shè)身處地，從她自己的處境出發(fā)，那才是對她足夠的尊重，但我們總用一種假設(shè)自己全知全能的眼光來看她們。

在大工廠時代，失去聯(lián)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也是永恒的主題。影片拍攝完成后，張琴去了湖北打工，然后又回到深圳，清潔工、服務(wù)員，她都干過。我一直都在勸她去上個學，不上學你永遠都是這種最底層的工作，好歹學個手藝。我就把張琴接到北京，在一家化妝學校上了半年的課。然后她又不愿意學了，自己沒信心，說肯定學不好，就又跑掉了，我想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在廈門。眼下按說她已經(jīng)二十來歲了，多少還算靠點譜，有了些長進。好像現(xiàn)在找了個男朋友，是做生意的。我就看她如果幸運，這個做生意的男朋友可以真的跟她過下去，或者還是在玩她，誰也說不準。

在這個社會上升的渠道全都被賭死，人們只會拼爹，向她這種沒受過教育沒背景的人，只能就認命做最底層的工作，拿最少的錢。張琴完全就是她父母的縮影，張昌華夫婦直到現(xiàn)在還是給人家打工，金融危機時好多人失業(yè)，工資也低。現(xiàn)在陳素琴就覺得，二十年來，她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她總跟我念叨，她把女兒給養(yǎng)丟了，她不愿看到自己的兒子再這樣，所以趁著2008年金融危機的蕭條期，她就回去照顧兒子了。她兒子很爭氣，成績好，考上廣安縣城的一所重點高中，陳素琴就回去在縣城里租了一個小房，專門照顧兒子，給他做飯，和城里的很多父母一樣，她兒子今年就要高考了，全家人的希望都寄托在兒子身上。后來我跟張昌華打電話，跟他說上大學是個挺不靠譜的事，現(xiàn)在這么貴，上完后又怎么樣，還不是要失業(yè)，因為大學里面你真是學不到什么東西。

直到最后我拍完《歸途列車》的張琴一家人時，感觸最深的一點，就是她的父母，第一代農(nóng)民工移居者，往往把一輩子的苦都吃透了。但到了第二代就不行，因為父輩在一窮二白城鎮(zhèn)化進程中，沒有積累到任何原始資本?？v觀歐洲、美國或者加拿大，那些地方的移民，基本上第一代奮斗完以后，就可以在城市旁邊落腳，安一個小家，哪怕不是很好，他們的孩子也可以直接進入這個城市的公共教育和生活體系，進而實現(xiàn)城市化。等孩子長出來就已經(jīng)跟原本生活在城市里的居民完全一樣，都可以平等的去找工作。但中國這一茬人，在奮斗掉大半生之后，會發(fā)現(xiàn)在廣州、深圳這種城市網(wǎng)絡(luò)的邊緣，哪怕是某個新開發(fā)區(qū)或者郊區(qū)，都絕對買不起一個能落腳的小屋子，更別提接受穩(wěn)定的公共服務(wù)，那等待他們的宿命是什么？或許就是他自己這輩子熬干后，拿回僅有的一點點可憐的工資，寄回家，讓兒女有一個重新起飛的可能性。就像我在工廠里拍成群的人坐在工位，沒日沒夜的干，就像一塊電池似的被放在機器面前，驅(qū)動著龐大的流水線，制造衣服、玩具和各種的家電，等電量耗干，他們會一下子被抽掉原型，拋回農(nóng)村。

范立欣簡歷：范立欣是中國首位獲得美國艾美獎最佳紀錄片和最佳長篇商業(yè)報道獎兩項大獎的一位導演。范立欣從事電影紀錄片創(chuàng)作始于1998年。他在2003年剪輯的紀錄片《好死不如賴活著》獲得了英國皇家紀錄片學院獎和美國電視文化藝術(shù)貢獻獎。2006年初，范立欣任中方制片人參與了加拿大電影局制作的大型紀錄片《沿江而上》拍攝。該片在溫哥華電影節(jié)上榮獲“加拿大最佳紀錄片獎”，并獲得2008年艾美獎最佳紀錄片獎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