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省教育廳在2010年12月28日發(fā)出通知，要求全省中小學在開展經(jīng)典誦讀活動時，遵循“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原則，不可不加選擇地全文推薦如《弟子規(guī)》《三字經(jīng)》《神童詩》等古典文本的內容。通知甫一發(fā)出，即引起了廣泛的爭議。我曾應邀接受《光明日報》記者的采訪和作為鳳凰衛(wèi)視《一虎一席談》的嘉賓，就這一問題發(fā)表了自己的意見。但因為編輯出于整體的考慮，在發(fā)表和播出時只能著眼某個側面，進行了大幅刪減，不能完整地反映我對這一問題的看法，所以我在這里進一步申述如下。

“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是現(xiàn)今主流意識形態(tài)對待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但將傳統(tǒng)文化開列“精華”與“糟粕”的清單，然后照單清理，指望一勞永逸的策略實際上是一種理想主義的做法，是一種毫無操作性可言的虛幻的原則，是一個“崇高的夢”。因為“精華”和“糟粕”從來不是截然二分，而是水乳交融的，它們好似一個銅板的兩個面。一個人眼中的“精華”，在另一個人眼中可能是“糟粕”；一個人眼中今天的“精華”，明天有可能會變?yōu)椤霸闫伞?。所謂“今日為是，明日為非；法國之喜，英國之悲”。傳統(tǒng)文化是一個有機的價值整體，植根于這一整體模板上的各種文化現(xiàn)象，相互之間是緊密聯(lián)系的，其間存在著難以離析的關系。對它進行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分類，給這一部分貼上“精華”的標簽，將另外一部分歸為“糟粕”，這只能是虛妄和武斷的做法。根據(jù)“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原則，如果所有的人都根據(jù)自己的好惡，對歷史文獻上下其手，你刪節(jié)一段，我裁撤一篇，今天除去這一部分，明天又剪去那一部分，一代又一代的人都根據(jù)自己的標準這么做，那么，人們就再沒有什么經(jīng)典可傳，沒有什么經(jīng)典可讀。

體現(xiàn)我們民族性格和氣質的傳統(tǒng)文化，是一個內容極其駁雜的存在。時代在變化，歷史在前行，人們的認識也在進步。人們的眼光變化了，傳統(tǒng)及其價值也就會隨之變化。其中肯定會有一些不適應特定時代，甚至與特定時代相背離的內容。但這些內容很可能在另一個時代是支撐其精神風貌的核心價值，在未來也可能是實現(xiàn)創(chuàng)造性轉換的有效資源。“糟粕”是傳統(tǒng)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沒有“糟粕”的傳統(tǒng)文化，不是一個真實的存在。另一方面，“糟粕”并不是像人們所想象的那樣百無一用，或者是只有消極的意義。它與“精華”相需為用，相輔相成，相互滋養(yǎng)?！霸闫伞钡囊环揭坏┍粡U除，“精華”也會隨之瓦解。正如張若漁先生在《三字經(jīng)里有糟粕，新啟蒙中無精華》中所說的那樣：“今人將‘糟粕’綁去殺頭，留下的不是‘精華’，而是‘精華’的危如累卵和朝不保夕，循著切除的邏輯，最終導致的是文化虛無主義，帶來的是中小學生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碎片化認識和空洞理解?！保ā堆虺峭韴蟆?010年12月31日第二版）所以，對待傳統(tǒng)文化，即便是能區(qū)分為“精華”和“糟粕”，那應有的態(tài)度也該是“取其精華，存其糟粕”。簡單地刪除和留取，只能表明刪節(jié)者的武斷和不寬容。

無論基于怎樣的目的刪節(jié)，都會破壞歷史文本的完整性，把一篇經(jīng)典文本割裂得雞零狗碎，肢解得面目全非。這絕非尊重歷史的態(tài)度，也會使一篇文獻難以卒讀。比如，在提倡“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人士那里，他們刪去了“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有女顏如玉”兩句。實際上，這兩句話出自宋真宗的《勸學詩》，它的全篇只有10句話：“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鐘粟；安居不用架高梁，書中自有黃金屋；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有女顏如玉；出門莫恨無隨人，書中車馬多如簇。男兒欲遂平生志，六經(jīng)勤向窗前讀。”（《繪圖改良解人頤·懿行集》）比照全文人們不難明白，如果刪去了“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有女顏如玉”兩句，歷代為人所詬病的以高官厚祿誘導人們向學的“糟粕”并沒有刪盡，而這篇詩文也就沒法誦讀了。既然這種能實現(xiàn)金多粟富、富貴利達、榮身飽家之類的赤裸裸的勸誘，純屬“兒童不宜”，那就不是刪除其中兩句的問題，而是全篇根本就不該選用。所以，我的態(tài)度是，要么不讀，要么就讀全篇。

作為傳統(tǒng)價值體系的載體，任何一種歷史文獻，特別是經(jīng)典文獻，都有其內在的邏輯。正是這種邏輯決定了材料的選擇、留取和章節(jié)的分合布局。不了解這種邏輯，刪節(jié)就只能是無的放矢、隔靴搔癢，在懵懂不知中斫喪歷史文本的關鍵之處，使其喪筋失骨，結果背離作者的匠心，遠絕作者的旨趣。比如，有人以遠離學生生活的實際為由，刪掉了《三字經(jīng)》中“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實際上，中國傳統(tǒng)的知識序列，都是根據(jù)天、地、人、事、物的順序排列的，無論是大型的類書，還是綜合性的童蒙讀物都是如此。在學科還沒有分化的“潛學科”的古代社會，傳統(tǒng)士人的知識結構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還要了解歲時節(jié)令、朝廷大事、歷史人物、各種儀節(jié)、疾病死喪、文事科第、器用珍寶，乃至制作技藝、釋道鬼神、鳥獸花木等。作為一篇勸學文獻，《三字經(jīng)》不僅勸導向學，而且具體指出了學習的內容?！叭拧焙汀叭狻敝晕痪訉W習內容的篇首，就是因為它們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中國人的敬天意識，代表了傳統(tǒng)士人所必須掌握的天文知識。這與《三字經(jīng)》只是列舉“香九齡，能溫席”“融四歲，能讓梨”兩個事例來代表中國傳統(tǒng)的以孝悌為核心的倫理道德如出一轍。而且與《三字經(jīng)》的其他內容相比，“天地人”“日月辰”并沒有絲毫地遠離學生生活的情形。武斷地刪除，就是不了解傳統(tǒng)知識序列和古人的知識結構所致。

在我看來，今天人們誦讀國學經(jīng)典，不是要把它當作一種“心性之學”來習得、固守和踐行，而應該把它當作一種“知識之學”來看待。也就是說，把國學經(jīng)典當作古典文獻、人文論著來讀，通過它來了解我們民族的歷史，學習傳統(tǒng)文化知識，而不是把它當作一種道德規(guī)范、意識形態(tài)的指導來讀，不是冀望通過誦讀國學經(jīng)典，使兒童成為道統(tǒng)的載體，成為傳統(tǒng)文化的守望者。換句話說，學習的目的不是想在兒童心中種下成圣成賢的種子，使兒童自幼就懷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那樣高遠的理想，而是要通過學習，使學生掌握優(yōu)雅、精致的祖國語言，引領學生走進我們的歷史，體認我們的傳統(tǒng)，親炙我們的祖先，認同中華民族共有的精神家園，并有能力參與到這個家園的建設過程中去，成為一個既有知識、又有文化的現(xiàn)代中國人。這樣看來，《三字經(jīng)》這部勸學文獻，并不是像一些淺學之人所說的那樣，是在宣揚三綱五常，鼓吹不平等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它不過是告訴讀者何為“三綱”、什么是“十義”，“三綱”和“十義”所指是什么，包括什么具體內容，而不是鼓勵去實踐它，倡導“應該怎么樣”。以這樣的眼光來看待歷史文獻，就更加沒有刪節(jié)的必要。

很多人之所以主張對歷史文獻“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是因為擔心誦讀的學生受到毒害，希圖為學生創(chuàng)造一個真空、無菌的學習環(huán)境，制造一個一塵不染、純潔無瑕的烏托邦。姑且不說這不可能，只說這種做法本身就是背離教育旨趣的。在這種環(huán)境下成長起來的學生，其實最弱不禁風，最不能適應社會。割裂了傳統(tǒng)，遠離了生活的實際，人為地破壞了學生成長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結果只能培養(yǎng)出不能經(jīng)風雨、見世面的“豆芽菜”：學生沒有分辨善惡、美丑、真假、是非的能力，批判性地閱讀、獨立地思考、任何時候都能自覺地運用自己理性的習慣也就更無從養(yǎng)成。所以，真正的危險不是我們的孩子接觸到了所謂的“糟粕”，而是他們在人為虛構的、款款酥軟的“精華”的懷抱中，無可救藥地沉淪、陷溺，喪失了基本的辨別能力。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

（責任編輯：李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