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9日（美國當?shù)貢r間），1986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美國經濟學家布坎南（James M. Buchanan，1919.10.3—2013.1.9）走完了他94年的人生歷程。他雖不是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中最長壽者，但也是“跨世紀”的壽星。“蓋棺論定”，布坎南的學術人生已經畫上句號。

布坎南的主要學術貢獻

布坎南的主要貢獻是把新古典經濟學的理念和方法推廣運用于政治分析，使公共選擇理論成為一個獨立的學派。瑞典皇家科學院在1986年度的頒獎公告中指出：布坎南的貢獻在于他將人們從相互交易中各自獲益的概念應用于政治決策領域，他提出的公共選擇理論彌補了傳統(tǒng)經濟理論缺乏獨立的政治決策分析的缺陷，有助于解釋政府預算赤字為何難以消除的原因。

西方主流經濟學把經濟學界定為一門選擇的科學：經濟學是在資源稀缺和人們的欲望無窮多樣的條件下研究如何選擇資源的配置來滿足人們當前最為迫切的需要。但是，西方主流經濟學實際上研究的是私人物品市場上的個人選擇問題：個人在既定條件下如何進行選擇使自己的滿足最大化。

布坎南等人認為，人類社會由兩個市場組成，一個是經濟市場，另一個是政治市場。在經濟市場上活動的主體是消費者（需求者）和廠商（供給者），在政治市場上活動的主體是選民、利益集團（需求者）和政治家、官員（供給者）。在經濟市場上，人們通過貨幣選票來選擇能給他帶來最大滿足的私人物品；在政治市場上，人們通過民主選票來選擇能給他帶來最大利益的政治家、政策法案和法律制度。前一類行為是經濟決策，后一類行為是政治決策，個人在社會活動中主要是要做出這兩類決策。

西方主流經濟學主要研究經濟市場上的供求行為及其相應的經濟決策，而把政治決策視作經濟決策的外生因素或既定因素。西方主流經濟學的傳統(tǒng)是以完全不同的假定來討論個人在經濟市場和政治市場中的活動以及相應的決策過程。它認為：在經濟市場上，個人受利己心支配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而在政治市場上，個人的動機和目標是利他主義的、超個人利益的。

布坎南的一系列論著既顛覆了當時的主流經濟學的傳統(tǒng)觀點，也顛覆了當時的主流政治學的傳統(tǒng)觀點。布坎南等人認為，經濟學不是一門選擇科學，而是一門交易科學，是研究亞當·斯密所說的“互通有無，物物交換，互相交易”。在經濟市場和政治市場上活動的是同一個人，沒有理由認為同一個人會根據(jù)兩種完全不同的行為動機進行活動；同一個人在兩種場合受不同的動機支配并追求不同的目標，是不可理解的，在邏輯上是自相矛盾的；這種政治、經濟截然對立的“善惡二元論”是不能成立的?！敖洕焙汀罢巍笔窍嗷ヒ缽?、相互影響的；正確地理解“經濟”必須對“政治”有一定的了解，同樣，理解“政治”必須能夠理解“經濟”。經濟市場上存在供求雙方力量的相互作用，政治市場上也同樣存在供求雙方力量的相互作用。公共選擇理論試圖把人的行為的這兩個方面重新納入一個統(tǒng)一的分析框架或理論模式，用經濟學的方法和基本假設來統(tǒng)一分析人的行為的這兩個方面，從而拆除傳統(tǒng)的西方經濟學在經濟學和政治學這兩個學科之間豎起的隔墻，創(chuàng)立使二者融為一體的新政治經濟學體系。

布坎南的研究成果擴大了經濟學的疆域，在經濟學和政治學的結合部發(fā)展出一種新的理論—公共選擇理論，創(chuàng)建了一個新的學派—弗吉尼亞學派或公共選擇學派，因而經濟學以外的社會科學家們發(fā)出了“經濟學帝國主義”的驚呼。布坎南等人通過對政治活動過程的分析使人們對政府的干預和作用產生懷疑。布坎南等人的看法是，有市場失靈，也有政府失靈，進而使人們相信要縮小政府活動的范圍。如何應對政府失靈？布坎南等人提出的是“憲政經濟學”的思路：通過規(guī)則改革和重塑，來約束政府的行動，約束政治家追逐自利對他人和社會的利益造成的損害；而根本的途徑是進行憲政改革，只有通過憲政改革才能從根本上解決政府失靈。自從馬歇爾（Alfred Marshall）把政治經濟學改為經濟學以后，西方主流經濟學不再談論政治經濟學，他們關注的只是遠離政治的資源配置問題和如何實現(xiàn)帕累托最優(yōu)，布坎南在一定程度上復活和振興了政治經濟學。

學術道路歷經坎坷

布坎南的貢獻無疑是重要的，他的研究更接近一個現(xiàn)實的世界，一個真實的世界，而新古典經濟學則沉浸在一個童話世界，一個理想世界。

但是，布坎南在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中間算是一個“另類”：西方主流經濟學不認同他，他領導的弗吉尼亞學派至今都被列在經濟學非主流派這一類。美國政府和政治家也不怎么待見他，他很少被邀請到美國國會去接受咨詢。他的研究涉及經濟學、政治學、哲學、法學、社會學、心理學等許多學科，加上他的文字表述更像是與人辯論，而不像邏輯論證，因此他的論著中的不少內容使人看了不知所云。1986年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連布坎南自己都感意外和吃驚。他在獲獎后的1989年說：我很驚訝我能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因為我的研究工作和我們這個團隊都離美國學術界的主流太遠。他在另一次講話中還說：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并沒有把我推上智慧巔峰。他雖是諾貝爾獎得主，但是諾貝爾基金會的網站一直沒有他的傳記，這難道是“善意的疏忽”？

布坎南和他的學派的學術成長過程也頗為艱難，可以說是歷經坎坷。

公共選擇理論興起于20世紀40年代末50年代初，此時的美國正是凱恩斯主義在經濟學界橫掃千軍、稱王稱霸之時。當時不少美國政治家都自詡為“凱恩斯主義者”，就連與公共選擇理論同宗共源的貨幣主義首領米爾頓.弗里德曼也被這股巨大的經濟學潮流所裹挾，聲稱“我們都是凱恩斯主義者”。在這種時尚和背景下，以“反凱恩斯主義”面目出現(xiàn)的公共選擇理論，自然受到學術界的冷遇和官方的冷處理。大體說來，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初期，公共選擇理論在西方還被視為一種別出心裁的理論，處于受懷疑、受排擠的地位。

布坎南曾經回憶說，1957年當他打算和沃倫.納特（Warren Nutter）在弗吉尼亞大學籌建托馬斯.杰弗遜（Thomas Jefferson）政治經濟學研究中心（這個中心是公共選擇理論的最初根據(jù)地）的時候，如果他公開說明他們建立這個中心的目的是要反擊經濟學界和政治學界占支配地位的力量的話，幾乎可以肯定會立即遭到美國大多數(shù)主要大學的反對。雖然當時的弗吉尼亞大學校方同意建立這個中心，這個中心也一度會集了羅納德.科斯，戈登.塔洛克，弗蘭克.奈特，F(xiàn).A.哈耶克，鄧肯.布萊克等一大批著名經濟學家，在學術研究方面也熱鬧過一陣子，但是，由于這個中心的研究計劃“與這所大學本身的主流學術態(tài)度，特別是與該校外部經濟學所持的態(tài)度嚴重分歧”，校方開始懷疑這個中心存在的價值。1963年，弗吉尼亞大學專門成立了一個委員會，秘密審查這個中心的研究計劃。這個委員會在做了調查以后向校方所呈報告的結論是：這個中心持有“19世紀極端保守主義的僵硬的單一觀點”。隨后，這個中心以及這個中心所在的經濟學系的負責人都被撤換，改由正統(tǒng)派經濟學家擔任，學校當局有意默許甚至主動鼓勵布坎南、塔洛克等人離開弗吉尼亞大學。1968年這個中心宣告解體，布坎南、塔洛克、科斯等人都先后轉往其它大學，他們反主流經濟學和正統(tǒng)政治學的第一個回合宣告失敗。

在洛杉磯的加利福尼亞州立大學待了一年以后，布坎南和塔洛克于1969年下半年重返弗吉尼亞州，試圖東山再起?；蛟S是難以抹去上一年被掃地出門的陰影，或許是弗吉尼亞大學仍不歡迎他們，這一次布坎南和塔洛克不是重返弗吉尼亞大學，而是進入弗吉尼亞科技學院（Virginia Polytechnic Institute， VPI）。弗吉尼亞科技學院允許他們創(chuàng)辦一個公共選擇研究中心。于是布坎南和塔洛克等人在此落草。公共選擇理論在這里逐漸發(fā)達起來，在學術界的影響愈來愈大。到20世紀70年代，公共選擇理論的影響越出了美國本土，在歐洲大陸，公共選擇理論也有了知音和追隨者。布坎南認為，當時他們的公共選擇研究中心成了來自世界各地的經濟學家、政治科學家、哲學家、社會學家和其他學者的麥加或國際避難所（an international haven）。與正統(tǒng)觀點不合的人都愿意來這里訪問和進行合作研究。一時間，公共選擇研究中心門庭若市，紅紅火火。但是好景不長，由于公共選擇理論和當時在學術界占統(tǒng)治地位的正統(tǒng)派的觀點和主張嚴重對立，弗吉尼亞科技學院無法容忍公共選擇研究中心繼續(xù)存在下去。1982年學院當局做出決定，這個中心必須撤走。于是，公共選擇學派再次被掃地出門，淪為流浪漢。

1983年，公共選擇研究中心來了個整體大搬家，它的研究人員、職員和設施全部遷到喬治.梅森大學。隨后，他們在喬治.梅森大學安營扎寨，喬治.梅森大學也就成了公共選擇研究的大本營。這種狀況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

由于喬治.梅森大學也位于美國的弗吉尼亞州，這樣，公共選擇理論先后建立的三個根據(jù)地都在弗吉尼亞，所以公共選擇理論的這幫人馬就被稱作弗吉尼亞學派。

對中國的啟示

布坎南最初發(fā)表的許多論著被學界認為是常識，沒有多少學術價值；凱恩斯主義者更把他的觀點看作是異端邪說。早在20世紀50年代，布坎南就開始抨擊凱恩斯主義的公債和赤字理論及其政策主張。1958年，布坎南出版《公債的公共原理》一書，1977年他又和理查德.瓦格納聯(lián)手推出《赤字中的民主》一書，系統(tǒng)地批評了凱恩斯主義的公債和赤字理論及其政策主張。布坎南認為，凱恩斯主義既掩蓋了赤字政策的經濟后果，也忽視了公債和赤字后果與個人的選擇行為密切相關的事實。但是，令布坎南困惑不解的是，在《公債的公共原理》出版后的四分之一世紀里，經濟學界的大多數(shù)同行仍然拒絕接受他的公債和赤字的觀點。

20世紀80年代初，《貨幣經濟學雜志》向布坎南約稿，布坎南寫了一篇題為《經濟學家論赤字》的評論性文章，再一次重申他關于公債和赤字的觀點，對當時流行的公債和赤字觀進行了抨擊。這篇文章雖然是約稿，但是稿子送到編輯部以后，兩次被拒絕發(fā)表。編輯認為布坎南對公債和赤字的看法與流行的正統(tǒng)觀點相悖。

布坎南曾經說他的理論不適合中國，因為他研究的主要是西方民主制度下的經濟與政治。但是他的研究對中國、乃至于對其他國家都是有啟發(fā)的。布坎南和他的學派告訴我們，經濟與政治是相互依存相互影響的，許多經濟問題的根源在于政治，因此就經濟談經濟往往不得要領；解決市場失靈和政府失靈都需要制定公正的規(guī)則，最高的規(guī)則是憲法，憲法規(guī)定了國家制度、政府架構和決策程序，這便是憲政。中國正在深化經濟體制和政治體制改革，布坎南和他的學派的有關思想可供我們參考。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