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元義
近些年,不少出版社陸續(xù)推出了一些中國當代作家評傳。比如,鄭州大學出版社推出了《金庸評傳》、《賈平凹評傳》、《鐵凝評傳》等,河南文藝出版社推出了《韓少功評傳》、《莫言評傳》、《張煒評傳》等。此外,還有賀敬之、阮章競、柯巖、路遙、何建明、周大新等作家評傳出版或即將問世。個別作家甚至還有多部評傳問世。雖然當代作家評傳沒有現(xiàn)代作家評傳那樣陣營齊整和蔚為大觀,但作為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的重要形式已有了重要影響??梢哉f,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界強化當代作家尤其是中青年作家評傳的寫作是深化中國當代文學批評有效途徑之一。
然而,中國當代作家尤其是中青年作家評傳卻是很不容易寫的。有些作家以為作家評傳就是為作家評功擺好,有些文學批評家在作家評傳寫作中則有意無意地迎合這些作家的狹隘需要,嚴重地扭曲了作家評傳這種重要的文學批評形式。有些文學批評家以為作家評傳是對作家的蓋棺論定,比較認可中國當代老作家評傳的寫作,但卻對中國當代中青年作家評傳的寫作不以為然,嚴重阻礙了作家評傳這種重要的文學批評形式的發(fā)展。其實,作家評傳絕不只是為作家樹碑立傳,而是在全面把握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礎上系統(tǒng)地總結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得與失,深入地探討文學創(chuàng)作規(guī)律和文學發(fā)展規(guī)律。也就是說,作家評傳既不是作家的功勞簿,也不是作家的墓志銘,而是全面而系統(tǒng)地總結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得失的重要文學批評形式。有些作家評傳還間接地總結了作家所處時代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得與失。
作家評傳雖然不完全等同于作家批評,但卻是以作家批評為基礎的。也就是說,沒有作家批評的繁榮,就不可能有作家評傳的興盛。在中國當代文學界,作家批評是相當貧乏的。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家有力地批評一部中國當代文學作品就很不容易了,何況尖銳地批評一位中國當代作家尤其是有地位有身份的中國當代作家,就難上難了。中國當代有些作家批評不是在立場和理論上較量,而是直戳作家的得失心理,就更增加了作家批評的阻力。二十世紀上半葉,梁啟超和朱光潛分別寫過中國晉代詩人陶淵明綜論,但是他們對陶淵明的把握是很不同的。梁啟超雖然認同陶淵明的文學最大價值是前人所說的沖遠高潔,但卻認為沖遠高潔不過是陶淵明的外表特性。梁啟超深入地挖掘了陶淵明的整個人格潛伏的特性。這種潛伏特性為三個方面,第一,陶淵明是一位極熱烈極有豪氣的人。第二,陶淵明是一位纏綿悱惻最多情的人。第三,陶淵明是一位極嚴正——道德責任心極重的人。梁啟超甚至認為只有先看出陶淵明這些潛伏的特性,才能知道他外表特性的來歷。而朱光潛則認為陶淵明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而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剛怒目,憤憤不平的樣子。陶淵明“在中國詩人中的地位是很崇高的。可以和他比擬的,前只有屈原,后只有杜甫。屈原比他更沉郁,杜甫比他更闊大多變化,但是都沒有他那么醇,那么煉。屈原低徊往復,想安頓而終沒有得到安頓,他的情緒、想象與風格都帶著浪漫藝術的崎嶇突兀的氣象;淵明則如秋潭月影,澈底澄瑩,具有古典藝術的和諧靜穆。杜甫還不免有意雕繪聲色,鍛煉字句,時有斧鑿痕跡,甚至有笨拙到不很妥帖的句子;淵明則全是自然本色,天衣無縫,到藝術極境而使人忘其為藝術”。梁啟超和朱光潛在把握陶淵明上的這種不同不過是他們在立場和理論上的分歧的間接碰撞。而中國當代作家尤其是中青年作家評傳則很少在立場和理論上交鋒,而是注重作家在文壇上的得與失。文學批評家閻綱力求公允地把握晚年賀敬之,同情地理解了晚年賀敬之在堅守馬克思主義上的堅定和痛苦。閻綱認為,賀敬之的痛苦是賀敬之的處境使然,即賀敬之處在上情下達和下情上達的位置,當將上上下下統(tǒng)一起來又常常統(tǒng)一不起來的時候,他便陷于兩難選擇的痛苦之中,陷于堅決貫徹卻受到抵制和誤解的煩惱之中。賀敬之一直被“說三道四”所困惑,忠誠、堅守,卻痛苦(《文學警鐘為何而鳴》,閻綱著,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388—399頁)。這種對賀敬之痛苦的把握顯然是不準確的,至少沒有弄清賀敬之的得失觀。賀敬之的精神痛苦不是因為有些人抵制和誤解,而是因為他看清了前進的道路而不能走的痛苦,是理論本身要求徹底而難以徹底的痛苦。在一些滑頭看來,賀敬之的這種精神的痛苦可能有些孩子氣,可能有些想不開。但這正是賀敬之的可貴之處。賀敬之在堅守馬克思主義時絕不會特別愛惜自身的羽毛,甚至幼稚到讓所有的人同情和接受。在上情下達和下情上達的時候受到抵制和誤解的時候,賀敬之如果分清了這些抵制和誤解的人,那么,他就不可能有任何痛苦。文學批評家李美皆曾在一篇文章中回避了王蒙和丁玲在立場和理論上的分歧,認為王蒙居高臨下地解構了晚年丁玲,包括對丁玲的悲劇也進行了無情的嘲諷,不過是失之刻薄,有失寬容與厚道。這影響了丁玲的文壇形象和文學史形象。這種對作家的道德批評是難以擊中批評對象的要害的。王蒙為什么解構晚年丁玲?豈是為了爭奪文學史形象?!難道王蒙不清楚一位作家的文學史形象不是少數(shù)人能夠決定的?作家路遙及其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雖然遭到一些中國當代文學史家的集體遮蔽,但終因受到中國當代青年人尤其是仍在社會底層打拼的青年人的熱烈追捧而熠熠生輝。因而文學批評家絕不能完全從道德上責備聰明的王蒙爭奪年輕人,甚至爭奪文壇地位。這些中國當代作家批評之所以乏力,是因為缺乏深刻的歷史的批評。而沒有成熟的中國當代作家批評,就不可能涌現(xiàn)成熟的中國當代作家評傳。
不可否認,中國當代作家尤其是中青年作家評傳的寫作在中國當代文藝批評中是一個相當薄弱的環(huán)節(jié),已嚴重地制約了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的深化和發(fā)展。中國當代文學批評是文學作品批評較多,而作家批評卻很少。同時,中國當代文學批評是隨想的、感興的文藝批評較多,而總結文學創(chuàng)作規(guī)律和文學發(fā)展規(guī)律的文學批評卻罕有。在具體作家批評上,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界缺乏對作家總體把握的文學批評,而不得要領的隨意、瑣碎的印象批評則相當泛濫。有些文學批評家沉醉在那種盲人摸象的一得中。而中國當代作家尤其是中青年作家評傳的寫作則可以推動文藝批評家對中國當代作家尤其是中青年作家進行整體把握,提升文學批評的理論品質。
中國當代中青年作家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大多都是未完成時,有的甚至還沒有出現(xiàn)文學創(chuàng)作高峰。這個時候,及時而系統(tǒng)的文學批評無疑有助于這些中青年作家的藝術調整和藝術提高,而不是等待他們蓋棺后才論定。中國當代中青年作家評傳對這些中青年作家的把握如果能夠知微見著,準確地預見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走勢,那當然很好。即使不全面甚至不準確,也不應完全否認,至少為其他文學批評家繼續(xù)把握這些中青年作家提供了難得的借鑒。因此,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界絕不能對這些中國當代中青年作家評傳過于求全責備甚至非難。而文學批評家只有對處在未完成時的中青年作家進行系統(tǒng)而深入的批評,才能真正幫助作家修正錯誤,彌補缺憾,而不是等作家撒手人寰后進行總結和批評。這既可表現(xiàn)文學批評家的才膽識力,又可促使作家避免一些完全可以避免的缺憾。何樂而不為呢?
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界在作家作品批評上浮光掠影的泛論多,而扎實系統(tǒng)的專論少。有些文學批評空話、套話和隔靴搔癢的話連篇累牘,而實話、真話和切中肯綮的話則半句無。這種浮泛的文學批評不但盛行在一些趕場的文學批評家身上,而且在一些學院的文學批評家身上也頗流行。這些文學批評家對批評對象不是深入研究和細心揣摩,而是敷衍塞責和浮躁應付。這種浮躁的批評文風在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界泛濫一時,甚至到了積重難返的地步。而作家評傳是文學批評家對作家扎實系統(tǒng)研究的產物,是文學批評家和作家長期心靈溝通的結晶,絕不可能一揮而就。因此,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界重視當代作家尤其是中青年作家評傳的寫作是有助于扭轉浮躁的文學批評風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