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成鋼

幾年前，我在美國大使館被自己的同胞結(jié)結(jié)實實惡心了一把。

那次我因公務赴美，去辦簽證。簽證處大廳里人頭攢動，幾個身著美國大使館保安制服的中國年輕人在里面來回走動。辦完簽證，我拿著護照準備離開，看到其中一個保安正沖著一對老人厲聲講話，或者可說是“訓斥”，因為老人“說話聲音太大”?？蠢先说拇┲虬纾袷莵碜云h地區(qū)，要去美國看望孩子。說話聲音大，的確不妥，保安應該維持秩序，但他的態(tài)度未免太惡劣。

我走過去提醒他：“請注意尊重老人?！睕]想到這個保安勃然大怒，覺得我挑戰(zhàn)了他美利堅合眾國大使館保安的赫赫權(quán)威，沖過來用他并沒有被賦予的權(quán)利把護照從我手中拿走，然后強行要把我轟出去。

他說：“你給我出去，這里是美國領土！”

我告訴他：“我知道這里被理解成是美國領土，但你沒有這個權(quán)利。美國使館的規(guī)則我非常清楚，美國大使我也認識?！?/p>

但他依然咆哮，威脅我說：“如果你不出去，我就不讓其他的中國人進來辦簽證?！?/p>

我們在門口僵持著。因為我的緣故，中國人都被攔在門外。為了不影響他們，我選擇暫時讓步，走了出去。但我對那一群中國保安說：“我在門口等你們解決問題，否則一切后果由你們承擔。你們真不應該這樣，你們是中國人嗎？”

讓我哭笑不得的是，其中一個從北京本地招來的年輕保安竟然狐假虎威大言不慚道：“我們都是美國公民，你趕快給我們從美國領土上出去！”

是年少無知，還是別的什么？在這樣的時刻聽到這樣的話從自己同胞的嘴里說出來，心痛。

我在門口站了許久，這群保安的領班才走出來。也許感覺到我不是那么好欺負吧，他開始跟我誠懇地談條件，給我兩個選擇：要么走正常投訴程序——路漫漫其修遠兮，不知何時才能取回護照，我會因此無法按時赴美；要么，他替我取回護照，叫出那個保安，說兩句好話一筆勾銷，還要我向他保證不通過其他渠道找他們算賬。

我著急走，答應了他的條件，拿走了護照。

后來聽說不少朋友在美國大使館都有過類似被自己的同胞欺負的經(jīng)歷。我始終覺得故事并沒有結(jié)束，只不過忙起來，也就漸漸淡忘了。

一晃幾個月過去了，我在耶魯校園里偶遇熟人——時任美國駐華大使雷德。他也畢業(yè)于耶魯。這位歷史上任期最長的美國大使依然和藹可親，我們海闊天空地聊了一陣子。我一邊和他聊，一邊在心里斟酌是否單方面撕毀和保安領班達成的口頭協(xié)議。想到那些因去辦簽證而遭到蔑視的中國父母和學生，我到底還是將那件不愉快的事告訴了他，并真誠地說：“我們不希望這些不尊重自己和他人的中國人，破壞了我們對美國的印象?！崩椎抡f：“是的，我們也不喜歡那樣。”

又過了幾個月，回到北京，雷德大使和夫人邀請我共進午餐。當我拿著請柬經(jīng)過大使官邸安檢時，一位中國保安走過來對我說：“上次和您過不去的那個保安已經(jīng)被開除了?！蔽铱戳丝此?，似曾相識，也許是當時那一群保安中的一位，眼睛里有一絲歉意。

我笑了笑，點點頭走進去。

再后來，又去美國大使館簽證處，看到了不少新面孔的保安，也聽到他們用“您”來稱呼辦簽證的人們，態(tài)度好了許多。我也依然會去排隊辦簽證，依然會在人群中敏銳地觀察不合理現(xiàn)象，并時刻準備著……

值得反思的是，在上海，今天仍然延續(xù)著一種“前殖民地文化”。一次我和外國朋友在上海見面，問他住在哪里，他很自然地告訴我：“French Concession?。ǚㄗ饨纾蔽伊⒖贪腴_玩笑地阻止他：“去你的法租界，說什么呢？”

過去，老師告訴我們，走在街上遇到外賓，要主動用英語問好：“Hello！”“How are you？”那時候老外來中國都是旅游，為了不給中國人丟臉，我們都苦練口語?，F(xiàn)在時代已經(jīng)變了，很多老外來中國是為了找工作。我是這樣做的，在北京遇見外國人，首先說的一定是中文——在自己的國家說自己的語言，天經(jīng)地義。如果他表示中文水平不夠，我們再用英語。

WTO體制講求“國民待遇”原則，意即一國以對待本國國民的方式對待外國國民，外國人與本國人享有同等的待遇。這一方面意味著我們不能歧視外國人，我認為更重要的一點，是意味著我們也要調(diào)整心態(tài)，不能過于“高看”外國人而放低自己。

（田宇軒摘自長江文藝出版社《虛實之間》一書，戴曉明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