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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朝的盛衰周期

        2013-12-25 01:56:38許倬云
        讀者 2013年2期
        關鍵詞:強人朝代公權力

        許倬云

        中國自古以來有一句話: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似乎是一種周期。歷史學家眼中也有一種周期,他們認為朝代由盛轉衰是一定的,開國時必定興盛太平,而這個朝代將要結束時,一定是內憂外患接踵而至。這兩個觀念中所說的“周期”,并不是一個必然的歷史規(guī)律,卻正好描述了一個政治共同體,將其當做一個復雜系統(tǒng)來看,它是如何逐漸失去自己的調節(jié)能力,以至于不能面對困難的。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先說分合觀念。中國是很龐大的地區(qū),各個地理區(qū)域天然條件不一樣,合在一起成為一個共同體,必須是各個區(qū)域之間能夠互補而無沖突。朝代剛興盛的時候,通常是大亂以后,一個新的秩序出現(xiàn)了,各個地區(qū)可以重新調節(jié),彼此形成互補的關系;在各地區(qū)之間協(xié)調與重新分配資源,也正是一個新政權的重要任務。建立一些新的交通網和新的管理制度,都是為了要把若干互相沖突的地區(qū),重新放在一個系統(tǒng)之內,這個調節(jié)的過程可能要花很長的時間。比如說,漢代分裂以后,要到唐代才重新建構起一個南北之間相互協(xié)調的新秩序。漢代是東西方向的結合,物產和人力資源都是靠橫向的幾條大路和縱向的分支路線,將帝國結合為一個整體。漢代崩潰以后,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入侵導致南北分裂,各走各的發(fā)展路線。中間經過數(shù)百年的時間,其實南北的物產和人口配置都已經不一樣了,隋唐之間建立的大運河,就是重新結合南北的一個新的配套設施。

        各區(qū)的核心與邊陲的關系,也因為新的資源分配而有所不同。秦漢的核心,是在于關中和中原的配合,隋唐也是如此。但是在宋以后,核心實際上在逐漸南移。北宋雖然中央政府在北方,但財富和資源都已經移向南方,甚至于南方人才也逐漸多了。這個南移的趨向延續(xù)不斷。南宋時代疆域只有北宋的一半,但國家的財力不但并未減少,反而比北宋時候更好些?!芭L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這是一個自然的現(xiàn)象。到了明代,南北的差異更為顯著。政府保持南北兩直隸作為中央直轄的領土,在這南北兩個直隸之內,不分封任何親王。但實際上,北直隸是北京的外圍,大量的軍隊駐屯在這些地區(qū),南直隸卻是財富的所在——經過大運河往北方運糧食,是北京建都后主要的糧食供應方式,明清兩代都如此。到清代晚期,沿海地區(qū),如華南和東南,都是支持國家的主要資源所在地。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都取決于中央政府能不能有效地掌握各主要地區(qū)的資源。

        人才的選拔機制是否合理

        再說盛衰周期。朝代剛起來的時候,似乎滿地都是人才;朝代結束的時候,人才都不見了。這并不是說天地生才在不同的時段有不同的分布,而是有才之士能不能被吸收到國家的管理機構之中,以維持一個有效的管理體系。中國歷代的王朝都是帝國制度,而且中央集權的趨向一朝比一朝嚴重。也就是說,統(tǒng)治階層是一個密封的集團。在開國之初,功臣將相來自各方,成分是多元而復雜的,這些人才聚在一起,又經過打天下的歷練,都是富有經驗的人物,他們的合作確實可以形成一個很強的團隊。一代、兩代過下去,功臣子弟成了紈绔,只知享樂,不會辦事?;适壹瘓F本身是一個非常狹小的團體,再加上逐漸有了皇權傳嫡子的規(guī)矩,這個可以從中選擇領導的人才庫,就非常狹小了?;蕶啾旧硎遣蝗萏魬?zhàn)的,于是,依附在皇權四周的權貴,包括宦官和寵臣,代表皇權統(tǒng)治整個龐大的國家。這個團體延續(xù)日久,吸收新生力量的可能性也越小。固然中國有長期存在的科舉制度,理論上可以選拔全國最好的人才進入政府;不過,上面向下選拔人才,一定是挑最聽話的人。于是,雖然有新人進入這小圈子,兩三代以后,這小圈子的新生力量也只是陳舊力量的復制品。他們不會有新的觀念,也沒有勇氣作新的嘗試。一個掌握絕對權力的小圈子,如果兩三代以后,只是同樣形態(tài)人物的復制,而兩三代之后隨著內外環(huán)境的改變,必定出現(xiàn)新的挑戰(zhàn),這些領導者就不能應付了。

        國家政權與社會力量的互動

        中國這個龐大的帝國,自從秦漢以后,下層和上層之間都存在一定的互動關系。

        幾千萬到上億的人口,散居在龐大的疆域之內,不能完全靠國家權力來管理,必定要創(chuàng)造合作與共處的環(huán)境。因此,在國家公權力之外,一定還會有社會力量,與國家一起來維持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在秦漢時代,所謂豪族、大族,有一部分是依附在政權上形成的權貴,另外一大部分,卻是在地方上形成的宗族力量。廣土眾民的中國,政府也沒法純粹靠公權力來管一個個老百姓,老百姓抱成團,對國家的統(tǒng)治也是有幫助的。政府只要管住每個地方的大族,大族會管好自己的成員。秦漢的大族、豪族在中國歷史上延續(xù)很久,雖然名稱不一定相同,這種結構卻總是存在的,這是龐大人口和地域能夠結合成一個大國的基本條件。這種團體聚合形成的社會力,不僅能夠協(xié)調群眾權益與政治權力的平衡,也能發(fā)揮一種社會福利的功能,為團體之內的群眾謀取社會福利,使窮苦無依、鰥寡孤獨者有所依靠。

        這些基層社會力量的意愿,和對于政權統(tǒng)治方式的反應,都是政權能否穩(wěn)定的重要因素。如果中央的權力團體和社會力量之間沒有足夠的溝通,公權力的行使往往就不是以維持一個政治共同體的正常運作為目的,而是以公權力壓制社會;社會力不能影響政治力的時候,社會力必定像決堤一樣,沖破約束,顛覆政權。

        強人政治的不穩(wěn)定性

        秦漢到隋唐之間,常有強人政治出現(xiàn),甚至于強人篡位,創(chuàng)立新的朝代。例如,魏晉南北朝時期,每個朝代都是強人建立的,政權的轉移往往只是中央執(zhí)政者的改變,一般老百姓一睜眼,忽然發(fā)現(xiàn)有了新皇帝。這種改變構成的朝代,國祚不會長,老百姓受到的驚擾倒也不算多??墒沁@樣的改朝換代,往往只在中央換一些新人,其中有些人可以感受到老百姓的需求,有些人卻只是因為人在權力中心,順手牽羊,竊取了政權,并沒有改變僵化的中央政權的意愿。宋代以后,篡竊現(xiàn)象幾乎不再出現(xiàn),無論權力核心如何腐敗和無效,卻沒有強人取而代之。這種現(xiàn)象出現(xiàn),有一部分是因為宋代以后,君臣倫理的思想變成儒家的正宗,一般科舉出身的士大夫,都不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改天換日。只有老百姓實在窮而無告,才會鋌而走險,揭竿而起,造成巨大的民變。明代的流寇和清代的屢次變亂,都是這種例子。這說明意識形態(tài)在成為欽定的正宗時,拘束人心的力量有多么強大。

        (明 銳摘自上海文化出版社《大國霸業(yè)的興廢》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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