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書磊
殿試的語境
◎李書磊
細(xì)讀歷朝策問,感覺皇帝對士子設(shè)問很推心置腹,問的都是自己最關(guān)切、最焦慮的問題,并把自己的困惑一一道出求解
還是讀明代禮部尚書丘浚的詩文集,見其中有“一首”他代擬的殿試策問,頓生興趣。殿試是考進(jìn)士的最后一關(guān),由皇帝以自己的名義策問于貢士,其試題與答卷是了解古代政治機微的珍貴資料。被稱為“掄才大典”的科舉本身就是很關(guān)鍵的政治環(huán)節(jié),而皇帝親命的策問、士子對皇帝的對策也多涉及當(dāng)時的治國要務(wù)。我的藏書中恰好有上下兩冊的《歷代金殿殿試鼎甲硃卷》,翻出來讀讀,注意到很多有意思的細(xì)節(jié)。別以為試卷枯燥,老卷子能讀出活歷史。
能找到的文獻(xiàn)不全,弄不清丘浚代擬的那道題被采用了沒有。檔案難尋,也不知歷朝歷代有多少殿試策問由大臣代擬,有多少經(jīng)皇帝口授或筆削,有多少干脆是皇帝親手草擬的,但全都由皇帝最后審定應(yīng)是無疑的。有些一看就是皇帝本人的手筆,別人代擬很難如此大膽、真切,如明洪武十八年的試題。題中皇帝先檢討自己用人不行,“數(shù)用弗當(dāng)”,接著就控訴群臣:“其有能者委以心腹,多面從而志異;純德君子授以祿位,但能敷古,于事束手;中才下士廉恥無知、身命弗顧,造罪淵深,永不克己,彰君之惡?!边@真是洪洞縣里無好人,皇帝眼中無好官,上中下諸品都靠不住。這很符合朱元璋對百官苛求、暴烈的性格。這位皇帝對官僚們非常警惕,生怕他們害民誤國,壞掉了自己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叭舴侵辟t至圣,亦莫不被其所惑。若此無已,奈何為治!”通篇的口氣都很激憤,亦問亦嘆。臣下代擬能有這樣的情詞嗎?丘浚所代擬的試題就很大路貨,問的是怎樣才能“綱紀(jì)正于上、風(fēng)俗醇于下、吏稱其職、民安其業(yè)”,不痛不癢?;蛟S他代皇帝說話也不好說得太深,但即使憂君如丘浚者,其實也很難完全體會皇帝崗位的巨大壓力。
我很意外的是,那年應(yīng)試的士子練子寧在答卷中竟很尖銳地批評了朱元璋,說他用人躁急。練子寧說“古之用人”很慎重,要“日夜思之”,確知其能勝任后再用,用了就不疑;“今也不然,以小善而遽進(jìn)之,以小過而遽戮之?!彼f之所以“賢才不足以副陛下之望”,問題就出在這里。他認(rèn)為應(yīng)大才大用、小才小用、“量其才而授之以官”;如果庸劣就撤掉他,果真是奸邪再加以刑戮;對那些有德少能的官也好辦,增加他的歷練就是了。他還很凌厲地質(zhì)問朱元璋:“且夫天下之才,生之為難,成之為尤難。陛下既知生之成之之難矣,又豈忍以區(qū)區(qū)之小故而即付于刀鋸斧鉞之地哉!”
練子寧見識的高下暫且不論,他在考試中敢如此責(zé)備皇帝,其態(tài)度、心懷就大值得關(guān)注。以常情推測,這般出言逆耳很可能就考不上,照朱元璋那樣的脾氣還很可能殺頭,但從行文看練子寧幾乎是脫口而出,沒有看出有什么思想斗爭。一定是他對自己作為對策宮廷的士子與皇帝的關(guān)系有很高的信賴,對殿試中直言的傳統(tǒng)與制度有很強的安全感,否則話很難說到這個份上。果真練子寧不僅沒有得罪,還被錄取為一甲第二名即“榜眼”。南宋寶祐四年,殿試策問時皇帝對答題提了四個字的要求,“勿激勿泛”,士子文天祥在對策中就大不滿意,批評皇帝提出這種要求的用心不當(dāng)。文天祥說我正要“明目張膽”地“言天下事”,陛下卻讓我“勿激勿泛”,陛下您是什么意思?“夫‘泛’,固不切矣;若夫‘激’者,忠之所發(fā)也。”“厭‘激’者之言,則是將胥臣等而為容容唯唯之歸邪?”就是這樣言語犯上的士子,當(dāng)科被欽點為狀元,皇帝還賜詩給他,“樂聞爾士對延英”,“得賢功用真無敵”,很高興的樣子。
想來古代殿試有一種比較健康的氣氛?;实鄞蠖紝x拔得來的士子們格外欣賞、親近,真把他們當(dāng)成自己的門生。若許妄測古人,大約一來是因為這些貢士確實博學(xué)有文,是可恃之才;二來他們初出茅廬,正多書生意氣,尚未沾染官場世故,其志赤誠,思想有鋒芒;三來他們“來自田間,見聞最切”,知道民間疾苦和政策實效。細(xì)讀歷朝策問,感覺皇帝對士子設(shè)問很推心置腹,問的都是自己最關(guān)切、最焦慮的問題,并把自己的困惑一一道出求解。殿試當(dāng)然是要考察辨才,但皇帝策問的口氣又是在討論甚至請教,以求“啟沃”,并不是那種居高臨下、真理在握的姿態(tài)。自從文天祥搶白皇帝之后,后世策問不再說“勿激勿泛”了,而改說“勿泛勿隱”或“勿泛勿諱”。這是在鼓勵士子放言縱論,他們可以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保持銳氣。士大夫的銳氣即是國家的元氣,士大夫充沛的精神即是國家的氣象:之中的道理大矣哉。
(摘自《東方瞭望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