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吉鵬 陳 晨

（遼寧師范大學，遼寧 大連 116029）

魯迅雜文：“悲喜時節(jié)的歌哭”
——評《魯迅雜文詩性品格研究》

王吉鵬 陳 晨

（遼寧師范大學，遼寧 大連 116029）

近期出版的《魯迅雜文詩性品格研究》對魯迅雜文的藝術品本質(zhì)展開探討，以其自成系統(tǒng)、深層掘進、新意彰顯的特色，成為魯迅雜文研究領域的一本好書。該書探尋了隱藏在“匕首投槍”功能作用背后的“釋憤抒情”的主體意識。開展詩性精神、詩性創(chuàng)造、詩性淵源、詩性價值研究，說明了魯迅雜文突破了古文的藩籬，完成了現(xiàn)代性的質(zhì)變。

魯迅；雜文；詩性品格；掘進；新意

關于魯迅雜文藝術特質(zhì)的研究，新中國建立前有李長之、徐懋庸、巴人、田仲濟等的辛勤開拓；建立后，有唐弢、任訪秋、屈正平等的深入探尋；進入新時期以后，劉再復《魯迅雜感文學中的“社會相”類型形象》、閆慶生《魯迅雜文的藝術特質(zhì)》、王獻永《魯迅雜文藝術論》、袁良駿《現(xiàn)代散文的勁旅》、王嘉良《詩情傳達與審美創(chuàng)造——魯迅雜文的詩學意義闡釋》、沈金耀《魯迅雜文詩學研究》等著述，多從形象類型、思維特征、美學風格、詩學意義等方面逼近了魯迅雜文藝術天地的深層意蘊。在以上眾多名家的研究基礎上，近期問世的遲蕊《魯迅雜文詩性品格研究》（2012年8月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以其詩性品格探討的課題顯示出不同反響的特色，值得引起重視。細讀全書，其特色有三：

一為自成系統(tǒng)。本書開創(chuàng)了一個以魯迅雜文詩性品格為對象的研究系統(tǒng)。它屬于藝術研究，又不等同于藝術研究，帶有較強烈的主體性研究特征。它又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詩學意義闡釋，而是對“魯迅人格上的詩人氣質(zhì)——魯迅雜文的詩性精神——魯迅雜文的詩性藝術”的雙向互動探尋。本書“引言”部分以強烈的問題意識開篇，提出了“何為詩性品格”、“詩性構成的內(nèi)涵是什么”，指出：詩性，不僅僅是詩性、詩情、詩韻這些淺層質(zhì)素，更是人內(nèi)在的一種生命體驗，一種心靈的訴求，以及心靈的彰顯。一種形而上意義的內(nèi)在特質(zhì)，才是魯迅雜文詩性品格之所在。雜文，可以說是魯迅一種獨特的生命形式，魯迅借此不僅“直面慘淡的人生”，更抒寫了心靈的“荒涼與粗糙”，記錄了生命的“敞開”、“顯現(xiàn)”、“領悟”乃至“詩意地棲居”。 此后各章，分別論述了魯迅雜文的詩性精神、詩性創(chuàng)造、詩性淵源和詩性價值。在“詩性精神”一章中，研究者不僅論述了魯迅作為雜文創(chuàng)造主體的情感精神，還包括那些具有詩性特質(zhì)的人格意志，突出了其 “人格的獨立不倚”，“心靈的大愛無偽”，“藝術個性的天馬行空”。在“詩性創(chuàng)造”一章中，作者分別從詩性情感、詩性思維和詩性語言這三方面展開論述?！霸娦郧楦小睂儆谖乃囆睦韺W范疇，研究者注重闡述了魯迅雜文正是其詩性情感的結(jié)晶，從而解讀其強度，即“釋憤抒情”的激情；其深度，即主要為創(chuàng)傷情結(jié)、憂患情結(jié)和孤憤情結(jié)；其構成，即以愛為中心的情感系統(tǒng)；其性質(zhì)，即審美化的高潔、真摯、深刻且具有普遍意義。在“詩性思維”一節(jié)中，作者認為魯迅雜文的思維是一種有機融合了強大的理性思維、充沛的激情和獨異個性等心理因素的，以意象思維和想象思維為核心來進行藝術創(chuàng)造的思維方式，并具體闡述了這兩種思維的性質(zhì)、特點及作用?！霸娦哉Z言”一節(jié)里，作者指出，魯迅雜文的語言不僅言簡意賅，具有隱喻性、暗示性、畫意性、音樂化和陌生化的特征，而且體現(xiàn)出超強的表現(xiàn)力和獨異的個性，接著具體闡述了魯迅雜文語言的基本風格：凝練、雋永和“老辣”即“老到”、“辛辣”。在“詩性淵源”一章中，本書作者先論述了魯迅的詩人本色氣質(zhì)稟賦、百科全書式的雜學修養(yǎng)以及創(chuàng)傷與磨礪組成的豐富閱歷。次而論述中華民族詩性文化土壤與魯迅雜文的關系，這包括詩性傳統(tǒng)思維和漢語言的詩性傳統(tǒng)。進而又論述了魯迅雜文與中外作家的精神相遇：屈原的愛國主義與個性主義，莊子的瑰麗文采和自由精神，嵇康的長于辯難和剛烈不阿，以及尼采的獨立個性和破壞精神等。在“詩性價值”一章里，作者主要分析了魯迅雜文對雜文藝術品格和精神品格的提升，歸納了雜文品格的七個要點，具體分析了魯迅雜文怎樣以其詩性品格沖破了古文傳統(tǒng)的藩籬，脫胎換骨，實現(xiàn)了現(xiàn)代性的質(zhì)變，形成了其在中國思想史、藝術史上的崇高地位。全書就這樣從作者主體到作品本體，從社會現(xiàn)實之“源”到傳統(tǒng)文化之“流”，從藝術精神到社會功能，從實踐意義到歷史地位，較全面地研究了魯迅雜文的詩性品格，從而形成了一個富于獨創(chuàng)性的研究體系。

二為深層掘進。關于魯迅雜文的藝術本質(zhì)問題，是一個非常有意義的研究課題，這一課題的實質(zhì)就是論證魯迅雜文是“藝術品”，而并非只是“藝術性”。長期以來的研究總是論證其藝術性，而非論證其是藝術品。近些年來，王嘉良、沈金耀等學人作了一些突破性的貢獻，但尚待深入。這一問題不僅有學術價值，而且有利于回擊那些貶損魯迅，胡說什么魯迅后期“創(chuàng)作力衰竭”的輕薄之辭。李澤厚曾說過：“魯迅的雜文是應作為整體來看的藝術品”。本書正是回應了這一問題。在魯迅雜文研究史上，人們一直是關注于魯迅雜文作為“匕首投槍”的一面，即其戰(zhàn)斗意義和社會價值，較少注意到魯迅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強烈情感和釋放。這種現(xiàn)象近些年來有所改變。人們開始認真思考魯迅在《華蓋集續(xù)篇·小引》中的一段話：“這里面所講的仍然并沒有宇宙的奧義和人生的真諦。不過是，將我所遇到的，所想到的，所要說的，一任它怎樣淺薄，怎樣偏激，有時便都用筆寫了下來。說得自夸一點，就如悲喜時節(jié)的歌哭一般，那時無非借此來釋憤抒情，現(xiàn)在更不想和誰去搶奪所謂公理或正義?！?/p>

這就是說隱藏在“匕首投槍”這一魯迅雜文創(chuàng)作目的性和社會功能性之后的，是魯迅情感的誘發(fā)和蠱惑，是釋憤抒情的自由流淌。從某種意義上說，魯迅雜文是魯迅別樣形態(tài)的詩，是魯迅的“離騷”。本書的貢獻之一正是在于不僅僅將作為“匕首投槍”功能的魯迅雜文創(chuàng)作本體研究推進到作為“釋憤抒情”的魯迅創(chuàng)作主體研究層次，進一步在主體研究領域深層開掘，從情感思維、詩情傳達深入到了魯迅雜文詩性品格的層次，這樣，更加令人信服的說明了為什么說魯迅雜文是藝術品而非只有藝術性的問題。魯迅雜文作為感應的神經(jīng)、攻守的手足，這既是指與現(xiàn)實社會的關系，它感應于現(xiàn)實，攻守于現(xiàn)實，但是，這又是指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魯迅與現(xiàn)實的關系，是現(xiàn)實社會感應于魯迅的情感促使魯迅以手足予以攻守。這種感應就是魯迅雜文的詩性精神形成的原因。本書作者在強調(diào)魯迅“釋憤抒情”的主體特色時，展開了大量論證，比如運用1913年魯迅談美術史所說的 “顧實美術誠諦，固在發(fā)揚真美，以娛人情，比其見利致用，乃不期之成果”，后來，談易卜生《傀儡家庭》時，說“易卜生是在作詩，不是為社會提出問題來而且代為解答”，等等，研究者從而指出：從創(chuàng)作心理學的角度來考察，魯迅雜文也的確可稱得上是情感的產(chǎn)物。他所動之情還非一般的情感，乃是更高層次的情感——詩性情感。關于魯迅雜文的思維特質(zhì)，長期以來，學者們囿于“形象思維與邏輯思維的結(jié)合”的傳統(tǒng)觀點。本世紀初，沈金耀《魯迅雜文詩學研究》對這一問題有所突破，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意象思維的概念。而本書作者有所推進，不僅對意象思維理論有所補充與充實，分析了魯迅雜文的意象運用，意象生成，還以“叭兒狗”“大宅子”等意象為例，對其意象生成中的化合過程做了探尋，并且提出了意象生成的心理模型：“經(jīng)驗模型”、“素養(yǎng)模型”、“個人情感模型”等。同時，本書又增加了一個想象思維的概念，并做了具體的闡述，作者又將這兩種思維用詩性思維來予以綜合，這些都使研究有所推進。在魯迅雜文的詩性研究上，上個世紀末王嘉良的著作《詩情傳達與審美創(chuàng)造——魯迅雜文的詩學意義闡釋》曾將研究推進到了詩學層面，提出了 “詩形”、“詩情”、“詩意”、“詩趣”、“詩味”、“詩美”的概念。本書作者進一步推進到了詩性品格，突出了詩性精神、詩性創(chuàng)造（含情感、思維、語言）、詩性淵源、詩性價值等研究范疇，研究領域?qū)拸V了，研究中心突出了，一些具體的研究如思維、語言研究也比較細微了，如提出了“語言體驗的回歸”的問題?？梢哉f，本書在研究層次上確實做到了深度推進或者說艱難掘進。

三為新意彰顯。本書有強烈的問題意識，閱讀本書，使人感到作者常有一連串的追問，大有咄咄逼人之勢，作者追問的過程實際上就是發(fā)現(xiàn)的過程，發(fā)現(xiàn)中則會時有新意與新論。如關于“詩性精神”，論述開始，就對劉再復《論文學的主體性》中關于“作家的主體精神”的解釋提出了挑戰(zhàn)。劉再復認為，其主要為“情感”——“積淀在人的精神主體內(nèi)部的潛意識，而介乎于兩者之間的則是經(jīng)常處于浮沉狀態(tài)的情感。”本書作者則認為作家主體精神“作為其內(nèi)在精神世界的能動性，是其理性與感性諸多心理固有因素的有機統(tǒng)一，是創(chuàng)作得以實現(xiàn)的內(nèi)在機制，作家不斷超越自身，完善自己的一種心理能動過程”從而指出，“除卻情感之外，還應包括個性人格，意志品質(zhì)，創(chuàng)作能力等等”。又比如，本書在論述“整部魯迅雜文始終都存在一個強大的自我”時，以一些帶有強烈主觀色彩的慣用語為例，予以考察，指出，“偏”字，就是魯迅在文中十分喜歡使用的極富個人化情緒的副詞，“我以為”、“我認為”、“在我看來”，是魯迅雜文屢見不鮮的慣用語，并予以具體分析，探討其語言色彩背后的強大主觀意志。再比如，在論述魯迅雜文詩性語言時，提出了一個“老辣”即“老到”、“辛辣”的概念。又以“老到”，概括魯迅雜文的語言更為新穎。不僅列舉了一批雜文語言運用從而產(chǎn)生的風格，并且探索了“老到”的成因：一是魯迅思想的深，靈魂的真，以及獨特的個性與審美。二是魯迅語言天賦極高，又有科學的語言觀。本書在論述魯迅雜文的詩性淵源時提到了魯迅與嵇康的精神相通，認為嵇康在精神本質(zhì)上繼承了莊子的精髓，同樣屬于追求精神自由和人格獨立這一脈。但是魯迅與嵇康之間懷有著另外兩個十分重要的共鳴之處，就是剛烈狷介的真性情和長于辯難的辛辣文風。研究者從性情、越文化血脈等角度在魯迅與嵇康之間展開比較研究尋求相同之處，饒有新意。本書在論述魯迅雜文對古已有之的中國雜文藝術品質(zhì)的提升史歸納為廣泛取材、深度開掘、象理融合、多元諷刺，至于精神品質(zhì)的提升，歸納為“個性”、“批判”、“抗爭”、“共感”、“平等”、“人道”，這些概括也是很有創(chuàng)新意義的。在這一節(jié)的結(jié)尾，研究者說，魯迅與古已有之的雜文和同時代其他作家雜文的不同在于，雜文之于魯迅遠不止是一種文體，乃是一種獨特的生命形式。長期以來的魯迅雜文研究一直被“匕首投槍”的功能性論斷所遮蔽，從而頂多是在藝術性研究中裹足不前，而一旦以“釋憤抒情”為中心進行主體性探討，于是出現(xiàn)了一派新局面。而在藝術品本質(zhì)的研究中，進一步突出形象、類型、思維、風格、詩意等一般性概念，而進入其詩性品格領域時，一個無比精彩、神奇的景象就出現(xiàn)了。不斷的追問、不斷的思想解放，才能真正帶來不斷的創(chuàng)新。

對魯迅研究界來說，本書的出現(xiàn)是令人欣喜的，尤其是作為青年學者的第一本書。然而，也必須指出，本書也存在明顯的不足之處：一是尚顯單薄。對于本書各章，第一章是寫的主體精神，第三、四章是文化背景和歷史地位，基本上還不是在魯迅雜文文本上下功夫，較為合理的做法實際上應該是將第二章詩性創(chuàng)造中的情感研究、思維研究、語言研究等擴大成章的規(guī)模，這才能顯得充實。二是尚嫌粗疏。研究者的理論勇氣是可嘉的，也確有不少新見，但結(jié)合文本展開細析時，有些觀點的論證較為單薄，只是點到為止。調(diào)子是高的，但欠厚重感。三是似有重復。不僅作為著作的主體部分，與后面的部分論文有重復，詩性品格研究一節(jié)的前后各章節(jié)之間也有一些重復的內(nèi)容。這可能與未經(jīng)細細加工有關。盡管存在以上令人遺憾之處，本書的成績還是較為可觀的。本書作者在學術研究上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祝愿她能以更開闊的視野，更扎實的功力，更潛心的態(tài)度，走向更廣闊的前景。

I210．4 < class="emphasis_bold">［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

1672－2426（2013）09－0075－03

王吉鵬（1944－ ），男，江蘇東臺人，遼寧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魯迅和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陳 晨（1988－），女，內(nèi)蒙古通遼人，遼寧師范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叢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