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韙良 武海霞
京師大學堂——即今天的北大——的第一任校長丁韙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1827-1916),是美國北長老會派至中國的傳教士,從1850年來到中國直至去世,只有四年時間不在中國,總計在中國生活了62年。他精通中國語言、文學、哲學,是清末在華外國學者中首屈一指的“中國通”,著有《漢學菁華》(The Lore of Cathay)和《花甲憶記》(A Cycle of Cathay)、《中國覺醒》(Awaking of China)等十余本關于中國的著述。對于晚清中國社會,他的觀察細致入微,同時又不乏西方人看中國時所具有的獨到的視角與見解。
他是一個傳奇?zhèn)鹘淌浚簞?chuàng)立北京崇實中學(現(xiàn)北京二十一中學),是崇實中學第一任校長;參與起草《天津條約》;曾任同文館總教習,后來任京師大學堂總教習,得到清政府二品頂戴。
但是,他也曾不止一次地主張驅逐滿人、放逐慈禧,由列強控制一個傀儡政權以使中國“進入文明國家的行列”,提出“以華制華”的政治策略,儼然是一個游走在政治舞臺的謀士。
歷史的喧囂已然遠去,但是塵埃并未落定。關于這個傳奇人物在中國歷史中的定位,至今依然是眾說紛紜。
“反動”的美國傳教士、穿道袍的“帝國主義強盜”
有很多教科書和文章把丁韙良定性為帝國主義分子和帝國主義文化侵略的代表人物,因為他在1900年出版的《北京被圍目擊記》(Siege in Peking)中坦白,在八國聯(lián)軍占領北京之后,他自己也參加了“搶劫”。顧長聲在其流傳甚廣的專著《傳教士與近代中國》(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中寫道:
基督教傳教士同樣地參與了搶劫活動,還陪同侵略軍搜索義和團和勒索賠款。美國傳教士丁韙良,在義和團運動之前是京師大學堂的總教習。在使館被圍時,他脫去了道袍,背起了步槍,參與射殺義和團。使館解圍后不久,他于十月二十三日回到美國,寫成回憶錄《北京被圍目擊記》?!瓝?jù)他說,慈禧太后帶了宮廷人員從西邊城門逃走之后,“有一大半居民放棄了他們的住所,向城外逃走了。由于他們倉皇逃跑,他們的衣柜、塞滿了之前的皮貨,地板上撒滿了最華麗的綢緞,有些地方滿地都是銀錠。多么誘惑人去搶劫??!”
如果仔細閱讀作者所引用的原文,那么真相根本沒有那么簡單。試想:一個當時擔任京師大學堂總教習、獲得二品頂戴的高級官員,會換下道袍,參與搶劫?原文說“有些地方滿地都是銀錠。多么誘惑人去搶劫啊”,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他自己沒有抗拒住誘惑而參與了搶劫。試問哪一個人會在參與了搶劫之后還記錄下來并發(fā)表呢?
不過,他還真是老老實實地記錄了自己的一次“搶劫”:
惠志道牧師和懷丁牧師負責的教徒們急需糧食,我為了他們的利益干了一點小小的搶劫。我聽說在內城京師大學堂附近有一家被遺棄的糧店。我們到那里去,發(fā)現(xiàn)有相當數(shù)量的小麥、玉米和其他糧食。于是我們把這些糧食搬運到好幾輛騾車上,我們運走的糧食不少于二百蒲式耳。我高聲叫喊店主,告訴他把賬單送到時,我會付給他全部糧款。但是唯一的答復就是我的回聲……(《北京被圍目擊記》)
如果了解了這場“搶劫”的前因后果與作者對這件事來龍去脈的敘述,那么即使是最嚴厲的道學家也會承認,這是富有正義感的“搶劫”。原來在當時的北京義和團運動中,約三千名基督徒避難于英國公使館,很多人已經(jīng)在餓死的邊緣(即原文所說“惠志道牧師和懷丁牧師負責的教徒們急需糧食”),丁韙良得知情況之后,便自告奮勇地為其他傳教士帶路,去無人看管的糧站進行了“搶劫”,以便搭救三千名被義和團圍困的中國教民的性命。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有誰依然認為這是一種可恥的搶劫呢?“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并不是僅僅流行在中國的理念,而是全世界都接受的美德。
■
在親身經(jīng)歷了庚子之亂的那個夏天之后,丁韙良在1900年9月15日出版的京津《泰晤士報》上正式拋出了他的“中國戰(zhàn)后重建”方案。其內容有:“1.為了根除慈禧太后制造的災難,在各大國共同擬定下,將慈禧放逐,恢復光緒帝的合法權力;2.取消慈禧太后發(fā)動政變后頒布的一切政令,包括她任命黨羽的委任狀,新政權許可者除外;3.恢復光緒帝的改革方案,在各國批準后執(zhí)行;4.讓各國劃分勢力范圍,指派代表控制在其勢力范圍內的各省督撫的行動。”
這些都被丁韙良自己白紙黑字地寫下來的,站在中國人的立場,對于這個“方案”的感受可能是五味雜陳。中國在晚清的衰敗、軟弱在多大程度上與慈禧的短視與保守有關?必欲逐之而后快的又豈止是外國傳教士?庚子之亂后的中國已然成為列強刀下羔羊的事實也難以否認,但是,依然很難理解丁韙良為什么提出希望列強“指派代表控制在其勢力范圍內的各省督撫的行動”這樣的“以華制華”的建議。
在《北京被圍目擊記》一書中作者給出了這樣的答案:“對于中國來說,完全的獨立既不可取也不可能,以上計劃能保證現(xiàn)有的政權運轉,還能避免中國陷入無政府狀態(tài)。保證中國的進步,獲得中國最開明人士的支持。如果采取相反的計劃,推翻現(xiàn)有政權、正式瓜分中國,則中國將不可避免地陷入戰(zhàn)亂?!?/p>
如果回到那段歷史,那么我們將懊喪地看到,列強當時如果想要瓜分中國,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在義和團運動中,八國聯(lián)軍以區(qū)區(qū)三萬人馬,挾先進武器之優(yōu)勢痛擊虛弱的晚清帝國,可以說聯(lián)軍所到之處,清軍無不披靡。
而丁韙良以上方案背后的原因,就是作者對排外的義和團、清政府赤裸裸的憤恨:“我們要發(fā)動戰(zhàn)爭,直到滿清政府同意我們的所有要求,并保證此類起義事件絕不重犯。要解除滿清的武裝,讓他們再也無力危害文明世界的和平,要拔掉老虎的利齒,要削掉老虎的利爪……”但是,僅僅過了6年,他就在《中國覺醒》(沈宏翻譯,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出版,2009)中大力贊美慈禧太后與晚清官僚,可謂長袖善舞。他贊美慈禧的這些字句現(xiàn)在讀來讓人不禁莞爾:“她駕馭權力的手是強有力的,而且她的勇氣出類拔萃,在駕馭帝國這輛馬車走上從未嘗試過的這條新路時她絕不會有絲毫的猶豫……”考慮到慈禧于1902年回鑾進京后實施的一系列改革——比如1905年毅然廢除實施千年之久的科舉考試——那么丁韙良對慈禧的樂觀似乎也不是沒有道理的。詭異的是,晚清正是在其最銳意革新的時候轟然倒塌的。
■
丁韙良其人最讓中國人無法接受的一點是他為美國人在中國劃分“勢力范圍”獻計獻策。
在《北京被圍目擊記》結尾部分,他寫道:“假如讓我在中國境內挑選任何地方以代替戰(zhàn)費的賠償,由中國割讓給我們一個‘立足點,那最好是海南島,這是一個在香港與菲律賓之間的踏腳石。它只有西西里島的一半大,但在出產(chǎn)方面可能是同樣富饒。那樣我們就有一個踏實的基地,使我們在有關中國前途的一切重大問題上有發(fā)言權,……美國應當像英國一樣,不因懼怕發(fā)展而放棄它光榮的卓越地位?!谥袊?,直到目前,我們的政治影響一直不夠顯著,但現(xiàn)在有一個很大的機會出現(xiàn)了,上帝不允許我們任其消逝,而不加利用。在我看來,我們并不需要大塊土地作為我們的立足點。如果一個海南島不夠稱心的話,再有一個大陸上的??诰涂蓾M足我們的需要了。也就是說,有了一個作為我們海軍艦隊的避風港,一個駐防陣地,使我們軍隊為了反對某個貪欲的國家企圖吞并中國時,或是為了鎮(zhèn)壓另一次像我們現(xiàn)在所經(jīng)歷的這種世界的暴動時,有一個集結的所在?!?/p>
考慮到當時美國國務卿John Hay及美國政府在庚子之亂后對待中國的立場與看法,我們就應該慶幸當時的國務卿不是丁韙良了。正是美國堅持中國“領土完整、主權獨立”這一原則,才使得中國在庚子之亂后避免了被瓜分的命運。
一百多年過去了,回顧丁韙良所提的一些建議,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為自己的祖國謀求霸權的戰(zhàn)略家。他關于控制太平洋西岸的戰(zhàn)略思想,至今還能從美國的亞洲政策中看出若干影子。
如果仔細分析,就可以看到,對丁韙良的“強盜”“謀士”“外交家”這樣的定位大都依據(jù)他在1900年庚子之亂后發(fā)表的文章或者當年就寫的《北京被圍目擊記》這本書。把對一個人一生的評價與定位建基于一本書或者幾篇文章,顯然是有失公允的,事實上,在中國生活了長達62年之久的丁韙良寫了大量的文章與專著向世界介紹中國。翻開丁韙良關于中國的主要著述,將會看到他對中國的觀察、理解與同情,不僅在當時的傳教士中是一個異類,即使在今天讀來,其對中國文化理解之透徹也讓人贊嘆。
■
1898年,當中國的第一所大學——京師大學堂(今北京大學)成立時,丁韙良被光緒皇帝任命為首任總教習(即校長),授二品。開學之際,他當著全體中外來賓的面,向中國的圣人孔子像鞠躬致意。此舉使丁韙良被一些基督教人士視為神的叛徒,但同時也宣示了丁韙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敬意。
早在被任命為京師大學堂總教習之前,丁韙良已然是當時中國教育界響當當?shù)娜宋锪恕T缭?865年3月,經(jīng)美國駐華公使蒲安臣和英國使館參贊威妥瑪推薦,丁韙良受聘擔任同文館英文教習。1869年11月,經(jīng)赫德推薦,總理衙門任命丁韙良為京師同文館總教習的4年,負責一切教務工作,包括制定課程計劃、督察各館功課、聘請教習、負責教科書的編寫、籌建教學設施、決定招生辦法等。自此以后,直到1894年5月由于健康原因離館辭職,丁韙良擔任京師同文館總教習之職達25年,連同先前應聘為翻譯教習的4年,他在館任職時間長達30年之久。在他的不懈努力下,京師同文館無論是在組織管理,還是在教學內容和教學方法上,都具有近代歐美學校的特點,培養(yǎng)了近代中國第一批具有雙語能力的外交官、外語教習和翻譯。同時,翻譯傳播了近代西方先進思想和科學文化著作,例如《萬國公法》(丁韙良譯)、《格物入門》(丁韙良著)、《化學指南》(畢利干譯)、《法國律例》(畢利干譯)、《富國策》(汪鳳藻譯),等等。同文館的新式教育實踐促進了教育現(xiàn)代化,為《辛丑條約》簽訂后廢除科舉、建立新型教育體制提供了寶貴的經(jīng)驗。
■
中西文化能否同構的問題,早在利瑪竇向明朝士大夫傳教的時期就凸顯出來,利瑪竇的用儒學包裝神學的傳教策略被理雅各繼承下來,從而為自己贏得“新教利瑪竇”之譽。
丁韙良精通西方多種語言,熟讀西方典籍,加上在中國多年浸淫中國文化,因此寫起中國的文、史、哲來持有一種超越東西壁壘的闊大視野,在其介紹中國文化的名著《漢學菁華》(沈宏譯,世界圖書出版社,2009年出版)中,不僅對“翰林院”和“科舉制”這樣的題目駕輕就熟,同時將西方典故隨手拈來,以作對比,超出尋常就事論事的視野。
丁韙良對于孔子的解讀,跟利瑪竇合儒、補儒終至超儒的路線一致:“畢達哥拉斯與孔子年代相當,但在古希臘人中間只有兩個名字堪與孔子相比擬:蘇格拉底與亞里士多德。前者從根本上改變了希臘哲學,后者支配了中世紀歐洲的辯證法??鬃由皼]有前者離題萬里的滔滔雄辯,也沒有后者清晰而嚴謹?shù)倪壿嬎季S,但在實踐智慧上卻超過了他們,他的影響持久而深遠,更是讓這二者無法望其項背?!北M管對孔子的實踐倫理學說大唱贊歌,丁韙良始終無法脫離一個信教傳教士的束囿:“然而,好學深思的基督徒在讀了中國經(jīng)典著作之后,再回過頭來研讀《新約》時,就會對《新約》的神圣權威性產(chǎn)生最強烈的信念……在儒家經(jīng)典里,他會發(fā)現(xiàn)足夠多的缺陷,使他懷著感恩之情把目光轉向一個‘更偉大的導師?!?/p>
從去西方中心化與文化多元化的今天的角度去審視,丁韙良對中國儒家的研究與闡釋顯得依然帶有傳教士的保守的論調。但是,在20世紀之交的那個時代,在中國積弱而世界聲譽降至谷底的時代,丁韙良對中國經(jīng)典、中國宗教帶著寬容、理解的態(tài)度進行的闡釋、介紹對于改變西方對中國的偏見不無裨益,其人所作的富有良知的貢獻是不容磨滅的。
與利瑪竇一樣,丁韙良的學術貢獻也表現(xiàn)在“雙向譯介”上,一方面向中國輸入西方知識,一方面是把中國介紹給西方。前者主要有《天道溯原》《萬國公法》《格物入門》《星軺指掌》《公法便覽》《富國策》《西學考略》《性學舉隅》《天道合?!返?,后者主要有《翰林集》《中國的傳說與詩歌》《北京被圍記》《漢學菁華》《中國覺醒》?!痘讘浻洝穭t是自傳,記載了他在華的經(jīng)歷和感想。丁的這種雙向譯介,涉及語言學、國際法、政治經(jīng)濟學、自然科學、宗教心理學、歷史、文學、哲學等諸多領域。
1916年12月17日,丁韙良在北京去世,與妻子同葬于西直門外的一塊墓地。萋萋墓草中,斯人長眠在他所熱愛的中國的土地上。
責編:戴利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