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汝駿

杜甫于大歷元年（公元766年）暮春從云安行船移居至夔州，大歷三年（公元768年）正月出峽東下至江陵府，杜甫的交游高峰期與創(chuàng)作高峰期是高度一致的。夔州時期無可爭辯地成為杜甫一生中最重要的創(chuàng)作時期之一，亦是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第二個高潮期（第一次是從《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起到《同谷七歌》為止）。[1]143

杜甫一生交游廣泛，據(jù)吳汝煌《唐五代人交往詩索引》統(tǒng)計，[2]杜甫一生總共交游412人，共有747首贈出詩，占杜詩總數(shù)一半左右。夔州時期是杜甫交游的高潮期，據(jù)仇兆鰲《杜詩詳注》[3]提供證據(jù)，其在夔州期間交往的人物至少有103人，約占其一生交游人數(shù)的四分之一。移居夔州時杜甫已年屆55，距離他去世的年紀59歲（大歷五年）相差四年。55歲在現(xiàn)代屬于人到中年的階段，而這個年紀在唐代約略接近平均壽命，屬于晚年。據(jù)張國剛教授的研究，得出唐代人的平均死亡年齡為59.3歲。[4]8-49舉杜詩為證，杜甫48歲時所作《贈衛(wèi)八處士》中有一句“訪舊半為鬼”，意即親朋好友平均在這個年紀已多半去世。對于55歲的杜甫而言，此時的心境已完全進入暮年。

一、英雄遲暮而“致君堯舜”之情至老不滅

杜甫“自先君恕、預(yù)以降，奉儒守官，未墜素業(yè)也”（《進雕賦表》），而且世代“列之以公侯伯子男，傳之以仁義禮智信”（《唐故萬年縣君京兆杜氏墓志》）。先祖杜恕、杜預(yù)以及祖父杜審言對杜甫的影響是一種家族文化基因式的影響，他一生也為延續(xù)這一傳統(tǒng)而努力。這在其旅食京華時期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而成其千秋“杜工部”之名的事件發(fā)生在成都嚴武幕。自嚴武卒、蜀中亂，杜甫于永泰元年結(jié)束了幕僚生活，大歷元年春寓居夔州。夔州期間的杜甫，誠如浦起龍之言：“嘆老嗟悲之意輕，主憂臣辱之四切。在江湖而憂魏闕，所謂每飯不忘者。”[5]在《送十五弟侍御使蜀》杜甫對這位從弟寄予厚望：“歸朝多便道，搏擊望秋天。”《別崔潩因寄薛據(jù)孟云卿》寫從弟崔潩將赴湖南幕職，“夙夜聽?wèi)n主，飛騰急濟時”一句渴望其兼濟天下，他朝必能飛黃騰達。在《奉送王信州崟北歸》杜甫“處處夾入自己，縈拂生情”,[5]雖望其北歸后“九重思諫諍，八極念懷柔”，實則兼抒己懷，欲在遲暮之年匡扶中興，這一點在杜甫的交游詩中是基本統(tǒng)一的。

二、棲身出處之間——儒家政治理想的幻滅與皈依宗教的嘗試

玄宗在位中后期出現(xiàn)的一系列社會亂象逐漸消磨著杜甫的政治理想。貞觀之治、開元盛世等盛世接近儒家政治理想中的治世，但這一系列事件的發(fā)生，標志著大唐盛世的終結(jié)與儒家政治理想的再次破滅。出于對時局的失望與理想的破滅，杜甫對自己堅持了一生的信念出現(xiàn)了一定程度的懷疑與動搖。從交游角度考察這一點，主要體現(xiàn)在其交游詩中持續(xù)透露出的對時局的評價上。如《奉酬學(xué)十二丈判官見贈》寫“龍蛇尚格斗，灑血暗郊埛”、《巫峽敝廬奉贈侍御四舅別之澧朗》中的“赤眉猶世亂，青眼只途窮”，還有《鄭典設(shè)自施州歸》“時雖屬喪亂”等等。理想的幻滅加上久滯夔州造成了杜甫心靈的苦悶與郁結(jié)，心中郁結(jié)總需要抒發(fā)、排遣，于是杜甫開始了皈依宗教的嘗試，主要是道教和佛教。此外，杜甫還與一些隱士如覃山人、惠二等人有交游。從這些與友人交往的詩作中可以看出，夔州期間杜甫與宗教人士進行了較為頻繁的接觸特別是進行了主動地接觸?？计湓?，從主觀上看，一是由于儒家政治理想的破滅造成了內(nèi)心的郁結(jié)與苦悶；二是由于人到暮年，在心理上更容易接受宗教思想；三是早年便有與佛教、道教接觸的經(jīng)歷。從客觀上看，一是由于唐代儒釋道三教合流的文化背景，詩人容易接觸到各種宗教的思想；二是友人中本就有宗教人士。但是，對于杜甫而言，皈依宗教至終止限于一種嘗試，他只是將其作為一種紓解內(nèi)心苦悶的手段，并不是真正從內(nèi)心達到對佛教或者道教思想共鳴與體認的高度，杜甫所體認的世界觀最終還是儒家的理想，游離出處之間，最終杜甫“一生卻只在儒家界內(nèi)”(劉熙載語）。

三、懷舊情緒的空前放大

杜甫夔州詩幾乎浸潤在一種懷舊的情緒中，字里行間充滿了對故園、故人、故事的懷念感傷之意。這種懷舊的情緒在夔州詩中主要表現(xiàn)為三類：一類是懷古詩，游覽名勝古跡、憑吊夔地先賢，如《詠懷古跡五首》、《武侯廟》、《謁先主廟》。第二類是傷悼詩，包括傷己和悼人兩種，前者回憶和總結(jié)自己的一生，具有自傳性質(zhì)，如《昔游》、《壯游》；后者回憶、悼念去世的故交舊友以及當(dāng)時的社會名流，如 《八哀詩》、《存歿口號二首》。第三類是具有“史詩”特征的懷舊詩，回憶開元盛世等社會歷史畫面，如《往在》、《秋興八首》。從交游角度考察夔州時期杜甫懷舊情緒的空前放大，主要關(guān)注的是傷悼詩。杜甫在夔州之所以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傷悼詩，主要有以下幾個原因：從客觀上看，到夔州時杜甫已經(jīng)55歲，已經(jīng)接近了唐朝人的平均年齡59.3歲，這時很多故交舊友都已經(jīng)去世，如摯友鄭虔于廣德二年逝于臺州司戶參軍任上，杜甫夔州詩中有三首是傷悼鄭虔的，包括《八哀詩·故著作郎貶臺州司戶滎陽鄭公虔》、《存歿口號二首 （其二）》與《九日五首（其二）》。此外部分故交與杜甫是忘年交，年紀都比他大，《壯游》中“脫略小時輩，結(jié)交皆老蒼”之句可證。再來看主觀原因，人到暮年之時，閱歷愈加深厚，世事人事也逐漸洞明，一個人的一生進入了總結(jié)自我的階段，通過回憶、懷舊的形式來回觀自己的一生，夔州時期正是杜甫自我總結(jié)的時期，所以出現(xiàn)了諸如《昔游》、《壯游》等具有自傳性質(zhì)的懷舊詩。此外，從心理學(xué)角度看，懷舊情緒促使人們?nèi)ふ倚睦硌隗w，上文提到，由于杜甫政治理想的破滅和英雄遲暮之感的增強，使其時常感受到心靈的苦悶與壓抑，與嘗試接觸宗教一樣，杜甫通過懷舊這個方法來排遣內(nèi)心之郁結(jié)。

四、鄉(xiāng)關(guān)之思與故園情結(jié)

杜甫于乾元二年（公元759年）七月棄官，開始了“漂泊西南天地間”（《詠懷古跡（其一）》）的羈旅生活。他先后客居秦州、成都、梓州、閬州、云安等地，在大歷元年春寓居夔州，一年零九個多月后出峽東游，又漂泊于江陵、公安、岳州、潭州、衡州等地，最后在大歷五年（公元770年）歿于潭岳途中。在這個本該盡享天倫的年紀，杜甫卻至死都處于羈旅漂泊之中，始終沒能回歸故園終其天年，其晚景之凄涼令人扼腕。杜甫流寓夔州期間，流露鄉(xiāng)關(guān)之思的詩作不勝其數(shù)，其中《秋興八首（其六）》中“孤舟一系故園心”一句深情繾綣道出了杜甫暮年的鄉(xiāng)關(guān)之思與故園情結(jié)，亦可總括杜甫暮年這一心跡。從交游角度看，幾乎所有交游詩中都不同程度地融入詩人的這一感受，或直抒，或曲筆，或傷羈旅，或嘆衰年，或懷親友，或憶往昔，之中共同傳達的都是杜甫胸中一片赤誠的“故園之心”，那種渴望回歸故鄉(xiāng)與親友團聚、并過上安定生活的巨大情懷已經(jīng)無法遏制與收斂，盡情釋放在字里行間。《熟食日示宗文宗武》寫清明將至而自己不能回洛陽老家掃墓祭祖，又嘆體衰多病，為此耿耿于懷；《又示兩兒》自恨歸鄉(xiāng)無望，兼懷遠在長葛、江州的弟妹；《元日示宗武》“處處逢正月，迢迢滯遠方”一句抒發(fā)了常年客居之愁緒；《寄韋有夏郎中》感嘆自己百病纏身，而峽中藥物匱乏，遂偶思歸北方之意。在寄贈于舍弟杜觀的多首詩作中更將這一情緒表露無遺，《續(xù)得觀書迎就當(dāng)陽居止正月中旬定出三峽》詩末道“馮唐雖晚達，終覬在皇都”，說明杜甫有重返皇都之意，浦起龍曰：“大旨謂身將就南，心終戀北也?！盵5]

五、“情圣”杜甫的人文關(guān)懷

梁啟超1922為詩學(xué)研究會作了 《情圣杜甫》的演講，他將杜甫奉為“情圣”。杜甫是個高情商之人，其“情圣”的雅稱亦可以從其夔州交游中管窺蠡測，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第一，與朋友交而誠。杜甫一生知交眾多的原因大抵在此。對于新知，杜甫坦誠相交，不假情矯飾，如孟氏兄弟和杜甫既是鄰居也是忘年交，《九月一日過夢十二倉曹十四主簿兄弟》寫杜甫拄杖相訪孟氏兄弟，《孟倉曹布趾領(lǐng)新酒醬二物滿器見遺老夫》寫孟氏兄弟攜酒醬送予杜甫，可見鄰里關(guān)系十分和諧。對于故交，杜甫任真直率，不忘舊情，他曾經(jīng)寫“計拙無衣食，途窮仗友生”（《客夜》），在羈旅期間他的主要生活來源是朋友的接濟和幫扶，如嚴武、高適，夔州詩中各有兩首詩追思二人。第二，與親人交而真。這一點在夔州時期更加明顯。夔州詩中，可以統(tǒng)計出杜甫的親屬（包括遠親）的至少有23人。這一時期杜甫與親戚交往的增多，體現(xiàn)了杜甫暮年渴望早歸故園，過上與親人共享天倫的安定生活的愿望。杜甫看重手足之情，夔州期間他有六首詩提到杜觀，提及杜豐和杜潁的各一首，此外還有兩首詩提到從弟杜位，多首詩提到崔十六評事等其他族弟。第三，與底層人民交關(guān)系和諧。杜甫在夔州期間也與一些下層人民接觸，如《信行遠修水筒》寫仆人形信行冒著酷熱遠修引泉水筒，杜甫體恤其辛勞干練，“浮瓜供老病，裂餅嘗所愛”，主仆融洽之情溢于言表。

杜甫于大歷三年正月出峽，在生命的最后幾年中如轉(zhuǎn)蓬一般，隨時代、歷史之風(fēng)輾轉(zhuǎn)漂泊于湖北、湖南一帶，較夔州時期而言，杜甫在出峽之后的交游有所回落。大歷五年，杜甫病逝于潭岳途中，結(jié)束了自己傳奇般的一生。

[1]朱東潤.杜甫敘論[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

[2]吳汝煌.唐五代人交往詩索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3](唐)杜甫.杜詩詳注[M].(清)仇兆鰲,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

[4]張國剛.中國家庭史·第二卷[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7.

[5](清)浦起龍.讀杜心解[M].北京:中華書局,19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