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那個李達新
1960年,我在瀘州一中上高中,正值國家三年困難時期。千村薜藶,萬戶蕭疏,糧食奇缺,大家都處于一種饑餓狀態(tài)。同學見面說得最多的是“焦耳(能量)不足”。當時,我們班上有個小同學叫李達新。李達新的個子又瘦又小,但人有股機靈勁兒。他出身貧寒,穿的衣服是家里織的家機布,用柴灰染黑,連縫都是自己母親縫的,是一種沒有領的和尚服,很像“囚衣”。
那個時候糧食定量很少,加之幾個月才能吃一回肉,人的肚子里一旦沒有油水,飯量就特別大,高中生又正在長身體,一頓隨隨便便就能吃個一斤半斤的,而且很快又餓了,常常早上吃了飯,上課才上到第二節(jié),人就餓得受不了。有一次,李達新從家里面帶了一點米,在校外的食堂蒸了一點飯加餐。沒想到,這個事很快就被發(fā)現(xiàn)了。本來自己的米,自己吃,誰也管不了。但在當時那種反右傾的背景下,就是一個“政治事件”。大家覺得李達新經(jīng)受不起困難的考驗,班上就組織了批判大會。盡管每個人都饑腸轆轆,但政治熱情高漲,斗爭的火藥味很濃。有人說李達新經(jīng)不起困難的考驗,有的上綱上線說他反對總路線,反對大躍進,反對人民公社三面紅旗;有的甚至說他是反黨,反社會主義。我當時沒有發(fā)言,因為我覺得問題沒有那么嚴重。如果是一般人,犯了這么“嚴重”的錯誤,一定會把頭低下來,但是這個時候的李達新卻表現(xiàn)出一種“氣節(jié)”,他高高地昂起頭顱,始終沒有低下,再加上他穿的是“囚衣”,頗有點“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悲壯。由是,批判會始終進行不下去,也許大家都餓了,少了精氣神。批判會下來,我跟李達新講:“你小子,還真有兩刷子!”李達新說,我自己的飯,又沒有偷,低什么頭!不過以后發(fā)生的事,李達新就沒有這么硬氣了。
那個時候,學校每周星期六要大掃除,掃除完畢學生再回家。我們的宿舍挨著學校辦的農(nóng)場,農(nóng)場里面喂了一些雞。有一次衛(wèi)生打掃完畢,臨近吃飯,大家都去了食堂,宿舍里面就沒有什么人了,只有李達新還在收拾東西。很湊巧,一只小母雞溜進了宿舍,李達新怦然心動,他四顧無人,一不做,二不休,橫下一條心,向小母雞猛撲過去,虧他機靈,終于把小母雞逮住了。人在饑餓的時候,人性肯定是有缺陷的。李達新咽了咽口水,抓著雞脖子,用力一擰,小母雞的悲劇便提前來臨,頓時嗚呼哀哉。李達新把小母雞偷偷藏在疊好的被子里面,便興高采烈地到食堂去了,他打算吃完飯把小母雞拿回家。那年月,如果一個家庭有雞湯喝,那一定是全國幸福指數(shù)最高的家庭;如果一個人有雞肉補一補,那一定是滿世界最幸福的人。我的一個農(nóng)村的遠房親戚,因為家里有幾只雞,就頗受鄰居少女的青睞,一心想委身于他,以后這幾只雞瘟死了,這段以雞為媒的“愛情”便告吹。那時的雞湯不是心靈雞湯,而是救命雞湯。所以。想著香噴噴的雞湯,想著肉嫩嫩的雞腿,想著那美好的愿景一夜成真,李達新的亢奮可想而知。然而,好事多磨。檢查衛(wèi)生的老師來了,帶隊的是一個青年教師。宿舍窗明幾凈,整潔衛(wèi)生,老師很滿意。剛要離開,見證奇跡的時候到來了,他看見有一個床上的被子一動一動的,十分驚詫,積其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就沒有見過這等奇事。年輕教師麻著膽把被子一掀,是一只正在掙扎的小母雞。原來這個小生靈命大,“復活”了。殺雞殺鵝者都知道,雞們即便是被殺得鮮血淋漓,也會有一番“沖刺”??磥砝钸_新還是缺乏經(jīng)驗,少不更事,沒有“補一槍”,終于釀成大禍。以下的故事并不復雜,不用偵破,“兇手”就逮個正著。眾目睽睽之下,李達新那高昂的頭顱,終于低下來了。在“囚衣”的映襯下,李達新的臉變得很黑很黑。這一次,就不是開批判會的問題了,李達新受到了學校的警告處分。同學們不再叫他的名字,而是叫他“李逮雞”。相當長一段時間,李達新都很孤獨。不過詩窮而后工,艱難困苦,玉汝于成,李達新只能用學習成績來洗雪恥辱了。那個年代,如果是黑五類,又偷過雞,考大學的資格也會被褫奪。萬幸的是,李達新是紅五類,出身貧農(nóng)本質好,雖然偷過雞,大節(jié)還是好的,一樣可以參加高考。1963年秋,李達新開始了他的大學生涯?!袄畲u”的綽號也隨著新的環(huán)境消失了。
時光飛逝,到了1966年8月,“文革”大串聯(lián)開始。北大是“文革”的中心,串聯(lián)者人山人海。我因為出身不好,也沒有參加紅衛(wèi)兵,屬于逍遙派,一天到晚在宿舍里面昏睡。有一天,我在宿舍午休,忽然就被人推醒了,睡眼惺忪中,面前是一個英俊少年,他講的四川話好耳熟啊,仔細辨認原來是李達新。李達新說:“何開四,你認不到我了嗦?”我說:“咋個認不到呢?你不就是“李逮雞”嘛。”李達新一聽,怫然大怒,一甩手,揚長而去。我有些發(fā)呆,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這件事,讓我至今都感到內疚和歉然。
那年那月過去了,你現(xiàn)在在何處,日子還好么?我的中學同窗李達新!
餐桌的喜劇
1994年,作協(xié)建新宿舍,我搬了一次家。故事由此開始。
搬家換家具,這是潮流。我當時是囊中羞澀,不敢大換,買了一套沙發(fā)、一個電視柜和一套餐桌。
不過餐桌真夠氣派!西式長條形的,約兩米多一點。桌面是聚脂漆,光可鑒人,再配上六把高靠背椅,屋子里一放,真是“華麗的家族”了。
可是,問題來了。
新房沒有專門的餐廳,在陽臺上吃飯。西式餐桌橫著放,“交通堵塞”;豎著放,兩邊一坐人,也是“腸梗阻”,只好挨著陽臺的墻根擺了。家里只有三個人。我和妻坐兩頭,孩子坐中間。吃飯時,很像是開“內閣會議”,我和妻子是“議長”,只有孩子一個人當“議員”。飯菜擺在中間,手伸得老長老長的,才勉強夠得著。特別是菜豐盛的時候,最遠的菜,只好站起來拈了。妻是賢妻良母型,每次擺菜就盡量往我這一邊放,她就只吃夠得著的菜了。孩子看不過就建議大家坐成一排。坐成一排很像幼兒園的“排排坐,吃果果”,拈菜是方便了;不過總有些別扭,張丞相望著李丞相,要說話脖子也搖來晃去的;吃飯時比起以前沉默多了。
有一天來了兩個朋友,為尊敬起見,我便請他們坐首席,當“議長”。菜是做得不少,不過人家實在不好意思站起來動作,只好草草地扒幾口飯,就稱“吃飽了”算完事,看來還得回去下面條。
終于孩子說話了:“人家老外是分餐制,一人一盤,桌子長沒關系,我們裝什么洋盤!”
看來“西體中用”真的行不通。幸虧原來的方桌沒有處理,妻便從屋角搬了回來,撤下那個氣派的西式餐桌。
這下安逸了,三個人一坐,真有點合家歡的味道,飯桌上又恢復了往日的歡聲笑語。
西式餐桌重新派了用場,成了我的寫字臺。
算命
算命是古老的職業(yè),至今遺風未沫。公園、空地、偏街小巷都有他們的身影。沒有碰見過算命先生的中國人大概很少。這不,我就遇上了一個。
“師傅,算命不?”
我沒有理睬。他追了上來,“你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有福相?!蔽铱戳怂谎?,是個扁平臉,塌鼻子,眼睛不大,白多黑少,有點猥瑣??疵蜇裕译m然不是黃埔一期,但也略知一二。我停了下來。也許惡作劇是人的天性,我打算忽悠他一下。
“不要盡撿好的說,有什么問題,血光之災之類的但說無妨?!?/p>
他很溫柔,只是說,“你四十年前有幾個坎坎。”
“沒有一個大爺四十年前沒有坎坎,不要找些龍門陣來擺,說些莫名堂的話,操社會也要耿直點?!?/p>
他于是對著我仔細端詳起來,也許看著我五大三粗,衣著隨便,說話還有點江湖味,終于有了發(fā)現(xiàn):“你哥子呀,其他都好,就是文化差了一點!”
“喲,你還有點眼水,其他沒說對,這倒還差不多。我是文化低,腦袋笨。”
他不禁有點得意起來,小眼睛一眨一眨的。
“那你看我讀了幾年書呢?”
他略一思忖便說,“我看你就是一個小學文化程度!”
我笑了起來:“真是有水平,說對了,說對了!”笑是有傳染性的,他也跟著嘿嘿嘿地笑個不止。
事到如此,該我走了。他還揪住不放:“算對了,就要給錢訕!”
我決定將忽悠進行到底。于是我說,“你知道我是干啥子的?”
他愣住了,半天回不過神來。
“老實說,我就是算協(xié)的會長!”
”啥子是算協(xié)?”
“算協(xié)就是算命家協(xié)會,就你這個水平,還沒有資格加入。”
他一頭霧水,算了一輩子的命,就沒有聽說有這個組織。
我說,“你不知道的事多著呢!我都可以給你算一算。就說眼睛鼻子。你鼻子的山根塌陷,準頭低短,先天不足。眼睛小不說,又白多黑少,是‘三白眼,以后還有個坎坎喲!”
他有學習的精神,一疊連聲地問我什么是“三白眼”。
我不愿再糾纏了,就說:“算命的學問深了去了,你我都是文化低,都不適合搞這個職業(yè)。算協(xié)是我亂說的,你還是另謀生路吧!”
考慮到我的刻薄,也考慮到他好歹陪我開心了一會兒,我給了他20元錢。他撿起地上“麻衣神像”的白布,歡天喜地一溜煙走了。是去吃鋪蓋面,還是麻辣燙,我就算不準了!
(摘自《四川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