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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遠(yuǎn)的巴金

        2013-12-10 08:09:48
        現(xiàn)代閱讀 2013年12期
        關(guān)鍵詞:造反派林林真話

        巴金先生百年壽辰,對有社會責(zé)任感的中國文人,對有理想追求的讀者,都是一個喜慶的日子。

        50多年前讀先生的書,想象中的作者形象高大而嚴(yán)肅?!拔幕蟾锩苯Y(jié)束不久,中國作家代表團訪日,團長是巴金,我被任做秘書。第一次在這位大家身邊工作,就出了個大婁子。剛到東京賓館,就發(fā)現(xiàn)團長的行李不見了。到機場去找,機場說北京根本沒運來這件行李。第二天一早,日本首相大平正芳就要接見巴金和全團。巴老的衣服和準(zhǔn)備送大平首相的禮品都在行李中。這下可把巴老女兒小林、翻譯陳喜儒和我這個秘書急壞了。日中友協(xié)古川先生和我國駐日文化參贊聽到后親自出馬和機場交涉,請他們與北京聯(lián)絡(luò)。查問結(jié)果是巴金的行李被發(fā)往上海去了。急得我們連晚飯都不想吃了。巴老雖然也著急,卻不生氣,反倒和顏悅色地來安慰我們說:“先去吃飯嘛,這又不是你們的責(zé)任。不要急!盡量想辦法補救??纯凑l還帶有合適的禮品,另選一件。給我臨時借件衣服穿就是了,把你們急壞就更麻煩了,是不是?”

        有天坐大巴旅行時,我身邊的日中友好協(xié)會負(fù)責(zé)人秋崗先生突然問我:“鄧友梅先生,你想不想到你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去看看?要去我們可以安排一下!”

        我毫無準(zhǔn)備,一下被問懵了。“文化大革命”剛過去,我謹(jǐn)言慎行,從沒跟人說過自己在日本勞動的經(jīng)歷。沒想到日本人的檔案卻如此清楚。我慌忙說了聲:“謝謝,請讓我跟團長商量后再回答您?!瘪R上走到林林副團長身旁,膽怯地向他忙做匯報,并說明我絕沒有對日本朋友說過我的歷史,是他們主動提出來的。林林同志點點頭,低聲說:“我理解你,好,等我跟巴金團長商量以后再做回答。先謝謝人家?!避囎拥接斡[地,剛下車就見林林同志走到巴金先生面前低聲商量起來,不一會就招手把我叫了過去。林林同志笑著說:“團長同意叫你去?!卑徒鹣壬鷾睾偷匦χ鴮ξ倚÷曊f:“去吧,去吧。當(dāng)年的小苦工,今天以中國作家代表團身份回來,顯示了中國的變化嘛!好,好!”

        這樣,到達廣島后,全團都去宮島參觀時,由秋崗家榮先生陪著我去了山口縣德山。本來我對這一個人活動很膽怯,正是巴金先生這幾句話,大大增強了我的自豪感自信心。使我重訪30年前的勞動故地之行,順利而得體。

        自此之后,我對巴金先生的文章就格外細(xì)心閱讀,進一步體會到巴金先生潔身自律,真誠做人的高尚風(fēng)范。他像一面鏡子,面對其慎獨反思,自我解剖的文字,人們會照清自己靈魂中的不潔。

        去年我到巴黎,走到“先賢祠”的盧梭銅像下站住了腳步,耳邊就響起了巴金先生1979年站在這座銅像下的獨白:“我想起52年前,多少個下著雨的黃昏,我站在這里,向‘夢想消滅壓迫和不平等的作家,傾吐我這樣一個外國青年的寂寞痛苦。我從《懺悔錄》的作者這里得到了安慰,學(xué)到了說真話?!?/p>

        從那時開始,半個多世紀(jì)以來,不論是“激流三部曲”那樣的巨著,還是有感而發(fā)的隨筆散文,發(fā)出的都是一個愛國者,有強烈社會責(zé)任感的文人心聲。二三十年代的中國青年,有無數(shù)人是看過《家》、《春》、《秋》后,決心推翻專制、腐朽、殘酷的舊社會,投身參加革命的。撥亂反正后又有多少人讀了《隨想錄》的“說真話”文章,引起反思自剖,精神上跨入一個新境界。

        “文化大革命”已經(jīng)過去近30年,當(dāng)年緊跟“旗手”裙帶,批斗別人起家,靠寫大批判文章,演革命樣板戲受寵的人物,今天談起往事時,能“說真話”的占幾個百分點?但巴金先生曾在當(dāng)時被打翻在地踏上千百只腳,卻仍在反思中自我懺悔,早在1978年撥亂反正初期,巴金就提出要超越個人苦難來訴說歷史,每個知識分子乃至每個人都應(yīng)反思自己的責(zé)任。

        說真話,做真誠人,要以道德為準(zhǔn)繩,敢于并勤于對自己的靈魂開刀,自責(zé)自審。達到“慎獨”境界。“說真話”,有不同的角度和不同的層次。本人經(jīng)過10年磨難,重新“出土”后,也曾寫過傾訴,揭示過某些人在那歷史環(huán)境中的惡行,自以全是“真誠”,但很少談自己當(dāng)時隱蔽的心態(tài)。更沒想到我本人對這場“文化大革命”也有應(yīng)負(fù)的責(zé)任。經(jīng)巴金先生這塊明鏡一照,就看到了自己靈魂深處的軟弱和虛偽??纯窗徒鹣壬窃鯓诱f自己的——

        我想,我是在官僚地主的家庭里長大的,受到舊社會舊家庭各式各樣的教育,接觸了那么多的舊社會、舊家庭的人,因此我很有可能用封建地主眼光去看人看事。越想越覺得“造反派”有理,越想越覺得自己有罪。說我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我承認(rèn)。說我寫《激流》是在為地主階級樹碑立傳,我也承認(rèn);1970年我們在農(nóng)村“三秋勞動”,我給揪到田頭,同當(dāng)?shù)氐刂饕黄鸢ざ罚乙驳皖^認(rèn)罪……我完全用別人的腦子思考,別人大吼“打倒巴金”!我也高舉右手響應(yīng)。這個舉動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覺得不大好理解,但當(dāng)時我并不是作假,我真心表示自己愿意讓人徹底打倒,以便從頭做起,重新做人。我還有通過吃苦完成自我改造的決心。我甚至因為“造反派”不諒解我這番用心而感到苦惱,我暗自對自己說:“他們不相信你,不要緊,你必須經(jīng)得住考驗”,每次批斗之后,“造反派”照例要我寫《思想?yún)R報》……

        我總是承認(rèn)批判的發(fā)言打中了我的要害,批斗真是為了挽救我,“造反派”是我的救星。

        記得70年代初我在奉賢“五七干?!钡臅r候,有一個參加監(jiān)督組的造反派(也作過我的專家組或“打巴組”的頭頭)發(fā)表過一篇“看牛小記”,得意地嘲笑“牛們”的丑態(tài)……我在病床上反復(fù)回想十年的非人生活,我不斷責(zé)備自己,只有盲目崇拜才可以把人變成“?!保饕?zé)任還在我自己。

        在那個時候我不曾登臺批斗別人,只是因為我沒有得到機會,倘使我能夠上臺亮相,我會看作莫大的幸運:我常常這樣想,也常常這樣說,萬一在“早請示,晚匯報”搞得最起勁的時期,我得到了解放和重用,那么我也會做出不少蠢事,甚至不少壞事。當(dāng)時大家都以“緊跟”為榮,我因為沒有效忠的資格,參加運動不久就被勒令靠邊站,才容易保持了個人的清白。

        巴金先生懷著懺悔心情把剖析自己靈魂的結(jié)果公之于眾,恰在這無情的自剖中閃耀出道德光芒??戳税徒鹣壬摹峨S想錄》,令人感到道德人格上的復(fù)蘇,因為他在審視自己在這些運動中的表現(xiàn)時,看到了與自己當(dāng)年確立的道德人格標(biāo)準(zhǔn)有了差距。脫離了他在20年代翻譯克魯泡特金的《倫理學(xué)》時所信奉的正義、互助、自我犧牲等做人標(biāo)準(zhǔn)。他承認(rèn)在歷次運動中沒有用這些準(zhǔn)則去生活去做人,而是為了保全自己而去寫檢查,去講假話,去批判人。這無疑是他道德人格上的一次升華。

        他在世界筆會東京大會上演講“文學(xué)生活50年”時講到“文化大革命”,他說:“我認(rèn)為那10年浩劫在人類歷史上是一件大事,不僅和我們有關(guān),我看和全體人類都有關(guān),要是它當(dāng)時不在中國發(fā)生,它以后也會在別處發(fā)生?!?/p>

        演講完后,一位日本朋友來對他說:“你批評了自己,我還是第一次聽見人這樣講,別人都是把責(zé)任完全推給‘四人幫?!卑徒鹣壬?dāng)時只是笑笑沒說什么,事后巴金先生對我們說:“他的話是我沒有料到的,使我頭上直冒汗。我徹夜深思,我只是輕輕地碰了一下自己的良心,離解剖自己,還差得很遠(yuǎn),要繼續(xù)向前,還得走漫長的路?!?/p>

        朋友們對他如此嚴(yán)厲地自我解剖,自審自責(zé),也有不同看法,有人為他擔(dān)心,有人替他不平。有人說:“你的心是好的,可是你已經(jīng)不行了,還是躺下來過個平靜的晚年吧。”也有人說:“永遠(yuǎn)正確的人不是有嗎?你怎么視而不見?聽我勸不要寫了,不要出什么集子,不要留下任何印在紙上的文字,那么你也就不會錯了?!边€有人更直率地說:“你還要接受審查?難道10年的牛棚生活不曾使你厭倦?”

        但是巴金先生說:“對一個作家來說,更重要的是藝術(shù)的良心。”“我這樣想:要是我不把這10年的苦難生活做一個總結(jié),從徹底解剖自己開始弄清楚當(dāng)時發(fā)生的事情,那么有一天說不定情況一變,我又會中了催眠術(shù)無緣無故地變成另一個人,這太可怕了!這是一筆心靈上的欠債,我必須早日還清。它像一根皮鞭抽打我的心……”

        因此巴金堅定地說:“我還要續(xù)寫《隨想錄》。我是從解剖自己,批判自己做起的。我寫作,也就是在挖掘,挖掘自己的靈魂。必須挖得更深,看得更加清楚。但是越往深挖就越痛,也越困難。寫下去不是容易的事。不管怎樣,我要努力寫,努力挖,我相信我的努力不是白費的。”

        巴金有這勇氣與毅力,因為他60年前就立下過誓愿:“就讓我做一塊木柴吧。我愿意把自己燒得粉身碎骨給人間添一點點溫暖?!?/p>

        (摘自中國社會出版社《八十而立》 作者:鄧友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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