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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趼人佚詩考釋

        2013-12-10 05:18:46··
        明清小說研究 2013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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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申報》、《花團(tuán)錦簇樓詩輯》中存有吳趼人的一批散佚詩作。本文搜羅輯錄,并加考釋。這批佚詩反映了吳趼人早期在上海的生活經(jīng)歷及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有重要的史料意義。

        關(guān)鍵詞吳趼人 佚詩 《花團(tuán)錦簇樓詩輯》

        南海吳趼人先生以小說聞名于世,然吳氏之詩,也很精彩,遺憾的是留存下來的不多。目前學(xué)界所輯錄的主要是1907年連載于《月月小說》的《趼廛詩刪剩》,王俊年《吳趼人年譜》又列出了《漱芳齋詩選》(《字林滬報本》)所收趼人《游仙詩》30首和《步韻落花詩》20首及其它一些詩作①。筆者在《申報》及《花團(tuán)錦簇樓詩輯》(下文簡稱《詩輯》)中發(fā)現(xiàn)吳趼人的一批詩作。這些詩反映了他的生活經(jīng)歷、友朋交游、情感心態(tài),是他生活軌跡的真實(shí)記錄。尤其珍貴的是,這些詩大多作于1887至1891年間,他的這段經(jīng)歷,在以往研究中一直空缺,這次發(fā)現(xiàn)無疑有助于對他生平的了解。本文輯錄這些詩篇,并略作考釋,以詩證史,說明吳趼人的相關(guān)活動。

        《申報》中所見吳趼人佚詩四首:

        除夕與正甫君同作錄呈海上吟壇郢政

        偏是窮愁漢,今宵興轉(zhuǎn)長。打門呼酒債,閉戶發(fā)詩狂。歸路三千里,年華廿一場。屠酥壺未罄,與子共傾觴。(小允吳氏寶震待定草)

        除夕喜王幼安表兄到

        近來心事總是麻,狂興偏從此日賒。避債最宜陰雨后,賣癡敢借古風(fēng)夸。廿年有負(fù)羊頭愿,一夕無端馬齒加。守歲如今欣有伴,與君同種水仙花。(小允吳氏寶震待定草)

        這兩首詩刊登于1887年3月1日《申報》,是作者除夕感懷之作。吳趼人生于1886年,此時正21歲,所以他說“年華廿一場”。詩中的“正甫君”指吳正甫,號六朝逸民。他與吳趼人一起倡導(dǎo)“鶴露詩社”(詳見下文)。吳趼人與吳正甫多次詩歌酬唱,他編輯《他山詩》將吳正甫詩收入,吳正甫寫詩云:“敢勞鐵網(wǎng)海濱開,珍重珊瑚次第來。老輩詞壇知幾許(所輯多君父執(zhí)輩),等閑收拾到凡才。”詩序交待:“誤半生輯同人詩為他山集,拙作猥蒙選入,賦此代謝”(《詩輯》卷三)。第二首中“王幼安”是吳趼人表兄?!秴酋氯丝蕖诽岬剿巴跤装矡嵝暂^吳趼人為甚,見此等人他不會哭,惟怒目視之或搖頭嘆氣而已”,是吳趼人的知己。

        1887年6月19日《申報》有詩并序:

        從前別號殊不定,究亦無一當(dāng)意者。偶念蹉跎歲月,半生將至,一事無成,遂自號曰誤半生,紀(jì)實(shí)也。因走筆成五十六字志之,錄請高昌寒食生吟壇斧正。

        半生誤我是癡頑,狂態(tài)何妨取次刪?;厥诐O樵成獨(dú)笑(曾號南海福山漁樵隱者),脫身名利學(xué)偷閑。從來佳境貧方悟,何必窮途盡始還。大夢沉沉今頓覺,清吟聊自當(dāng)嘲訕。(誤半生曉云吳寶震甫稿)

        吳趼人原名寶震,又名沃堯,從其父名允吉取字小允,又常寫作曉云。初號繭人,后改趼人,又號我佛山人等。由詩序可知,吳趼人21歲時為自己取號“誤半生”,并以詩抒懷。作者開篇直指“誤我”原因是“癡頑”?!鞍V頑”在封建時代常指那些突破傳統(tǒng),絕假存真的赤誠者,從明中葉的李贄,到龔自珍,到文學(xué)作品中的賈寶玉,都曾被目為“癡”或“頑”。吳趼人正是這種不合時宜,與世抗?fàn)幍膫€性。他在《吳趼人哭》中曾自敘說:“肯發(fā)奮者世人每目為躁進(jìn),抱不平者世人每目為多事,具熱性者世人每目為狂妄”,吳趼人因?yàn)椤盁嵝浴保1А安黄健?,而不被世人理解。詩中所謂“脫身”,號稱“南海福山漁樵隱者”,不過是自我解嘲罷了。

        1888年1月29日《申報》刊載吳趼人詩“同人結(jié)鶴露詩社,喜賦錄呈高昌寒食生正之”:

        瑤琴三尺書一麓,為訪詩人來滬瀆。忽忽羈旅四五年,喜遇幽人在空谷(時當(dāng)丁亥冬月)。如鯽名士一相逢,登壇點(diǎn)將各推讓。舉首共仰卅六峰(李月三時在社,諸公均推君主社)。摩詰才華(王子麟)和靖匹(江肖庭君別篆修到梅花客),元龍豪氣(陳級笙)倪迂筆(倪景枚希冀昆仲,景枚兼擅繪事)。藕花紅映讀書庵(張鏡汀別篆紅藕花庵),師竹直入虛心室(包芝畦君別篆師竹生)。六朝風(fēng)雅(吳正甫君別篆六朝遺民)鏡湖箋(朱吉臣別篆鏡湖釣徒),惜花(李煜廷)評月(許翰伯)寄閑情,拜倒十二詞壇下,得附驥尾榮復(fù)榮。異鄉(xiāng)同調(diào)萍水遇,喜結(jié)詩社名鶴露。佳興庶足繼輞川,登高感望群公賦。借得茶廬寄吟身,文人淵藪推春申。相逢何必曾相識,同是天涯淪落人。(誤半生就正草)

        這首詩記錄吳趼人與十二位詩人結(jié)鶴露詩社的經(jīng)歷。詩中提供的各詩人名號是我們探究吳趼人交游的重要資料。他們分別是:李月三、王子麟、江肖庭(別篆“修到梅花客”)、陳級笙、倪景枚、倪希冀、張鏡汀(別篆“紅藕花庵”)、包芝畦(別篆“師竹生”、“虛心室主”)、吳正甫(別篆“六朝遺民”)、李煜廷(別篆“惜花外史”)、朱吉臣(別篆“鏡湖釣徒”)。李月三是上海名宿,收有多名入門弟子。許翰伯、包芝畦、朱吉臣、李煜廷是廣方言館生員。廣方言館設(shè)于江南制造局中,有生徒一百二十余人??梢钥闯?,年輕的吳趼人在上海已經(jīng)開展了廣泛的交游,尤其以新式文化機(jī)構(gòu)人員居多。

        此次所見的佚詩大多刊載于《花團(tuán)錦簇樓詩輯》,孫玉聲《報海前塵錄》稱:“惟縷馨仙史蔡紫黼先生,在《滬報》輯《花團(tuán)錦簇樓詩集》,于報中特辟一欄,編排作書版式,可以裝訂成冊”②。當(dāng)時滬報因此而吸引了眾多人才?!对娸嫛肥季幱?887年3月,大約終于1891年,共出10卷。其中吳趼人佚詩如下:

        聞書聲有感(卷一)

        徒羨鄰家諷誦聲,讀書緣盡愧儒生。封侯未遂先投筆,作嫁無功欲請纓。冷齒笑他真道學(xué),撫心誤我假聰明。今宵觸動昂藏氣,縱不驚人也一鳴。(悟簫韻館主人吳曉云漫吟)

        吳曉云即吳趼人,可知悟簫韻館主人也是他的號。此詩刊載于《詩輯》卷一,是1887年初之作。吳趼人因父親去世,少年便離家來上海謀生,奔波坎坷,不能像一般士子在家安心讀書。他的《吳趼人哭》說:“有志讀書之人,偏無讀書之力;有力讀書之人,偏無讀書之志。吳趼人哭?!彼霰闶谴祟惿硎栏袘选K谏虾H温氂诮现圃炀之媹D室,抄抄畫畫,做的是為他人作嫁衣的工作,即他說的“封侯未遂”、“作嫁無功”。張乙廬說:“吳氏初為上海制造局寫生,束修甚微,時有懷才不遇之嘆?!雹劭膳c此詩映證。吳趼人對士林風(fēng)習(xí)的空疏不滿,更有虛妄無知的“頑固之倫,以新學(xué)為離經(jīng)叛道”,這更使吳趼人不平,他譏諷他們的偽“道學(xué)”,體現(xiàn)出經(jīng)世致用的求實(shí)姿態(tài)。

        無題錄請縷馨仙史大吟壇正刊(卷一)

        春三二月困人天,愁絕情絲萬縷牽。作盡嫁衣憐老女,敲殘棋局悟閑仙。落花有恨悲今日,流水無端又一年。多謝慈航施滴露,好拋脂粉去皈禪。

        開遍花園萬種花,無心去與競繁華。怕縈此夜三更夢,怯上尋春七寶車。洗盡素心參玉版,懶揮纖手撥銅琶。村姑如許儂為伴,也去前溪學(xué)浣紗。(悟簫韻館主人吳曉云求是草)

        縷馨仙史即蔡爾康,晚清著名報人,他主持《詩輯》編撰,故吳趼人云“請縷馨仙史大吟壇正刊”。筆者曾在《詩輯》中發(fā)現(xiàn)一張“花團(tuán)錦簇樓詩輯題名”的手寫便箋,標(biāo)注“詩輯”作者的姓氏里籍名號等,云:“以入輯先后為次,不知者則付闕如”。題名署“宣統(tǒng)庚戊縷馨仙史記”,是蔡爾康所編。題名中于“悟簫韻館主人”下云:“姓吳,名(原文空缺),字曉云?!贝藭r吳趼人已經(jīng)出版幾部重要小說,而蔡爾康竟然不知他的名字,或許他沒曾想到這個“悟簫韻館主人”就是吳趼人。

        偕友郊行口占錄請縷馨仙史政刊(卷一)

        散步芳郊外,尋春路未迷。有村皆畫譜,無處不詩題。新柳照流水,夭桃夾小溪。相將覓歸路,雙履帶香泥。(悟簫韻館主誤半生草)

        正是這首詩的題名使我們知道悟簫韻館主人與誤半生為同一人。詩描寫一次初春郊游,反映了吳趼人對田園風(fēng)光的欣賞喜愛。

        長夜枯坐萬慮交集賦此遣懷呈縷馨仙史(卷一)

        廿載漂流客,蹉跎事未成。功名心轉(zhuǎn)淡,恩怨氣難平。癡恨積為海,窮愁壘作城。一般堪慰藉,貧煞尚書生。坐久忽神倦,月明窺客床,懺愁耽夜靜,積恨逐更長。與劍成知己,癖詩轉(zhuǎn)發(fā)狂,殘燈半明滅,顧影一凄涼。

        1887年吳趼人恰21歲,“廿載”是舉成數(shù)言之。詩人稱出生后即漂泊人世,寫羈旅感之沉重,表達(dá)事業(yè)未成的憂慮更為深沉。吳趼人鄙薄功名,他摒棄科舉,在以讀書做官為正道的封建時代,是不合時宜之舉。《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即描寫了他的伯父對侄子不“巴個上進(jìn)”,不力圖謀官而深感驚詫。吳趼人淡泊功名,并非也淡漠人世,他有強(qiáng)烈的救世熱忱,故能抉出社會之種種“怪現(xiàn)象”,表現(xiàn)出激烈的批判性。他變革社會之心迫切,理想常被現(xiàn)實(shí)碰碎,“癡恨”“窮愁”指的是理想幻滅的痛楚和憤激。吳趼人最為得意的寫情小說名為“恨海”,與這句詩意有相通處。殘燈搖曳,孤影綽綽,吳趼人除了感受凄涼,似乎并未解脫。然而,窮愁落拓之中,“與劍成知己,癖詩轉(zhuǎn)發(fā)狂”顯示出他追慕俠客、向往詩神的豪放個性。

        徐園四詠次懺情侍者元韻錄呈縷馨仙史正可(卷二)

        自繞逸趣隱煙霞,種得東籬幾束花。地自繁華人淡泊,不爭三徑到陶家。菊籬

        分到蟾宮幾樹栽,芬芳叢里絕纖埃。宜人最是秋涼后,香逐金風(fēng)送得來。桂窟

        連番誤認(rèn)作松濤,一枕借風(fēng)送幾遭。好是瀟湘閑院落,滿庭秋雨讀離騷。竹徑

        為尋春色破蒼苔,頓覺幽巖幻玉臺。如此清閑如此福,問卿修得幾生來。梅岱

        懺情侍者,姓畢,名以萼,字玉洲,魏塘人。他是《申報》主筆何桂笙的學(xué)生,著有《海上群芳譜》等,在《申報》、《瀛寰瑣記》等報刊也常有詩文發(fā)表。這首和詩反映了吳趼人與早期上海報界的聯(lián)系。

        和正甫見贈原韻錄呈縷馨仙史正謬(卷二)

        英雄遇合每心傾,天許相逢慰此生。未展經(jīng)綸知有恨,縱非兒女亦多情。參天氣概風(fēng)云態(tài),擲地文章金石聲,一語共君同勉勵,吾人強(qiáng)半誤聰明。(誤半生)

        吳正甫是鶴露詩社的詩友。19世紀(jì)70、80年代,寓居滬上的文士往往以詩社、吟社的形式展開聯(lián)絡(luò)交游,形成新的文人群體,在酬唱和作之中尋求情感共鳴。吳趼人的詩表達(dá)了結(jié)交知己之欣喜,同時也抒發(fā)了救世濟(jì)民、挽救國運(yùn)的壯志。

        次惜花外史登海天一角樓元韻即以遣懷(卷二)

        漂泊原同一葉輕,論交尚欲結(jié)荊卿。事猶有憾心難死,窮到無聊氣轉(zhuǎn)平。恩怨于人常系念,毀譽(yù)向我不關(guān)情。近來世味嗟嘗遍,豈為歧途淚始傾。(誤半生稿)

        《花團(tuán)錦簇樓詩輯》開篇第一首詩是和“惜花外史登海天一角樓”詩韻之作,云:“1887年元宵前一夕,與惜花外史、瘦狂生、虛心室主共飲海天一角樓,時惜花外史行將北上”。吳趼人的詩也應(yīng)作于同時?!跋Щㄍ馐贰?,《詩輯》題名云:“姓李,名錫恩,字煜庭,江寧人。”他時在上海廣方言館,此時正擬北上就任。但從1888年1月26日《申報》所登味道館主葉耀元的《感懷并序》詩所云:“余與鏡釣(鏡湖釣徒朱正元)、惜花、馨吾、子會、和甫、平伯等,雖有北上之說,然總署覆文至今未見?!比~耀元,字子成,廣方言館生員,著有《三才兵法》、《策鰲雜》等。鏡湖釣徒、惜花都是鶴露詩社成員。李煜廷有詩《悟簫韻館主以適齋詩集見示率題》(《詩輯》卷一),云:“羨煞生花筆一枝,清詞麗句費(fèi)君思。西湖花月三升酒,南國山川幾卷詩。玉局風(fēng)流名士習(xí),青蓮才調(diào)美人知。閑來朗誦蕓窗下,百讀渾忘夜漏遲。”據(jù)詩意看,吳趼人曾將自己的詩集《適齋詩集》相贈。遺憾的是,沒有發(fā)現(xiàn)更多有關(guān)《適齋詩集》的材料。

        久仰縷馨仙史名因以詩為投之先容不卜有此文字緣否(卷二)

        閑字頻年尚擇師,騷壇曾否許追隨。中郎才調(diào)空千古,說士風(fēng)流占一時。定論直宜扛史筆,凡才敢漫獻(xiàn)巴調(diào)。如今階進(jìn)翻新樣,恥用黃金愛用詩。(誤半生曉蕓吳寶震拜手)

        吳趼人此時已在《詩輯》發(fā)表詩作數(shù)首,他對蔡爾康由“神交”到拜識,是晚清上海文士們通行的一種交游方式,這首詩反映出吳趼人積極參與上海文壇的情狀。

        泛舟入峽(卷二)

        誰把靈山手臂開,懸?guī)r陡壁太崔嵬。一條流水分兩岸,千仞石峰捧石臺。風(fēng)急浪聲催箭發(fā),日斜峰影壓船來。昂頭長嘯渡寒峽,收得嶙峋入酒杯。(誤半生錄癸未年稿)

        據(jù)作者自注,詩作于癸未年(1883)。

        綺懷十二首之六和王次回先生個人韻(卷三)

        端為風(fēng)流誤此生,那堪辜負(fù)到卿卿。傷心夢斷他年約,嚙臂盟深舊日情。薄福枉教勞誓海,魂消何必定傾城。可憐燭燈殘后,屈指韶華暗自驚。

        等是天涯賦浪游,懷人情緒易驚秋。空叫剩得題襟淚,未便輕忘解佩羞。拊髀憐卿今鳳子,傷心還我舊頭。近來撩起離群恨,怕譜當(dāng)年上小樓。

        寒衾誰更為熏香,冷落當(dāng)年玉女房。解悶有時浮大白,含愁生怕度昏黃。難傳此后遙天信,翻檢從前涉洧裳。料得嬌憨孱弱質(zhì),可堪重唱舊伊涼。

        匆匆光景又今年,一度思量一愴然?;◤綉袛y金谷酒,蕓窗久冷玉爐煙。贈言未寫先流淚,綺夢難尋不肯眠。欲向夕陽樓外問,青春風(fēng)物為誰妍。

        鐘情容易惹波瀾,摧折真娘半截歡。有限心花悲已謝,無聊意絮付長嘆。一緘遺恨??M夢,兩字相思欲解難。片語語卿卿信否,天涯客淚為卿彈。

        盼絕遙天未見歸,有時顛倒著裳衣。風(fēng)塵身世悲朝露,憔悴容顏照夕暉。折柳記曾傷遠(yuǎn)別,名花畢竟向誰依。從前尚有相逢夢,不道年來夢亦稀。(誤半生)

        《申報》1887年5月2日乞巧軒主《讀誤半生綺懷詩,不禁有同情之感,率和一律呈政》詩云:“滿腹牢騷并入詩,多情哪得笑狂癡?!逼蚯绍幹骷蠢铄a恩,可見吳趼人《綺懷詩》作于1887年5月前?!熬_懷”的對象,是上海某妓?!秴酋氯丝蕖分袇酋氯俗詳ⅲ骸霸鳘M邪游,昵一妓,頗惑之。或勸之曰:‘彼瞰若貲耳,若床頭金盡,彼寧復(fù)識若耶!’吳趼人曰:‘彼固以瞰人貲為業(yè)者,又何足怪!使若窮,柴米不繼,床頭人亦將作交謫之聲耳!’”吳趼人的朋友說他“與世不茍合,尋常一言,必超然自成識解”,他對待妓女的態(tài)度也可算是其中一種。招妓飲酒是上海洋場中一種風(fēng)習(xí),吳趼人也不免此例?!毒_懷詩》表達(dá)了吳趼人對妓女的同情與體諒,情感真摯,與他后來小說《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中的批判主旨有別。

        哭倪景枚六哥寄請耘耘世伯鈞誨錄呈縷馨仙史玉斧(卷四)

        名利驅(qū)人上錦鞍,天涯沉滯客星單。傳聞今歲中秋夜,嘗膽樓頭月色寒(君自顏其讀書處,曰嘗膽樓)。才得相投便別離,那堪噩耗更相隨。從今良夜懷知己,少我懷君一首詩。

        客路饑驅(qū)尚未休,原知身世等蜉蝣。最憐一種傷心事,天上人間白發(fā)愁。(尊堂姚太恭人去秋逝世,尊甫耘世伯差次臺北,去君處尚百余里,未得面訣)

        南北分飛判煖寒,飄零雁序已心酸。那堪一夜秋風(fēng)急,吹損荊枝剩二難(謂令弟希冀慕銓)。浮生若寄本難憑,我輩無端哭喪朋。最是柏舟清操婦,深閨仍對舊時燈。

        等身著述總成虛,素志難酬郁未舒。剩得些些遺墨在,閨中堂上兩封書(臨終以書遺尊甫及夫人)。

        天馬豪情志不凡,彼蒼有意妒青衫。江頭一掬招魂淚,與水同流到赤嵌。

        鷦鷯才得借棲枝,瘴癘橫侵事可悲。同是飄零同少壯,浮生如我亦堪危。(曉云吳寶震拜稿)

        倪景枚參加了丁亥冬月成立的鶴露詩社,他的逝世在詩社成立后不久,即如詩說:“才得相投便別離,那堪噩耗更相隨”。有關(guān)倪氏家庭,《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中有較多涉及,可參見小說描寫。

        贈李月三(卷三)

        敢沿名士相逢例,一見旋教擘錦箋。寰海翻嫌投刺晚,騷壇獨(dú)許著鞭先??v橫妙論驚詞峽,珍重奇才出研田(謂吳正甫,正甫為君入室弟子)。未敢便將同調(diào)列,下風(fēng)甘拜李青蓮。(誤半生稿)

        李月三是上海名宿,是吳趼人主持的鶴露詩社社主。

        鱸江夜泊和張貢夫韻(卷三)

        澹煙和水浸長宵,斜日沉山影動搖。柳外人家燈閃爍,枕邊鄉(xiāng)國夢迢遙。漁歌嘔啞驚羈旅,蟹舍依稀傍小橋。最是愁人眠不得,亂星殘月又今宵(誤半生)。

        鱸江,松江的別稱,詩中所寫為吳趼人一次在上海郊縣短途旅程,因旅途孤寂而寄懷友人張貢夫。張貢夫生平名號不詳。

        新秋夜雨寄懷何熙伯(卷六)

        十分涼出白云根,滌盡炎焰一雨恩。明月無心藏素魄,西風(fēng)有淚泣詩魂。凄涼羈客家千里,冷落論文酒一樽。回首聯(lián)床同語事,蒹葭朝雨幾朝昏。(誤半生)

        何熙伯的生平未能詳查。郭長??甲C《天鐸報》中刊登一則“我佛山人追悼會”的消息,云:“末由連慕泰、何熙伯、戴季陶、周桂笙、尚志云、李懷霜諸君相繼演說,類皆沉痛淋漓。”④則可知何熙伯是吳趼人的好友。

        村居(卷六)

        未成鄉(xiāng)曲未成城,容膝幽齋恰兩楹。宅畔乘楊三百樹,不爭五柳讓先生。(誤半生)

        這首詩描寫了吳趼人的居住環(huán)境,介于城鄉(xiāng)之間,反映了上海急劇城市化過程中的一種生活形態(tài)。

        偶成錄求縷仙指謬(卷七)

        莽莽天際云,蕭蕭江上風(fēng)。悠悠此壯懷,郁郁披心胸。有懷迄未白,韶光驚一瞥。功名萬卷書,恩仇三寸鐵。長嘯抗風(fēng)云,風(fēng)過云欲裂。(繭人稿于繭闇)

        這首詩表現(xiàn)了吳趼人抑郁不平的情懷。

        別詞(卷七)

        遠(yuǎn)行復(fù)遠(yuǎn)行,遠(yuǎn)行何傷悲。豈悲君遠(yuǎn)行,悲君無歸期。忍痛一分手,相見知何時。

        今夜妾有夢,夢魂欲相隨,不識君行處,茫茫何所之。夢身化明月,高掛天之陲。萬里照君行,問君知不知?(繭人稿于繅車)

        這兩首詩都采用代言體形式,書寫女性的離愁。署名是吳趼人特有的幽默風(fēng)格,以與代言的女性身份相符。

        放形(卷八)

        放形天地外,濯足江海濱。吾自樂吾志,非關(guān)欲傲人。

        落月掛屋角,疏星點(diǎn)遠(yuǎn)林。憑欄渾不語,誰識此時心。(繭人)

        自卷七起吳趼人的詩多署“繭人”。吳趼人自二十五歲,即1890年改號繭人,可見這些詩的寫作應(yīng)該在1890年后。

        遙哭姚彥侍方伯(卷八)

        一星遂隕到吳門,翹首長天黯斷魂。慚愧半生知己感,從今何處去酬恩。西風(fēng)颯颯不勝哀,愧乏生芻奠一杯。遙憶故園諸父老,幾人同哭使君來(公曾開泛吾粵)。不因傷感始題詩,縱不悲公亦自悲。同是玉堂仙侶后,而今繩武更伊誰(公為嘉慶己未殿撰姚文僖文孫,是榜后人惟公崛起而今已矣)。(南海年世侄繭人吳寶震拜稿)

        詩表達(dá)對姚方伯的悼念之情。值得注意的,是詩中的“自悲”情懷。吳趼人寫姚氏,突出他先輩為科舉狀元的家世,而其中也蘊(yùn)涵了吳趼人對吳氏家族的感慨。姚彥侍的事實(shí)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中有描寫。

        贈魚頭骨鯁生(卷八)

        如許豪懷未肯降,獨(dú)將幽恨寫文章。酒雖常醉愁仍積,情到成魔病也忘?;ㄔ掠袝r增感慨,詩書無地著凄涼。天涯多少傷心事,何與人間綰夕陽。(繭人)

        這首詩在《趼廛詩刪?!分蓄}為“贈魯樸人宗泰”,“魚頭骨鯁生”是魯宗泰的別號。魯宗泰才華出眾,卻屢考不中,他客游上海期間與吳趼人結(jié)為好友。

        北游雜詠(卷九)

        紫竹林旅館題壁:半肩行李指長安,南望家園淚不干。有病都從心上起,無聊才悟客中難。五更歸夢隨潮落,萬丈雄心逐漏殘。惱煞樓頭今夜月,玻璃窗外逗團(tuán)圓。

        浦口道中:塵色黃天地,風(fēng)聲撼樹林。一條游子路,萬里旅人心。別恨牽南北,豪懷亙古今。此宵好魂夢,何處去追尋。

        宿河務(wù)稅榷呈黃深甫丈:歷盡崎嶇險,奔馳嘆苦辛。癡心關(guān)弱弟(時將往香河尋舍弟),別夢戀慈親。有意憐行客,多情謝主人,門前車馬在,明日又風(fēng)塵。

        將入都與伯楚大弟剪燭話別(案:《趼廛詩刪?!分蓄}為“將入都與君宜大弟剪燭話別時宿河西務(wù)”,詩相同,此處略)

        都門南海賓館題壁:陋室大于斗,勞人枯似僧。夢回千里路,腸斷一星燈。淚下琴誰識,愁邊酒不勝。天心究何若,呵壁問難應(yīng)。

        都中喜晤朱吉臣老友:乍看翻無語,相看欲神愴。一般勞角逐,萬里痛風(fēng)塵。詩酒驚離合,悲歡集笑顰。與君今夜約,同夢到春申。

        旅夜雜感:逼人歲月太匆匆,疊水重山夢未通。北望荊枝南望母,愁心一點(diǎn)在當(dāng)中。雖從末路減風(fēng)流,兒女癡情未盡休。高聳吟肩無個事,一星燈火釀離愁。擁盡寒衾夢未圓,一燈如豆伴孤眠。遙知今夜天邊月,照見春江舊管弦。夜闌燈罷吃杯,數(shù)盡寒更曉色催。南嶺山林黃浦月,迷離送入夢中來。(南海誤半生繭人吳寶震稿)

        吳趼人的二伯父長期在北方做官,1890年秋客死宦途。吳趼人發(fā)電報請三伯父援助,不得回音,不得已,1891年3月,“乞哀于主會計者假數(shù)月傭直,袱被北行”,到天津香河,“攜兩弟持喪南來,課瑞棠讀書,君宜則使肄藝于滬南制造局”。繼而又去北京尋找幼年夭折的大哥的墓地?!侗庇坞s詠》記錄了他一路北上的奔波行程和感人至深的親情。吳趼人曾有“非急圖恢復(fù)我固有之道德”以維持社會的說法,考察起來,他所謂的“固有之道德”,與封建倫理道德有別,他強(qiáng)調(diào)的是“那與生俱來的情”,對國家是忠、對父母是孝、對子女是慈、對朋友是義。吳趼人是至性純情之人,人有真性情,始有真文字,吳趼人的詩文受人推重,即緣于此。

        戍婦詞(卷九)

        喔喔籬外雞,凄凄河畔砧。雞聲驚妾夢,砧聲碎妾心。欲碎未盡碎,可憐落盡思君淚,妾心盡妾傷悲。游子天涯道阻長,道阻長君不歸,年年依舊寄征衣。

        嗷嗷天際雁,勞汝寄征衣。征衣待御寒,莫向他方飛。天涯見郎面,休言妾傷悲。郎君如相問,愿言尚如郎在時。非妾故自誨郎知,妾悲郎憂思郎心。憂思易成病,妾心傷悲妾本性。

        明月明如鏡,鏡中留妾容。明月照妾亦照君,君容應(yīng)亦留鏡中。兩人相隔一萬里,差幸有影時相逢。惟恨影相對,默默言不通,烏得妾身化妾影,月中與君談曲衷??蓱z明月有時缺,君影妾影一齊沒。(吳繭人稿)

        這段投稿經(jīng)歷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中有描寫。

        都中懷人詩(卷九)

        大筆如椽孰與俱,廣開鐵網(wǎng)獵珊瑚。從知聲價高壇坫,流遍才名入帝都。(蔡紫黻都中友人多以君問者,故及之)

        家風(fēng)曾自說張顛,豪量人呼作酒仙。料得江南春色好,儂桃艷李競爭妍。張遂生上海

        花雪因緣自主持,綺情麗思入新詩。清狂減盡因兒女,不負(fù)頭銜號太癡。高太癡上海

        心事如絲仔細(xì)抽,多情原易種癡愁。淡風(fēng)新柳春江夜,明月才窺蘊(yùn)寶樓。周聘三上海

        風(fēng)塵不定嘆無依,回首吳淞未許歸,羨煞庭幃多樂事,融融春日試萊衣。孫韻上海(君新制承歡余樂圖)

        敢說皇都學(xué)壯游,輪蹄栗六幾時休,憑君擅盡丹青技,難寫離人一段愁。尤笠江上海

        無端離合感牢騷,歷盡風(fēng)塵氣不豪。念到故交魂欲斷,敢因潦倒典綈袍。吳正甫津門

        凄涼旅館暗消魂,怕說論文舊酒樽。猶憶湖山好風(fēng)景,紅裙白袷入西昆。魯樸人杭州

        年來蹤跡嘆飄萍,北轍南轅恨未消。我自風(fēng)塵君困頓,一般身世兩無聊。祝陵從兄廣東

        本來情極易成癡,敢為風(fēng)塵怨別離。手澤未亡遺句在,忍將寒暖判荊枝。(伯楚仲儒兩弟香河。南枝向暖北枝寒,指君別兩叔父句也。)(吳繭人稿)

        《都中懷人》系列作于1891年,吳趼人入都尋找先兄之墓期間。蔡紫黻即縷馨仙史蔡爾康,他先后主持《申報》、《滬報》,又編輯《花團(tuán)錦簇樓詩輯》,聲名遠(yuǎn)播。張遂生,名兆熊,別號海上忘機(jī)客,著名書畫家。高太癡是蘇州的高翀,他在1897年與吳趼人一起編輯《消閑報》。周聘三,名忠筠,又號品珊,別號蘊(yùn)寶樓主人,歙縣人。他與高太癡同為何桂笙的入門弟子,后來與吳趼人一起編輯《消閑報》。尤笠江,精于繪事,曾在袁祖志的楊柳樓臺專門畫畫。魯樸人,即魯宗泰。祝陵是吳趼人的表兄。

        吳趼人的這些經(jīng)歷為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打下基礎(chǔ)。人們都注意到,在晚清譴責(zé)小說中,《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對上海洋場生活的描寫以及對所謂“斗方名士”、“洋場才子”的諷刺,顯得格外突出。這不僅在于吳趼人二十年生活于滬濱的經(jīng)歷,更在于他廣泛而深入地參與了洋場名士的活動,并非旁觀者的簡單“目睹”,故此,他的小說如時萌概括“吳趼人觀察晚清社會的癥結(jié)有相當(dāng)?shù)纳疃龋锌^深”。而這時,另一位譴責(zé)小說大家李伯元雖然家在江南常州,卻隨叔父在山東做官,這也是吳趼人以批評名士聞名,而李伯元以官場批判為主的原因之一。

        其次,佚詩表現(xiàn)了吳趼人創(chuàng)作方向的轉(zhuǎn)變。吳趼人在《趼廛詩刪剩》序中說:“丁酉(1897)之后,慣作大刀闊斧之文,有韻之言,幾成絕響。偶復(fù)檢視,儼如隔世,進(jìn)退步之思想不同耶?窮通境之感觸有別耶?殊不自解?!眳酋氯藦囊欢取榜痹娹D(zhuǎn)成狂”,變成完全地“戒詩”,雖然他自己都有些不解,但也是有原因的。繼《詩輯》之后,又有《漱芳齋詩選》的編纂,主編高太癡云:

        仆少時性喜吟詠,脫稿輒登報章,藉與四海名流質(zhì)證,由是文字之交日廣。去歲既襄滬報筆政,嘲風(fēng)弄月本乏閑情,顧諸君之謬以月旦相推者,投稿篇什,使命頗勞。然雒誦之余,惟有束之高閣。蓋前者滬報主筆者提倡,志不少衰,正如燕國筑臺,惟恐士之不至,近則幡然一變,遂如秦王下令,惟恐客之復(fù)來。此輩何心,仆所未解,是以獨(dú)排浮議,重出新裁,任勞任怨,先輯漱芳詩選一種。

        嗟乎,璧月難圓,彩云易散。天壤間事大抵如斯,諸君得無緣此而悵悵耶,而仆固已暫作大解脫矣。⑤

        盡管高太癡勉力支撐,但詩歌的頹勢難挽。在他1897年勉力印出《漱芳齋詩選》時,社會中已是“此調(diào)不彈,屏絕風(fēng)雅”了。待稍后幾年梁啟超“小說界革命”興起,新小說則大張其道。

        最后,這批詩作反映了吳趼人的思想和情感。吳趼人說:“少年作詩,即多作悲愁哀哭語,至今不改。偶提筆行文,亦多痛哭流涕語,殊不自解為何故?!?《吳趼人哭》)的確,吳趼人常常滿腹牢騷,憤懣不平,這源自他赤誠的性情,以及耿直倔強(qiáng)的個性。時萌說:“學(xué)界論吳趼人,似乎未曾張揚(yáng)其‘強(qiáng)毅’之特色?!雹迺r萌先生獨(dú)舉吳趼人性格“強(qiáng)毅”的種種表現(xiàn),以為“性格的特色,當(dāng)然往往會在創(chuàng)作中流露出來”。吳趼人寫詩作文,強(qiáng)調(diào)真誠,他的詩尤其流露出真情。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忽而由極熱心的救世者,一轉(zhuǎn)而為極冷淡的厭世者,與他的個性也有關(guān)聯(lián)。

        結(jié)合《最新發(fā)現(xiàn)的吳趼人佚文》⑦,我們獲得了小說家吳趼人更多的詩文創(chuàng)作,就比較清晰地了解到他早期在上海參與報刊寫作的經(jīng)歷,這些都凸顯了近代報人小說家的身份特征和寫作特點(diǎn)。

        注:

        ① 《我佛山人文集》卷七,花城出版社1988年版,第364頁。

        ② 孫玉聲《報海前塵錄》(14),《新夜報》1934年4月17日。

        ③ 魏紹昌編《吳趼人研究資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5頁。

        ④ 郭長?!秴酋氯穗s俎》,《長春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1995年第3期。

        ⑤ 《漱芳齋詩選》,清末《字林滬報》本。

        ⑥ 時萌《中國近代文學(xué)論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65頁。

        ⑦ 何宏玲《最新發(fā)現(xiàn)的吳趼人佚文》,《明清小說研究》2006年第1期。

        *本文系教育部青年基金項目《晚清上海文藝報紙與近代文學(xué)變革研究》(項目編號:10YJC751027)階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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