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敬源 王 深
(北京科技大學,北京,100083)
“把”字結構是現代漢語的一種特殊句式,有關這種句式的研究,可追溯至1924年黎錦熙先生的“提賓”說,迄今已有八十多年(鄭偉娜2012)。現代漢語語法學家對它的語義特點、句法性質等方面進行過大量的研究,取得了一些成就,但仍存在一些不足。最具有代表性的是王力、呂叔湘等人的“介詞”說和趙元任等人的“前及物動詞”說。前者將“把”字結構理解為“處置式”,“把”字本身有提賓倒裝的作用;后者則將其視為連動式的一個特殊形式,“把”字本身為第一動詞,并提出第二動詞與其后補語必須構成多音節(jié)詞組。
王力(1985)認為把字句表示處置,但處置常常被認為是人的有意識、有目的的行動,因此一些語法學家(呂叔湘1955;胡附、文煉1955)認為有些“把”字句不能理解為處置。宋玉柱(1979,1991)認為應寬泛地理解處置,他實際上是把致使的內容融入對處置的理解之中。結合王力的語法思想,宋玉柱將“把”字句歸納為如下幾類:
第一,表示“處置”,這一類通??梢詺w納為“動詞+賓語+補語”的句式,如:
(1) 她最終把廚房漆成了淺黃色①。She finally managed to paint the kitchen light yellow.
有時,也會有“動詞+賓語+狀語”句式,如:
(2) 瑪麗把藥和水都送到了約翰床邊。Mary brought the medicine and some water to John’s bedside.
第二,表示“致使”,這一類“把”字句往往帶有表示程度的補語。
(3) 香港之行把他累壞了。The trip to Hong Kong tired him out.
表示“致使”含義的“把”字句有時在英語中體現為被動句,如:
(4) 風把樹刮倒了。The tree was blown down by the wind.
第三,“把甲當乙”句式,這類句型往往對應英語中“V+O+as/for”的形式,如:
(5) 他們把我當成家里人。They treated me as their family.
第四,帶有雙賓語的“把”字句,如:
(6) 請把湯匙遞給我。Please pass me the soup spoon.
趙元任(1979)則將“把”字結構看作連動式的一種特殊形式,并稱其為“前及物動詞結構”,因此“把”的本質屬于動詞。他認為,“把”字結構的賓語一般是第二個動詞的受動者,因此這個賓語常常被認為是賓語倒裝在前。例如“別把鑰匙忘了”的一般動賓形式為“別忘了鑰匙”。同時他還指出,為了避免孤立的動詞單獨放在句尾,謂語動詞必須由多音節(jié)詞構成,例如下面的句子中動詞“進”后面的“過了”不能省略:
(7) 他把這兒的學校都進過了,一個學校也沒畢業(yè)。He entered every school here, but did not graduate from any one of them.
這一學說盡管彌補了王力學說的一些不足,但依然存在問題。盡管從歷史角度看,“把”字最初起源為及物動詞,然而經過漢語語言的演變和轉嬗,“把”字的動詞性質被虛化,并逐漸具備了介詞的語法特征。而趙元任(1979:178)本人也承認“作為動詞,‘把’字的本義已經不剩什么了”。因此,單純地將“把”字看作一類特殊動詞,顯然并不合適。
綜上所述,兩種學說得失參半,普遍不足之處是二者僅列舉出了“把”字結構在使用中的一系列限制條件,歸類雖然細致但并不系統(tǒng),將句式的語義和句法割裂開來,只偏重了表層形式上的特殊性。
加的夫語法(Cardiff Grammar)是韓禮德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的一部分,是由加的夫大學羅賓·福塞特(Robin P.Fawcett)等人提出的一個語法模式,其歷史可以追溯到上世紀70年代早期(黃國文、馮捷蘊2002)。它試圖修訂韓禮德有關“詞匯語法(lexicogrammar)”的理論(Halliday 2008),并弱化了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特別是悉尼語法中有關“級階”的概念,模糊了“級階小句”在句法分析中的作用,強調意義與形式的聯(lián)系(黃國文等2008)。
從語義層面看,相對于悉尼語法,加的夫語法描述的過程類型更加細化,因此它對參與者角色(Participant Role)的描述也就比悉尼語法更加細致(何偉、高生文2011)。悉尼語法中的參與者角色僅限于簡單類型,而加的夫語法的及物性系統(tǒng)中則包括了17種簡單參與者角色和12種復合參與者角色。
例如,在簡單參與者角色中,它增加了方式(Manner)、途徑(Path)、位置(Location)、來源(Source)、目的地(Destination)、搭配物(Matchee)等參與者角色。其中,感知者(Perceiver)、情感表現者(Emoter)和認知者(Cognizant)對應于悉尼語法中的感知者,而施動者(Agent)雖然與悉尼語法中的動作者(Actor)有許多相似之處,但是除了表達動作執(zhí)行者的意味之外,還帶有了動作發(fā)起者的含義。在復合參與者角色中,加的夫語法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如受影響者-載體(Affected-Carrier)、行動者-載體(Agent-Carrier)、受影響者-被擁有物(Affected-Possessed)、創(chuàng)造物-現象(Created-Phenomenon)、行動者-感知者(Agent-Perceiver)、受影響者-認知者(Affected-Cognizant)等一系列概念。這些復合參與者角色可以兼具兩種角色的含義,不僅解決了因語義項的意義模棱兩可而無法確定其參與者角色的問題,更明確了語義項之間的相互關系。
從句法層面看,加的夫語法采用的是樹形分析圖。其創(chuàng)始人福塞特稱這種分析圖為“二維分支性圖表”,二維是指意義/功能和形式,功能成分由形式項來說明(同上)。這種表示法清楚地體現了句法范疇之間的關系,即成分與單位、成分與成分、成分與形式項之間的關系,如圖1所示:
圖1 基本句法類別(Fawcett 2008:75)
近年來,外語界學者也開始探討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理論在漢語研究中的應用,漢語界學者已開始采納系統(tǒng)功能視角進行漢語研究(張德祿2006)。然而,由于加的夫語法體系基于英語語言,在詞性的分類上有時并不能與漢語語法現象一一對應。從宏觀來看,英語語言有形式變化,注重形合,語法結構嚴謹,句子呈樹形結構;而漢語則沒有形態(tài)變化,注重意合,語法結構松散,句子多流水句(方琰 & Mcdonald 2001)。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把”字結構中的“把”字本身,在英語中找不到與之對應的句法成分。基于上述考慮,本文將借鑒加的夫語法描述的思想,在分析漢語語料的基礎上,從語義角度出發(fā)對“把”字結構進行分類并進行詮釋,從而進一步指出“把”字結構在現代漢語中的語法意義。
在對“把”字結構進行功能句法描述時,需要遵循如下兩條原則:第一,“把”字結構的句法分析必須和語義分析一致,在對這種結構進行功能句法分析時,應以語義分析為出發(fā)點,然后根據語義成分進行句法劃分。第二,根據主要過程的意義來決定“把”字結構的過程類型,同時配給參與者角色,參與者角色的確定是根據過程類型進行的。
Fawcett(Forthcoming:22)提出加的夫語法中有六種主要過程,分別是動作過程、關系過程、心理過程、環(huán)境過程、影響過程和事件相關過程。每一種主要過程又分別根據參與者角色的特點劃分為若干次要過程。與悉尼語法中的過程分類相比,加的夫語法的描述更為細致,對每種可能出現的過程種類都給出了相應的參與者角色的搭配模式,同時,加的夫語法對于過程包含的意義也進行了調整。
根據“把”字后面主要動詞的及物性特點,“把”字結構可分為4種主要過程:行為過程(Action Process)、關系過程(Relational Process)、心理過程(Mental Process)、影響過程(Influential Process),其中,關系過程又可以細分為“表方向”和“表聯(lián)系”兩類,而心理過程也可進一步分成“表認知”和“表情感”兩類。
a.行為過程
行為過程是“把”字結構的主要過程之一。在通常情況下,結構中的主要過程(Process)并不能孤立地置于句尾,而是需要有過程延長成分(Process Extension)的補完。因此,及物性結構通??梢员硎緸?動作者(Ag)+把(ba)+受影響者(Af)+過程(Pro)+過程延長成分(Pro-Ex)。
(8) 爸爸[Ag]把[ba]警聲[Af]關[Pro]了[Pro-Ex]。Father turned off the alarm.
在動作者省略的情況下,把“字”結構的語氣將從非祈使語態(tài)轉化為祈使語態(tài),其及物性結構為:把(ba)+受影響者(Af)+過程(Pro)+過程延長成分(Pro-Ex)。
(9) 把[ba]衣服[Af]脫下來[Pro+Pro-Ex]。Take your clothes off.
有時,祈使語態(tài)中的過程動詞表現為疊詞,這種形式在英語中并無對應,但在漢語中較為常見。此時,“把”字在句中的語義作用體現為命令的加強,其及物性結構可以表示為:動作者(Ag)+把(ba)+受影響者(Af)+復疊過程(Redu-Pro)。如:
(10) 把[ba]衣服[Af]洗一洗[Redu-Pro]。Wash your clothes.
b.關系過程
根據加的夫句法分類(Fawcett 2008),這一過程又可以分為表示方向(directional)和表示聯(lián)系(matching)兩大類別。
在表示方向時,其主要過程并非僅僅局限于時間與空間,同時可以使用虛擬的動作過程。動作者(Ag)+把(ba)+受影響者-載體(Af-Ca)+受影響者-目的(Af-Des)+過程(Pro)。如:
(11) 畢朔望[Ag]把[ba]情況[Af-Ca]向上級[Af-Des]作了轉達[Pro+Pro-Ex]。Bi Shuowang reported the situation to his higher authorities.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該句可以轉寫成“畢朔望向上級轉達了情況”,句意本身并無改變,然而句子顯得生硬牽強,在日??谡Z中我們更習慣于加上“把”字結構。這是因為漢語屬于“主題顯著(topic-prominent)”的語言,而英語則屬于“主語顯著(subject-prominent)”的語言。此句中的“把”字結構避免了主語部分信息量過大而造成的頭重腳輕。
在表示聯(lián)系時,基本形式為:動作者(Ag)+把(ba)+受影響者-載體(Af-Ca)+搭配物(Mtch)+過程(Pro)。其中,主要過程通常體現為“聯(lián)系”、“連接”等,受影響者-載體除了可以使用普通名詞詞組外,還常使用反身代詞,代指動作者本身。在表達聯(lián)系的過程中,“把”字結構通常不可省略,如:
(12) 他倆[Ag]早把[ba]自己[Af-Ca]與對方[Mtch]聯(lián)在心里[Pro]啦。Both of them have connected with each other in their hearts.
c.心理過程
心理過程是表達情感的一類過程,反映內心世界的物體和事件,較為常見的參與者角色為感知者、情感表現者、認知者和現象。具體在“把”字結構中,又可以分為認知、情感兩個次要過程。
在表示認知時,基本形式為:認知者(Cog)+把(ba)+受影響者-被認知者(Af-Cog)+過程(Pro)+現象(Ph)。這一過程中常見的動詞為“當作”、“認作”、“看成”等。值得一提的是,這類過程通常無法轉寫成無“把”字結構的句式,即傳統(tǒng)語法中主謂賓結構的形式,如:
(13) 卡雷爾[Cog]把[ba]自己[Af-Cog]看成是[Pro]煩惱的根源[Ph]。Carol sees herself as the source of sorrows.
在表示情感時,基本形式為:現象(Ph)+把(ba)+情感表現者(Em)+過程(Pro)。例如:
(14) 咣當一聲[Ph]把[ba]她[Em]嚇了一跳[Pro]。A sudden noise has taken her back.
(15) 這下[Ph]可把[ba]小磊[Em]樂壞了[Pro]。This time, Xiao Lei became happy to death.
值得一提的是,這一過程中的情感表現者(Em)在傳統(tǒng)語法中既可以看作主語也可以作賓語。比如,例(14)中的“她”既可以看成賓語,此時該“把”字句就可以改寫為“咣當一聲嚇了她一跳”或者“她被咣當一聲嚇了一跳”。而例(15)則可被看成主語,因為小磊是“樂”的動作發(fā)出者,去掉“把”字本身對該句并無影響(“這下小磊樂壞了”)。
d.影響過程
影響過程中較為常見的參與者角色包括行動者、受影響者和現象,用來表達促使某個事件的發(fā)生,行動者對受影響者本身并無改變。這一結構類似于傳統(tǒng)語法中的“使役結構”。具體來說,其主要形式為:行動者(Ag)+把(ba)+受影響者(Af)+過程(Pro)+現象(Cr-Ph)。比較典型的動詞包括“交給”、“讓”等。例如:
(16) 把[ba]動產[Af]交給[Pro]受讓人掌管[Cre-Ph]。We shall give the movables to the assignee.
(17) 我們[Ag]把[ba]宣言[Af]讓[Pro]他發(fā)表[Cre-Ph]。We let him publish the Manifesto.
影響過程中的“把”字結構通??梢愿膶懗梢话汶p賓語句式。如例(16)可以改寫為“交給受讓人掌管動產”,例(17)可以改寫為“我們讓他發(fā)表宣言”。有所不同的是,改寫后的雙賓語句式,其語義重點分別變成了“受讓人”和“他”,而“把”字結構中的語義重點則為“動產”和“宣言”,符合上下文的語義習慣。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可以看到,行為過程和影響過程中的“把”字結構可以轉寫成一般主謂賓(SVO)形式,而心理過程和關系過程通常不宜省略“把”字結構,但也存在少數特例。這是因為在心理和關系過程中,通常有兩個以上的補語成分,“把”字結構用以區(qū)別不同的補語,可以避免語義混淆和歧義。再以例(11)為例:
(11) a:畢朔望把情況向上級作了轉達。
b:畢朔望向上級轉達了情況。
此句中的補語成分有兩個:“情況”和“上級”,而顯然“轉達情況”是該句的語義核心。如果將主要補語“情況”放置于句末,則違反了漢語“頭重腳輕”的語義規(guī)則,同時,“把情況”和“向上級”在語音上有并列的美感,更有助于理解句子的邏輯含義。
除了在雙補語小句中區(qū)分不同的補語成分,在單補語小句中“把”字結構也有其作用。例如:
(18) a:踢破皮球。Kick a ragged ball./Break a ball by kicking it.
從詞源學角度看,漢語的形容詞多產生于動詞,“破”字原本作為一個動詞,有“使損壞,使耗費”的意思,隨著歷史的推移,動詞被逐漸地形容詞化。因此,“破”字兼具了動詞和形容詞兩種不同的詞類特性。因此在上例中,我們既可以將其理解為“踢破了皮球”,又可以理解為“踢一個破皮球”。為了避免這類雙重性質的詞所產生的語義模糊,我們可以在句中嵌入“把”字結構,變成
(18) b:把皮球踢破了。Break a ball by kicking it.
綜上所述,“把”字結構的作用可以概括為以下兩點:其一,表層形式上,可以改變“把”字后所帶名詞成分在小句中的位置,使帶有語義重點的名詞成分由句末遷移至句首或句中。其二,由于漢語是注重意合的語言,句子內的語義連貫主要依靠內部邏輯關系,名詞與名詞之間的聯(lián)系要通過小品詞來串接?!鞍选弊纸Y構的采用可以很好地避免歧義,使邏輯關系更清晰明確。
本文從系統(tǒng)功能語法思想出發(fā),以加的夫模式為基礎,通過引入經驗功能中的及物性系統(tǒng)的概念,探究“把”字結構的過程種類與參與者角色,并予以分類闡釋。根據前文論述,“把”字的及物性結構可以分為四類過程:動作、關系、心理和影響過程。其中,關系過程又可以細分為“表方向”和“表聯(lián)系”兩類;而心理過程也可進一步分成“表認知”和“表情感”兩類。通常情況下,動作和影響過程中的“把”字結構可以被省略并還原成一般主謂賓結構,而關系和心理過程則不宜省略“把”字結構。在語義層面,“把”字結構可以將小句中特定的名詞詞組成分前置以強調語義,同時在一些情況下可以避免歧義,明確各名詞詞組之間的邏輯關系。
附注
① 本文所有例句均取自國家語委現代漢語語料庫,網址http:∥www.cncorpus.org,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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