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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夜書(長篇小說節(jié)選)

        2013-11-23 18:22:26韓少功
        文藝論壇 2013年1期

        ○ 韓少功

        40

        我在水家坡送賀亦民離去時,才知道他與郭又軍是兄弟。吃驚的是,我從未聽又軍說過這位弟。在我的印象中,我這位小學(xué)同學(xué)以前總是把自己寫成“賀亦民”,大家也都這樣叫,不知他父親姓郭。

        其實那時大家更習(xí)慣叫他“疤子”,緣于他腭上有過一塊傷疤,是打斗留下的一處痕跡。

        他是小矮個,是一片人頭中的塌陷區(qū),又經(jīng)常缺課逃學(xué),是大家視野中的缺損區(qū)。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幾乎沒同學(xué),差不多是一個隱身人。他成年后說過,他幾乎是被打大的——如果哪一天沒挨打,原因只會有二:他父親病了,或他病了。

        父親一直惱怒他的矮,還有他可疑的長相,似乎不相信他是自己的骨肉,只是一份恥辱,一個喪門星,一個應(yīng)該在鞋底碾掉的臭雜種。因此,一旦哪天父親忘了打他(得獎狀了,入黨了,或賭贏了,這種事偶有發(fā)生),疤子就條件反射,覺得自己應(yīng)該發(fā)燒,應(yīng)該咳嗽,應(yīng)該拉肚子或暈過去,否則這一天肯定不大對頭。

        他從未穿過新衣,總是接哥哥不再合身的舊衣,爛布團一樣滾來滾去,以至有一次全班上臺唱歌,按規(guī)定都得白衣藍褲。他沒有藍單褲,只有藍棉褲,雖被老師網(wǎng)開一面,自己到時候卻熱得滿頭冒汗,在夏日的陽光下兩眼一黑中暑倒地。他倒在《美麗的哈瓦拿》優(yōu)雅的歌唱中。但他不敢休息,一醒來便飛跑回家,撲向父親下達的生產(chǎn)任務(wù),給一種叫蟬蛻的藥材去頭去尾——加工一兩,獲利三厘。藥廠職工們大多這樣,把加工業(yè)務(wù)領(lǐng)回家,多少貼補一點家用。

        這樣,他幾年下來業(yè)余上學(xué),作業(yè)本一頁頁大多擦了屁股,當(dāng)然得不到老師的好臉色。同學(xué)們看包場科普電影,每人交三分線。他哭了兩天也未能從父親那里討到錢。老師不相信這是事實,一口咬定他不愛學(xué)習(xí),拿錢買東西吃了。同學(xué)們也大多換上了老師的機警目光。有一次,班長收到他上交的一毛錢,據(jù)說是路上撿的,本應(yīng)該表揚他,卻冷冷一笑,“就一毛錢?騙誰呢?都交出來吧?!边@個小干部見他哭了,又拍他的肩,“疤子,你不要哭,只要承認了錯誤,我們不處分你,也不批判你,還可能讓你戴紅領(lǐng)巾?!?/p>

        疤子覺得自己渾身長嘴也說不清,急得一頭撞到墻上,流出的血嚇得同學(xué)們尖叫。又軍這才聞訊趕來把他接回家。

        這是一種徹底的孤獨和恥辱。班上當(dāng)然還有窮學(xué)生,但那些人多少還有些自我加分的辦法。有一位家里是擺米粉攤的,他可以經(jīng)常偷來酸菜,就是湯粉的作料,洋洋得意地分給大家吃。有一位家里是拉煤的,每逢全班運送垃圾,他可以拉來一輛膠輪板車,光榮地成為勞動主力。還有一位,盡管他手心冒油汗,放屁特臭,穿媽媽的紅色女式套鞋,但他打架時的個頭大引人注目,還是很有面子。只有郭亦民——不,賀亦民,他執(zhí)意改用母親的姓——是爛中的最爛,破中的最破,廢中的最廢,哪怕做壞事也沒人邀上他。男生們的鐵環(huán)隊、彈弓隊、摔炮隊,水槍隊、高馬隊,都會把目光從他頭上越過。理睬他的唯有又軍,有時從家里偷一個饅頭塞給他,或下雨時給他送來一把傘。

        他沒考上中學(xué),倒是讓父親如愿以償,大概是覺得小雜種給自己省了錢,居然沒想到要打他。兒子為此大感失落——他最想挨打時反而沒人打,只能羨慕其他那些落榜生,雖鼻青臉腫眼淚嘩嘩卻有一種挨打的溫暖。他覺得自己很沒面子。“那個老雜種只差沒拿刀來殺了我!”他甚至對另一個落榜生吹噓,好像自己慘得并不遜色。

        又軍倒是把他揪到河里,把他的腦袋按入水中,灌了他幾口渾水?!澳氵@樣下去,只配做個流氓!”

        “你管不著……”

        “數(shù)學(xué)只打十八分,你好意思還是我弟?”

        “我本就不是你弟。你姓郭,我不姓郭。你淹死我吧!”

        “你以為我不敢?”

        “我就是要你淹,你不淹死我就不是人!”

        又軍又是一頓老拳,打得他顧頭不顧腚,打著打著還把自己打哭了。兩人在河邊呆呆地坐了一個周末的下午。一只帆船滑過來,又飄走了。另一只帆船滑過來,再次消失在水天盡頭……暖洋洋的日光下,一塊朽木被波浪推到了岸邊,一只水鳥在木塊上左顧右盼,啼叫出漸濃的暮色,終結(jié)了一個沉默的告別式——其中一個將要離開校園,不再與對方在放學(xué)回家的人流中相遇。

        后來的一天,父親下班回來,發(fā)現(xiàn)小免崽子居然窩在家,沒去挑土,沒去拾荒,也沒去車站推上坡車(兩分錢推一次),還人模狗樣的捧一本書。父親一把奪過他的書,在空中摔出一個弧線,落到陰溝的爛泥里。

        “錢呢?”父親是指他每天都應(yīng)上交的五角錢。

        陰溝里那一本《小學(xué)生優(yōu)秀作文選》是又軍交給他的,也是迄今為止他唯一收到過的禮物。這一天他不過是看天快下雨了,便沒去車站推車,翻出書來看一看。

        “不交錢,想吃飯?告訴你,少一分也不行!”

        他斜看著陰溝已經(jīng)破裂的書封,淚水一涌而出。

        “聾了么?再不走,就是六角!”

        他還是一動不動。

        “再不走,七角!”……

        接下來的情況他也無法解釋。他不知自己為何那樣無法無天,那樣出手歹毒,突然抄起一條長凳,朝奪書人的背影狠狠砍下去,只聽見背影“呵”了一聲,頓時左低右高,歪了幾分,再歪了幾分,終于斜倒在地上。

        他在一片尖叫聲中跑出大雜院,跑到街口還振臂高呼一句:“郭家富你去死吧——”

        他父親就是這名字。

        他一路奔跑來到又軍所在的中學(xué),想解釋一下自己的暴行,解釋一下那本書不是自己扔的,更不是自己撕破的……他在校門外等了很久,總算遠遠看見又軍拍一個籃球,同幾個球友汗流浹背談笑風(fēng)生地走出校門,把口哨吹得十分嘹亮,將一個個書包旋舞得十分囂張。遇到一位男老師,他們那一伙沒大沒小,攀肩搭臂,七嘴八舌,爆出一陣熱烈笑聲。他突然覺得自己已經(jīng)離校園太遠,沒勇氣走上前去丟人現(xiàn)眼,被他們打量爛布團的目光千刀萬剮。

        他只會讓他哥又氣惱又難堪吧?于是他揪一把鼻涕,咽下一肚子話,躲入街頭熙熙攘攘的人流,默默地走遠。

        “你就是一個王八蛋!你就是一個屎殼螂!你從來就沒有哥……”他在心里對自己這樣大喊,把一個消防栓猛踢,踢到膠鞋破綻腳趾流血為止。

        踢到自己昏頭的時候,他突然朝一輛汽車迎頭撞去,聽到了汽車尖銳的剎車聲?!昂⒆?,你家住哪里?你聽見我說話嗎?……”他隱約聽到了有人問話,睜開了眼睛,看見了一個中年婦女的臉,在依稀逆光中有耳際的一縷頭發(fā)飄動,有美麗的下巴和脖子。

        他太想大聲喊出那兩個陌生的字:“媽媽——”

        41

        漂泊生涯從這一天開始,從他的一雙破膠鞋開始。他睡過車站、公園、防空洞,還開始偷東西——那時候多見“大統(tǒng)樓”,多家合住一層,廚房是合用的,或干脆在走廊上。等主人們白天上班去了,他就去那里順手牽羊,有一次喜出望外,撈得一只燉雞,吃得自己滿嘴流油,還把一只鋼精鍋賣了八毛錢。

        他把一些贓物換成香煙,結(jié)識了不少煙友,經(jīng)常扎堆街頭吞云吐霧。其中一位大哥,家里無長輩,進出很方便,于是成了天然的賊窩和賭場。他就是在那里玩上了撲克,牌九,麻將,而且?guī)煆拇蟾绾芸鞂W(xué)會了賭場作弊。這事其實簡單,比如剪一硬紙片卡在酒杯里,酒杯實際上便成了兩層。當(dāng)骰子在上層搖得嘩嘩響時,下層的另一顆骰子卻被莊家暗暗卡住并未真正搖動,于是出杯時的骰面朝向,一直得到暗中掌控。光是這一招,他和大哥就把一些老家伙贏得暈頭轉(zhuǎn)向。一個修鐘表的,一個拉煤車的,還有一位被紅衛(wèi)兵強逼還俗的和尚,都在這里輸?shù)妹撗澴印?/p>

        聚賭滿足不了爛仔們的胃口。不久,他越玩膽越大,終于玩到了大街上,出落成一個扒手王。最威風(fēng)那一陣,他戴上小墨鏡,邁開八字步,麾下有二十多個小伙計,橫行五一路和南校場那一片,鬧得很多行人神色惶惶。他其實用不著身體力行,經(jīng)常把辦公地點設(shè)在街心公園,選一涼爽的樹陰處,呼呼睡上一覺,安心等待小嘍啰們上稅。他被手下人恭敬地低聲叫醒,打一個哈欠,掰開錢包,取走大頭,留下一口摔回去,如此而已。有時碰到一個毫無油水的衛(wèi)生錢包,他還會很不耐煩地將其摔在來人的臉上,“你那個豬蹄子怎么還不剁掉?”

        這時的對方就會諂笑,會點頭哈腰,會屁滾尿流地一溜煙跑開去,投入更為艱巨的戰(zhàn)斗。

        王者當(dāng)然也不白吃白喝。一個城市的扒手往往分成不同團伙,根據(jù)相互間不成文的約定,分別經(jīng)營不同的街區(qū)。一旦有人越界經(jīng)營,相當(dāng)于偷別人的飯,相當(dāng)于國家間的主權(quán)糾紛,戰(zhàn)爭便難以避免。在這種情況下,會騙不如會打,一個扒手王如果還想混下去,就必須有效庇護臣民,用拳頭、磚塊、鐵棍一類履行神圣的王者之責(zé)?!拔澹ㄒ宦罚汀迸c“八(角樓)幫”的群毆就是這樣發(fā)生的。賀疤子是“五幫”頭,每一次都是最先出手,每一次都叫得最兇,“今天要搞死你”一類,“老子要挖死你”一類,在江湖上名聲大震——其實他后來對我說,打要巧打,叫在先和打在先很重要,如此氣勢洶洶才能讓人們印象深刻和遠播威名。真正打開了以后呢,肯定是一場混戰(zhàn),誰都顧不上誰,勝了也是慘勝,你最好腳底下抹豬油——溜!

        江湖名聲也會引來麻煩。這一天,南北兩派還未交手,就聽到四周哨音大作,手電光柱亂射,原來是警察和民兵早已設(shè)伏,把這一帶團團包圍了?!皸l子糕呵——”賀疤子喊出撤退暗號,立馬折入一條小巷,撲向路邊一張納涼的竹床,摟住一個睡熟的孩子,閉上眼睛,憋住呼吸。不一會,一串腳步聲從旁邊經(jīng)過,感覺中有燈光在他身上照了照,還有人在竹床邊停留了片刻。大概抓捕者以為他真睡了,或把這個小矮個看成了小孩,就過去了。

        他的部下卻大多落網(wǎng)。聽到這消息,他覺得自己很沒面子,太不像一個好漢,便一路打聽來到警民聯(lián)防的治安指揮部。

        “你就是疤司令?”一位民兵頭很吃驚,“還曉得來自首?”

        “自什么首?我又沒犯法?!?/p>

        “沒犯法?一切情況我們都清楚。每次都是你最先動手,每次都是你下手最毒。難怪你父親三次登報同你脫離關(guān)系!”

        “那是打壞人,為民除害。”

        “你還狡辯?”

        “我是替你們維護社會治安。”

        “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來三句半?——跪下!”

        他堅決不跪,死死揪住一張高靠背椅以為支撐。結(jié)果,他被四個民兵拳打腳踢,從椅子這邊轉(zhuǎn)過去,又從椅子那邊旋過來,與椅子死死糾纏,人椅連體盤根錯節(jié),一塊滾刀肉似乎不大好對付。漢子們氣喘吁吁,搓揉自己的手,有點打不下去了。

        “打呀,再打呀,莫停手。求求你們,今天非把我打死不可,千萬要把我打死。你們不打死我,那就不好辦,我要是活著出去了,回頭就要一個一個來搞死你們,先從鐵路局八棟的開始。”

        其實他并不知道在場的哪一位來自鐵路局,只是剛才昏天黑地時,好像聽到有人說到鐵路局宿舍八棟打來的什么電話,便暗暗記下了。

        這一招果然管用。四個民兵互相看了一眼,再也不打他了。后半夜有人來點了一支蚊煙,送來兩個饅頭和一壺水,大概也與鐵路局的暴露有關(guān)。

        按當(dāng)時的懲罰規(guī)則,疤子和他二十幾個小兄弟被民兵武裝押送,掛黑牌游了兩次街,又去挖了二十天防空洞,讀了三天的黨報社論,就給釋放了。放他的這一天,一個漢子(大概是家住鐵路局的,他現(xiàn)在才真正看清了,認識了,對上號了)塞給他一包煙,說那天晚上的事么,動手是公事公辦,沒辦法。

        疤子抽燃一支煙,冷笑一聲?!按蟾纾疫@個人最不記仇,但以后要是鐵路上有事要辦,你不能不幫忙呵。”

        “好說,好說?!睂Ψ骄尤灰粋€勁地點頭。

        42

        手下人偷了一個軍人的文件包,據(jù)說涉及高端軍事機密,全城的警察瘋了一樣拉網(wǎng)嚴查,逼得疤司令只好遠走高飛。他本是下鄉(xiāng)來找他哥,卻不知又軍早已離開白馬湖,無意之間遇到了我。

        我把他帶到了水家坡,再次確認他是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我以前熟悉的面孔,不禁為他捏了一把汗。“你以后怎么辦?”

        “不知道?!?/p>

        “這樣下去,總不是個辦法。”

        “放心,不會連累你的?!?/p>

        “你……還是不要自暴自棄吧?!?/p>

        “你是要我學(xué)好?我叫你爺,叫你活爺,給你燒高香,這個世界誰稀罕我學(xué)好?再說,什么是好?你能講得清楚?一個老家伙同我說過,當(dāng)一個銀行員工,看見有的人來存一千塊,有的人來存一塊,會覺得人很不一樣。要是當(dāng)個掏糞工呢,就會覺得人人都一樣,褲子一脫都是拉屎噴尿。連皇后、公主噴出的也是臭烘烘,根本不能看。這個世界就這么回事。”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應(yīng)這種振振有辭的廁所理論。

        工區(qū)同事們好奇于他的街頭閱歷,但還是不大喜歡他,覺得他懶惰,還挑食,白吃白喝的,一口下流腔十分刺耳,比如把一些街頭女叫做“馬子”,叫做“樓子”,意義不大明確但聯(lián)想空間污穢無比,足令女士們義憤填膺。因為主張賣掉我們養(yǎng)的一只猴,因為放毒餌差一點毒死那只猴,馬楠大發(fā)一通猴媽脾氣,更是同他翻了臉,不但不給他洗衣,在他面前收拾碗筷也給盡臉色重手重腳。

        “他是個流氓犯吧?”馬楠和蔡海倫機警地猜測。

        “他是不是搶了銀行?”“他是不是走私黃金?”“看他那樣子不會是殺了人吧?……”其他人也議論紛紛,加強了對自家物品的看管,晚上睡覺時更不忘記緊閉房門。

        作為他在這里的關(guān)系人,我只能盡力各方潤滑,陪他下下棋,扯幾手撲克,帶他去見識“醉草”,又叫“睡草”或“懶婆草”的——據(jù)說人一嗅到它的氣味就會昏昏欲睡。見他沒多大興趣,手操一根樹枝有一下沒一下的抽打草葉,我又推介“笑菌”,一種人吃了后會大笑不止的東西;再推介“麻樹”,一種人沾上木液會皮膚潰爛的東西——以前農(nóng)民械斗時常用這種毒液涂抹箭頭,打獵也常用它涂抹矛尖。

        我?guī)ゴ虿瘢槺闳フ乙徽乙吧纳介瞳J猴桃。天已黃昏,楓林血紅,樺樹金黃,蘆花玉白,一大群蝴蝶在遮天蓋日而來。風(fēng)在樹梢間梳出嗖嗖的聲響。燒制草木灰的煙霧爬上山坡四處彌漫。站在山頂上,遠處的群山像凝固的大海,腳下山谷里秋色的斑斕五彩十分濃烈,交織成翻騰和流淌,是詩人們一見就要血壓上升瞳孔放大并且“呵呵呵”的那種景象——但他對這一切還是看不上眼。

        “你們這里的蚊子也太多了吧?還讓人活不活?”他丟了柴捆,使勁抓撓兩臂,還有額頭上和耳后幾個紅包,一張蛤蟆臉上滿是鄙薄?!白龊檬?,拜托了,這就是你們的廣闊天地?你們在這荒山野嶺也待得住?你們這里是有金子挖還是有銀子撿?乖乖,換上我,早就喝農(nóng)藥了?!?/p>

        “艱苦環(huán)境對人是一種錘煉……”我的辯解肯定不大有力。

        “屁話。你鍛煉了,又怎么樣?”

        “我至少會砍柴……”

        他哈哈大笑,“我也沒見一年到頭吃生米呵。告訴你,當(dāng)時居委會也來動員我下鄉(xiāng)。我同他們說,銬了去可以,捆了去可以,自己去肯定不行?!?/p>

        “你媽也頂?shù)米??沒被那些老太婆們磨死?”

        話剛出口,我就知道自己失言了。我忘記了他母親已早逝,對于他來說只是一張照片,只是一些稀薄的想象。

        “對不起……”

        他面無表情,低下頭,坐下去,一條背脊彎曲,把頭埋在雙膝之間,好久沒有說話,肩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一條樹枝被他使勁地折斷,再折斷,再折斷,幾近粉碎。

        “對不起……”我拍拍他的肩,與他一起挑柴下山。

        這一天夜里,我終于被他說動心,決計不再在這窮山溝里傻等機會。事實上,自馬濤一案告破,樹倒狐猻散,大難臨頭各自飛,我也在暗暗找出路。“病退”看來是較為可行的首選,很多哥們姐們都成功了。但我能吃會睡,一百多斤骨肉健康得太讓人沮喪,拿什么哄過醫(yī)生的眼睛?我曾廣泛打聽坊間經(jīng)驗,在胸透時偷偷往肺部貼一錫箔紙片,或在量血壓時似坐實蹲,暗暗用力,咬牙切齒,把要命的血壓計水銀柱給擠上去,但結(jié)果不是錫箔紙片露餡,就是水銀柱升得不夠高,只得一次次垂頭喪氣走出醫(yī)院??粗切┏鋈脶t(yī)院大門的病人,看那些幸福的肺結(jié)核、高血壓、風(fēng)濕癥、胃潰瘍、羅圈腿……我嫉妒得差一點欲哭無淚。

        我沒法再裝豪邁,誓言自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臥薪嘗膽也甘之如飴。這些話自己聽了也虛。時間在一年年耗去,我得有一個決斷。

        “這好辦?!辟R亦民噴了一口煙,“我來打你一個骨折,等你戶口回城后再接上就是。我認識一個妙手接骨的神醫(yī)?!?/p>

        “萬一接不上呢?我是說萬一。”

        “瘸了就瘸了,也比你死在這里強吧?”“你這算什么主意?”

        “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你懂個屁呵?!?/p>

        我不愿當(dāng)瘸子,但想一想長痛不如短痛,為了奪回城市戶口,為了合法地回到文明和進步,我既然無望招工和升學(xué),既然沒錢給官員送禮,那還能有什么招?再想一想,不就是一根骨頭嗎?我在紅衛(wèi)兵武斗時中過彈,左腿腓骨已非原裝,眼下再上一次手術(shù)臺,不算什么大事吧?就當(dāng)自己再一次戰(zhàn)場掛彩,傷痕累累地榮歸故里,比暴尸沙場還是要強幾分吧?

        這一夜翻來覆去沒睡好。

        第二天,我?guī)б嗝裨偃ゴ虿?,來到一個舊村落遺址,找到幾堵土墻,一條石板路,還有一塊刻有“酒酣醉臥”幾個字的殘碑,似乎有點什么來歷。這是一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偏靜處,便于動手。他要用扁擔(dān)砍我的腿,我擔(dān)心舊傷疊加新傷,今后不好治,沒同意。他要用大石頭砸腳,我怕他野蠻操作,搞得我太痛,也沒同意。最后,我選擇了左手(不如右手那么重要),選擇了中指和食指(據(jù)說斷兩指是病退的起碼傷殘標(biāo)準),塞在兩扇厚重的木門之間。這樣,他一腳踹上來,兩門狠狠地相向一擠,指骨便可望嘎嘣一聲斷裂,我便可能在慘叫聲中一舉成功了。接下去,拍一張貨真價實的X光片,我便可以理直氣壯地拍在干部們面前,走回自己夢中五光十色的城市呵城市。

        他朝我嘴里塞了一條毛巾,“準備好了?”

        “好了。”

        “你放松,不要運氣。你一運氣還不容易斷?!?/p>

        “我放松了……”其實我早已冒汗。

        “你這鳥毛,哆嗦什么?”

        “廢話少說兩句行不行?你要踢就踢?!?/p>

        “你這篩糠的草包樣子太好笑了。”

        “臭疤子,你手腳利索點,不然我把你筑到尿桶里去!”

        我再次閉上眼,感覺到對方丟了煙頭,朝目標(biāo)看了一眼,深吸了一口氣,突然發(fā)動全身撲了過來。不知為什么,鬼使神差的那一瞬,他卟嗵一聲翻倒在門前,原來是抬腳之際被我橫插一腿,蹬得失去了重心?!吧窠?jīng)呵?!彼UQ?,摸摸屁股,見我的左手早已抽出門縫,“你臭狗屎糊不上壁呵?你連做賊的格都沒有,還想干大事。這又不是要你的命……”

        我癱軟在地上,與他相對而坐,取出嘴里的毛巾,擦式頭上的汗珠?!皩Σ黄穑疫€得再想想,再想想……”

        “尿脹卵,我曉得你就是個尿脹卵。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你最好把你的冬瓜湯一直喝到共產(chǎn)主義!”他跳起來拂袖而去。

        回到宿舍,我想給他一支煙,但煙盒已空了,于是我們各自撅起屁股去“打狗”,就是搜尋地上的煙頭。我們照例劃區(qū)包干。我把門廳、寢室、飯?zhí)枚紕澖o他,只給自己留下門外的地坪,算是彌補對他的一份抱歉。“你不要生氣,我再想想么……”我對他一再賠上笑臉。

        這天晚上,我腦子里再次冒出多年前那個想象:人生是一部對于當(dāng)事人來說延時開播的電影。與其說我眼下正在走向未來,不如說一卷長長的電影膠片正抵達于我,讓我一格一格地嚴格就范,出演各種已知的結(jié)果。我可以違反劇本嗎?當(dāng)然可以。我可以自選動作和自創(chuàng)臺詞嗎?當(dāng)然可以。但這種片中人偶然的自行其是,其實也是已知情節(jié)的一部分,早被膠片制作者們預(yù)測、設(shè)計以及掌控——問題是,誰能告訴我下一分、下一秒的情節(jié)?那個情節(jié)就是我的兩個指頭再一次塞進門縫?

        我把這兩個指頭摸了又摸。

        43

        器官與身體

        人只能活在自己的身體里——這聽上去像一個病句。我的意思是,人的心再大也得接受身體之囚。帕瓦羅蒂沒法同時擁有喬丹的長腿和夢露的大胸。一個人也不能把自己的眼睛留在唐朝,把耳朵留在民國,把手足或腸胃留給未來。

        人的身體不僅有一次性和個人性,還有普遍性——這意思是說,穩(wěn)定的基因遺傳決定了全人類有形體大體相近,除了膚色有異,至今無人能長出牛角或羊尾。

        這一事實很神奇。

        但基因的大穩(wěn)定下隱伏了豐富的差異和變化。有的個高,有的個矮;有的音盲,有的色盲;有的恐高,有的恐蟻;有的乳大,有的乳??;有的嗜肉,有的喜素;有的花粉過敏,有的干果過敏……這一切似乎與生俱來,原因不大明了。更容易忽略的是,圣女特蕾莎和魔頭希特勒是否基因圖譜相同?如果不同,這種差異是先天決定還是后天決定?該由他們的祖輩負責(zé),還是該由他們自己負責(zé)?

        2012年3月11日英國《星期日泰晤士報》文章稱:很多科學(xué)家認為,“西方的個人主義與亞洲的集體主義……從根本上要歸因于基因差異?!薄拔幕瘍r值觀與攜帶5-羥色胺的基因密切相關(guān)?!边@是一個驚人的說法。翻一翻美國《心理學(xué)家》之類雜志,可知不少專家還把偏激、懶惰、惡毒、共和黨立場等都看成基因的產(chǎn)物。如果這些說法屬實,那么迄今為止的各種政治、道德、文化的革新運動,看上去都像是無事生非,是鬧哄哄的外行越位,只配基因?qū)<覀儞u頭冷笑了。

        不過,對基因?qū)<覀兊馁|(zhì)疑是:世界上哪有一成不變的基因?如果基因是動態(tài)的,是可以改寫的,那么它還算不算“基因”?還僅僅是一個實驗室的問題?這種被生存環(huán)境和歷史過程不斷改寫的基因,比如被特蕾莎們或希特勒們嚴重改寫的5-羥色胺,換一個角度看,是否也該稱為“基果”?

        事情可能是這樣。“基因”也是“基果”(至少應(yīng)有這樣的中文詞)。每一個人都亦因亦果,是基因的承傳者同時也是基因的改寫者,即下一段基因演變過程的模糊源頭。生存環(huán)境和歷史過程作為一種更為強大的實驗室,正在悄悄實施各種轉(zhuǎn)基因工程,正在比編織一份個人亦即群類的、穩(wěn)定的頑強的亦即多變的生理未定稿——這聽起來又像一個病句。在這個意義上,文學(xué)“回到身體”一類口號,顯然不宜止于春宮詩和紅燈區(qū)一類通俗話題,而應(yīng)轉(zhuǎn)向每一個人身體更為微妙的變化,轉(zhuǎn)向一個個人性的豐富舞臺。

        賀亦民的一份基因未定稿,不妨舉例分說如下:

        關(guān)于腿與腰

        中國南方人普遍偏矮,其中一些高個頭也多是腿短而腰長,長在一條腰上,比較合適幾千年來的農(nóng)耕事務(wù):便于彎腰,便于上肢接近土地和莊稼。賀亦民的不幸在于,他屬于矮中更矮,不知前輩們何時何地的一次精卵結(jié)合,在隔代遺傳或鄰代遺傳之后,使他的身高大約是1.6 m,相當(dāng)于時尚標(biāo)準下的半殘。

        一種猜測是,北方以及更北方的那些游牧人,在遼闊的歐亞大陸打望牛羊需要高,遠眺風(fēng)云和敵人需要高,登上駿馬更需要高,屈就地面的活動較少。于是,一種拔高的心理期待成就了遺傳選擇,給后代們留下了修長雙腿。通過移民或戰(zhàn)爭,通過情愿或不情愿的交配,這種長腿也逐漸出現(xiàn)在某些農(nóng)耕地帶,成就了賀疤子眼下左側(cè)的那個人——廖哥,一個山東小伙,正在用砂輪磨刀具。

        廖哥是高中生,擁有這個街辦小廠的最高學(xué)歷,最喜歡說數(shù)理化,最喜歡別人叫他“廖工”。亦民向他打聽收音機是怎么回事,還用小學(xué)生的算術(shù)方法解出一個方程題,得數(shù)似乎沒錯,但廖哥還是抹了他腦袋一把,抹得眾人哈哈笑,一句贊揚也沒有。沒人把他古怪的算法當(dāng)回事。

        一天,他發(fā)現(xiàn)廖哥不吃飯,頭發(fā)搭拉在額前,不時哀聲嘆氣。一打聽,才知對方失戀了——那個電工班的廠花,能拉手風(fēng)琴的團支部書記,把廖哥偷偷遞去的情書揉成一團扔回機修班。

        “秋瞎子呵”賀亦民想給廖哥出氣,“狐貍精一樣,要她做什么?送給我也不能要。”

        “疤鱉你少吹牛。”一位工友說,“不要再刺激我們的廖哥了?!?/p>

        “我吹牛?只要我愿意,手指頭一勾,花姑娘一堆堆的來,踢都踢不回去?!?/p>

        “你勾幾個母蚊子還差不多。”

        “小看人?要不,我今天同你打個賭?!?/p>

        工友們一齊起哄:你要是釣不上魚,以后天天請我們吃包子。要是釣上了,我們放你的假,三個月里替你頂班。

        賀疤子覺得自己把話說大了,只能硬著頭皮上。他騎上腳踏車去一位鄰居家借來《紅樓夢》,還有兩三本文學(xué),放在柴油機旁,布下高雅的誘餌。接下來的安排,是他在電閘那里做點手腳,構(gòu)成電工必須來檢修的理由——報修時間當(dāng)然必須在晚上,在廠花當(dāng)班之時,以曖昧的月光朦朧為背景。

        挎著電工袋的廠花就這樣入套了,檢修電閘時發(fā)現(xiàn)了《紅樓夢》,發(fā)現(xiàn)了知識和藝術(shù)的亮點。亦民與她搭訕也很順利,于是對方的工具柜里,從此有了一本接一本的名著,包括中國的,俄國的,法國的、英國的……疤子其實根本不懂那些天書,不過是掏錢買煙,每次都求鄰居火線補課,讓一個中學(xué)教師告訴他各書的要點,由他滿頭大汗地強記下來。主題,人物,風(fēng)格等,這些奇怪詞匯被他硬吞強咽。

        “你看書這么快?是不是一目十行?”廠花吃了一驚,對這位才高八斗的文藝青年大為崇拜。

        “這些書哪夠我讀的?都差不多讀過兩三遍啦?!?/p>

        “我以為你不識繁體字。”

        “不好意思,我本來打算研究一下甲骨文?!?/p>

        “我以為你只會打架?!?/p>

        “沒書讀的時候,不打架干什么?”

        “像你這樣聰明的人,應(yīng)該去上大學(xué),應(yīng)該去深造。你去北大呵、清華呵,或早稻田,我姨外婆那里?!?/p>

        亦民以為“早稻田”是鄉(xiāng)下什么地方,稱自己最討厭下田,決不下鄉(xiāng)當(dāng)知青。幸虧他這幾句說得含混,沒怎么引起對方注意——他后來得知“早稻田”是日本一所著名大學(xué),嚇出了一身冷汗。

        他們開始出現(xiàn)在電影院陰暗的觀席——亦民提前通知工友,讓他們到時候去電影院見證事實,把以后的肉包子備好。不經(jīng)意之間,他目光離開銀幕,瞥一眼身邊的廠花,覺得這份戰(zhàn)利品還真不是什么狐貍精。水汪汪的眼睛,翹翹的小鼻子,臉上兩顆不大明顯的雀斑,說錯話時的捂嘴巴或伸舌頭都居然令他心動。壞了,這差不多就是戀愛吧?就是重色輕友的開始吧?可憐的廖哥眼下不知在哪里抓狂,會不會捶胸頓足噴一口鮮血?

        他想拉住對方的手,但剛碰到一個指頭,對方立刻觸電一樣把手縮了回去。兩人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繼續(xù)聚精會神于電影。

        工廠附近兩個高音喇叭不見了。警察們沒費太大的周折,就在亦民的狗窩里發(fā)現(xiàn)了贓物,把他抓進派出所一關(guān)半個月。工廠也立即罰他每天去掃廁所。他再見廠花時,還沒來得及控訴那個喇叭的可惡,沒來得及說明自己下手是想給對方買一架手風(fēng)琴,對方已煽了他一個耳光。

        “你聽我說,對不起……”

        “我不聽!”

        “我是為了你……”

        “你騙誰呢?我都知道了,你是為了吃包子?!?/p>

        對方把一摞書狠狠地砸在他身上,然后哭哭啼啼地歪斜著身子跑遠了。他只能撿起幾本書回家。在清理自己的工具柜時,他還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條,上面是熟悉的筆跡:

        臭矮子,你是個無可藥救的混蛋!

        他后來再也沒見過那個身影。據(jù)說廖哥也辭職了,與廠花相約去了另一個工廠?;锇閭円娝類灒夹λ]蛤蟆想吃天鵝肉,還真把自己當(dāng)一回事。照他們的分析,看兩場電影不算什么的,真要談婚論嫁,光是他這三寸烏龜腿就過不了丈母娘那一關(guān)。人家是干什么的?團支部書記,工程師家的千金,即便被文學(xué)灌暈了,哪天一個噴嚏打醒了自己,也不愿意挎一個馬桶上街吧?不愿以后生下一窩小馬桶吧?喂,你腦子被門板夾壞了,還打算送手風(fēng)琴,不如給弟兄們買包子呢。

        亦民摸摸臉,沒說話,再次看了看那張字條。

        “臭矮子”——這一句很傷他。他記得廖哥也偷過廠里的輪胎(比高音喇叭還要貴),也受過處分(開除團籍的處分比他掃廁所還重)。如果廠花能夠原諒廖哥而不能原諒他,那么事情顯然另有原因,遠非《紅樓夢》什么的可以解釋。

        關(guān)于手

        早在出入拘留所時,疤子就發(fā)現(xiàn)電工最舒服,最神氣,哪怕蹲在牢房,也常被警察叫出去修電扇或修路燈,從來不必真坐牢也不必干重活。這樣的高等囚犯有時還以購買零配件為由,騎上自行車上街去,叼一支煙吞云吐霧——不知道的還以為來了便裝警察,在執(zhí)行什么秘密任務(wù)。

        他拜一個瘸子為師,說什么也要當(dāng)上一名電工,裝出一臺師傅家里那樣的電子管電視機。但不論他給對方做了多少煤餅,挑了多少井水,買了多少白菜和蘿卜,對方還是不讓他碰一下萬用表,只是丟給他幾本中學(xué)物理課本。

        他不服氣,帶上一個以前的小嘍啰,決心自己去偷一個萬用表。目標(biāo)已確定,就是附近的一家電器廠。他去那里踩過點,發(fā)現(xiàn)側(cè)門是一個可以利用的缺口,偷偷將鎖門的鐵絲剪斷,再虛虛的搭上,制造出門禁正常的假相,以便自己晚上下手。沒料到人算不如天算,他拎一只麻布袋再去時,門上的鐵絲不見了,竟然已換成一把新鎖。但箭已離弦不可回頭,他只得踩著同伙的肩,翻墻上房,踩椽木前行,再揭瓦而下(利用自己以前當(dāng)泥工的知識),溜入材料庫房,用鴨嘴鉗和鋼鋸打開鐵皮柜(利用自己以前當(dāng)鉗工的知識),展開一次瘋狂的打劫。

        事前估計不足的是,他劃完所有火柴后只找到了萬用表和電焊槍,圖謀中的變壓器、三極管、可變電容等卻不知在哪里。

        “有人來了,來了……”

        小扒手再次發(fā)出警告,嚇得他慌慌逃離現(xiàn)場。嘩啦一聲,一腳踩偏了,幾片瓦掉下去。兩捆漆包線就是這時掉下去的,讓他事后心痛不已。

        他的豪華型、浪費型、破壞型的電工學(xué)習(xí)由此開始。大半個麻袋的元器件,他拿來就拆,拆不動就撬,撬不開就割,與其說是當(dāng)電工,不如說更像殺雞破魚,各種試驗完全不計成本。當(dāng)然,對于一個小學(xué)生來說,最要命難點的還是讀書,是搞清楚這些雞呀魚呀的來龍去脈。他的決心是,人家一天讀十頁,他十天讀一頁總可以吧?人家讀中文或英文,他湊上一點“賀文”也無妨吧?——“賀文”就是他的錯別字,只有自己能夠懂的那些王八蛋。以至很久以后他還把“絕緣”讀成“絕綠”,把“高頻”讀成“高頁”,把A和J讀成撲克牌里的“尖”和“鉤”。

        他慘遭電擊無數(shù),麻木和暈倒是家常便飯。奇怪的是,他的兩手似乎開始變化,對電越來越?jīng)]感覺,220伏的家用電到了他手里,有時只有一點毛毛熱。工友們不知他的身體有什么特別。一個小馬桶,沒胡子和頭發(fā)稀的家伙,沒有銅頭鐵臂也未見嚼鐵吞鋼,頂多只是皮粗骨硬一點,憑什么干活不用絕緣手套和電工鉗?憑什么可以經(jīng)常帶電作業(yè)野蠻操作,根本不需要拉閘?有一次,連他自己也好奇,一手抓零線,一手抓火線,把兩線頭越捏越緊,眼睜睜看見自己嘴咬的一支測電筆亮了,更亮了,更亮了,引來伙伴們一片驚呼。他的手指頭怎么沒冒煙,也沒見閃閃光???

        伙伴們扒了他的衣服,發(fā)現(xiàn)他身上也沒什么機關(guān)。用萬用表測過他的全身,發(fā)現(xiàn)他帶電時的鼻子電壓超過110,肚臍電壓超過90,陽具更不得了,電壓超130……簡直是根電棒,可以點亮電燈泡了,直接插到路邊去當(dāng)路燈。

        一位教授前來仔細觀察他的帶電實驗,說奧秘可能在他的手上。這雙傷疤暗布和老繭相疊的手,相當(dāng)于戴了膠皮手套,形成了電阻,雖能顯現(xiàn)電壓,但大大化解了電流強度,對身體形成了保護。

        疤子倒是不大相信教授這一解釋,更愿意這是自己變戲法的運氣。他后來轉(zhuǎn)向微電子,搗騰三極管一類,就是擔(dān)心哪一天運氣到了頭,電流翻臉不認人,突然把自己燒成一團焦炭。他提醒自己還是離這家伙遠一點好。

        關(guān)于腦

        賀電工受廠部推薦去工人技術(shù)大學(xué)讀書。當(dāng)時很多高級技工都出自這種學(xué)校。不過他沒怎么珍惜這脫產(chǎn)的三年,沒上過多少課,一直在社會上走穴混錢,東一鎯頭西一棒子的什么業(yè)務(wù)都敢接,什么工程都敢碰,只差沒在客戶面前拍胸脯接下原子彈和核潛艇的訂單。至于那張文憑,用他的話來說,紅布殼子算是他的,證書芯子是同學(xué)們的——二十多門考試大多靠弟兄們幫忙才得以蒙混過關(guān)。他差不多據(jù)此可以寫一本《舞弊大全》。

        也許正是這種廣泛流竄的經(jīng)歷,這種電工、裝配工、鉗工、車工、銑工、模具工、電鍍工、鑄造工、永磁磨工、木工、泥工、縫紉工等什么都混過的野路子,使他的技術(shù)見識極為古怪和狂野,腦結(jié)構(gòu)異乎尋常。這個腦袋戳在肩膀上,裝了一壇子溝紋密布的酸菜或豆腐(他吃得最多的東西),如果也算得上一個電器件,那么它的短路點不勝枚舉,但也有反常的并聯(lián)或串聯(lián),有胡亂搭接的密集電路,一塌糊涂的同時卻靈感迭出,低效率和高性能并行不悖。

        這個腦袋裝不下很多重要的科學(xué)公式,裝不下中學(xué)生的語法,甚至裝不下小學(xué)生的九九表——他脫口而出就是“四七二十六”或“六八四十二”,見別人大笑才急忙更正,而且經(jīng)常一錯再錯,說出來的變成“四七三十八”或“六八四十六”。他不可思議的困惑,是不知大家如何都能熟記九九表,眨一眨眼,摸一摸頭,佩服得五體投地。

        但這個腦袋裝下的東西千奇百怪。隨便一個什么工件,他拿在手里不用看標(biāo)牌,幾乎只是摸一摸,甚至是嗅一嗅,就能判斷出是不是德國貨(在他看來工藝水準最高),或是美國貨,或是日本貨,或是中國貨……憑借一種無法言傳的猜讀法,他讀不懂中學(xué)的英文課本,卻能在網(wǎng)上猜英文,猜德文,跟蹤世界最新技術(shù)。有一次,聽說我去美國,便委托我去硅谷買芯片,是他在網(wǎng)上查到的一款。我取道硅谷,走街串巷七彎八拐,好容易找到那家設(shè)在地下室的SMR。洋經(jīng)理看到訂貨單時大為吃驚——SMR在美國也默默無聞,他們剛剛開發(fā)的這一款新產(chǎn)品,連美國同行們都不大知道,如何這么快就被一個中國人盯上了?這位中國知音是何方神圣?

        經(jīng)理一再查看護照,覺得我至少也應(yīng)該是來自臺灣。我解釋了好一陣,才讓他明白“民國”和“人民共和國”之間的英譯差異。

        其實哪是什么神圣?充其量就是一個技術(shù)魔怪,沒有任何頭銜、學(xué)位、職稱、單位的個體戶。用他的話來說,物理這東西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無非是聲、光、電、磁、核這幾種解決手段。人不能被尿憋死么。人家用聲,你為什么不能用光?人家用光,你為什么不能用磁?人家用磁,你為什么不能用核?……面對再大的難題,只要你善于急轉(zhuǎn)彎,就可能別出一格,一舉摳底。他首創(chuàng)全世界的K型水表,就是發(fā)現(xiàn)專家們一直著眼于降低葉輪的摩擦,著眼于葉輪重量,一條路走到黑,而他不過是斜出一招,在圍棋盤上走象棋,在水面上跑火車,打一打磁懸浮的主意,葉輪重量和摩擦銳降為零的結(jié)果便令業(yè)界嘩然。

        好幾位大學(xué)博士前來取經(jīng),他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清,在廁所里躲了好半天,走出廁所時也只憋出一句:“你們呀,就是書讀得太好了?!?/p>

        這話很難讓人理解。

        想了想,又憋出一句:“要解決問題,有時候就得長一根斜筋,一根橫筋,一根反筋。”

        博士們面面相覷,還是一臉困惑。

        他的意思是指現(xiàn)代院校分科太細,博士們讀成了“窄士”,不容易跨學(xué)科打通?我可能沒說對。他那六十多項發(fā)明專利,來自怎樣的思想狂飆和技術(shù)胡鬧,我更無從理解。據(jù)他供述,他砍瓜切菜般的發(fā)明史源于最初一次驚訝。那還是他初當(dāng)電工不久,拆解了一大堆電表,無意間發(fā)現(xiàn)全世界的電表都有一個重大漏洞。這可能嗎?天下還有這種驚天秘密滾到他的腳下,等待一個小電工撿便宜?一代代人殫精竭慮的技術(shù)改進,居然在一個毛小子面前露出了大屁股?

        他帶有幾分自疑,在電表上三下五除二,發(fā)現(xiàn)電表當(dāng)真不再走字了,或者說只按他的命令走字了。這讓他震驚不已,一激動,便站在走道上大聲吆喝,宣稱他的電爐大開放:“社會主義的大鍋電,不用白不用呵——”

        老人要熬藥的,女工要烘衣的,青年要燉肉的,都興沖沖來到他的房間,差點把小屋子擠爆。賀電工干脆把門鑰匙多配了幾片,給這個那個胡亂分發(fā)。第二天,供電所的抄表員來查電表,眼睜睜地看見屋里的電爐紅紅火火,樓梯間那里的電表就是不走字?!巴惦娋褪潜I竊國家財產(chǎn),就是違犯國家電力法,你曉得不?”他在電工班找到賀亦民,口水四濺地大叫。

        “你說偷電就是偷電?”亦民不拿正眼看他,“總得拿一點證據(jù)吧?我文化不高,法律還是懂一點的。”

        “電爐就在那里,還要什么證據(jù)?電爐在燉肉,電表不走字。怎么回事?”

        “玩戲法么。”

        在場工友們哈哈大笑,氣得抄表員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好吧,你玩,好好的玩,公安局會找你玩的?!?/p>

        供電所長和警察來了,探頭探腦一陣卻沒什么下文。接下來,市局的總工程師也來了,帶來技術(shù)工人和各種設(shè)備,在這個廠區(qū)宿舍查了個天翻地覆。先是嘗試整區(qū)停電,然后試一下分樓停電,最后試一下分層停電……結(jié)果并未發(fā)現(xiàn)任何偷埋的暗線。電線槽板和總配電間被戳得稀爛,到處都有破壁殘垣和滿地渣粉,像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巷戰(zhàn)。各種電表也換了十來個,各種檢測工具輪番上,還是給不出一個說法。

        總工程師提上兩瓶酒和一大盒點心,只能在電工前滿臉微笑?!靶⊥?,局領(lǐng)導(dǎo)研究過了,只要你告訴我們偷電的辦法,我們既往不咎,從輕處理,把你以前的欠費全免了。你看怎么樣?”

        “哎,哎,什么叫偷?沒有物證,沒有數(shù)據(jù),一個總工程師說話就這樣跑火車?”

        “好,好,不說偷,就說是用,這總可以吧?”

        “你們的電價也太高了吧。我一個月工資三十多塊,要養(yǎng)老婆,要養(yǎng)仔,不玩點戲法怎么辦?你們供電局是管飯,還是管尿片?”

        “我深表同情,深表同情呵。這樣吧,我再同領(lǐng)導(dǎo)說說,只要你配合,你以后不管用多少電,我們一律免費。好不好?”

        “要是你們換領(lǐng)導(dǎo)了,到時候我找誰去?”

        “算了吧?!备吖ぴ僖淮握~笑,“你看我,比你大了二十來歲?!?/p>

        “西門慶比我還大了幾百歲呢?!?/p>

        “亦民同志,這樣說吧,這樣說吧。國家現(xiàn)在這么困難,百廢待興,電力先行,每一個公民都應(yīng)該承擔(dān)一點責(zé)任。大家各退一步,都過得去,好不好?我知道你是一個有責(zé)任感的好青年,又是廠里的技術(shù)革新能手,值得我好好學(xué)習(xí)。我們的共同目標(biāo),就是要為國家用好電,管好電,對不對?”

        亦民是個順毛驢子,聽不得軟話,接下了酒和點心,同意以后每個月交兩塊錢電費。

        從這個月起,他交的電費永遠是兩元,直到多年后家境改善,直到他日夜享受中央空調(diào),才主動改交電費每月一百。歷屆供電局領(lǐng)導(dǎo)不但接受這種霸王價,還經(jīng)常登門送禮,對他千恩萬謝。畢竟,他信守承諾守口如瓶,未讓偷電技術(shù)擴散成災(zāi),沒把供電局活活地整垮,已是刀下留人皇恩浩蕩。他們聽說過,境內(nèi)外有些商家曾出價七位數(shù)乃至八位數(shù),希望購買他的秘密然后壟斷全球新電表市場,但都被他拒絕?!胺判陌?,”他拍拍新局長的肩,“就算你是我老丈人,把三個女兒都嫁給我,我也不能告訴你呵?!?/p>

        局長感動得眼淚都要出來了,“你真是我們電業(yè)系統(tǒng)的衣食父母,不,你是整個國家的大英雄,大恩人!“

        一個神電工,從此在江湖上爆得大名。在不少人看來,這家伙發(fā)現(xiàn)的秘密無人破解,各方專家莫奈其何,實在太神了(作為他的朋友,我有幸探知其中奧秘,但不得不信守承諾在這里守口如瓶)。至于八位數(shù)的進項打不動他,幾句奉承話倒可灌翻他,則有幾分神經(jīng)。一個人的“神”與“神經(jīng)”,差別可能本就不大罷。很多人說,少半步的“神”就是“神經(jīng)”。多半步的“神經(jīng)”就是“神”。

        關(guān)于舌

        傳說一伙土匪綁得幾張肉票,想辨出倒霉蛋們哭窮的真假,便做一桌飯菜看他們?nèi)绾纬浴R话銇碚f,口味重的是窮人,口味淡的是富人,其中的道理,是窮人出汗多,需補充大量鹽分;吃菜也少,菜里鹽分相對集中,濃度必然提升??谖杜c身份的關(guān)系最先被這些土匪一眼看破。

        賀電工的一條舌頭差不多也是下賤標(biāo)志,與妻子俞艷萍格格不入?;榍暗母F日子似乎從兩方面改變了他的口味:一條是多吃生厭,比如喝粥太多,使他眼下一見稀粥便惡心,飯粒要越硬越好;另一條是多吃成嗜,重口味一旦成為積習(xí),重鹽重油就成了他的命,大酸和大辣也必不可少。

        他用滿屋子神奇的自制電器和幾項專利把女警察哄得五迷三道,但拐騙得手后,真要過日子了,兩人吃不到一起去。警花對照書本科學(xué)配餐,在丈夫眼里那是拿草料拌白水,無異于逼他出軌。他裝上一盆飯,總是端到鄰家去吃,到這個姐姐或那個妹妹那里快活去了。男女的笑鬧聲總是從鄰家飄來。

        妻子一次次氣得臉色發(fā)綠。

        亦民賺了幾筆專利費后,與一個香港人合股在深圳辦了家公司,算是躲開了家里的餐桌戰(zhàn)爭。他覺得副董事長的職位很爽,沒什么事,成天泡茶館,看電影,打游戲機,洗澡按摩,找女服務(wù)生開開玩笑,還可花錢如流水,把故舊親朋全請來吃海鮮。請到?jīng)]人可請了,拿起電話不知往哪里打,便把自己以前的廠長也請了去。他說當(dāng)年自己被對方扣獎金,到對方家里強吃賴喝,實在對不起。對方也一笑泯恩仇,說過去的事都過去啦。

        亦民拍拍胸口,“等我發(fā)達了,先把廠里欠下的電費和材料費統(tǒng)統(tǒng)付清,再給你們蓋兩幢大樓。”

        廠長也很激動,“那就好,那就好。茍富貴,勿相忘?!?/p>

        小俞也來深圳探親。深圳是個大洋場,車水馬龍,燈紅酒綠,商界各路豪杰都不知來處,見面時總有暗暗的互相度量,互相揣摩,互相提防。在這種富人如林的地方,小俞一再為丈夫暗暗焦急。拜托了,你遞出去的名片上是副董事長兼發(fā)明家,但動不動說粗話,動不動把褲腳摟到膝蓋,把領(lǐng)帶扯得像根吊頸繩,是不是還要當(dāng)眾摳腳趾?更戳心的是,到了高檔餐廳里不懂蛋乳凍、冷凍慕斯、水果沙司、橙汁三文魚也就算了,怎么連鮑魚汁拌飯也不會吃?一舉筷子就只知道紅燒肉和咸魚煲,甚至還要腐乳,搞得服務(wù)生好為難。你好歹也算是個老板吧?怎么像個剛剛越獄外逃的走私犯?

        一些客人不時暗中交換眼色,亦民沒看見,小俞可全看在眼里,回到住處忍不住一關(guān)門就叫:“五星級餐廳里要腐乳,骨子里都是窮酸氣,虧你想得出!”

        “怎么啦?”

        “你不吃腐乳會死?”

        “我出錢,顧客是上帝,他們憑什么不給?”

        “你最好要他們給你一團鹽?!?/p>

        “他們的菜是太淡,不下飯。”

        “你這人,真是沒文化。沒看見報上說嗎?英國科學(xué)家研究的,每個人一天頂多只能吃六克鹽,這才是科學(xué),對心臟、對大腦、對肝腎,都有好處。你連這個都不懂,虧你還是什么副董。是不是在街上撿來幾張名片就到處發(fā)?我坐在你旁邊都臊得慌,一張臉?biāo)闶莵G盡了……”

        “嘿,俞神經(jīng),嫌丟臉你就不要來呵。這不丟臉的滿街是,圓的扁的,長的短的,型號應(yīng)有盡有,你快去挎一個呵?!?/p>

        兩人惡吵了,惡摔了,還惡揪惡打了。警花當(dāng)下淚水狂涌收拾衣物就走。可惜幾件旗袍、抹胸裙、吊帶裙,剛剛掛出來萬紫千紅,還沒穿過一回,又一股腦收進了拉桿箱。

        一年后,公司破產(chǎn),賀副董身無分文,灰溜溜地回到家鄉(xiāng)。他對破產(chǎn)的原因其實不太明白,只知道公司做過電器,也曾投資玉石,最后栽在一塊地皮上。他完全看不懂財務(wù)平衡表,聽別人說破產(chǎn)了,大概就是破產(chǎn)了吧。看陌生人來給汽車貼封條,那么自己就該走路了。見取款機一再回吐他的信用卡,那么自己就該吃泡面了。

        他發(fā)現(xiàn)老婆對他很冷淡,但梳妝臺前的香水瓶、護膚品、化妝品卻多了不少,家里的香霧若有若無,不是什么好兆頭。妻子的姐姐約他見面,在一個餐館叫了幾樣菜和一瓶紅酒。給他的兩個紙袋里都是男式新款襯衣。

        “我看你們過下去活受罪,不如好說好散。這件事我也不能不負責(zé)到底?!弊鳛楫?dāng)年的媒人,大姐拿出幾頁文件擺上桌面。

        “你們不要太勢利。我這次確實栽了,但你們要相信……”

        “我同你提過這事嗎?說到了一個錢字嗎?”

        “你們也不要輕信謠言,以為我在外面如何。我其實蠻純潔的?!?/p>

        “你覺得我會信?”

        “我切一根指頭給你,發(fā)個毒誓,以后再也不打她了。”

        “你早干嘛去了?”

        “嘿,她還真要散呵?腦子沒被驢踢壞吧?你去告訴她,現(xiàn)在的中年單身漢都是寶,全國抓一把,至少一億在我的選擇范圍。她呢?”

        “那就祝你好運!她的事,謝謝,你不用太關(guān)心?!?/p>

        將近一個小時的交涉下來,賀亦民費盡口舌,未能軟化對方,見文書上已有老婆的簽字,一生氣,拿起筆也在那里戳幾下,差點把紙頁戳破,然后拿起賬單頭也不回地去了收銀臺。

        “有財產(chǎn)分割事宜呢,你怎么不多看一下?”大姐追了一句。

        他回頭道:“我被老婆休了,臉皮就是屁股皮,還要什么財產(chǎn)?你們要踹就踹徹底,把東西統(tǒng)統(tǒng)拿走,掃地出門,斬草除根!”

        關(guān)于耳

        自兒時唱過一次《美麗的哈瓦拿》,賀亦民再未唱過歌,對唱歌也毫無興趣。這樣,老婆生下的一個兒子,功課都還不錯,可惜是一個音盲,一開口就是踩在西瓜皮上,溜到哪里算哪里,翻到哪里算哪里,專往不該去的地方去,每一句澎湃激情都給人吊頸或割肉的危機感,存心讓聽眾抓肝撓肺。

        丈夫連聲說唱得好,唱得好。

        老婆氣不過,“這還叫好?你豬耳朵呵?人家的孩子不是鋼琴五級、就是小提琴八級,有了你這樣的爹,我家兒子能把普通話說對,就是祖宗那里燒高香了?!?/p>

        老婆堅決相信這是一個遺傳問題。鋼琴買回來了,音樂家教也請來了,老婆希望對兒子的后天有所彌補。但丈夫沒覺得那位上門的音樂副教授唱得怎么樣,“馬”來“馬”去的,“魚”來“魚”去的,說是唱音階,怎么聽也就是一河馬的水平。他更不明白老婆對那位小卷發(fā)為何眉開眼笑,又是切瓜,又是煲湯,又是開易拉罐,還一次次出門遠送。那家伙的什么“美聲”,什么“磁性”和“穿透”(均為老婆用語)無非就是嘴里含了個熱蘿卜,把每一句嚎得圓滾滾胖乎乎,糊糊涂涂的聽不明白。這一鍋熱蘿卜為何就能把一個女人迷得像個小老鼠?這只快樂小老鼠吃錯了什么藥?

        他在電話機里稍動手腳,讓電源線變成載波的電話線,這樣家里打出的任何電話,他在數(shù)百步之內(nèi)凡是有電源插座的地方,接上一個話機都可隨意監(jiān)聽。果然,像他猜測的那樣,他在鄰居家聽到老婆與副教授的電話,早已超出“磁性”和“穿透”,早已甜蜜無比。什么“明月松間照”,什么“春來江水綠如藍”,哪來這樣一些順口溜?什么地中海,什么北海道,什么北歐人的反皮草運動,那家伙到底是教音樂還是搞旅游的?怎么一說就扯上十萬八千里?

        “宇宙這么大,個人這么?。粫r光這么長,生命這么短……這些話我都能背了,煩不煩人?”亦民這一天忍不住插了進去。

        “喂喂,怎么串線了?”男聲不無驚慌。

        “要上床就上床。上床只有陰道,扯什么北海道?”

        “喂喂,你是誰?”

        “上床只有活塞運動,扯什么皮草不皮草?”

        老婆的尖聲冒出來:“賀亦民,你這個臭流氓——”

        關(guān)于心(或X)

        直到很晚近的年代,人們受教于解剖學(xué),才知道“心”不等于心臟?!傲夹摹薄吧菩摹薄昂眯摹薄盁嵝哪c”“惻隱之心”……這些詞語不過是一種指代,落在一個“心”字上并不完全合適。前人想必是從嘭嘭嘭的心跳發(fā)現(xiàn)了描述良知的最初依據(jù),卻不知良知遠比那個泵血器官復(fù)雜得多。

        測謊儀對前人的說法提供了部分支持。這種機器測出心律、血壓、汗腺、胃液、淚囊等在良知蘇醒時的異常,相當(dāng)于觸摸到人體內(nèi)的隱形上帝。人體同則人心同。人體略同則人心略同。就基本面而言,正如腸胃定制了食欲,生殖器定制了性欲,心律、血壓、汗腺、胃液、淚囊等方面的異動,即每個人的貼身上帝,一種或可稱為X的遺傳物,一種內(nèi)在于身體里的靈魂,常在不經(jīng)意間閃現(xiàn)和爆發(fā),則成為人們意識最深處的呼喚,成為道德的一種生理性發(fā)動。這種發(fā)動甚至常在理智控制之外,不為當(dāng)事人所覺。

        在這個意義上,身體不僅僅藏有欲望——人們常說的上帝X并不在圣山之上或西天之遠,倒是在所謂“自私的基因”之內(nèi)。

        作為初級的監(jiān)測手段,測謊儀當(dāng)然也有不太靈的時候。亦民當(dāng)扒手小霸王的那陣,在警察和民兵面前說慣了假話,開口就編故事,不編故事還幾乎開不了口。如果當(dāng)時動用測謊儀,說不定他心律正常時說的話最假,倒是臉紅、眼眨、汗流、結(jié)結(jié)巴巴之時,說出來的倒有幾分真。

        測謊儀一類也常常困于人們鬧心、惡心、驚心情況大不相同的難題。賀亦民鬧心的,俞艷萍不一定鬧心。賀亦民和俞艷萍都鬧心的,其他人可能不鬧心。民族、宗教、性別、職業(yè)、個性等方面形成的諸多變量,需要監(jiān)測者小心甄別和修正。這一天就是這樣:兒子過十歲生日,一家三口吃完生日蛋糕。為父者咳了一聲,再次說出一通混賬話?!靶∽?,再過八個生日,就是你是十八歲。你給我記住,從那以后,除非你有本事繼續(xù)升學(xué),否則老子一分錢都不會給你了。你是你,我是我,各找各的飯吃。”

        兒子嚇得臉色發(fā)白。

        “如果我以后看見你在街上討飯,我不但不會給你錢,不但扭頭就走,說不定還要踹你一腳。同樣,如果你以后看見我討飯,你也不要給我錢,也要扭頭就走,最好還要狠狠地踹我一腳。記住沒有?”

        老婆幾乎跳起來大叫:“姓賀的,世界上哪有你這樣的爹?”

        亦民眨了眨眼,“我怎么啦?”

        “什么討飯不討飯?”

        “一個人不會勞動,不就得去討飯?一個討飯的兒子,還算什么兒子?一個討飯的爹,還有資格當(dāng)?shù)???/p>

        亦民覺得自己說得合情合理絲絲入扣。相反,慈祥老師們說的那些“自我”呵,“成功”呵,“追夢”呵,“放飛人生”呵,“自由發(fā)展”呵,“把快樂進行到底”呵……在他聽來沒幾句上道,差不多就是自己當(dāng)年對付警察的忽悠,是存心給人下套。不是嗎?他哥郭又軍的那個丹丹,那一個被愛得不耐煩的大寵物,把這個世界當(dāng)寶寶樂園,成天叼一個關(guān)愛的奶瓶,總是等著兔媽媽鹿阿姨鵝大姐喂笑臉,將來不會是一個廢人?又軍那個鱉腦子被醬油浸透了,以為女兒的幸福是愛出來的而不是拼出來的?

        又軍來找過他,大概下了很大決心,在小飯店里坐下后又臉紅又搓手的,說得結(jié)結(jié)巴巴。他告訴弟弟,他那個國營大廠徹底完蛋了。想不通呵想不通——汽車、發(fā)電機、鍋爐、機床什么的都拿去抵了債,一些客戶也拿蘋果或大蔥來抵廠里的債。工人領(lǐng)不到錢,只能一人領(lǐng)兩筐大蔥,把大蔥吃得要嘔,以至公共廁所里都是滿鼻子大蔥味。廠里把最潑、最浪、最爛的女工都派出去催賬,在欠款方那里跳腳罵街,臥地打滾,叩頭苦求,掛繩子威脅上吊,甚至幫人家端茶掃地洗短褲,權(quán)當(dāng)自己是丫環(huán)使女……但一切都成效甚微,討不回幾個錢。工人們跑到廠長家里逼要工資。那廠長呢,上任還不到一年的倒霉蛋,在手表、自行車以及西裝革履被工人們哄搶一空之后,覺得無臉面對家人,一時想不開便臥軌自殺了,怎一個“慘”字了得。

        “亦民,你混得好,腳路寬,給哥找點什么活吧?!庇周姳亲右凰幔瑩u了搖頭,“我什么苦都能吃,有的是力氣。你知道的,我當(dāng)了五年的先進工作者,不會是個懶人吧?就算你讓我扛包——當(dāng)年我們車間為了給廠里省下裝卸費,大家都是義務(wù)裝卸,煤,沙子,水泥,圓鋼,生鐵,什么沒扛過?三伏天里,悶罐子車皮成了個大烤爐,人人都烤出了一身痱子,累得躺在地上爬不起來,有誰要過獎金嗎?”

        亦民說:“我也栽了,眼下還不知道誰來雇我?!?/p>

        “要不你借我一點錢?”

        “我沒錢?!?/p>

        “我只借三個月,頂多半年。我保證,你嫂子一寄錢來,我就……”

        “哥,不是那意思。我是說,就算我有錢也要有個借的理由。你在外面打腫臉充胖子,回頭找我來割肉,這事是不是有點扯?”

        “下不為例,下不為例,好不好?看在我們兄弟的情分上——就算你不認我們的爹,但看在娘的面子上,你幫我過了這個坎……”

        “慢點,慢點。”弟弟一抬手,“郭又軍同志,郭又軍先生,郭又軍老兄閣下,話別扯遠了。我的意思是,你一不缺手,二不缺腿,憑什么我要借給你?我是很想借給你,但得找個道理吧?是法律還是政策,規(guī)定我必須為你的送溫暖工程買單?”

        又軍怔住了,認真地看了他片刻,突然抽了自己一耳光,有一種腹痛難忍閉眼咬牙的表情?!昂茫阄覜]說,算我沒說。你也確實不容易……”

        弟弟還是一臉平靜,起身離去結(jié)賬。只是結(jié)賬時女掌柜拒收他一張破鈔票,惹毛了他,與對方大吵一架,還差點大打出手。幸虧又軍趕上去勸開了手執(zhí)菜刀的廚師,說了一大堆好話,掏錢付了餐費,把弟弟推出店門。

        兄弟這一別又是很久沒來往,連電話也沒有。他們多年來大多如此,過得似乎有點沒心沒肺。這一天,亦民騎一輛破摩托經(jīng)過香樟路,打算去二里橋淘一淘電器元件,再會一位老客戶。天氣晴朗,風(fēng)和日麗,街市如常,上班的上班,上學(xué)的上學(xué),購物的購物,一眼看去毫無異常。孩子放風(fēng)箏和少女赴約會就應(yīng)該選這樣的日子,談?wù)撋囊饬x也應(yīng)該選這樣的日子吧。他賀疤子也沒有任何理由在這樣的一天與自己過不去。他事后一直不明白,過路口時自己為何朝右邊多瞥了一眼,于是看見了一些城管隊員執(zhí)法,看見了幾個大蓋帽的那邊,有一張熟悉的面孔。

        竟然是又軍,是他護住自己的一個水果攤,向大蓋帽們求告什么。一個大蓋帽奪走了他的臺秤,拎走了他的化纖袋。另一個大蓋帽正在拉扯他的三輪腳踏車,大概惱火于拉不動,把幾塊隔板踢得稀里嘩啦。又軍忙給對方賠笑和敬煙,不料對方一揚手,把整個煙盒打飛了。又軍雖然身坯夠大,但被對方連推帶扯,腦袋搖得像根彈簧,一頂棉帽滾落在地上?!澳銈儾荒苓@樣,不能這樣……”他的聲音又癟又尖,像出自一位老太婆沒牙的嘴,“我不賣了還不行嗎?我這就收攤還不行嗎?”

        對方不打算放他一馬,推得他偏偏欲倒,一抬腳踢翻了貨筐,于是蘋果什么的滿地亂滾……

        賀亦民全身血涌,二話沒說跳下摩托,在路邊撿起一塊磚便沖上去,朝那個矮胖子的背影高高地劈下。

        磚渣四濺,發(fā)出沉悶的一聲。

        然后是一片寂靜。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那個大蓋帽,只見他沒怎么動,保持兩手前伸的僵硬姿態(tài),一條腰身緩緩地旋轉(zhuǎn),還未轉(zhuǎn)到可以后視的角度,便兩眼翻白嘴角歪斜,嘩啦啦翻倒下去。周圍的驚呼聲四起。

        “殺人啦——”

        “出人命啦——”

        沒有任何人上來。相反,人影四泄,很快給賀亦民留出一片開闊地,如同讓一個節(jié)目主持人獨占巨大舞臺,聽任他丟了磚塊,拍拍手,拂拂衣,從容走回自己的摩托,慢騰騰發(fā)動了機器。他飛車離去時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人阻攔或追趕,引擎聲轟然震天,幾乎有一種尋常下班時的自由自在。

        只是回到住所后,他打開電視機,才發(fā)現(xiàn)屏幕下方飄出了警方通緝令:

        犯罪嫌疑人男性,身高不足一米六五,四十五歲左右,分頭,扁平臉,戴墨鏡,穿麻灰色夾克,騎一輛無牌照的嘉陵牌黑色摩托,在今天的香椿路口暴力襲擊執(zhí)法人員,然后朝沿江大道方向逃竄……

        電話響了。他看了一下來電顯示,發(fā)現(xiàn)是又軍打來的,實在不愿接這個電話,把被子一拉,睡了。

        他像在同自己賭氣,對自己的出手有些意亂心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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